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昆
一步、兩步、三步。
停住。
每次可白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輕盈地從某個方向跳入我的視線,站在陽光投射下來的位置前,微笑著向我打招呼。多年前,第一次和可白遇見的情形還像每天晚自修放學(xué)回家路過那家很晚才打烊的關(guān)東煮店一樣印刻在腦袋里抹不去??砂缀臀以谕粭l街道緊挨著的兩個學(xué)校,那天映芷路??苛艘惠v長長的愛心獻血車,春天的柳絮飄得柏油馬路上似蓋了層毛茸茸的毯子,我腳踩著滿地柳絮發(fā)出咯吱咯吱地碎音,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那輛獻血車。
之后便在一排排如生產(chǎn)線般的車位上第一次看見可白,他伸出白凈的胳膊,護士為他擦拭、綁上止血帶、消毒,然后一根看著有些恐怖的抽血管被插入他的血管里,濃稠的紅色似溪流涌出,一步一步深入至正在左右搖晃的血袋里??砂妆憩F(xiàn)的鎮(zhèn)定,并不像旁邊人那樣發(fā)出讓人恐懼的聲音或是擺出齜牙咧嘴的表情,他就靜靜地坐在那里,然后目光停滯在窗沿的水平線上,呆呆地望著窗外,是紅燈結(jié)束匆匆忙忙的人群。
針管拔出,護士遞來獻血證和隨之贈送的面包和牛奶,可白安靜地從位子上起身,就在我投以欽佩的眼神時,他還沒來得及接過東西就暈倒在地。在護士發(fā)出“有人暈倒了”的呼救聲后,許多正準(zhǔn)備獻血的人就已經(jīng)下車離開了,可白被我扶起來癱在座位上,護士為他做最簡單的急救。緊接著,他被抬進了救護車。我看著窗戶外遠去的救護車,還是咬了咬下嘴唇坐下看著針管像剛才一樣扎入了血管里。
現(xiàn)在想想可白就是那么愛逞能的一個人,從和他認(rèn)識以來,他的世界里好像從來不存在某種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起初因為看到同伴們都去英勇地獻血,所以自己也不能落下,哪怕自己有低血壓也硬撐著獻血。這樣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以一種青春期男生特有的英勇意識存在著,不愿意看到自己因為被做不到而被判定為“弱勢”,所以便無所顧慮地只朝前走只向上看。
而我們的友情大概也是從映芷大街的兩所學(xué)校之間各種聯(lián)誼活動而萌生。
“又是你!這次又是來獻什么的?”我拍了可白的后背,然后看著他抱著一摞書轉(zhuǎn)頭。
映芷街一年一度的跳蚤市場,這次換可白所在的學(xué)校主持,少年擺出的攤位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舊書。
“上到天文,下到地理,這么多書從哪里搞的?”我蹲下身子隨意翻著書。
“都是我自己的,不過都是舊的?!笨砂谆卮鹞?,然后一副正經(jīng)地向來往的人介紹推銷。
這是我第一次對可白下了諸如“文學(xué)少年”“博覽天下群書”的定義,看著他的書一本一本地被挑選然后買走,他還會在一旁附上自己對這本書的推薦和感想。黃昏結(jié)束的時候,可白抱著他換來的一堆毛絨玩具坐在路燈下吃一份盒飯。
我至今對他為什么會換來一大堆毛絨玩具而深感質(zhì)疑,只是那天他所有的書都被置換一空,他竟然還給我留了兩本關(guān)于急救的書。
“干嘛給我這樣的書?!?/p>
“下次看到有人暈倒,就不會傻傻地站在那里了。”
那天一同偕行回家,竟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住處也僅相隔個一條街,后來也習(xí)慣一同上學(xué)放學(xué),相互陪伴度過了好幾載春秋冬夏??砂紫袷且涣D虊K掉進了一杯咖啡中,圓潤地融化進我單調(diào)的生活里。
他問過我夢想是什么,我一時頭腦空白,然后在圣誕節(jié)的街邊小吃攤上聽他白活了一整個夜晚。
“想成為一個作家,用文字治愈病人?!?/p>
“和魯迅一樣偉大誒。”
“只是這個夢想有些遙遠。”
“干嘛,不去試試怎么就測算出了距離?!?/p>
