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
嘎絨要去成都看望好朋友降澤。半月之前,降澤右腹疼痛,他弟弟領(lǐng)去康定的醫(yī)院,一檢查患了肝癌,兩兄弟連忙趕去成都,希望大醫(yī)院有辦法救治。半個月的時間里,降澤給嘎絨打了許多次電話,降澤原本是奪翁瑪貢瑪草原上一個爽朗而堅硬的漢子,像橫亙于荒漠中的頑石。但他電話里的聲音卻像換了一個人,過去爽朗的笑聲消失了,用低沉的嗓音講諺語似的話也不見了。接通電話,只聽見長長的嘆息,講在漢地大城市里的種種不適。他倒沒提過自己的病情,是嘎絨遇上他妹妹,才知近期要做一個大手術(shù),切除部分肝臟。這次手術(shù)成功與否不能確定,切開后癌細胞如果擴散,只能縫合了傷口,眼睜睜等待死亡降臨。
手術(shù)日期確定后,降澤在電話里的聲音明顯又消沉了許多,不過他還是沒提自己的病。
電話打來時,嘎絨嘴里咬一根青草正躺在草地上呆呆地望著天空。那首扎聶琴彈唱的藏歌帶一種歡悅的氣氛猛然響起,嘎絨從懷里掏出手機,一看是降澤的電話,忙撐起身體。
“阿諾,降澤,怎樣了?”
“哎!”降澤習(xí)慣性地長嘆一聲,“也怎樣不了,你在做什么?”
“曬太陽。”嘎絨說,他聽見電話那邊有許多噪聲,車流奔騰、喇叭喧響,混雜著行人的腳步和交談,間或有幾聲建筑工地巨大的轟鳴。那一瞬間,嘎絨產(chǎn)生了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他這邊是空曠寂靜的草原,幾間藏房散布在奪翁瑪貢瑪,牦牛星星點點地黑在草原深處,兩個牧人散漫地行走在遠方,天靜靜地、低矮地藍。太陽正好,就連平日里最愛吵嚷的藏獒這會兒也都悄無聲息地伏在草地中,生怕一點兒聲息就擾亂了靜謐的陽光。而電話那邊卻是一座熱鬧的城市,一切都在奔流,一切都在發(fā)出聲響,這兩個迥異的世界在看不見的訊號中相撞了,只仿佛他一步就能跨入那個時空。
“喇察察怎樣了?你現(xiàn)在能看見它不?”降澤用非常虛弱的聲音問。
喇察察是一頭牛的名字,意為花鼻子。那是一頭健壯而年輕的公牛,發(fā)現(xiàn)降澤患病時,家里將這頭牛放生了。嘎絨抬起頭來,放生的牛很容易就讓他辨認出,它脖子下系著彩帶,特別顯眼。它在下午的陽光中低頭吃草,偶爾抬頭望望遠處。嘎絨本想開開玩笑,說年輕的公牛正追逐在漂亮母牛的屁股后,一轉(zhuǎn)念又放棄了。即或在遙遠的成都,降澤一樣知道喇察察在干什么,他只是以此慰藉自己,問過牛之后他還會講起童年的趣事,在低沉的情緒中把過去的時光一一梳理。嘎絨不愿意他再沉浸于這種情緒里,雖然有來世,生命會輪回,但在生命即將消散的時刻,無論患者本人還是朋友,都難以解脫這一世的陣痛。
“降澤,喇察察在吃草,它非常健康。我知道你快做手術(shù)了,我在手術(shù)之前來成都陪你,沒事的,你會和喇察察一樣健康。”這決定是嘎絨瞬間做出來的,這一番話他非常急迫地講出,心里涌著難言的沖動。
“啊,你要來?”聽見這話,降澤的聲音明顯高昂起來。
“我盡快出來?!?/p>
“算了,路太遠,人生地不熟,不像在牧場那樣方便?!本退闶莿袼麆e來,降澤的聲音也一掃數(shù)月間的沉悶,興奮了許多。
“我要來。”嘎絨最后說。
