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 人
木壘縣位于天山東段北麓,因木壘河得名。縣城雖小,卻是東與哈密地區(qū)巴里坤縣接壤,南隔天山與鄯善縣相望,西與奇臺縣毗鄰,北與蒙古交界。來新疆前,我從未聽說過它,但此刻我站在它的眼前。
——題記
聽到這個名字時,我以為是“漢地”。我問當(dāng)?shù)嘏阃睦罱?,“是大漢的漢嗎?”李健點(diǎn)頭說是,只一個瞬間,他反應(yīng)過來,“是干旱的旱?!蔽翌H為奇怪,對名稱的想當(dāng)然使我覺得,我們要去的地方大概是一片干旱之地——有必要去這么一個地方嗎?
早上七點(diǎn)到八點(diǎn),一個小時的路程,李健的越野車早已離開縣城的柏油路。似乎無窮盡的沙石路彎彎曲曲地在車輪下?lián)P起灰塵,我們像是進(jìn)入一個無人區(qū),窗外空氣新鮮,但沒有一絲一毫的生命跡象,曠野倒是開闊。新疆的最大特色就是開闊?,F(xiàn)在看不到太陽,但天已大亮,不再是出發(fā)時灰蒙蒙的感覺。車子七彎八拐,慢慢地像是走上一條入村之路,灰塵少了,因?yàn)槁放杂蟹课?。有房屋就有人煙,有人煙就有灰塵的逐漸消失。但我們一路看不到人煙,似乎那些房屋千百年來就已成空室——破敗、凋敝。但還是能夠肯定,不論多么凋敝的房屋,只要門前有狗、有馬,就一定有人居住。我們動身得太早了,房屋里的人都還沉睡未起。我開始體會難以言說的奇特寧靜。
再過一會,車子像是終于進(jìn)入某個村莊。路邊忽然看見有男人面對荒壁撒尿,聽到車來,只漫不經(jīng)心地扭頭看上一眼,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間房中。他對車漫不經(jīng)心,也對他每日看到的一切漫不經(jīng)心,但他的漫不經(jīng)心卻不一定就讓我們也漫不經(jīng)心。
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現(xiàn)變化,不再是剛才路上所見的曠野,無邊無際的麥地在眼前忽然展開。一塊四四方方的麥地旁邊,是同樣一塊四四方方的空地。麥地是黃色,空地是泥土的褐色。我無法計算這片麥地的面積,方圓大概有好幾十平方公里吧?李健將越野車停在麥地間的一條小路上,我走下車,便在麥地的腹部站住了。圍繞麥地的,是絕對不高,但卻連綿不盡的遠(yuǎn)山。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我平素以為要經(jīng)過電腦制作的畫面在我面前真實(shí)地鋪開。太陽絕不將它的光線一下子籠罩全部,一層血一樣的顏色整整齊齊地將遠(yuǎn)山涂成一半血紅一半山巒本色。在這里,太陽升起的速度可以相當(dāng)清楚地看到——它移動一毫米,山巒的本色就被血色覆蓋一毫米。這才是大自然的本身奇?zhèn)?。整個麥地卻始終是麥地的本來顏色。時值八月,麥子黃了,我們看見的就是黃色。多年以來,我不無遺憾的便是我缺少我渴望能擁有的農(nóng)事經(jīng)驗(yàn)——也正是這一缺少,我才會如此驚奇,才會如此出乎我自己意料地忽然感動。
李健說,麥子熟了便有重量,因此麥子全部都低頭彎腰。果然如此,我伸手將幾顆麥粒剝下。念頭忽動之下,我捏開麥粒上的薄皮,看它在我掌心滾動。我扔進(jìn)嘴里,一股無法描述的甜味在舌尖漫開,忍不住一連吃了好幾顆。李健對我的行為不以為然,他看著遠(yuǎn)處,嘮叨著我們沒早動身一個小時,否則周圍的景色會更加令人動容。片刻后他忽然說,走,我?guī)銈內(nèi)ジ玫牡胤健?/p>
