羅振亞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是1986 年《詩歌報》與《深圳青年報》的“兩報大展”拉開了詩壇反叛朦朧詩的序幕。 其實不然。 早在1984 年,隨著“PASS 北島”、“打倒舒婷”聲音的發(fā)出,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就已經開始了實質性的裂變過程。 而后三十年間,從第三代詩歌、1990 年代的個人化寫作浪潮,到以“下半身”為代表的70 后詩歌以及新世紀的探索詩歌,它一直左沖右突,前仆后繼,活躍而強勁。 并且每個時段都以因為“影響的焦慮”而產生出對上個時段的對抗與解構的姿態(tài)。展開詩歌藝術可能性的最大限度的尋找,在悄然生長著。
從外觀上看去,近三十年的先鋒詩歌是很光鮮的,繁盛的跡象顯豁。 當初,《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大展》一次共時性地推出“非非主義”、“整體主義”、“莽漢主義”、“撒嬌派”等幾十個詩歌團體,已令人眼花繚亂,對詩壇的熱鬧鼎沸之勢驚詫異常。經百花齊放、一人就是一片天下的個人化奇觀,至而今無限制、低門檻、只要愿意人人皆可成為詩人的自由寫作時期,創(chuàng)作隊伍幾代同堂,和平共處,其龐大壯觀不宣自明。在眾多詩人高漲的熱情下,先鋒詩歌的數量非常驚人,據不完全統(tǒng)計,現在每年僅僅經各種報刊、雜志被傳送出來的新詩作品數量呈幾何倍數攀升,其總和竟直逼全唐詩的五萬首的總量,網絡詩歌更是難以計數,而在這五萬首中先鋒詩占據著相當大的比重,其喧騰也可見一斑。而《詩刊》、《星星》之外各種各樣新的詩歌刊物的相繼問世,各種詩歌活動不間斷地舉行,似乎也襯托著詩壇的繁榮。 1980 年代中后期詩人們聚會、游歷成風,各種流派、群落競相崛起,各種研討會連續(xù)召開,招徠了不少目光,而后的先鋒詩歌和社會生活、流行文化遇合,生存空間更被無形地擴大;柔剛詩歌獎、魯迅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艾青詩歌獎、華語傳媒文學大獎詩歌獎等獎項迭出;鼓浪嶼詩歌節(jié)、天津詩歌節(jié)、青海湖詩歌節(jié)等此起彼伏;詩歌朗誦會、研討會、筆會接二連三;尤其是先鋒詩以泛詩和準詩的碎片方式,對賀年卡、圣誕卡、MP3、廣告、手機短信、地鐵車廂等可以寄居處無孔不入的滲透,造成了一種“生活何處不飛詩” 的“詩意盎然”景象,再加上網刊、民刊、詩人博客和數不清的詩歌選本,先鋒詩壇好像紅火得很,絲毫看不出衰頹和沉寂的端倪。
事實上,先鋒詩歌在近三十年里也的確取得了不菲的成績。其中最主要的建樹恐怕在于“及物”路線的明智選擇。從當代詩歌的坎坷命運里,先鋒詩人們悟出再前衛(wèi)的藝術,也不能蛻化為空轉的“風輪”,它必須有所承擔,和蕓蕓眾生的生活、情感接軌,否則就是自設迷津的悲劇,所以他們開始致力于詩與人生結合的有效途徑。第三代詩人感覺到朦朧詩“那種人間煙火的稀薄,那種類型化規(guī)范下的情思萎縮,那種超凡脫俗的名士氣息,都使人感到隔膜與疏遠”①。極力反叛的結果,是敦促詩歌大面積地從“類我”像“個我”轉移,使表現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和日常生活成3 詩人們的共識。 在“此岸”世界中建構詩歌美學,“他們”詩派、“莽漢主義詩群”正是由此得到廣泛的認可1990 年代詩歌的超越性則在于對“大詞”和“圣詞”的清理,注意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挖掘詩意,狀寫生存的境遇和感受。像《傾向》、《九十年代》、《現代漢詩》等民刊上的一些作品,就能夠在平靜中諦聽存在之音,展示生活平凡的真相,詩內人間煙火氣十足。新世紀詩歌的“及物”意識更為深細、內在,對底層農民、打工群體心靈及命運的撫摸,對SARS、海嘯、雪災、地震、奧運、共和國60 華誕等一系列大悲大喜事件的倫理關懷,贏得了自身的分量和民眾的肯定。 就是70 后、80 后純個人心理乃至肉體生理本能的開釋,也真切自然或聯(lián)系著人類的共同情感指向,增添了世俗性的活力。 像于堅的《很多年》酷似一幅現代人的嘲謔圖,它以瑣屑凌亂生活片斷的組合,反諷了生命過程的平淡艱難和無價值,“向人的既艱難又平庸的生命更真實地靠近一步”②。 翟永明觀照故鄉(xiāng)因賣血染上艾滋病生命的《老家》,敘述客觀卻滿溢憤怒之火,悲憫的大愛在對社會良心的拷問里,蟄伏著遒勁的批判力;鄭小瓊的《從生活》并置“鐵片”與“舌頭”兩個異質意象的行為,已傳達出批判現代工業(yè)文明員價值的“非個人化”內涵,筆寫自我,卻溝通了人類共同的情思與經驗。這種“及物”追求,把詩神從天空請回了大地,為詩人們留存以一份鮮活的情思檔案,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時代、現實的精神面影。
