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復興
紅臉小姑
◎ 肖復興
那時候,我們都管她叫紅臉小姑。
20 世紀 50 年代,在前門外的粵東會館大院里,紅臉小姑帶著她的兒子搬進來的時候,我有些害怕她,因為有一大塊“像有人把葡萄汁或顏料甩上去的”紫紅色的痣,占據(jù)了她左側大半的臉。
那時候,我很小,那張臉真的很嚇人。背地里,我們小孩子都管她叫紅臉小姑。之所以管她叫小姑,是因為她是從太原老家來北京,主要是為兒子能在北京上學。
她的嫂子在北京一所重點中學里當老師,幫助孩子找所學校方便些。她的哥嫂有一個女兒,比我小三歲,管她叫小姑,我們也就跟著叫了起來。
她的兒子比我大兩歲,常和我們瘋玩在一起,卻和他的表妹不怎么玩得來。那時候,我們年齡還太小,不明白其實這是紅臉小姑和她嫂子故意為之。她們兩人都不愿意兩個孩子走得太近,紅臉小姑甚至不愿意她的兒子總到嫂子家去串門,雖然她們兩家住的很近,只有一房之隔。
那時候,紅臉小姑的母親還在,住在她和嫂子中間的那間房子里。
后來,我常常到紅臉小姑家里找她的兒子玩,和她熟了之后,發(fā)現(xiàn)她并不可怕。細細端詳,除了臉上那塊紅痣外,她其實挺好看的,個子很高,身材也很好。她愛穿旗袍,特別凸顯秀氣的身條,特別是坐在她屋前的走廊里喝茶,側影,逆光,只看到她右側的臉,背景有窗臺上花草扶疏影子的映襯,真的很美,比她的嫂子要漂亮多了。
她不怎么愛說話,每天上班去,下班回,除了到她母親的屋里吃飯,哪兒也不去,和哥哥嫂子也很少交流。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只是一個人帶著孩子,她的丈夫哪兒去了。曾經(jīng)有好事的街坊四處打聽,也不著邊際,問到她母親,她母親只說一句離婚了,便難再撬開一點兒縫。
也有好心的街坊給她介紹對象,她只是笑笑。街坊一再勸說別擔心那塊痣,她就連連擺手。
下班或星期天休息,她不是督促兒子學習,就是坐在走廊前喝茶。她家廊前是一個挺幽靜的小院,種有三棵前清時的老棗樹。黃昏的時候,晚霞灑滿庭院,映得棗樹一片火紅,也映得她的臉膛火紅火紅的。沒有痣的那一側,也和有痣一樣燃燒了起來。
那是我們大院里的一幅畫,定格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頗有點前朝美人的意味。
她的兒子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上了一所中專技校。三年之后畢業(yè),她帶著兒子離開北京,回太原去了,因為她在太原鋼廠為兒子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和她兒子告別的時候,我們大院的孩子都有些戀戀不舍。青春期的友情常常容易膨脹,濃烈如酒,遠勝過紅臉小姑和她哥哥嫂子一家的告別。
兩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大人們的很多秘密被無情揭開。
大院池淺王八多,廟小神靈大,我們才知道紅臉小姑的哥哥其實并不是她的哥哥,她的嫂子才是她的親姐姐。姐姐未婚先孕,產(chǎn)下這個男孩子,就跑到了北京。為了保護姐姐,成全姐姐以后的婚姻,她把姐姐的孩子當成自己的親兒子養(yǎng)大成人,犧牲了自己的青春。
文革中,紅臉小姑的姐姐被抄家,她的學生成為那個時代的紅衛(wèi)兵,毫不留情地批斗了她,那時,“私生子事件”足以要她的命。最終,她的學生在她的臉上還是刻印下了紅字。當時,我暗想,幸虧她兒子早兩年離開了北京,如果目睹這一切,該怎么面對?
(摘自《黑龍江日報》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