這地方的確更好。在拐過麥地之后,一條似乎可以通向山頂?shù)穆烦霈F(xiàn)在眼前。但我們沒有開上去,半途停下。我們下車,周圍的一切都更加開闊,無論朝哪個方向去看,都只給人無邊無際之感。特別是朝路上方看去,太陽的血色已變成全部的暖色。一層層遠(yuǎn)山聳立起它們的綿長與神秘,在藍(lán)得耀眼的天空下面變成更令人心動的瓦藍(lán)。我陡然間就想起美國二十世紀(jì)前期繪畫領(lǐng)袖格蘭特·伍德。格蘭特的畫全部是描繪他的鄉(xiāng)村故土,讓我迷戀過好長一段時間。但無論怎樣迷戀,我那時都覺得他不過是在探索和完成一種風(fēng)格。我為格蘭特寫過一篇叫《他們在凝視什么?》的短文,在文中我寫下了我對他作品的感受,“……那些陽光、田壟、房屋,當(dāng)然不會只屬于美國,但只有格蘭特,將那些對象畫得開闊無邊,也畫得生氣勃發(fā)。就畫面來說,格蘭特表現(xiàn)的景致還有個醒目特點(diǎn),那就是讀者在讀這些畫時,會感覺正和畫家并肩,在一個高遠(yuǎn)的山岡上凝望大地。眼前舒緩起伏的田地猶如綠色地毯,一排排錯落有致的苞芽破出地面,被無邊無際的陽光撫摸。大樹四處散開,叢叢樹冠,無不像一塊塊在焙烤的面包,喚起收獲不遠(yuǎn)的人心激動?!?/p>
我無法不驚奇的是,我對格蘭特畫面的感受居然就是我此刻面對的真實(shí)呈現(xiàn)。他畫下過什么樣的田壟,這里就出現(xiàn)什么樣的田壟;他畫下過什么樣的房屋,這里就出現(xiàn)什么樣的房屋,甚至,他畫下過什么樣的陽光,這里就出現(xiàn)了什么樣的陽光。我忽然明白,一個人畫筆下的風(fēng)格難道還要去創(chuàng)造嗎?大自然早已將它的風(fēng)格展現(xiàn)在你面前,只要如實(shí)地將它畫下來,你就能完成你想要完成的藝術(shù)。
我走上身旁的一個小小山岡。和遠(yuǎn)山相比,這里不是制高點(diǎn),但從近旁二十公里的范圍來看,它已經(jīng)是最高的地方了。我從來沒有在如此高遠(yuǎn)的地方站過。令我最驚奇的,已經(jīng)不是面前的景色之美,而是無邊無際的寧靜就在這里。幾十公里的范圍,不可思議地沒有任何聲音。平生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安靜可以讓人內(nèi)心發(fā)抖。像是不約而同,我們一行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好像只要一說話,我們就會辜負(fù)這無聲萬籟的信任。我從來沒意識過,安靜是有深度的。它哪里也不去,只往大地深處下沉。安靜越是廣闊,就越是往地下沉入得從容不迫、沉入得我行我素。我走下山岡時,再也忍不住在滿山的草地上躺下來。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地躺在地上,我也沒有想過,我會如此心甘情愿地讓自己躺下,讓整個身體都和大地發(fā)生接觸。我知道,我是在和安靜發(fā)生接觸。我沒有認(rèn)識過安靜,我今天認(rèn)識了。我伸開四肢,眼前就只有深藍(lán)的天空。這藍(lán)色瘋狂得無邊無際,乃至沒有飛翔的鳥,也沒有飄過的云。
