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在語言與情感的先后問題上,此前的評論家曾有過不少爭議。盡管對于不同的文體,對這個問題的處理可能不一樣,但是“以辭害意”的做法向來不為文學(xué)家所茍同。于我而言,“意”——亦即情感、思理、內(nèi)涵,無疑是第一本位的,語言次之。其實,文學(xué)寫作的最佳境界無過于情感、義理與辭章相得益彰,頡頏為一。尤其是對于詩歌,更是如此。讀李龍年的詩,最深的感受是他詞語的干凈和抒情的自在性。語詞干凈,則詩篇的結(jié)撰無冗贅,讀來神清氣爽;抒情自在,則義理自然貫通,無滯礙,讀者易于尋根索源。尤其是那些融情感、義理與優(yōu)美辭章為一體的詩篇,更是給人帶來閱讀的愉悅感,對讀者而言,是一種審美享受。
1
愛情和故鄉(xiāng),向來是一個詩人在詩歌道路上最先著手的題材。尤其是前者,它常常因為詩的贊美與謳歌而達(dá)到不朽的永恒。今天我們解說一個詩人,也不妨從愛情開始。作者在其《堅持》一詩中說:“墓志銘堅持沉默/閃電堅持質(zhì)問/螞蟻堅持遠(yuǎn)方/星辰堅持沉思//而我活了大半輩子才知曉——/我堅持的僅僅是/遏制內(nèi)心深處/愛的風(fēng)暴……”在這里,我相信這些深情的話語必然是出自一個詩人最真切的肺腑之言,然而此言一出,似乎也愁穿了詩人的肺腑。“愛的風(fēng)暴”時時在“內(nèi)心的深處”被“遏制”,對于詩人而言這不是穿腸的“煎熬”又是什么?然而詩人堅持了大半輩子,他的內(nèi)心始終都沒有停歇,且看詩人的另一首詩《曾經(jīng)的愛》:
曾經(jīng)我是愛她的——不,至今!
就像窗臺空洞洞的花盆
為一株多年前枯萎的花堅守
也像收割后的田野
矮矮的稻茬
緬懷忘記流云的目光
即使心被曬干被粉碎
骨子里的心跳啊也有
也有淡淡的草香
這種堅守的精神如何讓人不感動?《懷念》一詩以“失去的鴿子”為依托,主題似乎也是在宣示持續(xù)了30年的始終不渝的感情。盡管寫得悲傷,然而詩篇卻更因情之悲切而更加豐美生動。有人認(rèn)為,內(nèi)心一直有愛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能夠比他人堅持的更長久。讀過此詩,我內(nèi)心的這種感受愈發(fā)強(qiáng)烈。
然而,對于“愛”的思索,詩人并未在愛情的“愛”上戛然而止。詩人的內(nèi)心是深刻的。請讀:“如果沒有愛思想/就失去了重量因而輕易起飛”,“有愛的罪人也比缺乏生命的飛翔/來得踏實/墳?zāi)估锍了墓趋缼装倌旰?人們追尋他思想的蛛絲馬跡/逼他重新站起// 僅僅為這個時刻/薄霧綢緞般覆蓋祖國的身體/就應(yīng)該 深愛哪怕/單純到 沒有內(nèi)容”?!对绯康脑~》這首詩,一變詩人細(xì)微的情感而為思想上的博大。我讀后深深為之動容。其實,這種思想的博大滲透在了作者對自然、對史地等的每一處沉思中。
2
習(xí)詩多年,我也曾有過不少對詩創(chuàng)作以及詩本身的深入思索。比如,我現(xiàn)在就有一種看法,認(rèn)為:自然冥想和史地之思乃是一個詩人走上成熟階段的標(biāo)志。因為詩人對詩歌的書寫,不可能終其一生都停留于萬象的表層。因此,走向自然,走向歷史的內(nèi)在是不可避免的途徑。就此而言,詩人李龍年做到了。
詩集中有太多的詩篇是以大自然和史地作為觸發(fā)的。以自然觸題的,如《春天的詞語》、《在山野》《蟬鳴》、《早晨的詞》、《荒草深處》、《河流》、《深秋悲傷》、《梨花的嘩變》、《走過那拉措湖》、《給陽光》等等。這些詩篇中往往以自然切題,描摹大自然的勃勃生機(jī),然后別以“義理”出之。比如在《致敬春天》中,詩人如此向春天致敬:
悲痛的人從野草叢中站起
戀愛的人打蜜蜂心里飛出
蟋蟀歌唱爝火
