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麗則
往事如風——回憶父親程千帆
程麗則
風度翩翩儒雅博學,白發(fā)蒼蒼嚴謹睿智,是作為學者的父親留給世人的普遍印象??墒撬苍?jīng)青春年少,曾經(jīng)是一個活潑頑皮、莽莽撞撞的少年郎。
父親幼年喪母,他的童年是在外公家度過的。外公車賡曾在軍閥時期做過知縣,后來賦閑在家。當時家中屋后有一座柴山,門前有兩口魚塘,每逢冬天,就抽水捕魚,制成大量的腌魚。父親每日都在園中玩耍,跑來跑去,有一年夏天,他穿了一身新做的白綢褂褲,在風中衣衫飄飄,感到十分得意,特地站在園中的月亮門下吹了一下午的風,結果晚上就發(fā)燒了。10歲以后,他隨父輩遷居到武昌城里生活了五年。有一年發(fā)大水,不少低洼之處積水很深,父親和堂兄弟們卻樂在其中,坐著木澡盆、大腳盆漂在水上,劃“船”比賽、打水仗,甚至還能捉到洪水帶來的小魚,不玩到天發(fā)黑、衣衫濕透是不肯回家的。
1928年的秋天,15歲的父親來到舉目無親的古都南京城。考入金陵大學附屬中學初三年級,由私塾教育轉入了現(xiàn)代教育。
在新式的教會學校里父親如魚得水,足球成為他喜好的運動,不僅為他帶來快樂有時還能解決問題。當時祖父常年失業(yè),父親的生活得不到保障,最困難的時候,一個冬天衣衫單薄,沒有襪子穿,冷得坐不住了就只好去操場猛踢一陣足球借以取暖,再回到宿舍接著看書。父親在學生時代不僅愛踢足球,而且自行車技頗為高超。常常與同學一起從車行租車出游,他不僅能脫把快騎,還能從車的右側上下,甚至將車向前推出,然后飛身上車。有時他們玩得忘乎所以,直到天黑才將摔得“鼻青臉腫”的自行車歸還車行。
中學畢業(yè)后父親很想報考中央大學,可是受到數(shù)理成績的限制,只能被保送到金陵大學。由于在中學化學學得不錯,他又想讀化學系,可是一看學費要125元,當時家里根本拿不出錢來,而中文系的學費卻只要50元,他就報了中文系。之后,父親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去找金中校長張仿?lián)?,學費在半年內還清,張校長簽了字,他高興得騎車飛奔,結果樂極生悲,一不小心將左側臉頰上靠近鼻翼的地方撞出一個洞,鮮血直流傷口很深,留下了長久的傷疤。
在高中和大學,父親一度又迷上了網(wǎng)球,常常足蹬白鞋手握球拍,跳躍在網(wǎng)球場上,幾十年后還在老同學孫望的回憶中被譽為“一只輕盈的小燕子”??墒怯捎诮?jīng)濟貧困,當時是買不起一只球拍的,父親在后來的日子里常有這樣的感慨,因為當球拍的價格不成問題時,早已時過境遷,青春不再。南京大學斗雞閘外賓接待處原是何應欽的昔日公館,當時與金大的網(wǎng)球場一墻之隔,有一次父親帶著外孫女在校園散步,還指著斗雞閘說起他們那時經(jīng)常不小心將網(wǎng)球打到何公館的院子里,公館里的人都很客氣,每次將球及時歸還從不抱怨。
父親在金大期間,才華橫溢引人注目,卻仍然不改調皮玩鬧。有兩件趣事讓作為同學的陶蕓阿姨到老還津津樂道。一次是在全校學生選修的生物大課上,講到人類進化現(xiàn)象時,老師說:“動物的耳朵可以動,我們人類就喪失了這一功能……”豈料,父親立即站了起來,“報告老師,我的耳朵就可以動”,一邊說一邊調皮地動起了耳朵,引起哄堂大笑。還有一次上課時間已過,教師遲遲未到,同學們正議論紛紛,只見父親跑上講臺,拿起一只粉筆在黑板上大書洋涇浜英語:“Yes no yes,Today no class ?”這種故意的“搗蛋”自然又讓教會大學的學生們樂不可支。