一件事說起簡單,做起卻難,特別是要去這樣遠的地方。在奪翁瑪貢瑪草原,許多人,特別是老人,一生也沒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對那世界的認知在過去是通過說唱藝人去了解;再后來就聽收音機,不久之前,他們能更直觀地從電視里看到。火車飛機,乃至火箭衛(wèi)星,他們都能夠知道。蓮花生大師不在許多年前就預(yù)言了嗎?有一天鐵鳥會在天空飛翔,鐵馬會在大地奔跑。老人們不僅了解,還特別關(guān)心這樣的大事,哪里戰(zhàn)爭了,是誰不對,哪里地震了,傷亡人數(shù),哪里又開了什么大會,他們都一一記在心里。晚上一塊兒拿銀碗喝酒時,這些就是談?wù)摰脑掝},誰能知道更多,誰記得更清楚,就是大家仰慕的人。不過他們沒出去過,沒親眼看見過現(xiàn)在的世界,因此他們所談?wù)摰氖略S多都加入了想象。這個從他們嘴里談出的現(xiàn)代世界,有一點滑稽,還有一點兒變形和抽象,類似于薩爾瓦多?達利所畫的油畫。
嘎絨之前出去過兩次,一次到了道孚縣城,最遠一次,也就僅到康定。兩次他都跟著同伴走,像一頭被牽鼻子的牛。這也是奪翁瑪貢瑪草原許多人共有的毛病,講那些地方時,一個個能說會道,像特別了解。真要動身出去,特別是沒怎么走動的人,心里都會有莫名的畏懼。嘎絨做什么事歷來缺乏主見,凡事都愛跟在別人屁股后;性格又固執(zhí),一旦鉆上牛角尖,他那犟牛似的脾氣不會講半點理。他給家里講要去成都,家人問和誰去,他說就自己一人。家人投來懷疑和擔心的目光,只不好多說,怕勾出他的犟脾氣。他去降澤家里問有什么東西需要帶,降澤的妹妹也問了相同的問題,他已經(jīng)有點生氣,大著嗓門說:“就我一個人,怎么了?”
夜里躺在床上,透過木質(zhì)方格小窗看滿天星光,他先回憶了一下前兩次出去的經(jīng)歷,又想了想去遙遠漢地最大的困難。這一年蟲草賣得好,來回的路費非常充裕,根本不用擔心錢的事。最困難的是他不懂漢語,一點兒也不懂。不過真到了沒辦法的時候,他可以給降澤打電話,讓降澤弟弟來接,他弟弟常跑成都,非常熟悉。一時間,星光照耀下的嘎絨全身都長滿了信心。
為這語言的事他多耽擱了一天,他揣上兩顆糖去尋隔壁多吉的兒子。那孩子叫扎西,只八歲。嘎絨先是站在他家樓下喊:“扎西,扎西?!?/p>
扎西的媽媽從二樓支出腦袋說:“不在家呢,你找他干啥啊?他闖禍了?”
嘎絨不好意思說找扎西學(xué)漢語的事,他笑了笑說:“我找他玩呢。”
扎西的媽媽笑起來,聽見這話,扎西的爺爺奶奶也從木質(zhì)方格小窗中支出白發(fā)蒼蒼的頭,三個腦袋一塊兒擠在小窗里,哈哈地笑。嘎絨被他們笑得不好意思,招招手低頭走了。
他站在草原高一些的山坡上,這里可以將整個奪翁瑪貢瑪草原盡收眼底。散在青草中的牦牛始終保持不變的形態(tài),安靜地吃草,安靜地支撐草原的繁衍和生息。在牧場邊,相對于靜謐的草原,嘎絨看見了靈動的畫面,幾個孩子尾隨牛犢在草地中瘋跑,不一會兒,輪換為牛犢緊緊追趕他們,趕不上時,急得哞哞地呼叫起來,像受到委屈的小孩子呼喚母親。嘎絨被這簡單的游戲逗笑了,草原上一茬茬孩子就這樣簡單地長大。
“扎西!”嘎絨將雙手罩在嘴邊喊道。
孩子們停下腳步,紛紛向他張望,他招了招手,向他們跑去。他喘著氣對扎西說:“你跟我來?!庇洲D(zhuǎn)向其他孩子說,“你們先去別處玩?!?/p>
選擇扎西是因這孩子實誠,如果讓別人知道他在小孩子那學(xué)漢語,一定當笑話講。他領(lǐng)著扎西來到遠一些的地方,先從懷里掏幾顆糖給孩子,然后問:“去漢地該說怎樣的話?”
