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
(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433)
在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相對于詩文慣于憑借“用典”、“點鐵成金”等方法來強化抒情意蘊而言,小說常常依托“仿效”、“重復”等方法來強化某種敘事與寫人效果。前些年,在“求異與求變”思想的左右下,每當論及小說中的“重復”,人們多將其定調為因作家“江郎才盡”或局限于生活閱歷而造成的缺憾,很少能從敘事修辭視角予以正面評價。隨著西方“互文性”理論,特別是美國解構主義批評家J.H.米勒“重復”理論的引進,人們開始對小說的“重復”問題進行重新審視。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1982)一書把“重復”分為三種形態(tài),即“言語成分的重復:詞、修辭格、外形或內在情態(tài)的描繪”,“事件或場景在文本中被復制著”,“重復其他小說中的動機、主題、人物或事件”。[1]2所謂“重復”,主要是指作者在小說敘述過程中對某些語言和事件進行重映迭現,大致可分為前后不同小說文本之間的“重復”(或謂“外重復”)和某小說文本自身內部不同敘述言語或敘事單元之間的“重復”(或謂“內重復”)。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歷史長河中,“重復”之浪花不斷地泛起。作為史上第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章回小說,《三國志演義》不僅與此前的史傳文學發(fā)生文本互涉,還在自身形成難以數計的“重復”語句和敘事單元。關于其與此前史傳文學發(fā)生文本互涉性質的“外重復”,已有人進行過專門研究,如周建渝曾對《三國志演義》“重復”史傳文學的情形進行過專門研究,他的研究涉及“《演義》與《戰(zhàn)國策》、《史記》在敘述模式與主題上的文本互涉”、“項羽/呂布/關羽之敘述的文本互涉”、“謀臣的作用”、“以‘三’為單元的重復敘事模式”、“‘鴻門宴’母題的再現”、“青蛇與白蛇的呼應”、“預示性敘述”等七個方面的話題,令人耳目一新。[2]41-87本文借鑒西方風行的“重復”理論,依據毛宗崗父子對這部小說行文“重復”的細密評點,順藤摸瓜,按圖索驥,從敘事修辭視角對這部經典小說之行文“重復”進行較為全面的審視和探討,以更好地把握《三國志演義》這部“奇書”的敘事特質。
盡管《三國志演義》這部小說文本內部的行文“重復”姹紫嫣紅,令人目不暇接,但大致可以歸納為“詞、修辭格、外形或內在情態(tài)的描繪”等“言語成分”層面的“敘述用語重復”和“事件或場景”層面的“所敘故事重復”兩道風景。
先看《三國志演義》內部行文“重復”的第一種形態(tài),即“敘述用語重復”。其突出表現,是多用“重復”詞句來敘述戰(zhàn)況。如在第1、2、6、15、31、35、39、50、51、68、72、74、77、90、108等回中,每當敘述到將領被打中,作者便用“翻身落馬”一語交代;在第7、16、57、63、111等回中,作者均用“亂箭射死”來敘述將領的死因;在第 11、21、25、26、28、41、53、63、74等回中,作者敘述將領的戀戰(zhàn),屢屢使用“更不答話”一語;在第 12、15、26、36、52、83等回中,作者都用“料敵不過”一語,以表明人物的戰(zhàn)時心理;在第14、95、99、112、113、115、117等回中,作者一再用“忽然一聲炮響”來敘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軍事行動;在第68、94、100、101、106 等回中,作者用“圍得鐵桶相似”一語以突出某方處于被包圍或遭封鎖的嚴峻形勢;在第86、98、101、102、104等回中,作者均用“授以密計”一語表明交戰(zhàn)中某一方所實行的軍事策略;至于“抵敵不住”、“喊聲大震”等語句則多被用以敘述戰(zhàn)斗場景。同時,作者在敘寫故事時間時,也反反復復地運用某些相對穩(wěn)定的語句,如在小說第 2、8、13、21、34、52、61、66、67、86、89、111、118、119等回中,作者共 14次用到“酒至半酣”一語;另外,“沉吟半晌”、“半晌方蘇”、“正奔走間”、“頃刻之間”等標示時間的套語,也被作者得心應手地不斷運用著。