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穎
記得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消息傳來后,在網(wǎng)上看到許子?xùn)|接受鳳凰網(wǎng)采訪的報道。他說:“莫言符合諾貝爾的‘六個幸運號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篇訪談大概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在談一個問題:翻譯。里面提到了一個關(guān)鍵人物——葛浩文。
許子?xùn)|所說的這六個幸運號碼的第五個是,“要有好的英文或者法文的翻譯”?!案鸷莆囊恢卑阉裕┑臅浅S辛Φ姆g到英文世界去,(莫言)有很好的海外的支持者?!庇终f,“如果只按文學(xué)標準的話,中國好多作家都應(yīng)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中國很多作家,或者說中文的很多作家之所以沒得獎,原因就是因為它這個獎必須要看英文跟法文,或者是瑞典文。因此由于翻譯的原因,這個獎可能沒有了?!@個最重要的獎其實語言上是不公平的。”“文學(xué)通過翻譯來評論,這個就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薄艾F(xiàn)在莫言為什么比較合算?就是因為他在西方有一定的讀者群,而且有很強的商業(yè)的翻譯的機制,因為他有一定的銷量,有銷量出版社才會請好的翻譯家,所以翻譯出來作品可以很好。通過翻譯,有些不那么樣的中國作品也可以翻得很好……比中文版還好?!?/p>
這不是一個新問題了。記得王元化先生在《清園自述》中,回憶跟馬悅?cè)坏慕煌鶗r,談到過一個細節(jié)。1986年馬悅?cè)粎⒓釉谂f金山舉行的國際漢學(xué)研討會,會上不少人提出中國作家從未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問題。馬悅?cè)辉诎l(fā)言中試圖作一些解釋,提到翻譯的質(zhì)量會影響評委對作品的理解。引起一場小小的風(fēng)波,被質(zhì)問:“諾貝爾獎是文學(xué)獎還是翻譯獎?”話音未落,就引起一片譴責(zé)聲,落得個“馬悅?cè)粚χ袊谐梢姟钡膲拿?。可是,十八位評委只有一位懂中文,翻譯的重要顯而易見。我們是不是可以說,莫言的獲獎,葛浩文功不可沒呢?答案是肯定的。
有一段時間,我負責(zé)出版社的對外版權(quán)工作,有幸參加了2008年4月新聞出版署與英國文化部英國文學(xué)翻譯中心舉辦的“中英文學(xué)翻譯出版研討班”,地點在浙江莫干山。記得其中有兩項培訓(xùn)內(nèi)容是英國出版商如何選擇翻譯作品,書籍海外出版原因分析等等。在研討班上,拜識了葛浩文先生。
葛浩文第一次進入大眾視野,可能就是那個時候或稍早,因為《狼圖騰》的暢銷并成為話題,因為它翻譯成英文以后,在歐美的暢銷。
當時我不知道葛浩文是何許人。因為曾策劃編輯過《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有些自以為是,認為漢譯英界,沒有我不知道的吧,包括國外的。真是盲目自大。要知道,我關(guān)注的是中國經(jīng)典的翻譯,對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翻譯完全沒留意。這才有了莫干山的一幕。
朋友介紹說:葛浩文來了!
誰是葛浩文?
你不知道?他是目前漢譯英的N0.1。
顯然,對我的無知,朋友頗有些詫然。我趕快翻閱發(fā)下的資料?!案鸷莆模℉oward Goldblatt)是美國Notre Dame大學(xué)的研究教授,學(xué)術(shù)雜志《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現(xiàn)在更名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和文化》)的創(chuàng)始編輯?!绕湟苑g中國,臺灣和香港的文學(xué)作品著稱于世。……最著名的翻譯作品包括中國暢銷小說家莫言的《紅高粱》,臺灣女作家李昂的《殺夫》,藏族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1999年他和林麗君合譯了臺灣作家朱天文的《荒人手記》被選為美國文學(xué)翻譯協(xié)會的當年最佳翻譯作品。他最新的翻譯作品包括莫言的《豐乳肥臀》,南京作家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他最新的翻譯作品姜戎的《狼圖騰》獲得了2007年第一屆曼氏亞洲文學(xué)獎(該獎的一個重要任務(wù)是協(xié)助將亞洲文學(xué)譯成英文出版,并推薦到英語世界乃至全世界)。這本書的英文版在2008年3月由企鵝出版社全球發(fā)行。葛浩文教授在亞洲和西方擔(dān)任不少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雜志的顧問和編輯委員會成員?!庇谑怯辛顺醪降挠∠?。
研討班分了四個組,分別研讀翻譯四位作家(鐵凝、李洱、伯納丁·埃瓦里斯托、哈里·昆茲魯)的作品片斷。各組學(xué)員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進行翻譯討論,翻譯完成后,與作者見面,請他談創(chuàng)作過程和小說背景,并接受學(xué)員提問,由此對作品的風(fēng)格、語言特色、字詞含義等進行深入討論。我分在黑美人組,小組作家是哈里·昆茲魯,翻譯樣本是他的My Revolutions。葛浩文是“蒼河白日夢”組的小組長。