扎西晃著腦袋思索,不知該講些什么,看看他問:“你是要去哪里嘛?”
“省醫(yī)院?!?/p>
“跟著我學(xué)?!?/p>
“你好!”孩子用普通話說。
“你好!”
“省醫(yī)院在哪里?”
“省醫(yī)院在哪里?”
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讓嘎絨的汗水都快學(xué)出來了,不知為啥,舌頭在嘴里始終不聽使喚。“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整整一天,嘎絨都念著這句話,沒人時,他大聲地說出來;有人在身邊,他就在心里默念;直到上床睡覺,連夢中他都嘟囔著這一句,他同時還夢見自己的舌頭累得又酸又軟。
天不見亮嘎絨就起來了,他要遠行,一家人也都跟著起來。阿媽早已打好奶茶,喝下兩碗滾燙的奶茶后,他帶著簡單的行李跨出家門,那是一對牛毛編織的褡褳,裝著一些酥油和風干牛肉,降澤在電話中多次說起在成都吃不上酥油,光是這酥油都快把人想瘋。
暗黑的天上星辰稀疏了,嘎絨發(fā)動摩托,他聽見家人在摩托的轟鳴中說著祝福和告誡的話。他加大油門,摩托飛奔而出。
“萬事小心點,別犯牛脾氣。”親人們說,聲音在身后越來越小。
他卻在摩托車上念叨著:“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
也就是出趟遠門而已,沒必要擔驚受怕。當嘎絨在太陽即將出來時順利搭上前往康定的客車。他把褡褳放在自己腿上,隨車顛動著身體想,一個男人就該這樣闖蕩一番,沒啥大不了的。憑這一句漢語,他一定能順利到達降澤那里。
車到康定時天已黑透,客車從后山公路繞著城市進入城郊的車站。那會兒嘎絨靠在車窗邊睡熟了,身邊的人叫醒他,睜開眼,客車已安穩(wěn)地停在車站院內(nèi)。車里的人擁擠著站在過道中,一個個奔下車去。嘎絨將褡褳搭在肩頭,最初他想擠入人流,兩邊的人都嚷起來:“擠啥啊,車都到站了,這點時間有啥忙的?”他們叫嚷著,嘎絨滿臉紅透了,重又將褡褳?zāi)孟聛?,坐到椅上等人走?/p>
他是最后一個走下客車的,他跟在人流后走向出站口。車站玻璃門外站滿了人,這和幾年前他來康定時的狀況一樣。他剛到門邊,就有幾人奔上來拉住他的手,見他穿一身藏裝,用藏語問:“住店嗎?”
“明天去哪里?坐我的車吧?!?/p>
“跟我來跟我來,包你吃舒服住舒服,明天要去哪兒都能幫你聯(lián)系車。”
嘎絨沒有回答,他沖那些人擺了擺手。這是幾年前朋友講的,說這些人都是拉客的,從中提成,有一些騙子也混雜其中。你不能和他們多講話,讓他們發(fā)現(xiàn)你不熟悉這里。嘎絨一直擺著手不說話,盡量做得像老跑外面的人。一個年輕的女人看他是縣上來的,一直跟在他身邊,跟了一段路才放棄。
嘎絨一人站在路邊,天黑透了,城市卻燈火輝煌。雖是初秋,康定的夜風仍然凜冽。嘎絨裹了裹身上的藏袍,他看著被燈光映照得黃澄澄的街道,憶起當初住過的店就在車站斜對面。他看了看鬧嚷嚷的車站,那里依然堆滿了人。他將目光投向?qū)γ?,沒多久就找到了曾經(jīng)住過的旅店,那是一幢三層樓高的房子,外觀裝飾成藏房的樣式。找到這旅店,嘎絨很快又找到旁邊他們吃過面的小食店,見到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他笑了起來。
那一夜躺在旅店的床上,拉著窗簾的窗框像道路一樣被街燈照耀成橘黃的顏色,一不注意,總覺得一大塊陽光已砸在窗上。窗外還有車輛和行人的聲音不時響起。嘎絨沒一點兒睡意,他瞪著眼睛,此刻,奪翁瑪貢瑪草原離他已有數(shù)百公里,獨自遠行已成為注定的事實。這一天雖然順利,但明天即將抵達成都,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著,一時間心里又寒冷起來,忙在黑暗中練習(xí)著說:“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
