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晶瑩
我們身上長滿了刺
◎ 陶晶瑩
2009 年 1 月,我當了第二個孩子的媽。兩個月后,我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媽媽活了74歲,不算長,也不算太短。
遺體在簡單的基督教儀式后被火化。一個完整的人,就只剩下半鐵盤的骨骸。我們幾個女兒用一雙長筷子,輪流把骨骸夾進骨灰罐。罐子上有一張幾年前她還紅光滿面的照片。
我的悲傷還算好處理,但對于媽媽的愧疚,則不能稍減。我曾經(jīng)試過要與她好好相處,但身為兒女,總是對父母有一種予取予求的盛氣,往往聊不到幾句,便不歡而散。后期更因為我要控制她的糖尿病病情,常勸阻她吃東西而不愉快。身為幺女的我,常常對她長篇大論、曉以大義,她卻只是無辜地說 :“我要喝果汁、吃餅干?!?/p>
命運多殘酷!我實在很難把吵著要吃餅干的媽媽和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媽媽聯(lián)系在一起。
外公學的是藝術(shù),又是國文老師,自然對家中的長女要求甚高。媽媽也不負期望地在那個年代以高中學歷考進“中廣”苗栗臺。
后來,爸媽結(jié)婚,有了3個女兒。
或許因為我又是一個女兒,父親難免失望,再加上舉家北遷,經(jīng)濟壓力變大,印象里的爸媽總是為了錢不愉快。我曾經(jīng)怨恨過,怨媽媽為什么不像栽培姐姐般栽培我。她們學小提琴,學鋼琴,學芭蕾舞,學民族舞,我只學過一年鋼琴。在父母爭吵時,我也恨自己不是男生,不能讓媽媽理直氣壯。爸爸動手打我時,我更氣媽媽為何不挺身相救,只在事后抱著我哭。
那時的我并不能了解,媽媽已經(jīng)用盡全身的心力在職場上打拼,下班后還得趕回家張羅晚餐、料理家務(wù),媽媽沒有時間做夢,沒有喘息的空間。沒有人在乎她年少時如何被寵愛,如何被崇拜。
后來,我成為一個主持人。無論是上電視節(jié)目,還是大型晚會,媽媽都沒說過一句以我為傲的話,只是看著電視,然后對我笑:“沒想到我女兒這么丑也能上電視、當明星。”
我搞不清楚她的表現(xiàn)究竟是不是喜歡我,她只在我說話大膽時捶我兩下:“女孩子不可以這么說話!”或在我將她的糗事模仿出來時夸張地捂嘴:“下次不準在電視上說我的事!要命!”我還是沒聽過一句她贊許我的話。
但她還是常拉著我到親朋好友面前“展示”。我當時不知道,那就是她以我為傲的方式。所以,我學著用她損人的方式贊美人,用不在乎的態(tài)度掩飾在乎。我不贊成她的方式,卻又在仰望著她時變成了她。
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我才驚覺,如果我用同樣的方式對我的孩子,他們會有多寂寞。
我要大力地擁抱我的孩子,管他是不是小眼睛、塌鼻子,他們都是我生的,遺傳自我和我最愛的人,每一個小細節(jié)都美得完美或不美得可愛。我要不斷地親吻他們,為他們輕柔地哼著搖籃曲。就算他們聽不懂,我也要告訴他們我洶涌滿盈的愛,不讓他們有一絲絲負面的感受。我要減少工作,不錯過他們需要我的每一刻。他們跌倒了,我能蹲在一旁及時地幫忙;他們多學會了一句話,我能先聽到;他們五音不全地唱歌,我能跟著和,為他們鼓掌。
我要為那些錯過的做些彌補,也要把媽媽那時錯誤表達的,正確解碼。
媽媽走時是早上8點,女兒們都到了,她才合上眼。我很懊悔,但我相信,如果媽媽活過來,她還是會損我,我還是會頂回去。
我們身上長滿了刺,卻又那么想擁抱對方。
我只能從她的身上學一些來改進自己。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和想說的,好好地去愛,也算是對她的一些緬懷、紀念。(摘自《家庭之友·愛侶》2014 年第 3 期 圖 /陳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