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芝的故鄉(xiāng)是山西省襄汾縣古城鎮(zhèn)候村,家里共有四個兄弟姐妹,他是長子,弟弟賈植芳生前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他最小的妹妹——賈宜靜是我祖母,她一直生活在家鄉(xiāng),她的生活軌跡與哥哥姐姐大相徑庭,在丈夫去世后一直在小城鎮(zhèn)與三兒一女相依為命。1997年元旦她先兩位哥哥而去,在此根據(jù)她孩子們的口述與我自己的記憶完成下文,謹此紀念我最敬愛的祖母。
生活在小城鎮(zhèn),但是曾經(jīng)在延安抗大二分校完成學業(yè),奶奶的經(jīng)歷與周圍生存環(huán)境格格不入。小城鎮(zhèn)鄰里間最大的喜好就是婦女間吃穿用度的攀比。她從來不參與這一行列,總是在家淡淡地說:“我家當時都有,這些算什么,黃金、珍珠、貂皮多了去了?!碑敃r尚處于20世紀80年代初,糧油等日常用品都還緊缺,何況這些奢侈品。兒子,尤其媳婦總會笑笑,但是困窘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只當作神話聽聽而已。這并未影響她對自己家的描述。
她說自己家房子是伯父仿照《紅樓夢》中的格局建造了兩座一模一樣的院子,一座在山東濟南,一座在古城鎮(zhèn)候村。院子的石雕、木雕都極其精美,石匠和木匠在他們家做了三年工才建成。他們兄妹在院子里一起生活,家里請了專門的私塾先生,大哥賈芝學習很好,經(jīng)常被老師表揚,二哥賈植芳不喜歡學習,是批評的對象。40年代他們?nèi)覐狞S河渡口——山西吉縣壺口到陜西宜川避難,這座院子交付家里的長工總管負責,當他們回來的時候,院子已經(jīng)成了一堆灰燼。日本人進駐后,院子一度是日本駐軍司令部,當他們撤離時,當?shù)匾粋€漢奸力勸燒毀,因為這座院子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奶奶經(jīng)常說起的一句話就是,什么財產(chǎn)都沒所謂,人活著最重要,他們家最大的成功就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全家沒有傷亡。大哥賈芝在北京工作,二哥賈植芳在上海工作,姐姐(因病早亡)全家也在北京?,F(xiàn)在生活的“兩進三處”的大雜院,曾經(jīng)是她父親于新中國成立前購買的住宅,現(xiàn)在自己家也就住著三間北房,兩小間南房?!笆⑹来蠹摇敝淮嬖谟谒拿枥L中,我父親、叔叔、姑姑誰都沒見過,現(xiàn)在僅存的建于清代的院子,也是六七家拼著住,原本精致完美的磚混清代院落變得雜亂無章。
倒是偶爾有兩三位候村人到家里做客,老人們經(jīng)常描述“老東家”賈國恒(他們的父親)的一些閑聞趣事與賈家的財大氣粗。記憶最深的就是奶奶講述她們到陜西避難(到宜川和延安居住過),因為當時“二戰(zhàn)區(qū)”要搜身,但他們不搜女人,所以她父親讓她隨身攜帶著幾斤重的一塊黃金,途經(jīng)一戶人家,在那戶人家借住的時候,她到廁所的路上,不小心把金子掉了。她很是難過,最初不敢告訴父母,神情沮喪地躺在床上,父母以為她病了,后來無奈她告訴了父母真相,她父親只是淡淡地說:“沒所謂,丟了就不是咱家的?!彼麄兌记宄偷粼诹四菓羧思?。奶奶說,后來那家人一直出事,直到把幾斤黃金花費完了。這個講述最后總是以“我們?nèi)叶颊J為散財消災”結(jié)尾。盡管童年時期,對幾斤黃金沒有概念,但“散財消災”卻深入心靈。
當時全國交通很不發(fā)達,北京、上海對于小鎮(zhèn)人而言只是兩座大城市的名稱。但是因為有奶奶的兩位哥哥,這兩座城市與我們家有了聯(lián)系,家里經(jīng)常會有北京和上海的來信、著作,北京果脯、上海大白兔奶糖等。著作因為家人的學術(shù)水平有限,閱讀的人很少,主要讀者就是奶奶自己。她經(jīng)常告訴我們要保護好這些書,這才是最重要的財產(chǎn)。
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果脯和大白兔奶糖。以至于我第一次到了北京、上海,首先要去的地方就是傳說中賣果脯的王府井大廈和大白兔成堆的南京路。對于奶奶的兩位哥哥——老舅(山西襄汾如此稱呼祖父母、外祖父母的舅舅)們的學術(shù)成就,我估計包括奶奶在內(nèi)誰都不明白,只知道大老舅賈芝在北京社科院(當時不知道中國社會科學院與北京社會科學院是兩個單位),看到過他的作品,都以為是詩人。