一早去買車票并不順利,幾班客車都賣完了。嘎絨買到一趟臨近中午才出發(fā)的客車,他還去那家熟悉的店里吃了面?;氐胶蜍囀?,坐在冰冷的鐵椅上給家里打了個電話。他聽見阿媽熟悉的聲音在問順利不,到哪兒了,他聽見阿爸搶過電話也問了相同的問題。他簡單地說了說這一路的情況,掛電話時,他還意外聽見家里那只藏獒吠叫的聲音,一時間感覺離家并不遙遠。他想給降澤打個電話,又希望忽然出現(xiàn)在對方面前,讓降澤驚喜一番。他無數(shù)次打開手機又關(guān)上,最終把給對方驚喜的想法堅持下來,登上了客車。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身邊是一個中年男人,穿一米黃色的休閑西裝,上車后友善地笑笑。車開動后嘎絨將頭靠在窗上閉上眼睛,卻沒半點睡意。即將抵達的城市在他腦袋里仍然空白一片,零碎的畏懼和不安也隨行駛的車輛慢慢匯聚。嘎絨拍拍腦袋,睜開眼看看身邊的中年男人,那人一直想和他說說話,見他睜開眼,忙再次笑笑說:“你好!是去成都玩?”
你好這詞聽懂了,嘎絨一時有了信心,看著中年男人說:“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
中年男人哈哈笑了起來,說太巧了,他就住省醫(yī)院附近,讓嘎絨別擔心,到時一塊兒過去,他負責把嘎絨送到省醫(yī)院。不過這些話嘎絨沒聽明白,他只憨憨地笑,不時亂點點頭表示自己正聽著。等中年男人剛停止說話,他忙又靠窗閉上眼睛,怕再一次引起對方交談。
天近黃昏,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大街上各種車輛匯成幾路,連接成一條緩慢滾動的長龍??蛙囎咦咄M#?cè)胲囌緯r,嘎絨還靠在窗邊裝睡。中年人拍拍他的肩說到站了,嘎絨看見一個極大的院子里各種客車排列著,每輛車前都會聚了許多人,有的剛到目的地急著下車,有的即將啟程,趕著搭車。車停下來,嘎絨想起剛到康定時的情景,車都到了還有啥忙的呢?他安靜地坐在最后一排,不過那個中年男人在車剛停穩(wěn)時已擠到了前面。嘎絨將褡褳搭上肩頭,站起來跟隨人流滿是信心地向車下走。
下了車后,人都四散開去,像一盆水潑在地上。在車站偌大的院子里,舉目四望,成都的車站與康定的車站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車站大小尚在其次,康定城小,車站也小。人流的多寡也在其次,這樣大的車站,來來往往的人自然多上許多倍。不同的本質(zhì)是,在康定雖然有許多穿漢裝的人,但身著藏裝的人也隨處可見,身邊隨時有用藏語交談的人們。康定離奪翁瑪貢瑪雖有數(shù)百公里遠,感覺并不很陌生。如今站在成都的車站里,在眾多的人流中他沒能看見一個身著藏裝的人。人越多,他在他們中間就更顯獨特和醒目。他們用不同的口音和方言說話,即或是四川話也有許多種,但沒人用藏語交談,再也不聞那熟悉的聲調(diào)和舌頭靈動的彈音。他們用陌生的腔調(diào)說著陌生的話,經(jīng)過他身邊時,會意外而好奇地看看他。對陌生地域的畏懼這會兒像藤蔓一樣攀上了他的雙腿,他拖著沉重的腿向車站大門走去。
車站外也會聚著一些人,沒人奔上來帶他去住店或乘車,就連拉客的,甚至混雜于他們中間的騙子,此刻只是遠遠地看著他。一條不足兩百米的巷子出去,寬闊的道路呈十字交叉,這十字形代表四個方向。嘎絨茫然地望望四方,不知該走向哪里。不過搭上出租就簡單了,啥地方他們都能將你載到,無非是出租錢多一些而已。車站門外是乘出租的好地方,不時有綠色的出租車停下來,有一輛車剛好在他身邊下人,車門開著,他扶著車門猛坐上去,司機問他:“去哪里?”