黎明遭遇戀愛的狐貍
而長滿荒草的心
渴望湖畔水面躍起的梭子魚
其實,在這些干凈的語詞中,詩人并沒有直觀地表達(dá)他對春天的贊美,而是運用了側(cè)面的烘托,但正是這些側(cè)面的烘托讓我們感覺到,這種技巧的描寫實際上比直接贊美的蒼白之語要“殷勤”許多。這是情與景的渾融,是比贊美還高的贊美。詩人同樣描寫春天的詩篇,像《春天的詞語》這首,雖并無多少鋪墊,但“比青草萌芽稍早”、“最早出現(xiàn)在女人胸脯上的一小片瓷的潔白”要遠(yuǎn)比“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預(yù)示要更富有想象。又如《江岸》一詩:“一條魚躍出水面/它企圖打探春天的心事/城市的外套 攤開內(nèi)部的花紋/聳動的可能是熊——/它在黎明醒來/遏制不住內(nèi)心的嘶吼!”亦是如此。其實,也恰似詩人的《在山野》所收束的那樣:“讓泥土也接近天空/接近純銀/接近宇宙/最初的純凈”。這些詩篇干凈利落,品味純正,讀來完全給人一種美的享受。
類似的詩篇,我覺得還有《荒草深處》、《拒絕開花的草》、《春天一瞥》、《河流》等。如《荒草深處》:“野草不識字烏鴉蹲在碑上/修改著時光/蚊蟲試圖理解大地/風(fēng)有一點苦/更有幾分涼”;又如《拒絕開花的草》:“草其實并不卑微/是內(nèi)心遲疑的時光膽怯/勇氣一點點偷偷溜走/無骨的草啊多么憂傷”;再如《春天的一瞥》所寫:“春天并不遼闊——/一隊螞蟻走得大汗淋漓”;又比如《河流》所寫:“仿佛知曉自己不朽:/自動停留于時光的某個階段/并且被另外的人們忘記/魚努力躍出規(guī)律/企圖提醒:被遺忘的記憶// 夢想家與僧人相遇/星星與樹木的軌跡/一些水珠成為云朵??而另外一些/則藏身于河流深處/卵石艱難的喘息/渴望光亮/拯救內(nèi)心/反對流浪/忽然/它發(fā)現(xiàn)/懸崖從前方垂下/史前的問候/樹木成為/生銹的釘子”。這些文字寫得太美,太純粹,太富于質(zhì)感了,以至于它的每一句我都不舍得放過。此外,還有詩人這部詩稿中最具代表性的詩篇之一《梨花的嘩變》:
這么早剛剛二月/梨花就開遍了山崖/一朵花提前抵達(dá)春天的深處/一滴寒露/企圖拭凈天空的眼睛
山說梨花嘩變/泉水的呼嘯告訴人們/遠(yuǎn)方的秘密誰在哭泣/為千年前雨夜走失的/詩句
好現(xiàn)在我們歌唱哪怕花瓣/在溝畔流浪迷失于/《詩經(jīng)》發(fā)黃的冊頁和/意境
梨花的紛亂使世界的版圖/在詩人的眼睛里迷失
可以說,在這些詩篇中,詩人不僅刻畫了自然深處的“美”之所在,同時我們也可以感受到詩人將他自身也放置到了這些自然的深處,他的內(nèi)心與自然一起在二者共通的位置進(jìn)行著和鳴,然后詩人以最高的文學(xué)形式將他那些敏感而幽微的體驗為我們作出最恰切的詮釋。
3
詩集中同樣有以史地觸發(fā)理性之思的,這樣的詩篇為數(shù)不多。這樣的詩篇(尤其是寫閩地的詩篇)實際上反映了詩人對“家國山河”的歷史審視,不容忽略。比如《閩江霧》所寫,詩人對于江上的“霧”之體驗實在是太深刻了,故而詩人一開篇就直奔“內(nèi)心”而去。詩的第三節(jié),沿著第二節(jié)的鄉(xiāng)土之忖,一變而為更深處的人文思索:“漁夫已成牧師/神明心里有數(shù):/自乳汁至江面/并沒有隔閡”;詩的第四節(jié),只有簡潔的兩句:“水面高過視野 高過樹尖/那些世俗的想法全都被遮蔽”,但其在詩中的分量是舉足輕重的,在全篇起著壓軸的作用。再如《亂草深處的廢墓碑》:
白堊紀(jì)寒武紀(jì)億萬斯年
一堆龐大的詞匯
在一群羊中開花
國家很遠(yuǎn)愛情很遠(yuǎn)美人很遠(yuǎn)
唯有熔巖奔跑涌泄擠壓悲愴
在時間縫隙里苦苦掙扎
流浪的人彈唱琵琶歌聲喑啞
花尾豹懷念童年用爪印潑灑春天
史冊里誰能夠久久佇立?