鳴沙山猛然就出現(xiàn)了。在方圓數(shù)百公里的曠野上,曠野是黑色,石頭最多。若掉開視線看別處,不可能覺得有座鳴沙山在身后,因?yàn)闀缫疤y變化。大地沒鋪上柏油之時,大地就是曠野,曠野里只有石頭和塵土。偶爾會有一些草尖冒出地面,但走過的人總是漫不經(jīng)心,將這點(diǎn)綠色踏枯??粗鴷缫?,會覺得曠野無邊無際。無論視線延伸多遠(yuǎn),也始終覺得,曠野之外,仍然會是曠野。
但曠野上矗有一座山。
有山不奇怪,所有的山都是在曠野之中。奇怪的是,這座山全是沙子。沙子赭黃,無一顆稱得上顆粒,像一片海灘突然隆起,和曠野劃出十分清晰的界線。我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座沙山是假的,是人工堆積在這里的。但它不是,它就是一座山。對這樣的景觀,我從來不想去檢索它的成因和年代。就像對人對事,知道得越多,一種陌生感也會失去得越多。我喜歡陌生的感受,陌生會讓我的血脈突然加快。當(dāng)陌生感突然來臨,陌生會變成驚奇。古羅馬的奧勒留斯曾說,男人到了四十歲就無所不知。這句話頗有氣勢,但掩蓋的實(shí)質(zhì)卻不無悲哀。因?yàn)橐粋€人“無所不知”之后,便不會再有對世界的驚奇。換言之,驚奇會是對四十歲男人很鮮有的感受。我始終喜歡驚奇。譬如現(xiàn)在,我猛然間看見這座沙子堆成的山,就不能不感到驚奇。我不想檢索它的成因,但我愿意想象它的成因。那是上帝的手想握緊它,但沙子太細(xì),連上帝也不能將它握緊,于是它就從天空傾瀉,在曠野上堆出這座沙山。
物以類聚。當(dāng)無窮無盡的沙子堆到一起,它們會出現(xiàn)不可思議的內(nèi)在密度。它們抱成一團(tuán),風(fēng)吹不散,雨沖不走。大自然比所有的事物都更奇妙。如果說,所有的事物構(gòu)成大自然,那所有的事物就都有它的奇妙之處,只是人總習(xí)慣藐視那些渺小之物,以為渺小的便不成氣候。但渺小的事物一旦積聚,它們就形成奇妙的自身。
令人奇妙的事物才是真正具有力量的事物——我在鳴沙山領(lǐng)教的就是這感受。
我想登上去。山不高,不到兩百米。即便兩百米,又能有多高?很多人在登,手里還拿個小小的紅色滑床。到山頂后,就可以坐在上面滑下來。我也拿了一個。這山近在眼前,走過去才知道,它和停車處不近。到了山腳,我仰望它,它真的不高。我登過的高山不少,沒把它的高度放在眼里??纯雌渌牡巧秸邥r,有點(diǎn)奇怪,不明白為什么每人都在半山腰喘氣。難道兩百米的高度如此之難?我一腳踏上去,細(xì)到極處的沙子居然很硬,表面的一層雖然塌陷,但稍深處就結(jié)實(shí)起來。好像深處的不是沙子,而是石頭,只是不知道那石頭究竟在多深的地方。似乎就在腳下,但稍一用力,腳又繼續(xù)塌陷。再用力時,腳下像是到了實(shí)處,但每個人都知道,實(shí)處的不是石頭,還是沙子。
登得十余步,我開始體會登山與登沙山的區(qū)別了。
沙山不讓你腳踏實(shí)地。在很多時候,沙子產(chǎn)生摩擦,但能產(chǎn)生摩擦的沙子卻又滑溜無比。每走一步,腳下的十分力只能被沙子接受八分,另外兩分力就在沙子的滑溜中消失。想挽留那兩分力的唯一辦法,就是每走一步,用上十二分的力。