先鋒詩歌三十年里一以貫之地注重藝術環(huán)節(jié)的打造,這是它又一點值得褒揚之處。第三代詩歌以事態(tài)藝術、俗美建構消解朦朧詩通過意象抒情的典雅之風,其藝術的創(chuàng)新精神已經令人刮目相看。 待諸多詩人從那場詩歌運動出離后,更加懂得詩歌不能靠詩外“功夫”,在詩的競技場上必須憑文本說話;因此1990 年代后迅速淡化了流派、群落和運動情結,自覺沉潛于詩歌本體的寫作自身,將藝術創(chuàng)新和可能性的尋找作為詩歌的生命線。 從“第三代詩歌對意識形態(tài)寫作的反抗,90 年代寫作個人化話語,再到70 后詩歌身體詩學的大面積崛起,女性主義詩歌對抒情空間——‘自己的屋子’的尋找和出離,新時期詩歌在它短暫而輝煌的歷史進程中,輸送了許多寶貴的藝術經驗”③,留下了于堅的《尚義街六號》、韓東的《有關大雁塔》、海子的《春天,十個海子》、李亞偉的《中文系》、王家新的《帕斯捷爾納克》、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翟永明的《女人》、王小妮的《十枝水蓮》、伊沙的《車過黃河》、呆漁的《今夜,寫詩是輕浮的》等一大批比較優(yōu)秀的詩人和詩作。 像語言意識的覺醒、事態(tài)藝術的崛起、反諷佯謬的融入、敘事詩學的建構、文體間的互滲互動、多元技巧的綜合、個體立場的強調、后口語的突入等等,都被詩人們大劑量地使用,它既是藝術人格獨立的象征,也確實造成、帶動了近三十年新詩技藝水準的提升,提高了詩歌處理復雜事物和問題的能力;并且昭示了詩歌藝術的新走勢,和詩壇其他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詩歌達成了良好的生態(tài)平衡。像楊黎那種以連綿輕微的聲波外化生命深處內在空寂的《高處》完全靠語感取勝,像海子的《謠曲之一》那種歌詩化創(chuàng)造,像林雪的《數獨游戲》那種就用小說、戲劇的方法寫詩的嘗試,都充滿了無限的啟迪。
近三十年先鋒詩歌的第三點優(yōu)長,是共同出于對以往意識形態(tài)寫作的對抗和剝離,使自由成為所有詩人的心靈律呂。 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個性,而在每個時段里每個個體又都有藝術追求的“太陽”。 差異性的凸顯造就了個人化寫作的奇觀,使在詩國的星空里閃爍著絢爛繽紛的輝光,多元審美形態(tài)的出現則結束了現實主義一統(tǒng)詩壇天下的格局,也是詩壇生態(tài)趨于正常、繁榮的表現。 如第三代詩側重生命意識和語言意識的高揚,1990 年代詩歌注重“及物”和敘事詩學的經營,70 后詩人很多在肉體烏托邦里品味解構的快感,新世紀則屬于純文學、主旋律、消費性的綜合創(chuàng)造。 詩人間“對話”的眾語喧嘩,在題材、情感、表達和風格上均有魏紫姚黃的表現,像王小妮的澄澈從容、韓東的直接自然、于堅的拙樸平易、王家新的內斂深沉、海子的浪漫嫵媚、李亞偉的戲謔智慧、伊沙的機智渾然、朵漁的沉重深邃、鄭小瓊的低抑尖銳等。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所有的詩人都“終于能按自己的內心寫作了”、(王家新《帕斯捷爾納克》),這看似簡單的一步,在中國詩壇走起來卻是非常緩慢和艱難,它再次證明在藝術的競技場上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奔跑者,誰也不擋誰的路,只有真正實現了百花齊放,個人化與自由落到了實處,詩壇才會最終繁榮。
