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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秋千那樣蕩來蕩去

        2014-08-04 20:43:08草白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四嬸小桃酒鬼

        草白

        孟二英

        一大早,白房子診所里,他們在議論死去的蘇。

        “這女人笨是笨死了,干嗎喝農(nóng)藥呀,真要是過不下去了,可以離婚的呀,怕什么啦?腿是長在自個兒身上的是伐?”

        “什么?跑不掉?又沒被捆著綁著,偷偷地,留個心眼,不愁沒辦法的?!?/p>

        “好啦好啦,一個外地女子哪有那么多辦法,看那酒鬼兇神惡煞的,整個一壞坯!”

        “因為一只狗?不可能!沒有這樣的事??隙ǜ沐e了。人怎么可能為狗去死?”

        胡醫(yī)生立在藥柜前,那些聲音在身后營營亂飛,如睡■時枕邊蚊子的嗡嗡聲,在那短暫的幾秒鐘里,他的意識完全呈蒙昧狀態(tài)。大清晨聽到死訊,讓他極不自在,好像那事情與他有關(guān),職業(yè)本能決定不能看到人在眼皮底下死,他本可以救活她——死是對他能力的冒犯。

        他越來越覺得有必要對這件事情發(fā)表一些看法,既然他們議論得那么熱火朝天。剛才轉(zhuǎn)過去取藥的時候,他就想好了該說點什么,可當他把包好的藥丸遞給那個患眼疾的病人時,孟二英進來了。

        她跨進門檻,脖子下垂著,那眼睛卻時不時地向上睜著,偶爾瞥一眼看著她的人,雙手捧著肚子,一直捧著,好像那手本來就是長在那里,只有腋下夾著的那塊白手絹,隱隱然有點生氣。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分明覺得自己的職業(yè)毫無前途。

        來了?。窟@么早??!早飯吃過了吧?有人和這個叫孟二英的病人打招呼。打完招呼后,那人即刻站起來說,到我這里來坐吧。滿屋子的人都望著她,似乎在說,到我這里來坐吧。

        孟二英勉強抬起頭,想要把整個屋子掃視一遍,同時微微一笑,但只掃了一半,那笑容也還沒有完全用完,眉頭馬上皺了回去——無論多大的恩賜,她把自己在此地所受到的歡迎,全都當成了嘲諷。

        她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在那人讓出的位置上,隨即發(fā)出低沉的哼哼聲。不用說,她又病了,不知這一次得的是什么病。無論什么病,只要生在她身上,再經(jīng)這么哼哼兩下,都是合理的——他們剛才的舉動就是對這個常識的認可,他們很同情她,卻又不準備幫助她詛咒那病魔的無情。

        他們繼續(xù)議論蘇。

        這一次是胡醫(yī)生在說。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把這個話題續(xù)上的。他說有一次蘇抱著兒子過來看病,問了半天孩子哪里不舒服啊,蘇只是笑,也不說話,最后才搞清原來不是孩子病了,而是蘇病了。胡醫(yī)生就問那你哪里不舒服啊,蘇不說,不是說不來,而是不好意思說——就連這點意思也是胡醫(yī)生自己猜出來的。以后蘇每次來,也不等她張口,他就開始猜,東猜猜,西猜猜,不是猜不著,而是故意猜錯,逗她玩——直到蘇點頭,才算真正猜著了。胡醫(yī)生說從來沒有見過像蘇這樣的女病人,怎么那么害羞,根本不像已婚婦女。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那么害羞,根本不像結(jié)過婚的……說來說去,胡醫(yī)生還是那幾句話。

        胡醫(yī)生打開一個棕色藥瓶,倒出幾顆白色藥丸,又從另一個塑料瓶里取出幾顆黑色的。他把它們包在一起,囑咐病人該怎么吃。

        孟二英比剛才哼得更厲害了。雙手交叉護著肚腹,腦袋都垂到了胸口,整個身體縮成一團。

        在胡醫(yī)生的診所里,看病是不需要排隊的,誰先看,誰后看,都是胡醫(yī)生說了算。他叫誰的名字,誰就過來坐在那把掉了油漆的椅子上。沒有叫到名字的,就乖乖地等著,不急不躁,先聊會天再說吧。

        今天,胡醫(yī)生沒有馬上叫孟二英的名字。要是以往,胡醫(yī)生老早就叫她過去了。不用說,胡醫(yī)生早看到她了。三天兩頭來報到,昨天頭疼,今天肚子疼,明天那個疼——那個疼是什么疼,胡醫(yī)生不問,孟二英就不說,可每次還是讓胡醫(yī)生猜著了,不然他怎么把她打發(fā)走?

        他的辦法似乎很讓她滿意,要不然她可以去鎮(zhèn)上看,城里看,可她就是要到胡醫(yī)生這里來看。慢慢地,村里人都說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可胡醫(yī)生不會這么說,無論大家說什么,胡醫(yī)生也不會說這個話,這等于是承認他把好好的一個女人治成了精神病。

        一個爛腳丫子的病人從凳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出去了。胡醫(yī)生對那個坐在角落里的婦女使了個眼色,那人像領(lǐng)了圣旨一樣,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來。

        不知怎么搞的,胡醫(yī)生竟說起笑話來,那笑話其實并不可笑,只是有點葷,有點來路不正,還沒講完,自己卻先笑起來,搞得大家只好陪著笑,那笑聲干巴巴的。還沒等那笑聲落下來,孟二英雙手叉腰,發(fā)話了。

        “病人不舒服,你們還笑,醫(yī)生是救死扶傷的,還是專門來說笑話的?”孟二英皺著眉,雙手無意識地甩著那白手帕,動作很是優(yōu)雅。

        “你今天又哪里不舒服了呀?”胡醫(yī)生笑嘻嘻地問。

        “嗯,啊,哪里都不舒服。”她捧著肚子,哼得更厲害了,“我什么時候舒服過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笑了,胡醫(yī)生也笑。

        “哎喲哎喲……疼煞我了??赡銈兙谷贿€笑?”她絞著眉頭,那聲音卻軟綿綿,嗲兮兮,就像胡醫(yī)生給她配的藥粉,倒在水里,輕輕一攪拌,散得沒了形。她以前是搭臺子唱戲的,戲班子解散后,就開始生病,一直生到現(xiàn)在,可能入戲太深,一直沒有出來——盡管現(xiàn)在留給她的只有這么個苦兮兮的角色。