越往上走,表面的沙子就越容易出現(xiàn)塌陷。塌陷導(dǎo)致跨出的每步都稍稍后移。不知不覺中,我聽到了自己逐漸加深的喘息。這里不可能深一腳淺一腳,而是步步變深。沙子從每步覆蓋到鞋幫的深度,已變成每步覆蓋到了鞋面,以致每次從沙子中拔腳都變得特別費(fèi)勁。更何況,沙子塌陷越深,也就滑得越猛。什么叫步步艱辛,你登一座沙山就有體會了。我回頭看看,李奕和黃依然原本跟我身后,此刻卻還在距地面二十步左右的距離。她們對我搖手,沒力氣往上走了。我停下來,朝她們喊幾聲,想等她們攀上,只看得一會,便知道她們不會上來,畢竟體力難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這么一停,也覺疲憊忽來,雙腿無力,但此刻站在沙中,哪怕不動,也得運(yùn)力于腳,否則有陡然滑下去的可能。我不由也想放棄算了。登山前沒有喝水,大口喘氣已久,更覺干渴難熬。再看看上面,山頂上已經(jīng)有人攀上。放棄的念頭不由拋下,繼續(xù)攀爬,現(xiàn)在真得用上“爬”字了。只靠雙腿,不可能走上山峰。沙子看似不動,在腳下稍稍一驚,沙面便如流水,往下直瀉?;秀遍g覺得自己是在陡峭的流水之中。只是這流水深黃,不起波浪,只飛快傾瀉。越往上,沙面越陡,越陡越滑。我俯下身,手腳并用,但速度沒辦法提起。更令我忍不住有點(diǎn)絕望的是,我似乎爬了許久,但好像根本沒上前幾步,很明顯的感受便是,往前一步,沙子便將我推后半步。體力消耗之快,似乎從沒像今天這樣體驗(yàn)。放棄的念頭又再涌上。我目測下自己距山腳與山峰的距離,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攀到五分之四的位置了。此刻放棄,未免可惜。一咬牙,繼續(xù)往上。只覺腿如鉛石,一個看起來不起眼的高度,要真正地征服它,遠(yuǎn)比想象的艱難。大自然就是這樣,只要你有征服的欲望,立刻就給你難度。沒有哪種征服可以輕而易舉,即使你要征服的不過是一堆沙子。但沙子變成沙山,就會反過來給你顏色。
我不敢抬頭再看,因?yàn)榻阱氤叩纳椒逡严袷遣豢傻竭_(dá)。我低著頭,手腳入沙,不斷向上,全力以赴的速度在這里比不上一只蝸牛。終于,我偶再抬頭,居然離山頂只三步之遙了。奮力攀上去,大感意外的是,發(fā)現(xiàn)兩邊山坡?lián)纹鸬纳巾斁谷皇瞧降摹@意外難道就是給攀上者的酬謝?我沒料到過這點(diǎn)。但實(shí)際上,我們都應(yīng)能料到。一座沙山的山頂不可能會尖峭如石,千百年的狂風(fēng)也不會讓任何一顆沙子獨(dú)占鰲頭。惟其如此,這山頂?shù)挠矊?shí)程度才讓人驚愕萬分。我的最后一步是翻身上去,然后坐在平整如削的沙山山頂。山的另一面,幾乎是一片炫目沙海。疲累奪去了我所有的感慨。我就坐在上面,也不需要任何感慨。我看見不少攀到山頂?shù)娜硕剂⒖套M(jìn)滑床滑下去,好像他們攀到山頂,就為了享受滑下去的快感。我還拎著滑床,我也想享受那種快感,但我還是坐在山頂。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坐上一會,我更不知道,這個坐上一會的念頭,為什么讓我在與天相接的沙海間感到突然的不能自拔。
從《英雄》開始,張藝謀就熱衷于給觀眾打造爛片。片子雖爛,里面的風(fēng)景卻是可取。至今我都記得《英雄》中那場紅妝武斗的落葉場景。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心中不自覺存起一念,什么時候能親眼見見那風(fēng)景實(shí)地,也算不枉為爛片市場貢獻(xiàn)數(shù)十大洋。畢竟名導(dǎo)愿淪為向?qū)В瑳]理由不破破腰包。但我沒打聽那落葉林究竟在哪,念頭自也逐年淡去。