三兩個人形只影單赤手空拳
不必叩問哲學(xué)家的房門
天空已經(jīng)失去了春天
奇跡總在發(fā)生:一座廢墓碑
陡然?,F(xiàn)在荒草深處呻吟
思想的拐彎處
是更彎的彎道
狂妄而詭異:遠(yuǎn)古前的石頭
也銘刻下一個光榮
或者恥辱的名字
詩人無疑是在借寫一座“陡然?,F(xiàn)”在“亂草深處的廢墓碑”來表達(dá)自己對國家、歷史的認(rèn)識。詩的第二節(jié),通過“國家”“愛情”“美人”的遙遠(yuǎn)來對比身處宏大歷史背景中的“苦苦掙扎”的我們。正如詩人所疑問的,“史冊里誰能夠久久佇立?”但是“奇跡總在發(fā)生”,這座“陡然兀現(xiàn)在荒草深處呻吟”的“亂草深處的廢墓碑”,卻“銘刻下”了“一個光榮/或者 恥辱的名字”。對于大歷史而言,一個普通的人似乎難以改變什么,也正如詩人所審視的:“思想的拐彎處/是更彎的彎道”。詩人透過這一普通的墓碑,將其泛化,而深入至家國、歷史的主題。
類似的詩篇還有第五輯“詩歌地理”的某些篇章。如《閩江帆影》中,詩人借對閩江上帆影的默想滲入對歷史的沉思,與《亂草深處的廢墓碑》一樣,二詩都不是完全淡出現(xiàn)實來寫歷史,而是將歷史與現(xiàn)實揉在一起來寫,比如《閩江帆影》的末二節(jié)就是如此:“史書少了一頁/情書缺了一行/時間塌方一邊/生活陷落一角// 帆影不是天堂刀魚無罪 / 江底開花石頭飛翔/兒童從軍竊賊賣唱/一面帆 繡著五線譜”。讀者可以對照著《亂草深處的廢墓碑》來讀。詩稿中的《桑耶渡雅魯藏布江記事》也是一首通過史地來寫歷史沉思的干凈詩篇,詩的前兩節(jié)直接從桑耶渡雅魯藏布江的形勝寫到歷史長河的悠久,所謂“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亦正如詩人在詩中所感嘆的:“人生必須這樣一種渡口/只是:哪怕是一生,又何處尋覓”。這人生的渡口何其迷茫?而歷史卻總是無情的!
另外,第一輯中的《在南方》、第五輯中的《蓮花峰采藥者》也是不錯的詩篇。這兩首詩歌借寫“南、北春天的對比”以及“采藥人的采藥”來探討人生的部分哲理,當(dāng)然已與寫歷史的沉思有所不同。
4
我曾經(jīng)說過,一個經(jīng)年寫詩的人,應(yīng)該有對詩本身和詩人身份的一種思索,應(yīng)該對“如何看待‘詩和‘詩人”這個問題有一個交代,這是一個避不開的話題,哪怕是你在文章或詩歌中進(jìn)行過無意識的流露,否則你就是一個盲目的寫詩者。而這一問題的答案我們在詩人的詩篇中找到了,并且不只一種思索。
詩人寫過不少優(yōu)秀詩作,停筆若干年,2009年起重新寫作,創(chuàng)作頗豐。詩人曾在冗長的旅途中“讀詩寫詩”,以至于“成為乘客中的另類”(《旅途》)。其實,這正好反映出詩人對詩歌的一種態(tài)度。作為一個詩人,時常保持對詩本身與“詩人身份”的虔誠,我個人覺得是非常必要的。
其次,詩人認(rèn)為詩歌能夠說明部分真理?!耙苍S只有時間和詩歌/才能說明什么是真理”(《真理》)。這一點已有無數(shù)的詩人和詩學(xué)家在他們的觀點中談到,但并不妨礙詩人在詩中再敘述一次。
第三,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感受(靈感)進(jìn)行過沉思,比如:“凌晨我忽然醒了/似乎被一句詩歌打動/打開電燈刷地一下/眼前一派雪亮而那美好詩句/卻已無蹤跡”(《燈光照亮生活的表面》)。
第四,詩人在他的詩篇中曾經(jīng)將詩歌與“死亡”和“歡樂”放在一起進(jìn)行審視,比如:“在死亡令中詩歌/能否推銷歡樂”(《心跡》)。
第五,詩人有對唐詩和新詩的對比之思,比如:“唐詩太老頁面古舊/新詩太淺詞句干枯”(《凌晨》)。
最后,詩人似乎還有對詩來源的偶思,比如:“不論何處總有一點想象——/愛或者被愛譬如/歪歪的幾棵樹在白云下/寫詩好似信天游好似/李白的唐詩樹葉片搖曳著/抖落了一地鍍霜的腳步——”盡管這可能是詩人無意中的詩句,但這種觀點多少反映出了詩人認(rèn)為“詩歌(至少部分詩歌)來源于自然”的觀點。
當(dāng)在詩人的詩作中發(fā)現(xiàn)如此多的對詩歌的思考、體驗和感悟時,我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在這些沉思里,我感覺到了一個詩人詩心的澎湃和無比強(qiáng)大。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