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

一

晚照，一時還未唱衰，一種詭異的氣氛已鋪陳開來，初上的零星燈火，像蟄伏的獸眼，在城市里如烽火般蔓延，人群，從喃喃細語，到聲嘶力竭，一層層渲染，如不斷加重的籌碼，色盅搖曳笙歌，醉態(tài)桐影重重，最終撕裂華表，惡靈洞出附體。酒吧，這種泊來的文化，在這個狹隘的城市變得猥瑣，像禮服上被頭油沾染的污漬，綺麗而骯臟。

午夜兩點后，隨處可見便溺嘔吐物，女孩扶墻踉蹌，男孩倒地不醒。佳平望著被同伴扛走的男人，一臉猩紅，低頭淺笑，但她也無法全身而退，此刻有了八九分醉。出了酒吧，迷迷糊糊，口渴的厲害，旁邊一個小攤，拿過一瓶水剛喝幾口，就倒在地上，一個男人扶起她，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手機按時在六點響聲，不記得是這個月的第幾次，像這樣從宿醉中醒來。佳平頭疼欲裂，仍舊口渴，在涼水杯里加了幾勺蜂蜜，一口喝下去，哦，昨夜的記憶已如稚氣的臉，全然褪盡。

擰開水龍頭，見鬼，又沒水！打開一瓶純凈水，用棉棒沾染些微橄欖油，輕輕剔掉殘妝，洗面露揉開泡沫，薄荷是回魂的良劑，一陣涼素之水拂面，佳平望著鏡中人影，一時愣神，上次素顏出門是幾時了，嘴角涼薄的淺笑，眼角銀鉤似的影線必不可少，白天稍遜風騷，如果去夜店，就會濃墨重彩。換好衣服，八點整，去公司上班，時間正好。

佳平，昨晚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沒見你，去哪了？主管紫瑰今天把額間頭發(fā)做成舊時歌女的式樣，穿一身變種旗裝，襲人的桃紅，霏糜的腿，教人無處躲藏。

佳平望著她，暗罵，昨天那叫什么客戶，分明當我是免費小姐，見沒好處，自己先開溜，還倒打一耙，好在我酒量好，不然……佳平露出她迷人的淺笑，那個客戶喝醉了，我出門幫他叫計程車，以后還有這樣的客戶，可別忘了我哦。說完，在紫瑰手上重重按了下去。

紫瑰尷尬的抽回手，當然了，好姐妹嘛，今天我到縣區(qū)接客戶看樣板，下班前都趕不回來，你就留公司吧。

嗯。佳平松了口氣，總算可以歇一歇。

佳平來公司大半年后，紫瑰從天而降，她的優(yōu)秀和妖容一樣，人神共憤，已是最年輕的主管。設(shè)計公司需要應(yīng)酬，對那些老板來說，哪家都一樣，就看誰能最后掏出他的底牌，紫瑰深諳此道，但也有些無良人騙吃騙喝，譬如昨夜。雖說佳平對紫瑰的做法有些埋怨，但和能干的人稱姐妹，公司的人都要高看她一眼，自己未免有些得意，權(quán)衡利弊，也就大事化小。

趁主管不在，翻看手機，各色新聞琳瑯滿目！

捱到六點，安全下班。

二

剛進單元，被流漾的水嚇到，一群大媽圍在佳平門口，七嘴八舌，你們這些租客，用別人房子要仔細，莫要害人！完了，早上停水，忘了關(guān)水龍頭。行了，大家散了吧，龍頭已經(jīng)關(guān)了。說話的是片警畢寧，已先于她破門而入，此刻鞋子都濕了。

對不起，我……

以后注意，你住這里多久了？說完朝各處掃看，客廳凌亂，報紙扎著廢棄物，一張大玻璃鏡上寫滿陌生字符，唯一能看懂的是一句詩：“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電視上厚厚一層灰，而廚房卻收拾的一塵不染，顯然，她沒有朋友，不需要裝飾客廳，喜歡美食。

大叔，已經(jīng)一年了。佳平有些反感，破門而入已讓她不爽，問這些和不關(guān)水龍頭有何關(guān)系，歧視外來人口。

這是分局和我的電話，你一個女孩子要注意安全?？闯鏊慕橐?，畢寧在紙上寫下電話后離開。

真是個奇怪的人，佳平木然的關(guān)上門，隨手把紙條塞到玻璃后面，別指望休息，水患夠她收拾。客廳的雜物，搬來時就有，房東說不知誰的，興許是前任遺留，反正也用不了這么大地方，索性扔在那，保持原樣。

紫瑰就像纏人的水蛭，非把她榨干不可，消停了幾天，又讓她陪著熬夜灌酒，每次都目盲神亂，人事不省，竟有了早衰的征兆，大把掉頭發(fā)，請假去過醫(yī)院，說要好好調(diào)理，余者泄，不足者補，弄了幾大包中藥。而紫瑰反倒很享受，每日妖容冶色，像歡樂的萬圣節(jié)。誠然，同紫瑰一起是快樂的，像服用幻藥，但第二天很累，什么也想不起。

這里像我前世住過的地方，“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你寫在玻璃上的？紫瑰幫佳平熬好藥，用濾網(wǎng)細細篩過，小碗端來，旁邊放一粒“素手浣紗”的黑糖話梅。