沒有料到,在去胡楊林的路上,沈葦兄隨口告之,即將見到的胡楊林便是張藝謀的取景之地。我不由精神一振,早隨時間消失的意愿一下子涌將上來。此刻天空高遠(yuǎn)、深藍(lán),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旅行氣候了。秋天已至,此刻的胡楊林,應(yīng)該是最美的時候。
從鳴沙山到胡楊林,不遠(yuǎn)不近,北行三十公里即到。進(jìn)入胡楊林地界時,我心中隱隱有點(diǎn)失望。眼前所見,都是低矮的樹木,像是到一片灌木叢中?!斑@就是胡楊林嗎?”我一連問了幾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我當(dāng)時不知,現(xiàn)在自然明白,回答我的不知道我問的是那些灌木。對他們來說,我們進(jìn)入的確是胡楊林地界,自然會給我肯定回答。
樹木漸漸高大。車停了。我們走下車來,我環(huán)顧周圍,到處是樹,樹上綠葉繁茂,和我以前見過的樹林看不出什么區(qū)別。失望感陡然加強(qiáng),掏出一支煙想點(diǎn)上,卻瞥見停車處的樹身上釘塊“禁止吸煙”的牌子,抽煙是不成了。見旁邊一棵枯樹橫臥,樹身無皮,不知道死了多久。坐上去,再打量周圍。我素來喜樹,更喜樹林,但因之前對胡楊林有太多設(shè)想,此刻居然沒見一處與設(shè)想吻合,失望感也便自然。沈葦兄坐我身邊,隨意閑聊幾句,然后說去胡楊林看看。
去胡楊林?難道這里不是胡楊林?我內(nèi)心尷尬,平日總自詡?cè)绾稳绾螣釔圩匀唬瑓s真還叫不出多少樹名。我自己的解釋是,知不知道一棵樹的名字沒什么要緊,要緊的是樹林或大自然給我?guī)淼臍庀?。氣息重要了,名字?dāng)然就不怎么重要?,F(xiàn)在出現(xiàn)我眼前的樹木,我還真就叫不出名字。胡楊林和許多樹一樣,名字是聽說過的,但到了面前,卻沒辦法辨識。張藝謀取景的樹林之所以讓我迷戀,是因?yàn)殓R頭里的落葉色彩,除了金黃還是金黃,也只在他的電影里,我才見到過那樣成千上萬的金黃落葉。那些葉子雖然在落下,但密集、瘋狂,無法不令人眼花繚亂地感到震撼。每棵樹有每棵樹的名字,但每棵樹的葉子到最后都只可能叫“落葉”。我喜歡的就是落葉,所以我不認(rèn)識電影里的樹名。我到這里才知道,那些抖下千萬片金黃落葉的樹,就叫胡楊。
但我沒看見金黃色的落葉,所以我不愿意相信我此刻看到的就是胡楊。
樹林中有條小路,路面鋪著曲折走廊,走廊不是水泥,是一片片樹木制作。沈葦兄帶我步入走廊。越往里走,我終于漸感驚訝。胡楊林雖然叫林,卻終究還不是想象中的密密樹林。這里的每棵胡楊都保持住各自的距離,獨(dú)自挺拔。西北地大少雨,眼中所見,每棵胡楊都站立在干裂無草的大地之上?!按髽渲虏婚L草”,這是羅馬尼亞雕刻家布朗庫西的名言。他說的“大樹”雖指羅丹,但放在這里,卻出奇地恰如其分。我沒看見哪棵胡楊樹下布滿草葉,每棵胡楊就是每棵胡楊。但若僅僅如此,胡楊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真正令我驚訝的,是這些胡楊不論如何千姿百態(tài),每一棵都長得非常扭曲。我猜想,那一定是從它們發(fā)芽的那一天開始,西北的風(fēng)便不斷地吹刮它們。我忽然體會,很難有什么可以迎風(fēng)生長,生長的卻可以順著風(fēng)勢,哪怕長成被風(fēng)雕塑成的樣子,也最終會是自己的樣子。風(fēng)是看不見的工匠,也當(dāng)然手執(zhí)看不見的工具,也可以說風(fēng)的本身就是工具。這些胡楊被風(fēng)塑造成型,讓我最終看到的卻是胡楊最內(nèi)在的堅實(shí)。因?yàn)轱L(fēng)只能塑造它,卻不能摧折它。不能被風(fēng)摧折的,一定是最堅實(shí)的。所以這里的胡楊,沒有哪棵不堅實(shí)。