        “要不你試試一種新藥……”胡醫(yī)生的目光在那些瓶瓶罐罐上搜索著。

        “可別給我亂吃什么激素啊……”孟二英掐著嗓音叫起來。

        胡醫(yī)生的涵養(yǎng)再好,也有些生氣了,原本瞇瞇笑的臉上僵了一僵,但很快就緩了過來。

        “你以為我是那些庸醫(yī)啊,動不動就給人吃激素?”他似笑非笑。

        有幾個人在輕聲附和胡醫(yī)生的話,說胡醫(yī)生絕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庸醫(yī),也不會給人亂吃激素的。胡醫(yī)生是很負責的。胡醫(yī)生聽了這些褒獎的話后,對他們點了點頭。

        “我要打針!”孟二英忽然說,“我還沒打過針,給我打一針吧,爽氣點,長痛不如短痛。”

        胡醫(yī)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瞇眼沉思了片刻。

        孟二英抬頭看著他,既很想打上一針,又有點怕的樣子。

        胡醫(yī)生頓了頓,似乎這個叫孟二英的病人的這個要求是非常過分的,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沒錯,胡醫(yī)生從沒有給她打過點滴,不是說孟二英的病癥還沒有達到掛點滴的程度,在胡醫(yī)生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掛點滴或打針的適用對象——那不過是給藥途徑的不同。

        他完全是憑著感覺給人吃藥或進針,憑著那一點東西,他治好了那么多人,墻壁上掛著那么多錦旗和匾額,他對自己目前為止所取得的成就幾乎是滿意的。

        經(jīng)過一番快速的思索,胡醫(yī)生決定給孟二英掛點滴。既然病人都提出來了,那就應(yīng)該滿足她的要求。這是胡醫(yī)生的為醫(yī)之道。

        “好吧,今天先給你掛點青霉素試試?!焙t(yī)生說。

        孟二英點點頭,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那袖管又自動掉了下來,她繼續(xù)往上捋著。

        “效果應(yīng)該有的吧?我可從來沒有掛過鹽水?!彼[眼輕聲問著,又像是自言自語。胡醫(yī)生沒有理睬她。

        是玻璃瓶被拗斷的聲音,是一小支裝在紙盒子里的藥水瓶,那砂輪在瓶脖子上輕輕摩幾下,再摩幾下,然后一拗,就能斷掉。這樣的聲音在診所里經(jīng)常聽見,沒什么好稀罕的??墒潞笕藗儏s說從玻璃瓶的碎裂聲中聽出了某些不好的東西。還有人說那天胡醫(yī)生的行為有些反常,他的腿總是抖個不停,好像在跳舞。還有,那只蜜蜂一直在診所里飛來飛去,趕也趕不走,都深秋了,哪里來的蜜蜂?這不都是怪事嘛。

        無論是蜜蜂的叫聲,還是玻璃瓶子的碎裂聲,都無法阻止孟二英的點滴以不可逆的速度向淺藍色的靜脈深處緩緩流淌過去。終于掛上點滴的孟二英心滿意足地靠在躺椅上,微閉著眼睛,沉浸在疾病康復(fù)期特有的寧馨里。

        她的感覺好極了,輸液根本沒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早知如此……閉著眼睛,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天。輸液室與就診室隔著半堵墻壁,這邊的講話聲那邊聽得見,那邊的動靜都在胡醫(yī)生的眼里。

        什么也逃不過胡醫(yī)生的眼睛。

        黃昏的時候,消息傳來,孟二英死了,死在胡醫(yī)生的白房子診所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同時說不出話來的還有胡醫(yī)生,他雙腿發(fā)抖,差點暈倒在病人身上。

        胡醫(yī)生

        四嬸家的豬病了,已經(jīng)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四嬸很著急。有人向她推薦了胡醫(yī)生。

        “就是那個醫(yī)死人的胡醫(yī)生?不是被吊銷執(zhí)照了嗎?”

        “現(xiàn)在他是獸醫(yī)啦。放心吧,給豬看病,沒問題的?!?/p>

        胡醫(yī)生現(xiàn)在的正規(guī)職業(yè)是超市送貨員。四嬸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送貨途中。不一會兒,外面響起摩托車的突突聲,他來了,摘了頭盔,將車子往那矮墻上一靠,黑色長筒橡膠靴發(fā)出哐當哐當聲,讓人疑心他是涉水而來。四嬸遲疑了片刻,只聽得他在大聲嚷嚷:“豬在哪里?我來看看?!?/p>

        還是背著從前出診時用的棕色皮箱,上面畫著一個紅色十字架,變黑了,先前的水磨年糕臉成了被氧化的山藥臉。四嬸見了,第一感覺是這個人是來給人治病的,等第二感覺上來后,她才迎了上去,搓著手,仍是習慣性地把他往屋子里領(lǐng)。

        胡醫(yī)生大聲說:“錯了,錯了,帶我去豬圈?!?/p>

        四嬸呵呵笑著,轉(zhuǎn)了身,才往豬圈的方向走去。胡醫(yī)生走在后頭,他人很高,走路的時候甩著膀子,肩膀一聳一聳的,感覺是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可他后邊并沒有人在看,這便顯得滑稽。

        什么時候開始?有沒有給它喂過腐爛的食物?別的豬有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胡醫(yī)生的問題很多,似乎因為豬不會說話,他才問得那么多。有些問題連四嬸這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也沒有想到。

        豬圈的門開了,一股臭味沖了出來。胡醫(yī)生迎著臭味,走了進去,他的黑色長筒靴踩在污水橫流的豬圈里,發(fā)出模糊的吱吱聲。

        “是這頭嗎?”胡醫(yī)生已經(jīng)進入豬圈,他拍打著角落里那頭輕聲哼叫的豬仔,望著四嬸。

        “就是這頭,應(yīng)該是的吧?!辈恢獮槭裁?,到了這時,四嬸倒有些猶豫了,這豬圈里養(yǎng)著一、二、三、四……足足有八頭豬,它們拱來拱去,每一頭都長得差不多的,此刻也都在嗷嗷亂叫。

        “剛才它還在那里的,什么也不吃的,可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呢?”四嬸不禁埋怨這頭到處亂跑的豬干擾了她的判斷力,可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讓胡醫(yī)生待在這臭烘烘、黑漆漆的豬圈里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就這頭,給它打了吧?!彼膵疠p聲說。