在敘述人情物態(tài)等方面,作者也不惜動用了各種各樣的“重復”言語。在第 8、41、52、89、100等回中,多次敘述到人物的“羞慚滿面”;在第 29、37、44、73、79、83、101、102、106、109、110、113、115、117 等回中,更是多次敘述到人物的“勃然大怒”。此外,每當敘述人物驚慌、一時沒了主意或手足無措,則常用當事人脫口而出的“如之奈何”這句話來傳達。此類“言語成分”方面的“重復”之例很多,不勝枚舉,足見《三國志演義》之敘述用語具有何等高的“重復率”。
再說《三國志演義》行文中的第二種“重復”形態(tài),即“所敘故事重復”。這種行文“重復”大多以敘事單元的形式存在。對此,毛綸、毛宗崗父子多以“仿佛相似”一語作評。如第41回趙云“單騎救主”一節(jié),在張郃追擊下,趙云的馬陷入土坑,正當張郃“挺槍來刺”時,“那匹馬憑空一躍,跳出土坑”。對此,毛氏父子評曰:“與玄德檀溪躍馬仿佛相似。”的確,回看第34回劉備被蔡瑁追擊,情急之中,有“檀溪躍馬”而脫險一幕;再看趙云被張郃追擊,危難之際,又有“土坑躍馬”而脫險一幕。兩相對照,情節(jié)何其相似乃爾!再如,第89回有這么幾句:“孟獲大喜,遂設席招待楊鋒父子。酒至半酣,鋒曰:‘軍中少樂,吾隨軍有蠻姑,善舞刀牌,以助一笑。’”對此,毛評曰:“先主與劉璋飲酒之時,有諸將舞劍;今楊鋒與孟獲飲酒之時,有花蠻舞刀,正復相似?!北娝苤?,“飲酒舞劍”是《史記》敘述“鴻門宴”的天才妙筆。《三國志演義》作者將此故事移植過來,由原來的項莊一人舞劍,改為諸將舞劍;后者又敘述“蠻姑舞刀牌”,形成文本內部行文“重復”。據統(tǒng)計,被毛氏父子評為“仿佛相似”以及“仿佛相類”的“重復”敘事單元多達30余處。當然,除了毛氏父子指出的部分,尚有不少“重復”敘述單元以及語句有待進一步發(fā)掘。茲錄一組關于小說人物在特殊時刻應承游說敵方的故事敘述,以作對照。
且不說例舉諸回均使用了“憑三寸不爛之舌”一語,就是語態(tài)和句法也頗為雷同。在小說行文中,此類“重復”還有很多。美國漢學家浦安迪先生曾指出,這些行文“重復”包括“每逢宮廷議政場面幾乎都是由‘一人挺身’幾字引出一場戲劇性的唇槍舌戰(zhàn),而在戰(zhàn)場上,每一場惡戰(zhàn)似乎總少不了一支騎兵突然到來,而用以引這支新軍出場的套語照例是‘忽見一彪人馬’”;還有皇家狩獵、吹折將旗等預兆,遷都、圍城、詐降、變節(jié)、美人計、破壞聯(lián)盟、錦囊妙計、坐在小山上觀戰(zhàn)等粗線條的“重復”。[3]338、412再如,每逢敘述到人物命運或戰(zhàn)爭成敗難料,小說常常以“夜觀天象”一語引出一段關于人物生死及戰(zhàn)局走向的判斷。第7回敘述蒯良對劉表曰:“某夜觀天象,見一將星欲墜。以分野度之,當應在孫堅?!鳖A言孫堅兵敗身死;第30回敘述道:“沮授被袁紹拘禁在軍中,是夜因見眾星朗列,乃命監(jiān)者引出中庭,仰觀天象。忽見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大驚曰:‘禍將至矣!’”預示袁紹被火燒糧草而兵敗官渡,小說也用了大同小異的筆法。而第38、57、77回更是反反復復地敘述諸葛孔明通過“夜觀天象”來決定戰(zhàn)機。在第91、102回中,作者同樣分別敘述譙周、司馬懿“夜觀天象”,以確定戰(zhàn)事利弊;在第 6、14、33、81、99、103、105、106等回中,作者還對人物“仰觀天文”的行為煞有介事地一一進行敘述。
回次行文“重復”單元第3回 帳前一人出曰:“主公勿憂。某與呂布同鄉(xiāng),知其勇而無謀,見利忘義。某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呂布拱手來降,可乎?”卓大喜,觀其人,乃虎賁中郎將李肅也。第45回 言未畢,忽帳下一人出曰:“某自幼與周郎同窗交契,愿憑三寸不爛之舌,往江東說此人來降?!辈懿俅笙玻曋?,乃九江人,姓蔣,名干,字子翼,現為帳下幕賓。第59回 璋平生懦弱,聞得此信,心中大憂,急聚眾官商議。忽一人昂然而出曰:“主公放心。某雖不才,憑三寸不爛之舌,使張魯不敢正眼來覷西川。”第65回 孔明謂玄德曰:“今馬超正在進退兩難之際,亮憑三寸不爛之舌,親往超寨,說馬超來降?!钡?5回 言未畢,忽一人出曰:“不須張弓只箭,某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公安傅士仁來降,可乎?”眾視之,乃虞翻也。