在這之前我并不知道可白還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寫手“小白”。幾乎席卷了小城鎮(zhèn)每一處報刊亭,許多雜志上都能看見寫手小白的文章,就連身邊的少男少女們也會在空閑時間討論小白在雜志上最新的連載。
當(dāng)我有一天拿著最新的連載找可白的時候,他才笑著對我說終于被發(fā)現(xiàn)了。和他聊聊文學(xué),聊聊最新作品里有哪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情節(jié),似乎也變成了我們之間一項必須地活動。當(dāng)有一天同班一個女生拿著小白的連載告訴我這個故事看得她從悲傷中被治愈出來了的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文字也是如此具有力量。
——用文字治愈病人。
也正因為如此,我在可白的身上看見了許多努力的味道。他會因為一篇文章寫得讓自己滿意,修改到天亮;為了寫出更好的作品,不怕麻煩地讀完所有讀者的反饋意見;甚至因為一個詞或是一個字去翻字典。他的每一個表情里都寫著努力的字樣,像是在為這個夢想努力去奮斗的最渺小的存在,哪怕在微茫,也擁有不摒棄的勇敢。
而這甚至成為我羨慕或是忌妒他的地方。
可白喜歡騎馬,我們也經(jīng)常結(jié)伴去城鎮(zhèn)附近的馬場騎馬放風(fēng)。可白把馬視為自己的吉祥物,若心情不好之時,去身駕白馬奔馳于曠野,則可瞬間忘卻所有不安與煩惱。于是,馬場的四季,伴隨著草長鶯飛,衰退凋零,總能看見我們飛馳的身影。
后來問可白為什么這么喜歡馬,才知道原來他是來自新疆的曠達草原。
在天地銜接的地方,你輕易地看見日出日落,那時候策馬揚鞭,便以為能追逐到太陽,但當(dāng)我們被夜幕覆蓋的時候,才驚覺身邊仍舊存在黑暗和妥協(xié)。
父母走出疆域去中原做了一筆生意,但是因為風(fēng)險過大而賠了錢,所以一家人陷入了拮據(jù),在這個小城里以最簡單的買賣過活。所以,有時候在這城際可貴的曠原之上,看見風(fēng)把草刮動,馬蹄踩著大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你真的會止不住地想起那個地方,可以一手托起星月晨光的地方。
所以想要追逐,向遙遠的地方揚鞭策馬。
那年我們在風(fēng)中只有十幾歲的模樣,卻以為成長懂了整個世界。我看著可白駕馬奔馳的身影,突然很想見見未來的我們是什么樣子。
于是,風(fēng)中的我們最終被日光露水哺育長成了另一副模樣。青春的意義大概就是少年們青蔥的背影和寬闊的脊背,大概就是我們偕行載著晨光邁向遠方又在黃昏嬉鬧著歸途時的無憂無慮,大概就是我和可白相伴在平原之上策馬奔騰時的悵惘懷想。
有時候想側(cè)耳傾聽,聽聽那聽不到的你。
終究還是在風(fēng)中失去了少年可白的消息,上了大學(xué)之后因為疏于聯(lián)系,加上相隔遙遠,便像列車變軌一樣漸行漸遠。我常常在空白的時候,想念他現(xiàn)在的模樣,想念我們原來的時光。有這樣一段被風(fēng)揉碎了的記憶然后被我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了腦海中的島嶼里,我只是在等一個時間,將美好再次挖掘。
直到有一天,我們的相遇突然變得那么親切。
去年夏天,國內(nèi)最紅火的一部電影,我在編劇的名單里看到了你的名字,當(dāng)影院里黑色大屏安靜地播放時,我起初還疑惑于那是不是你,后來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關(guān)于你的信息,才發(fā)現(xiàn)如今的你已經(jīng)是國內(nèi)炙手可熱的青年編劇。
腦海里自然和很久之前的你相互掩映對比,我感動于你的成功,甚至比看到我自己的進步或是成功還要激動高興,因為我想這個世界上大概不會有人比我更懂你的人生。我在電影院里安靜地坐到電影放到最后一秒,腦袋里全部是關(guān)于你的內(nèi)容。
還是那個小小少年,對我說那個大大的夢想。眼睛里像是充滿光的影子,細細碎碎地張貼了在這一段又一段難以忘卻的記憶里。
電影結(jié)束,我找遍了各種途徑才重新了解到了你的聯(lián)系方式,電話打給你的一剎那,我甚至已經(jīng)激動地迫不及待說出我對你作品的看法,而當(dāng)電話接通的一剎那,聽到你聲音的一剎那,我卻突然難過起來。