        “不行?!焙t(yī)生非常堅決,甚至對四嬸的表現(xiàn)有點生氣。這個人怎么那么馬虎的,萬一打錯了怎么辦。

        四嬸出去了,胡醫(yī)生仍站在黑漆漆的豬圈里,那些豬因為身旁站著一個人,都老老實實地挨靠在角落里,鼻孔里發(fā)出哼哼聲,似乎有點懼怕。

        四嬸拎著一桶豬食過來,倒在食槽里,群豬過來搶食,只有墻角的那頭悶悶不樂。

        胡醫(yī)生望著四嬸,得意地說:“豬雖然不會說話,但我們做醫(yī)生的,要學會觀察?!?/p>

        四嬸點點頭,沒有說話,心里想,我養(yǎng)了十幾年的豬了,不用你來告訴我這些。

        胡醫(yī)生把針筒藏在身后,過去,輕輕地握著病豬的耳朵,給它撓癢癢,撓著撓著,待那豬放松警惕,馬上把針頭一戳,還沒等豬開始反抗,那藥水已經(jīng)推完了。

        胡醫(yī)生笑著說:“打完了。”把那針筒一舉,似乎在邀功。黑色長筒靴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稻草底下的污水因為壓力溢了上來,漫過了他的長統(tǒng)靴。胡醫(yī)生一腳高,一腳低,艱難地從豬圈里爬出來。他邊走邊對四嬸說:“一般打一針也就夠了。如果下一頓還是一點也吃不進,再給我打電話。”

        四嬸點點頭,有點不以為然,家里的豬從來沒有打第二針的。

        胡醫(yī)生又說:“這幾天給它開個小灶,把食料剁碎煮熟了喂給它吃比較好?!?/p>

        四嬸更加不以為然:“不要緊的吧,要那么麻煩啊。”

        胡醫(yī)生正色道:“唉,不能這么想,生病的豬是很嬌氣的?!?/p>

        四嬸不語了,是誰規(guī)定她要對一頭生病的豬這么費心地伺候著?胡醫(yī)生這是怎么了?豬又不是人,要這么小心做什么?她掏錢給胡醫(yī)生時,忽然問道:“這幾天腿腳有些不太利索,你那里有沒有膏藥?”

        他愣了愣,嘆口氣說:“現(xiàn)在,我那里沒有這些東西了,不進了。再也不進了?!?/p>

        四嬸低聲說:“你可以進一些的。下次我打電話來的時候,你再帶給我也成?!?/p>

        “我去進那些東西做什么?用不著了。”胡醫(yī)生似乎有些生氣。

        四嬸仍然笑嘻嘻地說:“用得著,用得著?!?/p>

        胡醫(yī)生搖搖頭,似乎在說,你不懂的,我也不想和你說那么多。

        接過四嬸的錢之后,胡醫(yī)生數(shù)了數(shù),塞進貼身口袋里,在袋子外面按了按。

        臨走時,胡醫(yī)生忽然問道:“有水嗎?想沖沖這鞋?!?/p>

        四嬸愣了愣,忙說:“有有有,我去給你端來。”

        那靴子被沖得干干凈凈,陽光下,顯得特別黑亮。主人穿著它哐當哐當?shù)爻T外走去。

        胡醫(yī)生跨上二輪摩托車的時候,對四嬸喊了一句:“大嬸子,以后豬生病了可以給我打電話,人生病了請找前街的王醫(yī)生,可不要搞錯了,啊?”喊完,踩一腳油門,轟的一聲,人和車被射出去老遠。

        胡醫(yī)生走后,四嬸找了隔壁的三嬸聊天:“這個胡醫(yī)生真是奇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家不讓你開(診所),你不會偷偷摸摸地開啊。賺錢最要緊,給豬看病哪有給人看病賺得多?!庇终f:“倒看不出他給豬看病看得那么認真,從前也沒見他這樣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三嬸積極地接過四嬸的話茬子,把四嬸說的這些換了語氣說了好幾遍,四嬸在邊上直點頭。她們對整個發(fā)生在胡醫(yī)生身上的事情完全看不懂,不懂歸不懂,看見了總是要說的,這也是對他的關(guān)心嘛。

        “他為什么不去賄賂衛(wèi)生局的人?弄個執(zhí)照有那么難呀?現(xiàn)在家里那么窮,連兩個書包都背不起?!比龐鹫f的是胡醫(yī)生讓兩個讀高中的女兒都輟了學。

        “是啊,也不知道賠了多少……不過,干什么都有風險的對不對?”四嬸說。

        “你聽說了沒,有人說他要在動物身上實驗完了,再找人做實驗?!比龐鹎那母嬖V四嬸。

        “不可能。他現(xiàn)在是‘欠債滿頭頸、生產(chǎn)不安心,愁都愁死了,還能翻身給人看???”四嬸斬釘截鐵地回答。

        三嬸沒有答話,顯然她對四嬸的回答有意見,她就那么了解他?大家還不是一樣的。四嬸見三嬸悶悶的,也不搭腔,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各忙各的去了。

        看見的人都知道,胡醫(yī)生根本不像她們說的那樣愁眉苦臉,和人說話仍是笑瞇瞇的,甚至比在白房子診所時的態(tài)度還要好。即使看著豬圈里的豬,都要點一點頭,甩一甩胳膊的。

        ——可她們總覺得這不是真實的胡醫(yī)生,大家都在等著胡醫(yī)生做出些落魄之人該有的舉動來,可一直沒有等到,大家嘆息不已,到底是醫(yī)生啊,心理素質(zhì)那么好。

        小 桃

        這天放學,蘇的女兒小桃沒有直接回家。這在蘇走后,還是第一次。奶奶在家里等急了吧,還有弟弟,小桃狠狠心,盡量不去想他們。今天上課時老師教孟郊的《游子吟》,要求大家回家背誦并默寫。一路上,小桃默然背誦著,早已把那詩記得爛熟。

        她嘴里念念叨叨,被那旋律牽絆著,下意識地,嘴唇張張合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今天她走的是曲曲彎彎的小路,走著走著她迷路了。路邊有野蔥,一簇簇,細小而密集,她半蹲著,用指甲掐那蔥葉,很快就攥了一小把。蘇做的野蔥餅噴噴香。小桃愛吃,弟弟愛吃,連酒鬼父親也愛吃。小桃攥著一把野蔥,癡癡站立了片刻,很快又放開了。奶奶不會做野蔥餅,說野蔥哪有園子里的蔥好吃。

        小桃看著散落一地的野蔥,有點可惜,可她并不預(yù)備揀回去,反正也沒用,奶奶不會做野蔥餅,真希望長大后,這野蔥還長在路邊,齊齊整整地,等著她去采。這么一想,小桃就有點高興起來,步子也邁得大一些。

        在離村莊較近的地方,小桃看到很多人圍在一起,在人群的中央是胡醫(yī)生,他蹲在一條奄奄一息的狗前,那棕色藥箱打開著,紗布、剪刀、紫藥水,還有瓶瓶罐罐的東西,井井有條。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那藥箱里的東西,覺得很震撼。

        她知道胡醫(yī)生的事情,把一個女人醫(yī)死了,賠了很多錢,現(xiàn)在是村里的獸醫(yī)??伤踉谝粭l病狗前,看樣子還要給它動手術(shù)。還是要解剖它?

