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若英
兩個疤女郎
◎ 劉若英
難得的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咖啡廳,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突然一人奔進了咖啡廳,像要躲雨,我認出她來了。二十多年沒見,我還是可以一眼認出她,因為她臉上有一個跟臺灣地圖一樣的紅色胎記。
我走過去,她一看見我就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問我怎么記得她?我指了指她臉上的胎記,然后她也指了指我臉上狗咬的疤痕,兩人一起笑了。
她是我小學(xué)最要好的同學(xué),個子很小,功課也好,總坐第一排。我們倆各梳著兩條辮子,常拿著冰棒坐在學(xué)校操場的高臺上,晃著脫了鞋襪的雙腳,看著天空發(fā)呆。然后很快,我們畢業(yè)了,上了不同的中學(xué),慢慢很少聯(lián)絡(luò)了。
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在巷口見她站在那里,我跑了過去,她一看見我就緊緊地抱住我。我問怎么了,她說:“我跟熊明俊在一起了?!?/p>
我先說:“熊明俊是誰?”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臉繃得很緊。我又說:“哈哈!談戀愛吧!很好??!”
然后,她就哭了。她說她懷孕了,熊明俊要帶她去拿掉。她很害怕,希望我陪她去。我忍住震驚,直說:“好,一定!”她說時間定好了,她會再來找我。
后來的每一天,我回家的路上,總要在接近最后的巷口時把腳步放得很慢很慢,深怕錯過她的身影。但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自此毫無音訊。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皩Σ黄穑沂冀K沒去找你。那個星期三放學(xué)時,熊明俊來學(xué)校等我,他說他湊夠了錢,準備當天晚上就帶我去醫(yī)院。然后,我們?nèi)ノ覀兛側(cè)サ南锟诔悦?,他叫了一桌小菜,希望我能吃得營養(yǎng)一點。我突然問他,如果我把孩子生下來,你還會要我嗎?他堅決地回答‘會’。
“即便燈光如此昏暗,我還是看見他堅定的眼神,然后我覺得我們身邊像閃爍著一道道光圈,守護著我們。那是兩個人決定廝守一生的時刻。
“我辦休學(xué)了,我很對不起我爸爸,但我真的想生下這個孩子?,F(xiàn)在我找到一家冰果店愿意讓我去打工,熊明俊白天繼續(xù)上學(xué),晚上去搬家公司打工,很辛苦,但我們過得很好,我很滿足。我相信我們會很好的?!?/p>
我看著信都傻了,14歲的兩個人,哪里來的自信跟勇氣?這能叫愛嗎?
雨爽快地停了,剩下大玻璃窗上稀疏的水滴。我還是忍不住問:“那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
她還是一絲淡然的笑,說:“我一個人過得挺好啊!我女兒都結(jié)婚了,我快當外婆了?!?/p>
我問:“那熊明俊呢,他最近怎么樣?”
“他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念書,我們就分開了。”
“你看,男人就是這樣!這對小孩子太不負責(zé)了。后來呢?”我問。
“不,故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熊明俊一直對我很好。他也很辛苦,在學(xué)校功課一樣不能落,一回家就要扮演爸爸和丈夫的角色。
“他很爭氣,考上了國立大學(xué),拿到獎學(xué)金,出國也有補助,他說他不要離開我們,但是我一直逼他出國。其實他上了大學(xué)之后,我就感覺我們的話題其實越來越少,他的世界越來越大。不管他多么努力拉近我們的距離,但是終究我們已經(jīng)走上不同的路了。
“他走了后還是常給我們寫信,后來在美國找到工作,也就留在那里了。上次見面是女兒結(jié)婚,他回來了幾天……他沒有辜負我,這段感情里,誰都沒有辜負誰,只有很寬廣的愛,還有我們的女兒?!?/p>
說這些話時,她是平靜的,帶著微笑看著漸漸天晴的窗外。
(摘自《我的不完美》中信出版社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