年輕的父親精力充沛,熱情洋溢,積極參加學校社團活動。在金中讀書時,他曾任??幬貢?。在金大時,他又與孫望、汪銘竹、常任俠、滕剛等組織“土星筆會”, 詩屋設在南京雞鵝巷汪銘竹居所,大家定期聚會,談詩論文。并于1934年9月1日自費創(chuàng)辦、出版了設計精致的《詩帆》半月刊,創(chuàng)作新詩,發(fā)表論文,吸引了不少志趣相投的同學積極投稿,刊物發(fā)行也收到良好的反響。
他們還曾將刊物寄給了當時的日本大學者——東京帝國大學的漢學家鈴木虎雄,沒想到他和孫望居然分別收到了回信并得到贊許和鼓勵,這件事對他今后的教師生涯有很大影響。
讀書期間,父親還曾與孫望等組織“春風文藝社”,借報紙副刊的篇幅編了《春風文藝》周刊,并以此為陣地,孫以“蓋郁金”、“河上雄”為筆名,父親以“左式金”作筆名,跟自封為“青年的文學導師”的王平陵打了一段時期的筆墨官司。父親之前曾取筆名“平帆”,就是因為不愿與王平陵有一字相同,遂改為“千帆”,以示對其的藐視。
父親在1995年12月26日致函昔日金大同學王伊同時還提到此事:“束發(fā)縱橫翰藻場,春風詩筆共評量。當年結社渾如夢,此日相思詎可忘?!薄俺涛掏碜髑鼗纯?,徐老棲遲西海頭。蘇叟閉門孫叟死,更于何處續(xù)風流?!痹娭行靽痢⑻K恕誠、孫望皆當日春風社同人,此時徐在美國,蘇在臺北已恃輪椅而行,孫則于1990年去世矣。
金大高年級的本科生可以選修研究生的課程,父親在校學習十分努力,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因此,他認識了包括我母親沈祖棻在內的國學特別研究班的同學。
研究班里有一位女同學游壽,福建人。游壽人很瘦,思維敏捷、亦狂亦狷,伶牙俐齒,最喜歡與人辯論,故被同學戲稱為“游猴子”。而她的強大對手非我父親莫屬,兩人一見面就斗嘴,天文地理、文學歷史,無不成為他們的辯題,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成為同學生活中的一大樂趣。游壽長于考古,猶擅金文,精于書道,她的性格、學問皆堪稱女中豪杰,50年代到哈爾濱師范學院任教直至終老。我母親晚年有詩回憶:“八閩才調最知名,口角鋒芒四座驚。牢落孔門狂狷士,一編奇字老邊城。”
研究班的另一位同學高文,也和我父母友誼甚篤,據(jù)說還曾與父親是室友。高文家住南京七里洲,筑有深柳讀書堂,經(jīng)常是同窗好友一起論藝衡文,聚會唱和、飲酒爭睹之地。父母非常懷念當年的友誼和生活,我母親也有詩詞為證:“白袷衫輕,青螺眉嫵,相逢年少承平侶。驚人詩句語誰工,當筵酒盞狂爭賭?!薄霸缰姵翘柺芙担L懷深柳讀書堂。夷門老作拋家客,七里洲頭草樹荒?!?/p>
父親在學習之余也與同學結伴游覽金陵城的古跡名勝,最常去的大概就是玄武湖了,玄武湖又名后湖、北湖。當年的后湖遠沒有現(xiàn)在的熱鬧和人工化,比較荒野。有一次,父親和同學鉆進蘆葦?shù)纳钐幫嫠#鲆娨粭l蛇捉了回來,在生物老師的指導下將其制成了標本。他們也喜歡蕩舟湖面,父親一直記得有一位美麗的船姑夏五娘,估計他們當年常常乘坐這位夏姑娘的小船。父親有詩道:“五十年前側帽郎,北湖千頃踏秋光。重來一事供惆悵,不見風流夏五娘?!?/p>
1937年秋冬,抗戰(zhàn)流亡中父母由屯溪先后來到長沙相聚,一度棲身天鵝塘孫望家。期間,田漢在長沙主辦《抗戰(zhàn)日報》,廖沫沙任副刊主編,特邀孫望、常任俠、力揚給報紙編周刊《詩歌戰(zhàn)線》。孫望等人的這項業(yè)余工作活躍了當時長沙的詩歌空氣,吸引了許多愛國的文化青年熱情參與創(chuàng)作、研討。常常聚會的有詩人孫望、呂耕亮、力揚、常任俠、汪銘竹、吳白鶴、程千帆、沈祖棻,還有畫家張安治、孫多慈、盧鴻基、陸其清等。
程千帆、沈祖1936年春于南京玄武湖畔
對于這段光陰,母親有詩回憶:
屈賈當時并逐臣,
有情湘水集流人。
狂朋怪侶今何在?