        那狗的腿斷了,流著血沫子,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有細沙嵌到那傷口里去,身子一顫一抖的,好像很痛苦。

        “喂,那狗怎么了?被人打斷腿了嗎?”有人探進頭來。

        “被車軋斷的,不知道是誰家的狗?你知道嗎?”胡醫(yī)生正在給狗清理傷口。

        那人連連擺手,似乎不愿意在狗的問題上多費口舌,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唉呀,這狗要死了吧,流了那么多血?”一個路過的女人尖聲叫了起來,也馬上騎著自行車走開了。

        小桃也想快快走開,這條狗不是那條狗,和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看著那狗的眼睛,她的心撲撲亂跳。

        胡醫(yī)生在給狗接骨頭。他動作很慢,手指有點僵,工具好像也不齊全,有點瞻前顧后,不知該怎么辦的樣子。就像臨考的學生,考卷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卻還沒有把知識點備好。

        “喂,你們能不能走開點,擋著我了?!焙t(yī)生夸張地叫了起來。

        孩子們迅即退后。那狗不斷地往外面吐氣,那氣哈到路邊的泥沙上,那泥地就有點濕漉漉的。胡醫(yī)生伸手摸了摸它的頭。那狗吐了吐舌頭,水汪汪的眼睛變得更水了。

        “木頭?誰給我去找塊木頭來?!焙t(yī)生大聲叫嚷著,似乎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滿了自豪。

        “我去吧。”小桃馬上跑到大路邊,她知道不遠處有家鋸木廠。

        等她回來的時候,那狗已經(jīng)不流血了,身體的顫抖似乎也好些了。胡醫(yī)生額頭上的汗流得更多了,看上去還是那么緊張。小桃蹲下身,看著他把那截木頭伸到狗腿下面,再用繩子綁了幾綁,傷腿被固定住了。

        胡醫(yī)生站起來,拍了拍手,開始東張西望?!肮返闹魅四兀趺催€不來?”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詢問邊上的孩子。

        孩子們沒有回答他。

        “我在這里再等三分鐘,如果主人還不來,我就不管了。”胡醫(yī)生大聲地宣布,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他原地走了幾步,習慣性地甩甩胳膊,又朝遠處望了又望。

        三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都快要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路過這里。胡醫(yī)生開始不安起來,他把箱子背在肩上,在狗身邊踱來踱去。

        “沒有人會來領(lǐng)一條快死的狗,除非他們想吃它的肉?!毙√依淅涞卣f。

        “你這小姑娘怎么說話呢?難道他們養(yǎng)狗就是為了吃它的肉。哦,我知道了,你是誰家的孩子……”胡醫(yī)生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小桃想,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天黑了,圍觀的孩子都回家了。可小桃還在那條病狗周圍轉(zhuǎn)圈,她很想知道胡醫(yī)生會把它怎么樣。

        胡醫(yī)生說:“小姑娘,你可以走了。”

        小桃微微笑了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我走后,你就會把那條病狗“處理”掉。她也不說話,就那么微笑地看著胡醫(yī)生,特別在知道他治死一個人之后,她更加有理由這么想了。

        “胡醫(yī)生,你為什么要救它呢?”小桃幽幽地問。

        “對啊,我為什么要救它?你這問題問得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救它,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我想走開的,可那只箱子把我拽回來了。狗也是一條命哇!你愿意幫助我把它搬回家嗎?”

        他想把這條狗弄回家,他對它好得有點不太正常,小桃這么想著,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他們費了一點勁才把那狗弄到木板上,狗很重,外傷讓它的身體更顯得沉重不堪。小桃在前面抬著,胡醫(yī)生跟在后頭,路很長,還要時刻防備著狗從木板上跌落下來。他們小心翼翼地,累得氣喘吁吁。

        “胡醫(yī)生,你等會兒是不是要把它給解剖了?”這話說出后,小桃有點怕。

        過了很久,胡醫(yī)生的聲音才從小桃的腦后傳來,讓她有一種嚴重的不真實感。

        胡醫(yī)生說:“你說呢?”

        那三個字說得好輕,好慢,她沒有看到他的臉,可她知道他在笑著,一點也不因為她可能的誤會而生氣。無數(shù)個“你說呢?你說呢?”輕柔地,緩慢地,像無限發(fā)酵的面團,迅速膨脹開來,讓她震驚不已?;蛟S她的直覺是對的,一個獸醫(yī)為了治好更多的病狗,解剖一兩條無主的野狗也是正常的??伤麆偛庞终f狗也是一條命,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又看見了那晚的場景,狗被吊在樹杈上,像秋千那樣蕩來蕩去。

        巴 克

        胡醫(yī)生的寵物診所開在一條叫育子弄的巷子里。那里是寵物一條街。鐵籠子里關(guān)著的大都是狗,品種各異的狗,毛發(fā)柔軟,眼眶微凸,當它們一動不動的時候,真像玩具商店里出售的絨毛玩具。

        可它們都在汪汪汪地叫著,一只叫了,另一只跟著叫,所有的狗此起彼伏地叫著。它們是在用叫聲和人類說話。

        在縣城的馬路上,經(jīng)常可見那些穿毛皮衣服的女人,牽著一條可愛的絨毛狗,非常悠閑地散著步,偶爾親昵地喚著身邊愛犬的名字:“嘿,莉莉!莉莉!”,或者“姍姍,心肝小寶貝兒,快過來!”。

        有一天,一個這樣的女人抱著她的愛犬走進胡醫(yī)生的寵物診所里。

        診所里,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的女人正抱著愛犬在掛鹽水,女人的頭微微低垂著,一只涂著紅色蔻丹的手,輕柔地,有一下無一下地撫摸寵物狗的毛發(fā)。另一個穿皮革短裙的女人站在工作臺前,雙手握著狗爪子,腦袋偏過去,似乎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胡醫(yī)生正在給她的小狗打針。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小狗的毛發(fā),露出一塊淺色皮膚,用酒精棉球擦了又擦。