另外,書寫方式與傳播方式的革命也提高了先鋒詩歌的生產力。 《今天》“為中國詩歌寫作開了一個小傳統(tǒng)”④,延續(xù)這一路線,近三十年的先鋒詩歌除了在官方刊物生長之外,又開辟了一條由《非非》、《他們》、《現代漢詩》、《傾向》、《一行》、《翼》、《標準》、《阿波里奈爾》,《詩參考》、《下半身》、《朋友們》、《剃須刀》、《詩歌與人》,《詩歌現場》等組構的民刊路線。 它們和廣東的“詩生活”、黑龍江的“東北亞”、北京的“靈石島”、湖南的“鋒刃”、廣西的“揚子鱷”、江蘇的“南京評論”等眾多的詩歌網站,以及數不清的個人博客媾和,幾乎支撐起了當下先鋒詩歌寫作和傳播的半壁江山。 印制越來越精美的民刊,和開放便捷又隨意自由的網絡寫作,這種“江湖”對“廟堂”的競爭甚或取代,盡管可能把詩變?yōu)橐淮涡韵M的藝術,但卻瓦解了詩壇的話語霸權,帶來了詩壇平等活躍的氣息。 這種書寫方式與傳播方式的革命,常因主體的批判激情、民間立場與網絡狂歡固有的創(chuàng)造品質結合,為詩壇輸送一定的前衛(wèi)和實驗色彩,刺激詩歌的某種可能性,像沈浩波、軒轅軾軻、安琪等新生的強勁力量,最初就是從民刊、網絡中殺出來而后逐漸成熟的。
我們這樣肯定近三十年的先鋒詩歌,并不是說它已經接近理想狀態(tài),相反它還存有許多缺憾。 三十年已不算短,它足以養(yǎng)成一個同相對輝煌的“中國現代詩學”媲美的優(yōu)質傳統(tǒng)??墒亲屑殭z視過這一時間隧道和充塞其間的大批精神化石后,我們不得不承認如下殘酷而真切的現實:首先,眾多詩人堅忍不拔的努力精神值得標舉,但他們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先鋒詩歌始終蜷局于主流和中心之外的黯淡命運。并且進入1990 年代后,在工業(yè)技術、大眾文化和商品經濟的合力擠壓、沖擊下,先鋒詩歌更加被邊緣化了,社會對于它的關注點大幅度降低,如果說第三代詩歌、“盤峰論劍”當初尚能吸引一部分人的眼球,在詩壇的一汪“死水”中蕩起幾絲波瀾(盡管它那種以事件而非文本的出場方式不太正常),而今就是詩歌節(jié)、詩歌研討會、詩歌筆會等活動聲波震破了天,也很難再招來圈外人們的注意了,難怪1997 年《光明日報》和2001 年《中華讀書報》的調查均顯示新詩是受歡迎程度最低的一種文學作品類型啦。 其次,近三十年先鋒詩界活力四溢,在追新逐奇的風氣裹挾中,有關技術層面的“十八般武藝”被創(chuàng)作者們樣樣操練過;但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似的過頻過快的流動節(jié)奏,極其不利于大師和經典的生成,所以至今沒出現堪稱民族象征和驕傲的馬雅可夫斯基、洛爾迦、艾略特一樣的大詩人,和讓人讀后頓覺海闊天空、詩魂高邁的拳頭作品,留下的反倒是第三代詩歌的“理論大于文本”、下半身“肉體烏托邦”狂歡和“垃圾派”生理排泄的笑話,而一個國家或民族詩歌繁榮的標志是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偶像時期和天才代表,詩壇近三十年“群星”閃爍、沒有“月亮”的繁而不榮的現實,顯然離真正的藝術繁榮還相去甚遠。再次,先鋒詩歌近三十年的生存與傳播方式也隱含著致命的危機,不論是早期的民刊,還是新世紀后蜂擁而起的網絡,確實“藏龍臥虎”,但它的另一面就是“藏污納垢”。 即時性的短命,圈子化的隨意,特別是綽號“獵戶”似的那種以自動軟件寫詩,每小時產出417 篇作品的高速和自動狂歡,和網絡惡搞、炒作、人身攻擊帶來的倫理下移聚合,休說難以保證先鋒詩歌的純粹和含蓄品位,很容易使詩歌蹈入快餐化、無厘頭的粗制濫造的泥淖,自娛卻不能娛人,就是那些以往無立足之地的偽詩、非詩、差詩、垃圾詩,也均有了招搖過市的浮出地表的機會,它們不但會毀掉民刊、網絡詩歌的聲譽,更可能最終毀掉詩歌本身。而尤為嚴重的問題是文本存在著種種弊端, 大量由第三代詩中文化詩流脈發(fā)展下來的知識分子寫作, 生活潮流延宕至當下的民間寫作,或者在玄妙、純粹的精神空間不食人間煙火地高蹈,或者降格為日?,嵥榈恼褂[和個體情感隱私的揮灑。 生存、本能狀態(tài)的呈現與書齋里的智力寫作遇合,固然也不乏閃光的思想、感動心靈的機制,但同樣都抽空、擱置了轉型期國人焦灼疲憊的靈魂震蕩和歷史境況。 弱于經濟建設、反腐、洪災、地震與疾病等能夠體現終極價值和人文關懷的題材把握,貧血的吟唱讓人讀來有趣卻無勁,也提供不出什么理想的精神向度。先鋒詩歌的一些藝術表現愈加令人失望,不少人借探索之名,走單純的形式路線,花樣百出的技術試驗,時常使詩歌迷蹤為不關乎生命、精神的近乎拼貼游戲的“紙上文本”,如“廢話”寫作與“口語加上回車鍵”的梨花體,就是玩意兒十足的形式飄移的典型例證,靈魂的隨意漫游非但缺少理性的調控,僅僅是口水的蔓延也能把詩淹死。
可見,先鋒詩歌還在“路上”,它還有很長的旅途需要艱苦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