喜見江山貌已新。
狂歌痛哭正青春,
酒有深悲筆有神。
岳麓山前當夜月,
流輝曾照亂離人。
70多年前,這些年輕人的青春、友誼、熱血、悲情都躍然紙上。
父親在1944年曾寫有一首詩,名為《醉后與人辯斗長街,戲記以詩》,詩中寫道:“長醒不能狂,大醉乃有我。街東穿街西,藍衫飄婀娜。螳臂竟擋車,決眥忽冒火。老拳揮一怒,群兒噪幺麼?!K息蝸角爭,幸免馬革裹。舉步猶循墻,歸車任揚簸。……”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不喝酒的,當然也沒有酒量,只是偶爾喝一點紅酒。那是一次怎樣的經(jīng)過呢?是因為特別的高興,還是因為特別的郁悶呢?再沒有人能夠知道。但是細讀詩中的記述卻給人鮮活的場景重現(xiàn),一介少有拘束、隨性所致的年輕書生栩栩如生。
和許多文人學者一樣,父親也喜好美食,每逢想起他與食物有關的林林總總,記憶也變得有滋有味。
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里,他是那么寵愛我。“文革”中物質匱乏供應緊張,有一次,他從漢口冠生園(來回路程要四個小時)買回一包叉燒,沒等到吃晚飯,我就空口吃掉了半碗,他非但沒有責備,反而贈我一句“貴人吃貴物”。他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位老人最愛吃,他的幾個媳婦輪流為他做飯菜,用盡了辦法傷透了腦筋,老人總是不滿意。于是媳婦們聚在一起,群策群力終于制成一道佳肴,老人吃得很開心,媳婦們心想這回可以受到夸獎了,結果老人吃完后不滿地質問:“何不早獻?”從此,“貴人吃貴物”和“何不早獻”就成了我和父親幾十年間彼此常用的玩笑典故。
從小父親就喜歡帶我上餐館,漢口有名的西餐廳邦可和冠生園三樓,都留下過我們反復的足印。我的一位好友至今記得,他們夫婦在冠生園三樓西餐廳碰見我們,正是1978年8月的一天,我們陪送父親從漢口乘船到南京大學赴任的前夕。1992年,南京夫子廟進駐了江蘇第一家“肯德基”,大家都很好奇。一個星期天,父親帶著我們全家前往準備品嘗,沒想到門前的隊伍長達20多米,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只好望“洋”興嘆退而求其次,拐進了“老正興”。又有一次,見報上宣傳,說是夫子廟開了一家湖北豆皮小店,過了些日子我們興致勃勃找到小店,結果說是不合南京人口味已經(jīng)不做了。
70年代父親長期在武大沙洋分校農(nóng)場勞動,臨近春節(jié)回到家中,他總是很熱情地張羅過年的飯菜,除了和我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拿著各式各樣的票證去排長隊采買之外,回家還要洗洗切切。常常他一個人管兩只爐子,一只是蜂窩煤爐,一只是燒煤球的小泥爐。記得有一年除夕,我們煨了兩大罐不同的湯,由于那年氣溫比較高,沒過兩天,一罐還沒有動過的鴨子湯居然就壞了,只好倒掉,真是可惜呢。
冬天,父親托在農(nóng)村的親戚買肉,我則向同事收集票券買回醬油,他自己動手試做廣東臘肉。先用醬油、鹽、糖、白酒、生姜浸泡幾天,然后取出,一條條穿上細麻繩掛在冬天的陽光下曬干,味道還是很不錯的。在沙洋分校時,父親的主要任務是放牛,利用業(yè)余時間自己也養(yǎng)了幾只母雞,過年時帶回雞和蛋。并向張月超伯伯學習了制作風雞的方法,回來后就和我愛人一起做。制作風雞要選擇五六斤重的閹雞,個大肉嫩,公雞肉老,母雞個小都不適合。殺雞放血后,在翅膀下開一個小口,迅速將炒熱的花椒鹽塞入腹腔內涂抹,并在雞全身涂抹,然后將雞頭塞入小口內,翅膀、雞腳理順,用細麻繩將雞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掛在通風無陽光處風干一月,即可除毛、洗凈,蒸而食用。父親的制作每一次都成功,肉質極其鮮嫩,令人回味無窮,偶爾有我的中學同學嘗過,一直念念不忘。記得到了南京后還做過一次,后來因為南京買不到閹雞,物質也漸漸豐富,風雞就淡出了我們家。父親還做過多次湖南臘八豆,先要用大鍋將黃豆浸泡煮爛,在木質大澡盆里放上一層厚厚的稻草,鋪上一層干凈的布,將黃豆濾干水后倒入,再蓋上干凈的布和棉絮保溫等它長霉,霉得好會生出厚厚的白毛。霉好的豆子拌上生姜、鹽、少許白酒,放入帶荷葉邊的壇子,蓋好蓋子,荷葉邊里放上水隔絕空氣。荷葉邊里的水一兩天要換一次,半個月就可以吃了,淋上小麻油或者用油反復煸炒,味道絕對鮮美。