以上分別舉例分析了“敘述用語重復”與“所敘故事重復”兩種行文“重復”形態(tài)。當然,這兩種敘事形態(tài)并非涇渭分明。尤其是在敘述場景方面,這兩大形態(tài)時常被兼用。首先,這部小說特別擅長用多層行文“重復”敘述大自然的天氣變化,并賦予社會修辭意蘊:除了第6、69回分別使用“星月交輝”,第5、77回分別使用“月白風清”,其他諸回則用“月明星朗”、“風清月朗”、“月色澄明”、“月色微明”、“月色無光”等以“月色”為核心的語詞來點染天氣狀況。同時,小說也每每以“狂風驟起”、“陰風驟起”、“冷風驟起”、“信風驟起”、“金風驟起”、“陰云漠漠,驟雨將至”、“陰云布合,雪花亂飄”、“陰云四合,黑氣漫空”、“彤云密布,朔風緊急,天將降雪”等大同小異的詞句來敘述天氣突變,且大多帶有隱喻色彩。劉海燕以毛宗崗父子關于這部小說景物描寫的評點為例,分月、風、火、霧、雪等幾個方面對《三國志演義》毛評中的“互文批評”進行了研究,可以參考。[4]274-283其次,關于社會場景敘述,小說也時常以“重復”筆墨出之,如多次設置“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之類的“重復”場景來渲染趙云、太史慈、關羽等人的英勇。
概而言之,《三國志演義》既善于通過核心詞語的不斷“重復”來強化形象塑造和敘事效果,又善于通過事件“重復”來傳達不同時空的歷史繁復,并營造常讀常新的效果。于是,各種行文“重復”得以紛呈迭現。
歸根結底,“重復”是一種同向度、強化性的敘事修辭方式,它通過對詞語、場景、人物、事件、母題、動機等層面的行文“重復”,在一定程度上傳達出敘述者的意圖與文學形象之寓意,從而成為一條通向作品內核的秘密通道。J.H.米勒認為,讀者闡釋小說文本,應該通過這樣一條路徑,即“識別作品中那些反復出現的現象,并進而理解由這些現象衍生的意義”。[1]1因此,為更好地理解《三國志演義》,有必要結合毛氏父子之評,對這部小說之行文“重復”現象背后的衍生意蘊進行較為深入的發(fā)掘。
在《三國志演義》的敘事中,某些信念和倫理是經?!爸貜汀钡脑掝},由此衍生出多重涵義。小說特別強調“結義”以及“知遇”等人物行為的分量,君臣聚合話題便不斷地復現于小說敘事的不同環(huán)節(jié)之中。換言之,這種支撐人物不斷進取且略帶精神負荷性質的社會“情結”成為小說“重復”敘事的必備要素,不僅決定著當事人的命運,而且影響到各種戰(zhàn)略決策,乃至波及更廣的社會空間。眾所周知,決定劉、關、張三人命運的關鍵一幕是小說第1回所敘述的“桃園之盟”故事。在書中,這一幕不時被“重復”提起。第14至15回敘述張飛因醉酒而讓呂布襲了徐州,嫂子陷于城中,張無地自容,打算拔劍自刎,劉備用來勸慰的說辭便是“吾三人桃園結義,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雖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此乃通過“重復”前事,強調結義情分之重。第25回敘述張遼勸降關羽,也以“桃園之盟”說事:“當初劉使君與兄結義之時,誓同生死。今使君方敗,而兄即戰(zhàn)死,倘使君復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復得,豈不負當年之盟誓乎?”第26回敘述劉備寫信給曹營中的關羽,再次以“桃園締盟”相激,于是才出現了關公為尋兄長,義無反顧地“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故事。第51回敘述關羽義釋曹操,違犯了軍令狀,按律當斬,劉備為之講情,憑的還是“桃園之盟”這一漂亮借口:“昔吾三人結義時,誓同生死。今云長雖犯法,不忍違卻前盟。望權記過,容將功贖罪。”第63回敘述關羽“想桃園結義之情”,敢于擔當,誓保荊州。第66回敘述魯肅索荊州,又一次提起“桃園結義,誓同生死”,以說明關羽有處置事務的權力。第77回在敘述劉備聞知關羽歸神時,進行了這樣的蓋棺論定:“為念當年同誓死,忽教今日獨捐生。”到了第80回,劉備還是如此感嘆:“孤與關、張二弟桃園結義時,誓同生死。今云長已亡,孤豈能獨享富貴乎?”