        女人抱著狗進來了。那鐵籠子里的狗,紛紛把前腿掛到籠口上,沖著她汪汪亂叫??匆幌?,叫一聲,眼睛吧嗒吧嗒的,女人隨意瞥了一眼,馬上就把注意力收了回來。

        女人懷里的狗似乎很老很老了,毛發(fā)脫落處露出一塊塊紅腫糜爛、布滿斑點的皮膚,就像披著一條破敗的碎牛肉色毯子。它閉著眼睛,貼著女人的身體,或者是女人的身體緊箍著它。在一陣輕微的抽搐之后,它伸了伸腿腳,又猛地縮了回去。

        女人抱著那狗坐在角落里等著。

        “能不能給我的巴克安樂死?”在她們走后,女人來到胡醫(yī)生面前。

        巴克?胡醫(yī)生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是狗的名字。為什么?不能治了嗎?胡醫(yī)生試圖用眼神和女人交流,可女人一點也沒有與他對話的意思。

        “它的肚子已經(jīng)爛了。它很痛苦。我想讓它安靜地離開。”女人說。

        胡醫(yī)生搓著手,想把那病狗從女人懷里接過來,可她并沒有放手的意思。

        “就是不能讓它有任何痛苦,多少錢都可以?!迸搜a充說。

        “總得讓我看看它得了什么病吧?”

        “惡性腫瘤?!闭f完這四個字,女人依然面無表情。

        胡醫(yī)生萬分尷尬地看著女人和她懷里的狗,他很想笑,可他不僅沒有笑,反而馬上變得嚴肅起來。這個月以來,已經(jīng)是第四條了。他變得鎮(zhèn)定。

        “怎么最近碰到的都是這種事……”胡醫(yī)生嘀咕道。

        “你在說什么?”女人有些不耐煩。

        “沒什么。我說我可以做到,安樂死。讓它沒有痛苦地……走?!焙t(yī)生小心翼翼地回答,避免提到那個字。似乎這是一個禁忌。

        女人把狗放在工作臺上,掏出隨身攜帶的梳子,梳理著病狗板結(jié)的毛發(fā),梳了一半,停下了,似乎很怕它疼著。狗肚上有一個沒有長牢的瘡口,黃色膿液正在滲出。那狗忽然抽搐起來,四肢抖得厲害。女人馬上顫抖著把身體貼上去。

        女人捂著臉出去了。

        剛才還齊聲吠叫的群狗忽然噤了聲。診所里安靜極了,那病狗的喘息聲也在漸漸消失。氣味卻越來越重,是那種很臭很臭的腳臭味,女人病體的氣味,從鼻尖底下、離嗅神經(jīng)最近的地方散發(fā)出來,濃得幾乎讓人窒息。

        診所里的狗和人都屏聲靜氣,沒有一點聲音。針筒,麻醉劑,氫化鉀注射液,酒精棉簽一一放置在金屬托盤里,那托盤就在那病狗的身后。胡醫(yī)生近身打量著那狗,那狗也在看著他,狗的眼神非常非常虛弱,眼睛中間近瞳孔處是灰白色的,整個眼珠子似乎浸在一攤液體里,那是眼淚水嗎?可胡醫(yī)生想,那不可能是眼淚水,那一定是病灶分泌出來的液體,或許腫瘤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眼睛里去了。

        狗的眼神仍停在那條線上,似乎懶得再動一下。胡醫(yī)生避開那條線,來到病狗的身后,那尾巴上的毛發(fā)已經(jīng)爛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濕嗒嗒的,沾染著膿液,連看一眼都讓人惡心??赡请p眼睛,為什么一只病狗卻有一雙像人一樣的眼睛?

        胡醫(yī)生有點心煩意亂。他回頭看著那籠子里的吉娃娃,它前腿抓在鐵籠上,也在看著他,那眼神如出一轍,悲傷、茫然、驚恐、無助……它不會說話,可它似乎什么都懂。

        他對自己說,我結(jié)束的是這狗的痛苦,而不是它的生命。誰也沒有權(quán)利結(jié)束別人的生命。他對身邊的助手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助手戴上手套,習慣性地搓了搓手。先是消毒,給針筒灌注射液,在進針之前排出多余的空氣,嚴格按照程序來,馬虎不得。

        在做這一切時,胡醫(yī)生一直看著那狗,本來他是可以避開的,可他沒有這么做。第一次做的時候,他怕主人反悔,要他們簽字??涩F(xiàn)在他不會這么做了,還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事情反悔的。相反,他們會感激他。

        胡醫(yī)生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可此刻,那些事情紛至沓來。他們找他給寵物安樂死,有些甚至是健康的,只因為主人要搬家了,又不能帶它走,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們就來找他幫忙。

        當女人進來的時候,那狗已經(jīng)躺在臺子上,身子蜷曲,眼睛緊閉,就像睡著了一樣。

        女人給了胡醫(yī)生錢。女人把狗抱走了,就像抱走一個熟睡的孩子。女人看起來很平靜,甚至有點笑意。

        “這是給得最多的一次。看來,這女人很有錢?!焙t(yī)生對他的助手說。他語帶笑意,不是因為心情高興而笑,而是他必須得笑,畢竟那么點時間就賺了那么多錢。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助手是個年輕人,剛從學校畢業(yè),對很多業(yè)務(wù)上的事情還弄不明白,可是對于這項操作,因為執(zhí)行了多次,倒是輕車熟路。

        他們兩個就這個問題聊了幾句,帶著點興奮的語氣,又有些莫名的激動。特別是胡醫(yī)生,話特別多。

        就在他們聊得興起時,群狗忽然叫開了,好像從令人吃驚的事情中蘇醒過來。它們前腿攀附著鐵籠子,齊齊站立著,好像要從那籠子里走出來。

        也不知胡醫(yī)生嘀咕了一句什么,它們瞬間安靜下來,屋子里的情狀逐漸恢復(fù)到女人到來之前的模樣。

        蘇離開的那個晚上,小桃在姑姑家過夜。是蘇叫她去姑姑家睡覺。

        小桃逢人就說:“因為那只狗。他們要吃狗肉,我媽不想讓我難過。其實她自己更難過。沒想到她會喝藥?!?/p>

        狗是小桃?guī)Щ丶业?。那天,蘇叫她去寺廟里給弟弟燒香。弟弟病了,一到晚上就發(fā)燒。小桃不想一個人去寺廟,可為了弟弟,她還是去了。寺廟里住著一對老夫妻,男的駝背,女的獨眼,那樣子有點可怕??尚√液退麄兓焓炝耍簿筒慌铝?。