不是，搬來就在。佳平喝過藥，把話梅放到嘴里，等上面的黑糖消融殆盡，趁紫瑰不注意，吐到紙上。

不如我來你家住吧。

房東說不能私下租給第三方。她心里不愿意，不好直接拒接。

這有什么。

沒幾天，紫瑰自作主張搬過來。你行李呢？佳平詫異，原本以為，她一定會有一整間屋子的衣服。

呵呵，我有哆啦A夢的四維空間袋，要什么有什么，別為我擔心。

是啊，真羨慕你，什么都不在乎，活的自由自在。

三

佳平某天在床下發(fā)現(xiàn)一個玻璃罐，嚇了她一跳，里面裝滿大大小小的指甲片，人的指甲！干結(jié)血絲滲透到鱗片里，異?？植?，但她按原樣放回去了。

沒幾天，紫瑰帶來一只大龜，放任它滿屋亂爬，在客廳玻璃上寫些奇怪的字符。有次佳平在洗衣服，她卻說，骨灰含有大量堿，比洗衣液好用多了。見到香水，會喃喃自語，人類都臭不可聞，需要用香水掩蓋氣味，而最初的香脂卻是用死人脂肪制成。有時像歇斯底里癥大發(fā)作，拉扯自己的頭發(fā)，穿衣風格變得放肆，佳平幾乎不敢同她一起出門，找借口躲開。

但今天，沒能躲過，一家陌生的酒吧，老板和紫瑰很熟。等了兩個鐘頭，要來的客戶沒來，一個男人卻圍上來，紫瑰和他拼酒，男人醉倒，紫瑰扶起他往外走，佳平說就讓他待在這里，總會有人送他回家的。紫瑰往前走，似乎沒聽到她說話。佳平只得跟在她后面，紫瑰沒叫計程車，相反往人煙稀少的后巷走去，在一個拐角處，突然把男人扔到地上，拿出一只小瓶對佳平說，見過這個嗎？Y-羥基丁胺，無色無味的失憶水，城市幻藥，它原本只是一種手術(shù)麻藥。說完，全倒進男人嘴里。佳平不敢接話，紫瑰毫無表情，從包里拿出一只老虎鉗，一支指甲銼刀，掄起男人的手，緩緩?fù)讣咨钐幉迦脘S刀……endprint

??！佳平一聲慘叫，想起床底下那一玻璃瓶的指甲，原來真的是她，報紙上深夜被害男子，十指甲全被拔除，是她干的！她倉惶逃回了家，鎖好門，拿一根木棍從里面抵住門鎖，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報案。

佳平，開門??！是我。門外紫瑰輕輕拍門，聲音憔悴，沒有往日的精神。

不，你快走，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你真的不念舊情？別逼我。紫瑰的語氣漸寒涼。

佳平聽了害怕，拿出手機撥打110，可問詢處還在轉(zhuǎn)接，紫瑰已進了門。

你怎么進來的？佳平腔調(diào)都走了音。

紫瑰狠狠說，告訴過你，我有四維空間袋，要什么有什么。說完把佳平鎖到臥室，禁錮起來。

計劃就要實現(xiàn)，你再忍耐幾天。紫瑰摸著大龜，告訴佳平，不久后的月圓，指甲集滿100只，同這只龜一起燒掉，我就能帶你回家了，這是種遠古的祭祀方式，叫思龜，“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突然語氣加重，知道我為何叫紫瑰？子規(guī)，就是杜鵑，也叫思歸鳥，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

紫瑰，你放了我吧，你說的我都聽不懂啊！

可佳平的哀求都是無用的，每天紫瑰按時下班，給她帶吃的，明目張膽在她面前撥弄那一罐子指甲，我給你請了大假，以后，你在家里，等我回來，我們好好過。淚眼婆娑，似乎有好多傷心事。

佳平嚇得不輕，表面安撫，心想一定要逃，這人是瘋子。終于紫瑰放松了對她的控制，佳平給片警畢寧打了電話。

四

當畢寧和同事趕到佳平房間時，門虛掩著，佳平像遇到救世主，你們可來了，我等了你們一年了！

一年？這么說你被禁錮一年了？畢寧有點糊涂了，距離上次水龍頭的事情不過才兩個月而已。先把佳平送回分局，我在這等嫌疑人紫瑰。

可左等右等，也不見叫紫瑰的女人，設(shè)計公司的同事打來電話說，公司根本沒有一個叫紫瑰的員工。還有一個消息，讓畢寧比較意外，佳平在一年前，遭遇過性侵。

醫(yī)生診斷，佳平得了思覺失調(diào)癥，患者會臆想出一個人，做的事情，往往自己也不清楚。

佳平的主管張先生對畢寧說，一年前，她本來要回家鄉(xiāng)，不再飄，但那晚意外，讓她變了，知道“撿尸”嗎？有些男人，故意在酒吧外等喝醉的女人，借口送她們回家占便宜，因為是在女生家里，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強暴，法律也無法公斷，活活把她逼瘋，其實，她原來挺優(yōu)秀的。

雖然逃過法律制裁，但在精神病院更痛苦吧。畢寧想。

一年后，畢寧抱著那只大龜，買了一袋水果，去看佳平，她氣色好多了，平和安寧，接過大龜，放在腿上，看著袋子里的葡萄，淺笑。

從前有個人，既想擁有甜瓜般巨大的果實，又想它像葡萄一樣結(jié)成串，于是把甜瓜和葡萄嫁接，最后，果實像葡萄般小卻像甜瓜那樣只結(jié)一個，這就是“葡瓜效應(yīng)”，很多東西，因貪婪而變異，我也是這個城市的一種雜交，畢業(yè)后，我輾轉(zhuǎn)溝壑，如行商小販，兜售自己，最初的理想，早就面目全非。佳平一臉平靜傷感。

畢寧不知如何安慰，像上次那樣離開，有些傷，只有本人才有解脫的鑰匙。我的罪，是城市變種的罪。最后，佳平這樣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