也就是那一刻,由于太緊張,一時間他竟然把一直在心里念叨的話給忘掉了,他張著嘴啊啊地說不出。他看見那司機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只好打開門下車??粗囻傔h,那句話猛然躥到嘴邊,“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如果這句話是個人,這會兒他會毫不猶豫地給對方一拳頭。
他對出租車有了畏懼,不敢再坐上去。他看見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男人把手攬在女人腰上,另一只手隱蔽地撫著女人的胸。女人的腦袋緊緊靠在男人胸前。嘎絨向他們走去時,倆人正在低語說笑,嘎絨站在他們身邊說:“阿諾!”陷入戀愛的情侶意外地抬起頭,看見嘎絨,瘦弱嬌小的女子頓時羞了,往男人身后讓了讓。男人看著嘎絨,受女子情緒的影響,他的臉也紅了,他攬著女人的腰,迅速向一邊走去。嘎絨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唯一知道的漢語,他們已經(jīng)走遠。
街上截人問路沒成功,嘎絨把目光轉(zhuǎn)向車站邊的各類小店。他先去了一家面館,一個微胖的女服務(wù)員穿著白圍裙上來問他要吃啥。嘎絨擺了擺手說:“阿諾,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
女服務(wù)員沒聽明白,再一次問他要吃什么面。嘎絨努力地把一個字一個字都說清楚,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聽明白了,不過她沒有回答,只再次問:“究竟吃不吃面啊?”女服務(wù)員的態(tài)度也開始生硬起來。
不明白她說啥,不過嘎絨的肚子也餓了,他看看桌上的面,指著點點頭。這一次微胖的女服務(wù)員很快明白了,沖廚房喊:“二兩紅燒牛肉面?!眲偤巴?,嘎絨忙又問省醫(yī)院的事,不過那女服務(wù)員已走向剛進店的客人那里了。
店面雖然不大,生意卻非常好,店里的人一直忙。嘎絨看見服務(wù)員忙不開,把希望寄托在等吃面的客人身上。鄰桌是個年輕的姑娘,一直埋頭玩手機,嘎絨沖她叫了一聲阿諾,她根本沒注意有人叫。嘎絨挪了挪凳子,很近地靠著她又叫了一聲,姑娘抬起頭來,看見嘎絨時有些意外。嘎絨連忙問省醫(yī)院在什么地方,她帶著意外的表情搖了搖頭,又擺了擺手,然后挪動椅子坐開了一些。嘎絨不明白她沒聽懂還是不知省醫(yī)院在哪兒,不過有一點是明白的,她不愿和陌生人多說話。嘎絨看了看其他人,大部分人都在埋頭吃面,少數(shù)等面條的人全拿著手機低頭玩。他打消了再問下去的念頭,只在吃完面付錢時,又問了那個微胖的女服務(wù)員一次,她收了錢,找零給他時說:“我是打工的,不熟悉,你問別人吧?!?
走出面店,天更黑了些,街燈已經(jīng)亮起來,與朦朧的天光交織,相互抵消著應(yīng)有的光明。嘎絨四處看看,他感覺這是一個考驗,不僅考驗自己的耐性,還考驗是否聰明。面館人多,又都忙,顧不上搭理他??纯此闹埽呦蛞粋€沒什么顧客的小賣部,里邊坐著一個穿得極薄的中年女人,瘦削的臉上布滿雀斑,兩條皮裹著骨頭的手臂亮在外面。她抽著煙,專注地看柜臺下一臺小小的電視。
“阿諾,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嘎絨問。
女人抬起頭說:“省醫(yī)院遠著呢,得坐車去,要買啥?”