        小桃點了蠟燭,燒了香,在菩薩像前說了弟弟的事情。

        回來的路上,狗從矮樹林里躥出來,一路緊跟著她,她停下,狗也停下,她擦汗,狗就搖尾巴。她往前走,狗也向前,一路走走停停,跟著她到了家。

        他們不讓它進門,一只草狗,來歷不明,萬一有病呢。他們叫她把狗弄回去,哪里來,回哪里去。他們其實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酒鬼父親。他一喝酒,就把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要把眼眶瞪裂。蘇和小桃都怕他。

        小桃往外頭走,狗也跟著走。小桃跑起來,狗也撒開四蹄跑起來。小桃躲在墻壁后面,狗也停下,四處張望。小桃避開狗,繞遠路回家。

        遠遠地,小桃就看見狗在家門口搖尾巴。她笑了,快步跑了起來。小桃一跑,狗的尾巴搖得更起勁了。

        酒鬼喝醉酒,癱倒在月光地上,那狗過來舔他的手,嚇得他酒醒了一半,脫下鞋子啪啪亂打,打得狗嗷嗷亂叫。打完狗,酒鬼開始打蘇。蘇在睡覺。酒鬼打得她滿屋子亂滾,直討?zhàn)?。狗在屋外嗷嗷亂叫,蘇在屋里嚶嚶哭泣。

        小桃躲在被窩里抹眼淚。

        打完狗和蘇,酒鬼躺下,打呼嚕。蘇爬起來,鉆到小桃的被窩里,娘倆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挨到天亮。

        酒鬼出門了,蘇把剩菜剩飯潑在水泥地上,狗過來,用舌頭舔得一干二凈,它還舔蘇的繡花鞋,把那鞋底也舔得一干二凈。蘇拿起掃帚作勢要打它,它立馬躥到槐樹底下,搖尾巴。那狗見了蘇和小桃就搖尾巴,遇了酒鬼就躲,好像有人教過它一樣。

        酒鬼要把狗趕走,說浪費了糧食,等養(yǎng)胖了,也不知進誰的肚子??晒凡皇侨?,不怕打不怕揍,怎么攆也攆不走。蘇不敢給它東西吃,它就去外面找食。白天出門,晚上才回來,睡在柴堆里,一有風吹草動就汪汪叫,認定這地方就是它的家。

        狗餓得皮包骨頭,真可憐。趁酒鬼不在,蘇偷偷把食物扔到門外,它就屁顛屁顛地跑去舔個精光,吃飽了,它就搖尾巴,搖啊搖,愜意極了,忘了自己只是一條狗。

        蘇到河邊汰衣裳,它就蹲在河埠頭發(fā)呆,蘇汰完衣裳起身,它前腿一蹦,后腿隨之起立,一溜煙跑到前頭去了。下雨了,狗在門外汪汪亂叫,蘇聽到叫聲開門收衣服,拍拍狗的腦袋,狗很高興,搖尾巴。有一天,酒鬼沒有喝酒,卻在屋子里打起蘇來,狗在屋外嗷嗷亂叫。酒鬼開門拿石頭擲它,沒有擲中,酒鬼懊惱不已,去追狗。忘了蘇。

        幾個月里,村里失蹤了十幾條狗。他們說狗殺手把一種叫“七步倒”的毒藥裝在包子里,給狗吃。為此,酒鬼要吃狗肉,蘇不讓。酒鬼呵呵大笑說:“不是我吃它,就是它吃毒包子,你說哪個比較好?”

        蘇就是不讓他吃狗。

        狗沒有吃毒包子,卻咬人了。那個人氣勢洶洶地對蘇說:“你的狗有沒有狂犬病?它咬了我一口,如果我死了怎么辦?”

        蘇說:“我的狗沒有病。你不會死的?!?/p>

        那人說:“你說沒病就沒病啊?不行,你說了不算,現(xiàn)在,我要去醫(yī)院打針,你快拿錢給我。如果我得了狂犬病,死了,你們也要賠的。”

        蘇說:“你不會得狂犬病的。你不會死的?!?/p>

        那人奪過蘇手里的錢,說:“哼,又不是你說了算。我去找醫(yī)生?;仡^再找你的狗算賬?!?

        那人走后,蘇把狗用鐵鏈鎖在地下室里。狗汪汪亂叫,滿嘴是血,咬鐵鏈咬的。蘇不忍心,把狗放了。

        那人從醫(yī)院里回來了。他沒有死。他笑嘻嘻地對別人說:“醫(yī)生說狂犬病的潛伏期很長的,運氣好的話能活到明年,運氣不好的話明天早上起來就死翹翹了。”

        很快,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酒鬼也知道了這件事,把蘇打了一頓。打完蘇,又去打狗。

        酒鬼在窗前喝酒,那人慢吞吞地來了。

        “你家的狗咬了我,你說怎么辦?”那人一腳踏在板凳上,一腳立在泥地上,唾沫橫飛地說。

        “我老婆不是給你錢了嗎?你還想怎么樣?”酒鬼說。

        “就這點錢?想要打發(fā)我?你知不知道被狗咬是有可能得狂犬病,得了狂犬病是有可能死人的?!蹦侨苏f。

        “你現(xiàn)在死了嗎?”酒鬼挑釁地說。

        “你以為我現(xiàn)在不會死嗎?我馬上死給你看?!蹦侨苏f完,就要往地上躺。

        酒鬼叫道:“哎,兄弟,兄弟,快起來,別這樣……”馬上過去扶他。

        那人斜靠在門板上剔牙,斜著眼睛,似乎在說:“你們看著辦吧,我可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要死的人哦?!?/p>

        酒鬼過去和那人耳語了幾句,那人一拍大腿,連說了三個“好”,馬上收起架勢,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沖酒鬼嚷道:“說話算數(shù)啊!”

        酒鬼朝他擠眉弄眼:“兄弟,放心吧!”

        那人走后,蘇馬上對他說:“你和他說什么了?”

        酒鬼把臉一板,瞪眼道:“男人的事情,女人閉嘴!”

        蘇哭了。

        酒鬼怒吼道:“哭什么哭!當初是誰不讓我宰了它,給老子惹出這檔子事來,還有臉哭?”

