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也]
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壓抑不住的茁壯的胚芽,都舒展開了枝葉,抽出主干,開出花來。
行到美國,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成了一只盛滿漢字的罐子,那些方塊字由于忽然失去了使用場地,找不到及時的出口,只能在我這只高1.58米的罐子里面密封著、煩悶著、膨脹著、擠壓著、惆悵著、等待著,仿佛里面關(guān)進了一群亮閃閃的蟋蟀,或者里面在日日夜夜地培育著催生著植物胚芽,跟生豆芽一般……我的天靈蓋,也就是罐子上方那只圓圓的蓋子,快要被壓抑著的巨大的母語的力量掀開來了。
有時候我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是一只地面上的雷達,里面的導航系統(tǒng)裝置完好,卻怎么也搜索不到要找尋的飛行目標,靈感不再,甚至連表情看上去都有些發(fā)呆了,我想,那是由于漢語的領(lǐng)空換成了英語的領(lǐng)空,我這只中國制造的雷達失靈了。
被英語包圍,四面楚歌??墒沁@楚歌又讓我無比興奮,其實從感官到心理,我對英語都有著類似紅杏出墻的熱愛,它能帶給我城池淪陷般的快樂,它的干練準確和紳士風度讓我著迷,以至傾倒。
我疑心英語的每一點進步似乎都在以漢語的退步為代價,身體里的英語也在發(fā)芽了,雖然是孱弱的,卻正在一點一點地擠走漢語的地盤。于是我很快就開始想念漢語了,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我在一個沒有它的地方想念它。我常常一個人在路上旅行,隨身的背包里總是塞著一本唐詩宋詞元曲的選本,有一次在從邁阿密飛往費城的飛機上,環(huán)顧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東方面孔,我忽然想到,此刻在這個機艙里,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知道那本書上寫的是什么,這差不多相當于在這架波音飛機上藏了一份用密電碼寫成的高度機密的軍事文件。是的,在英語那連綿不斷蜿蜓起伏的大好河山里,想著古漢語的四合院和畫棟飛檐,的確有著很奇特的感覺。在一面鑲著字母似的卷渦紋邊框的西式的鏡子里,在元音輔音映出的光澤里,照見的卻總是方塊字里的中國,繁體豎版的中國,聲母和韻母拼出來的中國,用點橫豎撇捺彎勾一筆一畫地寫出來的中國,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顯得清晰。
去看海明威和惠特曼,沒有朝拜的心情,倒是有走親戚串門的感覺,從前看的是中文版的,這次我卻想把象形文字的它們通通再翻譯回去,看看拼音文字的它們,我想知道它們本來的模樣。在路上我總是能想到“八里洼”這個地名,地球是圓的,我這樣不停地走下去,途經(jīng)海明威的家、惠特曼的家,途經(jīng)梭羅的木屋,走過狄金森的窗下,最后一定還會走回到我的八里洼。
詩都是后來寫的了。我遙遙地趕回地球另一邊,走在蒙著煙塵的天空下,沿著永遠飄散著白菜味的街道拐進小巷,走進光線昏暗斑駁的樓道,回到那個屬于我的小小角落,重新坐在那扇旁邊有著白楊樹的南窗下……我感到自己正面對著整個世界。
那滿滿一罐子漢字,蟋蟀們蹦跳出來了,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壓抑不住的茁壯的胚芽,都舒展開了枝葉,抽出主干,開出花來,那雷達在漢語的領(lǐng)空重新有了信號,找到了目標。
詩后面標著日期,年和月,我沒有像過去那樣標上寫作的日期,這次我標的是我最初想寫這詩的時候的那個日期,我認為對于這些詩,產(chǎn)生想寫它們的念頭要比真正寫出它們來更重要。
詩寫的是美國,但更是中國。很多年以來,其實在我心里,常常莫名其妙地吟詠著一句詩,“我的心啊在高原,這里沒有我的心”。我還會同樣不知為什么,默默地哼起一支老歌,我只會哼那么一句“美麗的哈瓦納,那里有我的家”。而這里的“哈瓦納”,并不在古巴。
摘自《讀者(校園版)》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