沒法聽明白對方說什么,他只希望她能指指方向,但女人的手一直沒動。他發(fā)現(xiàn)女人穿得單薄,才注意到天已經(jīng)非常熱。他要出門時,家人就說外面的天氣熱,不比草原。他因此換上了單藏裝,不過在這樣的天里,身上的單藏裝還是顯得太厚。他要了一瓶涼水,咕嘟灌下一大口后離開了商店。
嘎絨再次站在十字路口邊,有些茫然地望著不停往來的車輛。他想著是不是該給降澤打個電話,讓他弟弟來接。摸到懷里的手機,那一刻,一股倔勁卻在身體里升起來。他不能再像奪翁瑪貢瑪牧民們認為的那樣,離了別人就辦不成事,他不會再被牽著鼻子走。他是草原一條響當當?shù)臐h子,沒啥事解決不了。他放開手機,腦袋里有了主意,不能再截住年輕人問,要截就截老年人,老年人有足夠的耐心和熱心,說話時還愛用手勢比畫。
自然的天光越退越遠,各色霓虹燈都亮起來,遠處有許多高樓的輪廓被小燈勾勒出來,在半空中不停地閃爍。嘎絨望著街上耐心等待,終于看見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相互攙扶著從街燈中走來。他迎著他們走上去,
他們穿著運動服,大概是晚練歸來。老頭一邊挎一個水壺,另一邊還挎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收音機里播放的川劇高腔遠遠就能聽見。老太婆的左手握著兩把紅扇,右手臂幸福地依托在老頭的攙扶中。他們就這樣熱鬧地相依走來,嘎絨截住他們,臉上漾起了笑容說:“阿諾,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
老頭耳背,沒聽明白,拿手遮住耳郭問:“你說啥?”
老太婆推開老頭走上前來說:“省醫(yī)院是吧?你得向那個方向走?!崩咸诺氖种赶蜻h方,接下來她說了許多,說得非常詳細。她說這么遠的地方走路可不成,得搭車,搭出租太貴,搭公交吧,哪路車轉(zhuǎn)哪路車,在什么地方上下,只花三元錢就能在省醫(yī)院門前下車。
嘎絨聽不明白她講了些什么,不過幸運的是老太婆指出了方向。他感激地給他們點點頭,看見兩老人熱鬧地離開,走很遠了他們還回過頭,看看嘎絨。
有一個大致的方向就讓信心又升了些起來。嘎絨脫下藏裝右臂的衣袖,將黃色襯衣的袖子也高高挽起,大半個手臂亮在夜中讓他短暫地涼爽了許多。他將褡褳搭上肩頭,邁開大步向前走去。走了許久,嘎絨已全身是汗,汗水從額頭不斷浸出來,匯聚在一塊兒向下巴尖淌去。流汗也不是問題,這樣走的問題是,嘎絨不知到?jīng)]到達省醫(yī)院。大街仍然筆直向前,像永無盡頭,縱橫的街道和小巷已不知跨過了多少。嘎絨站在路邊,不能再走了,如果錯過醫(yī)院,那是白費體力。他站在街邊來回張望,時間已是夜晚十一點多,街上往來的人還是非常多,他希望再遇見一個老人。在那傻傻等了許久,猛然省悟哪有老人在這時候還出來逛的,他們都待在家里休息了。這時段是酒鬼和年輕人的時段,他們或搖搖晃晃走過街頭,或男女相搭,親密地遠去。望著他們,嘎絨自己笑了笑,瞬間又作出一個決定,夜里等不來老人他就在早晨等,早晨鍛煉的老人可多著呢。找家旅店睡一覺,一早起來,相信上午老人就能猛地出現(xiàn)在降澤面前,讓他驚喜得半天合不攏嘴。嘎絨想著,看見不遠的地方有家小賓館,他將褡褳換了個肩頭后走過去。
小賓館前臺站著個女服務(wù)員,一個身著保安服的人在沙發(fā)上打盹。嘎絨走到柜臺前,卻不知該說什么,他比著手勢用藏語講了一遍要住店的事,問多少錢一晚,問得對方只能呆呆地望著他了。
女服務(wù)員問:“是住店?單間還是標間?”