        黃昏的時候,酒鬼讓蘇去白房子診所買藥,說肚子疼。

        蘇走后,他們就來了,三個男人帶著一只麻袋,鬼鬼祟祟出現(xiàn)在院門外。

        酒鬼把一碗米飯倒在地上,呼狗過去吃,狗不去。酒鬼叫小桃:“喂,去把狗叫來。”

        小桃不解,酒鬼可從來不會給狗喂食。

        酒鬼又叫:“快去把狗叫來?!?/p>

        小桃一出現(xiàn),狗就搖著尾巴過來了。狗一過來,他們馬上從身后抄了上來,鐵棍子藏在身后。

        當狗低頭吃食時,一根繩索呼地飛來,不偏不倚,一把套住它的脖頸,一聲慘叫之后,狗被吊到樹杈上,像一只懸掛的破麻袋,秋千那樣蕩來蕩去。有人用鐵棒撬開狗嘴,一瓢一瓢往里灌水,灌到肚子里的水從喉嚨口滿出來,改用木棒擊打狗身,那水從嘴里、鼻孔里噴射而出,哀嚎之聲不絕于耳。那狗雖已氣息奄奄,卻仍未死去。

        那灌水的對棒打的說:“怎么樣?別把它打死了吧?”

        “當然,留口氣,味兒更美,水沸了吧?趕緊拖過去。”那人笑著說。

        他們把狗裝進麻袋里,往外面拖,拖得氣喘吁吁。

        那人跟在后頭,笑嘻嘻地對酒鬼說:“怎么樣?動作還利索吧!”

        酒鬼豎起大拇指:“夠利索,燒好了別忘了叫我!”

        “放心吧,我們先走了,有好酒等著您呢!”那人哼著歌走了。

        蘇早已買藥回來,佇立在一旁,剛才那狗被吊到樹上、被灌水時,她一直看著,直到那狗被拖走了,她才反應(yīng)過來。

        她把藥片往地上一丟,踩了幾腳,徑直往屋子里走去。

        酒鬼在身后叫:“那狗咬了人,遲早是要被打死的,死了就死了吧,不過是一條狗。等下給你吃肉,狗肉大補!”

        蘇在房間里歇斯底里地哭嚷著:“你給我閉嘴?!?/p>

        半夜,酒鬼醉醺醺地回來,搖晃蘇的身體。蘇根本就沒睡著。

        “快吃肉!”酒鬼把肉端上來,“聞聞看,香不香?”

        蘇把頭埋進被窩里,雙腳在床上亂蹬亂踹。

        酒鬼抓著蘇的頭發(fā),把她拎起來,往她嘴里塞肉。蘇把狗肉吐在酒鬼臉上。酒鬼的酒醒了大半,用筷子撬開蘇的嘴巴,繼續(xù)塞肉。

        一陣干嘔,蘇吐了酒鬼一身。酒鬼打了蘇一巴掌。

        第二天醒來,酒鬼發(fā)現(xiàn)蘇躺在地上,臉青了,身體已經(jīng)僵直。屋子里一股農(nóng)藥味,又好像是狗肉的味道。

        嗅了半天,酒鬼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子失靈了,到處都是狗肉的味道。酒鬼像狗一樣在地上爬了一圈,連桌子、椅子、地板都有了狗肉的味。酒鬼哭了。

        酒鬼打破酒瓶子,來到城里。

        酒 鬼

        那天,一個戴蛤蟆眼鏡的男人,來到育子弄,在胡醫(yī)生的寵物診所外徘徊不前,如此大概有十來分鐘,忽然,他一個箭步,上前推那扇玻璃門,推了半天,人還在門外。

        胡醫(yī)生起身開門。

        “怎么是你?”胡醫(yī)生看到醉鬼的那一刻,有點吃驚。

        “是我,我也來城里討生活了,都來半年了,天天路過你這里,可一次也沒進來過,今天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著要進來和你說兩句,好像再不這樣做就沒有機會了。我知道寵物診所是做什么的,給狗啊貓啊治病的吧,從前你是給人看病的,這個職業(yè)對你倒也合適。對了,以前我可不認為那些貓啊狗啊也需要醫(yī)生,它們生下來不就是給人吃的嘛?”說到這里,他咽了下口水,“真的,我不只吃過狗肉,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什么肉沒吃過啊,直到那一天,我干活回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什么東西都找不到,我餓得半死,沒有氣力做飯,我聽見院子里有一條狗在咳嗽,它咳嗽的聲音和人一模一樣,天哪!我沒有聽錯吧,狗也會咳嗽?就像人在咳嗽一樣?你要笑我了吧,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可我還真是不懂,我不知道狗竟然會咳嗽,這個事情把我嚇住了,也不是真的嚇住,只是覺得奇怪,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怎么說呢,我忽然覺得有點害怕了。活了那么大歲數(shù),我還沒有怕過什么。他們都說我老婆是被我害死的,我沒有想過要讓她死啊,全是因為那條狗,他們殺了那條狗,我老婆這個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她總覺得那條狗和我們家有關(guān)系,和她有關(guān)系,它是跟著我女兒回家的,狗死得那么慘,她一下子受不了了,那段時間又常常被我打,她是被打怕了,而那條狗……也是被打死的。”

        在說到“被打死的”這幾個字時,他苦笑著,臉上有一種嫌惡的神情。

        診所里沒有別人,胡醫(yī)生和寵物們都安安靜靜的,好像聽得懂這個男人在說什么。

        他調(diào)整了下坐姿,繼續(xù)往下說。

        “我有一身好力氣,什么活都能做,清潔工,搬運工,泥水匠什么的,都沒有問題,可我沒有選擇那種工作,我一直在想自己應(yīng)該去做什么,不僅是為了賺錢,我要去做讓自己感到費勁的工作,我要讓自己過得不舒服,不僅是身體上的不舒服,還有心里的,一句話,我要跟我自己作對。我來到酒廠上班,洗酒瓶,聞著滿天滿地的酒香卻不能嘗上一口,那種難受就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身上咬,可我硬是把酒給戒了。我去做動物飼養(yǎng)員,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份愛心,我是個殘忍的人,我怕自己因為沖動把那些動物殺死,或者因為無法忍受那些臭味,而給它們下毒,這樣我就會被關(guān)起來,難道我很想被關(guān)起來?我瘋了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停下來看著胡醫(yī)生,似乎想從他臉上得到答案。