電話那頭的你打招呼的方式還是那么熟悉,只是少了當(dāng)年那樣活潑的味道。我對你說我看了你寫的電影,你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很喜歡。通話過程中不斷傳來你咳嗽的聲音,后來你說你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
同一座城市,好多年以后,竟然還巧合的默契。
病房里,慘白的你依然在堅持打字創(chuàng)作,你笑著招呼我坐下。我看著你憔悴的模樣然后為你削了一個蘋果。
“老毛病了,從大一開始到現(xiàn)在,治了好,好了又壞,壞了重新治?!蹦愕谋砬槔飳憹M了無奈,但又好似平淡泰然地接受了這一切。我在可白的床邊幫他削好了好多蘋果,然后看他到點吃完好幾種五顏六色的藥丸。我們回憶了很久之前的故事,獻血、跳蚤市場、去馬場騎馬,點點滴滴仿佛又拼湊出我們年輕時的模樣,我們默契地喊出當(dāng)時每一部喜歡的書的名字或是明星的碟片,就像我們當(dāng)年熟悉彼此一樣。
白色冰冷的病房里,我想用回憶讓你溫暖一些。
四季總有歌,歌中有四季。這是你電影中的最后一句謝幕臺詞。然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你經(jīng)歷的一切。
大一,我們考到了相隔很遠的地方,因此也斷了聯(lián)系。但是,因為家庭支撐不起你大學(xué)高昂的費用,你的爸爸媽媽只好靠獻血來湊出只有三分之二的可憐巴巴的學(xué)費,而正是因為這,爸媽為了短時間賺錢而去了不合法的獻血地點,因此感染上了艾滋病。當(dāng)你知道父母雙雙感染的時候,你感覺你的世界就要塌陷了,在陌生的地域,本來作為倚靠的人倒下了,你對未來充滿了失望與迷茫。
“大二的時候,他們就都走了”。
“你知道有那么一種感覺嗎?就是你明明想挽回一些人,想要留住他們,但你卻發(fā)現(xiàn)那時的你沒有絲毫的資本和能力挽留住他們,你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看著他們離開你,然后你一個人傷感痛苦,獨自承受還要憎惡自己的懦弱和無能?!?/p>
可白說完的時候,我的眼睛里明明已經(jīng)有東西要跑出來似的,但我卻看見他一副平淡的模樣。
可白說,一個人痛苦過太多次,流淚過太多次,痛苦和眼淚也就不能用來形容和表達悲傷了。
夜晚,病房里昏黃的燈投射出可白的影子,他有些消瘦,不像從前那么健壯。
“大學(xué)的時候每天都沉浸在寫作中,寫小說,趕劇本,一個又一個通宵挨著熬,好不容易終于本子被別人看中了,但還不是垮了身體,得不償失?!敝v到這里,可白還是沒有停住敲擊鍵盤的手。
說他是愛逞強的人,就算病入膏肓也不會放棄執(zhí)著的夢想。
一年后,冬天的第一場雪,可白的第二部電影上映,票房大賣特賣,但他卻突然在一場宣傳中意外暈倒,然后被送去了醫(yī)院。
胃癌晚期,住院治療。
一切并不都像是電視劇每集后面的下集預(yù)告一樣預(yù)料而至,至少,在可白身上是這樣的。一個月后,可白安然離世,同期,他的第三部電影投拍。他把他所有完成的劇本全部交給了我,讓我替他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夢想。
第三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少年追夢的故事,我仿佛看見了可白的影子,影片臨近結(jié)束,我在黑暗中哭成了淚人。
多年后又回想起那次跳蚤市場,可白換回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后來他才告訴我,他把這些毛絨玩具都寄給了遠方的妹妹。爸爸媽媽帶著可白出疆,留下妹妹一個人和外婆在故鄉(xiāng),他想讓妹妹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哥哥愛著她。
可白的骨灰撒到了廣闊的疆域之上,風(fēng)塵飄忽,我好似又看見有這樣一個少年,策馬揚鞭,朝著遠方馳程。青春的意義,大概就是少年曾為夢想如此執(zhí)著。
一步、兩步、三步,未來卻不會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