在我們讀小學時,奶奶講起她大哥是李大釗的女婿,我們小學課本上《我的父親》一文就是李星華口述,大老舅記錄整理的。二老舅賈植芳是復旦大學的教授,給家里郵寄過《獄里獄外》,奶奶經(jīng)常“強迫”我們閱讀,但當時誰對書籍都不感興趣,只是瞄過幾眼,知道這些書是老舅們的作品。奶奶總是強調(diào):“他們才是大人物,比咱們那些鎮(zhèn)長之類的(當時腦海中最大的官員就是縣長)出名多了?!?/p>
傳說中的老舅們進入現(xiàn)實生活是1986年的事情。兩位老舅在很多人的陪同下到了古城家中,這是家中的大事,向?qū)W校老師請了假,專門回家照相。因為年歲較小,不太理解家長的行為,但是照相當時尚未走入尋常百姓家,提起照相激動無比,但對老舅們倒沒有什么印象,只記得在大院的中間,灰突突古舊的兩層樓外,全家二十幾口人一起照了“全家福”。至今家中還保留著這張照片,老舅們在家住了兩三天就離開了,留下的是大老舅賈芝穩(wěn)重溫存和二老舅賈植芳爽朗諧趣的印象。
之后奶奶家客廳桌子上的玻璃板下就壓著兩張重要的照片,一張彩色的“全家?!?,一張兄妹三人開懷大笑的彩色照。至今父親、叔父、姑姑、母親依然記得,賈芝當天晚上請大家講民間故事,我母親很擅長,專門請她講述了“金磚窯”(南蠻盜寶型)的故事。對于賈植芳的印象,大家只記得“提到古城房子的事情”的時候,他說:“咱們覺得冤枉,就到縣府大堂外舉著狀子喊冤去?!辟Z芝很無奈地說:“你總是那么調(diào)皮、沒有規(guī)矩?!?/p>
我們家記憶力最好的是二叔毛順明和姑姑毛榮明,他們能夠記住家中所有事情的細節(jié),對古城鎮(zhèn)也非常熟悉,幾乎認識小城的所有人,尤其是東街社區(qū)的?,F(xiàn)在由于不在一個城市生活,家人相聚甚少。只要團聚,二叔除了做大量我喜歡吃的美食外,就是講述我奶奶家的事情,他希望我可以記述這些事,只可惜我筆拙詞鈍,他們的希望也付之東流。2008年、2009年、2012年在相聚的不同場合,二叔毛順明都給我講起過賈芝和賈植芳前往陜西延安和秋林鎮(zhèn)的事情。下文根據(jù)他的口述整理: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賈芝無法到北京繼續(xù)讀書,他從家中到了陜西西安,后來去了延安。有一天李星華和弟弟李光華(當時比我媽大一歲)一起到了候村老家,姥爺姥姥知道他們兩位的出身,因為大姥爺在濟南做生意,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所以知道李大釗是誰,也知道他們是李大釗孩子,家人以極高的禮遇招待著他們姐弟。他們在老家呆了一個多月,他們提出想到延安,當時晉南小山村候村到延安的路程極為遙遠與艱難,而且閻錫山的戰(zhàn)時總部就位于黃河邊上吉縣的克難坡,當時這是到延安的必經(jīng)之路。姥爺最后派了長工玉玉(記音),趕著幾頭騾子,帶著干糧,拿著銀元將他們先送到了在秋林鎮(zhèn)供職的賈植芳處。后來賈植芳聯(lián)系,將姐弟兩人送到了延安。我媽和姥爺姥姥因為日本人打到了古城,他們?nèi)規(guī)е貍渲锝?jīng)過黃河渡口——壺口,千難萬險地先到了宜川,在那兒我媽跟著二舅找的一位老師學習,這位老師曾在四個國家留過學(筆者注,奶奶的英語一直不錯,我們表姐妹、堂姐妹每個人在學習英語前,26個字母都是她老人家教授的),后來又到她大哥工作的地方——延安居住,她也就到了延安中學和延安抗大二分校讀書。日本人投降后,他們迅速地回到山西老家。
上述事件與經(jīng)歷,賈植芳在多處撰文提到過,家人的記憶沒有年代和歷史背景,可能只是事件的一個剪影。
最后還想用幾句話說說我的奶奶。奶奶雖然受過高等教育,但是為了遵照父母之命,她留在了家鄉(xiāng),后來幾十年都過著與自己身份、經(jīng)歷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生活。在艱難的歲月里,她以漿洗衣服、照管自行車、做手工花圈為業(yè),但從來沒見她悲傷過,留在我記憶中永遠都是她雖然瘦弱,但堅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