我們的研討分散在幾棟別墅,課間休息時,大家會出來休息,透透氣,聊聊天。這成為大家溝通交流的一個機會。當然,這環(huán)境免不了亂雜。有一天,葛浩文先生被一群中方編輯們圍著聊得起勁,我在旁仔細觀察,他那雪白的絡(luò)腮胡,花白的頭發(fā),戴一副秀瑯架眼鏡,很有型。編輯們也挺八卦,問他的翻譯稿酬收入。他說,翻譯在美國跟中國一樣,稿酬都不高,主要還是因為自己研究這一塊,有興趣。我正好帶著相機,抽了個空,要求給他拍了幾張照片。
第二天早晨,我出外散步,路過一幢別墅,見葛浩文獨自一個人在別墅前面的回廊里,來回踱步,隨屋里傳來古典音樂節(jié)拍,夾著煙的手隨著音樂在半空中飛舞,陶醉其中。我轉(zhuǎn)身趕回房間,取了照相機,再次來到那幢別墅,提出給他拍照。他停了下來,原地站定,看著我。拍完,順勢跟他聊開了。從音樂開始,他說他喜歡古典音樂,這是他的一大愛好。如前所述,他的興趣在中國作家及其作品,聽我介紹了花城出版社經(jīng)營多年的“花城原創(chuàng)”,很有些興趣,希望寄幾種給他看看,而且,希望長期看到花城的新出版的長篇。下午大會集中時,他從口袋掏出一張小紙條來給我,說是他的通信地址,若可能,希望看到花城出版的小說。顯然,早晨的談話,給他留下了印象,對南方的這家文藝出版社產(chǎn)生了好奇,他研究中國當代文學(xué),大概認為會不會錯過什么,想要更廣泛地關(guān)注,全面了解當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尋找、發(fā)現(xiàn)作家作品。我的這種感覺從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得到了印證:《渴望至高無上——中國現(xiàn)代小說和葛浩文的聲音》,作者陸敬思(Christopher Lupke),華盛頓州立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和比較文學(xué)主席。他說:“葛浩文的工作為英語世界帶來了大量的作家,幾乎涉及中國大陸與臺灣各地所有的風(fēng)格、年代、政治和社會立場、民族和地域。”
會上,舉辦了一場作者和譯者面對面探討翻譯問題的研討會:《狼圖騰》的作者姜戎與葛浩文就翻譯的對話,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譯者歸化努力的相互詰難,這當是文學(xué)翻譯的典型案例。姜戎先生提了一系列的問題,如作者認為英文版刪掉了序言部分,該部分的不少社科文獻價值,如沒必要刪去從史料中輯錄的關(guān)于狼的部分,對注重研究的人來說就丟失了很多東西,不能不說是個遺憾。討論的相當部分集中在翻譯的細節(jié),如“白毛雪”,作者很生動地描述了內(nèi)蒙古特有的白毛雪英語中沒有傳遞到位,漢語中阿爸的稱謂是泛稱,而英譯本中將之全部譯成了爸爸等。葛浩文談了他為了使這本書比較適合西方讀者的閱讀趣味,進行了適當?shù)男揎?。他解釋說:“你是為中國人而寫,我是為外國人而譯……編輯部說讀者要看的是小說內(nèi)容,這些社科方面的文獻就不用譯了……海明威的小名叫爸爸,因此在美國文化中不會有倫理問題,而Aba在英語中沒有意義?!碑斈辍锻鉃┊媹蟆凡稍L葛浩文的一篇文字,談到《狼圖騰》翻譯的經(jīng)歷時,他說:“翻譯過程對我來說是例外。我看了三章五章時就決定邊讀邊譯,我想讀者想感到驚訝的情感,我翻的時候也要感到。比如楊克看到天鵝湖的感觸,我想到了我小時看到美景的感觸。超過原著的地方我沒有這么大的才氣,我還是尊重原著的。我沒有看完后再譯,是想把感情放進去?!?/p>
我不知道,葛浩文先生是不是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想超越原作,跟原作競賽。但他在跟姜戎的對談中,我感覺到了他的某種情緒。在寫這篇文字之前,我想跟姜戎先生聯(lián)系,確認一些那次對談時探討過的細節(jié)??上?,他太忙,我只跟張抗抗老師通上了電話,她轉(zhuǎn)達了他的意見,不想再談這事。后來,有一位采訪過葛浩文的編輯說,她問過葛浩文,怎么評價《狼圖騰》的翻譯,他說是出版社硬要他譯的,不愉快的經(jīng)歷。
我們不妨再回到陸敬思對葛浩文德的評價:“對我們來說,他的翻譯‘至高無上,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實現(xiàn)了永恒而不可磨滅的語言成就,足以與原作比肩而立,改變了英語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的版圖,正是這些卷帙浩繁的譯文才使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教學(xué)和研究成為可能?!?“至高無上”“不可磨滅”這種用詞和語氣,似曾相識,姑妄記之。這里我想說的是,這句話從某個角度印證了前面提到的馬悅?cè)坏恼f法,翻譯對理解作品的影響,和許子?xùn)|說的諾獎評獎的語言上的不平等。近讀高爾泰《文盲的悲哀——(尋找家園)譯事瑣記》,談到跟葛浩文的一段交往,“我書的根本,是人的命運……所有這些荒誕慘烈,譯文中絲毫不見蹤影。有的只是我小時候如何打架、逃學(xué)、留級之類近乎‘有趣的故事。”譯文“刪除的是重點,替補的卻是雞毛蒜皮。”當高拒絕葛的譯文時,葛托人傳話,“中國許多大紅大紫的著名作家,如某某、某某、某某某都說,只要是他署名翻譯,怎么刪改都行?!备郀柼┪闹惺褂昧恕鞍谅迸c“霸道”兩個詞,他認為被文化過濾跟被政治過濾一樣,被傷害的不僅僅是文字,還有人的尊嚴與自由。高先生有些憤激之言,作為當事人可以理解。由此想到,姜戎先生不愿意再談,有這一層原因嗎?
會議準備了四位作家的作品和一些別的書,擺放在那任取,我拿了一本英文版的Wolf Totem,分別請姜戎和葛浩文簽字留念。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葛浩文。
(作者單位:廣東省出版集團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