這是我的感想嗎?這又算什么感想!說它們堅實(shí),也容易令沒身臨其境的人產(chǎn)生誤解,以為我看見的胡楊根深葉茂、綠意纏身。事實(shí)卻恰好相反,這里的無數(shù)棵胡楊周身沒一片樹葉,只是光禿禿的樹身,樹皮盡褪,四處開裂得像經(jīng)過無窮歲月的刀削斧砍,展現(xiàn)出自己堅硬的動作,像人、像動物,尤其是伸出的枝椏,干枯、破裂,突然地小到末端。但不用多看,更不用猜測,那些枝椏一根根充滿力度。越是枯瘦的,越是見出力度。它們的周身上下,都只能和語言中的“滄?!睂?yīng)。有哪種滄桑是虛弱無力的?此刻的天空高遠(yuǎn)、深藍(lán),那些胡楊的枝頭就在深藍(lán)下變得遒勁,我的驚訝也變成了驚駭。我走近我看見的最粗壯的那棵。在它腳下,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人給它取的名字。名字不重要,我還是這么以為,所以沒必要寫出來。我知道它叫胡楊,就已經(jīng)夠了。它渾身幾乎沒一塊完整的樹皮,甚至,在它十分之九的軀干上,我也找不到一塊樹皮。它是裸露的,在荒涼中,在曠古中,在無窮的時空中,它裸露出自身——蒼勁、威嚴(yán)、獷悍、磅礴——這個詞過分嗎?一點(diǎn)也不,因?yàn)檫@是它活著的本質(zhì)。或者說,它活著,就為了證明生命的強(qiáng)度。具有強(qiáng)度的生命不可能不磅礴。
看見它時我有過誤會,我說,“它沒有樹皮?!鄙蛉斝中α?,走上來摸著一處像是灰塵落滿的地方,說,“這就是樹皮。樹沒有樹皮會死的。”這一次,我沒慚愧自己的無知,因?yàn)樗@示的生命感對我本就是一種震駭。人無知才會震駭。我走近細(xì)看,那里果然是樹皮。它只要這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就可以讓它證明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就可以讓它光禿的另外一面長出綠葉。它的另一面果然綠葉無數(shù)。沈葦兄繼續(xù)告訴我,胡楊樹的奇特還在于它能夠同時長三種樹葉,一種像柳葉、一種像楓葉、一種像楊葉。我覺得不可思議,三種形狀的樹葉居然可以集于一身。與其說是胡楊的奇妙,不如說是胡楊獨(dú)具的奇跡。
一圈胡楊林走下來,沒有哪棵胡楊不是如此,沒有哪棵胡楊不值得細(xì)細(xì)描繪。一圈下來,我們重新回到車旁那棵橫臥的樹前,又一次坐在上面。我這次注意到了,這棵胡楊橫臥于地,沒有一處顯得枯朽。胡楊就是如此,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爛。我又想起電影里的千萬落葉來,那些金黃令我心儀多年,我今天沒看到它的金黃落葉。沈葦兄說要到十月,這里的樹葉才片片變黃,再看不到一枚綠葉。只要一夜風(fēng)吹,胡楊林便滿地金黃了。我伸出手,像是無意地敲打這棵死去的樹身。我忽然覺得,沒什么好遺憾的。如果今天就是滿地金黃落葉,我怕我會忽略胡楊最粗糲的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