父親還會做“沖菜”,沖得你鼻癢淚奔,刺激的力度絲毫不遜于如今流行的芥末醬。鴨蛋腌得黃油十足。八寶鴨、八寶飯能做出地道的江南風味,自制熱干面、豆皮(可惜只能用面皮替代)來緩解我們對武漢小吃的極度思念。父親泡的四川泡菜酸咸適中,香脆可口,尤其適合空口白吃吃個過癮。泡的時間不能太久,要及時食用。所以,父親總是及時分給兒孫各家,還常常讓我?guī)У睫k公室給同事作為休閑小吃。
去年夏天,我和幾位同事小聚暢飲,席間就有人回憶起當年程老做的泡菜,尤其是第一次吃到用花菜做的泡菜,印象特別深。這位當年的小伙子很感慨地說:還吃過程老燒的菜呢。一句話勾起20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是1992年10月24日,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六,中文系的一幫同事結伴秋游,騎自行車先到燕子磯,再到八卦洲。八卦洲是長江中的一個小島,遍布菜地,蘆花飛白,柳林藏綠,大家在江畔沙灘上快樂燒烤、野餐。每個人都自帶一份菜肴,我拿出的菜名為“橫掃千軍如卷席”。這個菜名幾天前公布在黑板上已經(jīng)讓眾人頗費猜測,得知是程老親自烹飪更加意外。原來80高齡的父親聽說我們的郊游計劃后饒有興趣,表示雖不能參加卻愿意積極參與,他買來豆腐皮泡軟,浸潤調料層層疊放,卷成一個個圓筒(仿佛卷放的草席)先蒸后炸,切段裝盤,淋上麻油撒上芝麻,“素燒鵝”大功告成。品嘗之后人人夸贊色香味俱全。
父親為人行事的風格體現(xiàn)在生活的細節(jié),包括吃吃喝喝之中。
天倫之樂(1983年11 月)
父親平時少吃魚蝦,更不愿吃螃蟹,一方面跟他是湖南人的飲食習慣有關,另一方面則是如他所說:“太浪費時間”??箲?zhàn)時期他在成都、樂山待了五六年,都沒有游覽過峨眉山、青城山、都江堰,不僅僅是因為沒錢更重要的是舍不得時間。
我母親是江南人,偏愛河鮮,可是在珞珈山上有十幾年都吃不到螃蟹,這使她感到十分遺憾。有一次,我愛人興致勃勃地從菜場買回幾只腌螃蟹來孝敬母親,我們都嗤之以鼻,我愛人因為不懂而堅持,父親表示理解并支持他用自己的方式制作,我愛人就燒了一鍋湯,結果可想而知,又咸又腥,螃蟹也沒肉,只好倒掉。事后父親說不要強行反對,讓他試一試,不行他下次就不會再買了,我愛人因此也很服氣。
父親做的涼拌菜特別好吃,因為他舍得放作料,1993年以前,油糧都是定量供應,小麻油更是稀罕物,我們拌菜只是滴上幾滴,父親卻會放上一勺,糖醋也放得多多。也正因為舍得用力氣花時間不計錢財,所以父親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出色。
大女兒早早讀小學時,有一次到外公家里玩耍,正好遇上吃餃子,她很高興,吃完后,外公讓她端一碗回去給媽媽,小孩好玩不想馬上回家,結果被外公批評為不懂孝順,早早至今還記得外公的教訓。小女兒小燕初中時,外公主動教她學習做幾個簡單的菜,涼拌豆角、涼拌茄子、炒莧菜等等,還特別交待:炒莧菜的訣竅是一要油多、二要煮爛。不久,小燕子就現(xiàn)學現(xiàn)賣,請同學們來家里吃飯,端上了自己做的菜肴。
無論苦難還是歡樂都已遠去,往事點點滴滴零零星星,只是父親學者生涯中短暫的片段,但是卻如同一粒粒鉆石鑲嵌在我腦海的深處,熠熠發(fā)光不曾黯淡。
又是清明時節(jié),今夜窗外春雨如絲。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