他只看見女服務(wù)員的嘴在不停地動,一點都聽不明白說了些啥。女服務(wù)員無奈,求助保安,保安也沒辦法,嘎絨懊惱地擺擺手,走出了旅店。
現(xiàn)在他沒任何辦法了,他站在街沿,街燈從頭頂將他照亮,用紅繩盤在頭頂?shù)拈L辮和光著的膀子在街燈下特別顯眼。一個壯實的草原漢子兀立在城市的街頭,他的額頭布滿汗珠,雙眼圓睜,迸射出莫名和無奈的怒火,要怪只怪自己不會漢語。
熱在匯聚,從四面八方包裹著他的身體,他將另一只衣袖也解下來,將衣袖拴在腰部,將鞋也脫了,露出兩條胳膊頹然坐在人行道中間。此刻他深深感覺到這個巨大而陌生的城市相隔太遠,一切都不適應(yīng)。他喘著氣,懷念著奪翁瑪貢瑪草原,他想起幾天前降澤打電話時自己怡然躺著曬太陽的時光。他的手再一次伸向懷中摸到了手機,給降澤打電話吧,他想,讓降澤的弟弟來接。他把手機掏出來,看著屏幕,現(xiàn)在他們在同一座城市。他信心百倍地來到了成都,卻不得不求助別人。他嘆了口氣,難道真沒辦法了?沒法和旅店交流就自己尋一個僻靜的地方,等第二天早晨,等那些有耐心的老人們出來就好了。他的信心又堅定起來,他相信自己憑著僅會的一句漢語就能找到降澤。
揣好手機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癱坐路上的模樣有些嚇人,別人一定當他是酒鬼了,他們不知道他只是不懂漢語,遇上了困難。那些要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遠遠看見他,都紛紛回避著,一些單身的女性更是繞到了街的對面。他們臉上的驚異和緊張讓嘎絨害羞了,他站起來,將褡褳搭上肩頭,看看四周,拐入了一條小巷,想尋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街燈無處不在,城市的夜晚似乎沒有黑暗的地方。穿過小巷后嘎絨來到一個小區(qū)的背面,鐵柵欄是小區(qū)背面的圍墻。隔著鐵柵欄,嘎絨看見里邊是一樓人家的后園,每家的后園都砌了矮墻相互隔離。后園里鋪著綠色的草坪,有的還在草坪一邊安了桌椅和遮陽傘。
能在草坪上睡一覺,這個夜晚就舒坦多了。嘎絨羨慕地想。
他看著那些綠色的草坪走過幾家后園,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只藏獒臥在園子角落里。第一眼看見它,嘎絨的眼睛就亮了,這一天經(jīng)歷太多陌生,遠比背井離鄉(xiāng)更隔膜的孤獨籠罩著他??匆娛煜さ牟亻幔谷幌駸o意中遇上鄉(xiāng)鄰那樣激動起來。嘎絨扶著鐵欄,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呼喚藏獒。那是一只未拴鐵鏈的藏獒,最初它將頭搭在草坪上并沒理會。嘎絨呼喚它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看見藏獒終于扭過頭來,他的心都快跳上嗓子眼了。藏獒看看他,猛然躍起,狂吠著奔向鐵欄。嘎絨連著后退了幾步,兜頭一瓢冷水將他所有的熱情全部澆滅,他看了看爬在鐵欄上狂吠的藏獒,頹然低下頭繼續(xù)向前走。
短短一條巷子他走得特別艱難,所有憤怒都被藏獒激起來了,那股子犟脾氣也在體內(nèi)匯聚?,F(xiàn)在他可以容忍陌生地域、陌生人以及陌生事帶來的困擾,卻無法抵御這熟悉的畜生帶來的傷害,它讓他疼痛。
這時懷里的手機響起,是降澤打來的,說妹妹才剛講他今天會到達成都,怎么這會兒還不見人?嘎絨說了說情況,降澤的弟弟接過電話,讓他講講周邊有什么顯眼的建筑或標志,他好來接。嘎絨抬起模糊的眼睛四處望了望,他看見不遠的半空中,一幢高樓的頂部有一個巨大的紅十字霓虹燈。這紅十字圖案他認識,那是救人的標志,也是醫(yī)院的標志。他想先前在旅店里腦袋怎么那樣死,干嗎不把唯一會說的漢語講出來呢?“你好!省醫(yī)院在哪里?”那時候講出來,他這會兒已坐在降澤面前了。他帶點自豪,大聲對電話里說:“離醫(yī)院很近了,能找到,不用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