        胡醫(yī)生也在靜靜地看著他。他在聽他繼續(xù)往下說。

        “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了,把鐵釘弄在香蕉里給猴子吃,沒想到那猴子很聰明,居然能把釘子吐出來,呸地一聲吐在我面前,就像一顆子彈,把我嚇壞了,不敢看那猴子的眼睛,還好它不會說話,可我告訴你,那不會說話的動物才可怕!以后,那猴子一見到我走進飼養(yǎng)區(qū),就用那眼神看著我,我真是受不了。

        “我從動物園出來,我不當飼養(yǎng)員了,我在一家工廠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那工作倒也安靜,天天坐在傳達室里,除了我之外,還有兩條大黃狗,是廠里專門弄來看門的,到了晚上,整個廠區(qū)靜悄悄的,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不,是兩條狗,一個人。前半夜,我是不睡覺的,到了后半夜,我靠在椅子上打盹,反正有狗,如果有人進來,狗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不過我還是不敢睡得太死,怕真的發(fā)生什么,沒想到那個晚上真的出事了,我被一陣涼意弄醒,有人正用刀抵著我的脖子,我腦子一片空白,嚇得直哆嗦,那人說把眼睛閉上,我就老老實實地把眼睛閉上,他們把我反綁在椅子上,用廢報紙塞進我的嘴里,我難受得要死,氣都喘不過來,我一直閉著眼睛,直到那些人走開了,我的眼睛還閉得緊緊的。我聞到一股尿臊味,一摸,連褲子都濕了?!?/p>

        說到這里,他的眼睛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閉上了,渾身顫抖起來。他抓住胡醫(yī)生伸過來的手,緊攥著不放。

        “我被廠里開除了,廠長把話說得很難聽,說我還不如那兩條狗。后來我才知道,那兩條狗,可憐的畜生,竟被那幫人割喉了,血沫子濺得老高,噴到電線桿子上,倒在倉庫外面的水泥地上眼珠子還是睜著的,它們算是英勇就義了。可我呢?直到警察來了,還把眼珠子閉著,不敢睜開,像死人一樣閉著,你說,這樣的人還能當保安嗎?真是連條狗都不如?!?/p>

        他喘了口氣。看著胡醫(yī)生正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嘴角一歪,竟笑了。

        胡醫(yī)生伸著脖子,似乎在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酒鬼挪了挪身子,轉(zhuǎn)移了身體的重心,往前湊了湊。他從容不迫,四下張望著,他看到胡醫(yī)生的工作臺,墻上掛著的解剖圖,籠子里關(guān)著的寵物,剛才光顧著說,沒來得及好好打量。他對胡醫(yī)生點點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老早你在村里給人看病,現(xiàn)在你在這里給狗看,要我說,都是醫(yī)生,都一樣的?!彼谠\所里掃視了一圈,慢吞吞地說。

        胡醫(yī)生大吃一驚,顯然沒料到酒鬼會說到他頭上。

        “那不一樣,不一樣的?!焙t(yī)生搓著手,囁嚅地說。

        酒鬼不說話,眼睛瞟來瞟去,似乎在說,有什么不一樣,都是治病,人與狗也是一樣的。

        “這幾年,我很小心,狗也是生命,它們不會說話,可我從來沒有疏忽過,這是真的?!焙t(yī)生確實很小心,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說錯一個字。

        他們沒辦法不想到那件事。

        “沒錯,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的。要我說,你并沒有做錯什么。”醉鬼努力說得輕松,卻不去看醫(yī)生的臉,也不給他說的機會——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

        “聽說在城里,還有人請你,殺狗?”酒鬼一臉詭異,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那是……安樂死。不一樣的?!焙t(yī)生辯解道。

        酒鬼笑了笑,不說話。

        “真的,這是一種人道主義。對狗好?!焙t(yī)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哦。是嘛?”酒鬼輕輕地咳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

        胡醫(yī)生有點不高興,想把話題岔開,可沒有成功。酒鬼牢牢把握主動權(quán),無論說到哪里,只要輕輕地一繞,又回去了。他今天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說這個?這個害死老婆的混蛋!

        胡醫(yī)生站起身,走到那鐵籠子邊上,伸了伸手,想要去摸那只雪白的京巴,可隔著籠子,那狗趴在里面,扁闊臉,圓溜溜的眼珠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摸不著那只狗。他的手在鐵籠上方的空氣中晃了晃,就收回了。

        “這狗真可愛,你看它的耳朵,還有毛發(fā),嘖嘖,就像一個肉團?!本乒碚f。

        “嗯,這狗不好養(yǎng),冷天容易感冒的。”胡醫(yī)生冷冷地說。

        酒鬼走近鐵籠,半蹲著身子開始欣賞起來,不由發(fā)出由衷的贊嘆聲。似乎不能相信這些狗竟然是村里那些草狗的近親。

        “你說這些狗,吃起來是不是味道不一樣一點?”酒鬼忽然問道。

        什么?胡醫(yī)生心里一顫,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他眄了酒鬼一眼,干脆說:“都是狗,能有什么不一樣。差不多的?!?/p>

        酒鬼瞪大眼睛,似乎在說:“你吃過?”

        “誰會去吃它們?它們那么貴!”他馬上回答,似乎有點生氣。

        “我可沒這么說?!本乒眈R上辯解道。

        他肯定是吃過它們的,只是不敢承認——想到這里,酒鬼輕輕地笑了,笑得有點得意,有點自以為是,這個胡醫(yī)生啊,在鄉(xiāng)下犯了錯,治死人,到城里來倒是享福了,給那么多狗看病,偶爾吃個一兩條也是極有可能的,還不承認!那種狗的味道到底是不一樣的吧!還說差不多,誰信啊?瞧瞧它們多么嬌貴,喝牛奶吃鮮肉長大的,能和鄉(xiāng)下的狗一樣?慢著——他吃的會不會是病狗啊,到他手上的還能有好狗?想到這里,他不由一陣惡心,胃里的東西刺激性地廝殺著,硝煙彌漫,一路高歌猛進,可臉上仍保持著微笑。為什么要自我折磨,這是毫無必要的嘛。酒鬼的表情舒展開來,他拍了拍自己的臉,試了試手的力道,他輕輕地笑了。他一邊笑,一邊往外走,今天說了那么多,心情輕松得好似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

        為什么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人,無恥!酒鬼離開后,胡醫(yī)生坐在犬類散發(fā)的氣息里,恨恨不已地想著。他一邊恨著,一邊無意識地用手掌擊打面頰,這樣的動作持續(xù)了一會,完全是下意識的,直到有火辣辣的疼痛感襲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為自己做出這樣的動作感到吃驚。

        選自《野草》2014年第1期

        原刊責編 吳茂林

        本刊責編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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