第81回敘述張飛的態(tài)度,仍然拿出老一套的話題:“昔我三人桃園結義,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獨享富貴耶?”而述及張飛見到劉備時,又寫他哭訴道:“陛下今日為君,早忘了桃園之誓!”正是這句重復語終于導致劉備和張飛失去理智,釀成興兵伐吳的大禍。在這些“重復”之處,毛氏父子往往以“又將首卷中事一提”、“又將首回中事一提”之語評之??梢?,這樁“桃園結義”往事如同粘合劑,又如同魔咒,其衍生意蘊至少有二:一則表明劉、關、張三人念念不忘,強調了維系這種非血緣關系而勝過血緣關系的難能可貴;另一方面,憑依這種不斷強化的人格魅力,敘述者每每使得人物絕處逢生,將故事情節(jié)延宕下來。與此相仿佛,諸葛亮之所以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除了個人固有的人格操守因素,還在于他對“三顧草廬”(“三顧之恩”)念念不忘。小說多次述及這一話題,尤其是諸葛亮本人常以此事作為“出師伐魏”的依據和精神動力?!度龂狙萘x》就是通過不斷“重復”政治信念或倫理操守,來預設“事在人為”的邏輯前提,并彰顯人物之人格魅力的。
除了不斷地重申“結義”、“報恩”等信念或倫理道德,《三國志演義》還有一種較為特別的結構之技,即借助人物言談話語,不斷地“舊事重提”,來制造“重復”,從而建立起當下事件與以往事件的邏輯聯(lián)系,以增強小說結構的嚴謹細密。對此,毛氏父子曾十幾次用“又將某某前事一提”等評語加以指出。第25回敘述趙范提出的投降理由:“我聞劉玄德乃大漢皇叔;更兼孔明多謀,關、張極勇;今領兵來的趙子龍,在當陽長坂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泵u曰:“又將子龍前事一提?!钡?4回寫道:“國太曰:‘莫非當陽長坂抱阿斗者乎?’”不僅表現出文本人物吳國太對趙云英雄氣概的贊許,也加深了讀者對趙云大戰(zhàn)長坂坡的印象。對此,毛氏父子評曰:“照應四十一回中事?!痹偃?,第63回有這么幾句敘述:“或獻計曰:‘張飛在當陽長坂,一聲喝退曹兵百萬之眾。曹操亦聞風而避之,不可輕敵?!睆堬w進攻巴郡,老將顏嚴一開始之所以堅守不出,就是因為了解張飛當年的壯舉。繼而才敘述張飛用計將顏嚴誘出,顏嚴中計伏擊了假張飛,卻被突然從后面出現的真張飛捉住。對此,毛氏父子評曰:“又將四十二回中事一提?!钡?1回還是反復提及“大戰(zhàn)當陽長坂”之事:
有識者告曰:“此乃常山趙子龍也。”操曰:“昔日當陽長坂英雄尚在!”(提照前事。)急傳令曰:“所到之處,不許輕敵。”趙云救了黃忠,殺透重圍。有軍士指曰:“東南上圍的,必是副將張著?!痹撇换乇緺I,遂望東南殺來,所到之處,但見“常山趙云”四字旗號。曾在當陽長坂知其勇者,互相傳說,盡皆逃竄。(先聲奪人,又為前事渲染。)……云喝曰:“休閉寨門。汝豈不知吾昔在當陽長坂時,單槍匹馬,覷(戲)曹兵八十三萬如草芥?今有軍有將,又何懼哉!”(上文是別人傳說,此卻是自家說,英雄一生快事,不嫌自負。今人亦欲自負,怎奈沒得說也!)[5]806
俗言:好漢不提當年勇。然而,在《三國志演義》的敘述中,為了取得一定的敘事寫人效果,作者總是反復提及某一人物的輝煌時刻:或作者或文中他人“常提當年好漢勇”,或者讓好漢本人“常提自己當年勇”。于是,“當陽長坂”便與趙云、張飛等英名鏈接在了一起,隨時被“重復”敘述。趙云竟然把當陽曹軍五千精銳騎兵與赤壁八十三萬大軍混淆了,這無論是趙云本人糊涂,還是作者疏失,都是意在借助“重復”往事以顯神威。再有,第92回敘述趙云連殺夏侯楙五將,夏侯楙連夜與眾將商議曰:“吾久聞趙云之名,未嘗見面;今日年老,英雄尚在,方信當陽長坂之事?!泵u曰:“又提照四十一回中事?!笨傊?,趙云之大戰(zhàn)長坂坡之事,張飛之長坂橋之吼之事,這些英雄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幕幕,常在小說中被反復提起,或對敵手形成震懾,或夸耀英雄不減當年勇。同樣,關羽之斬顏良、誅文丑之事,也常被敘述者借助人物之口道出。第45回寫周瑜企圖謀害劉備,但發(fā)現劉備身后站著一人。經劉備介紹,周瑜方知是關公,便驚曰:“非向日斬顏良、文丑者乎?”對此,毛評曰:“二十五回中事,忽于此處一提?!碑斎?,“舊事重提”這一行文“重復”的突出標志當數“索荊州”。眾所周知,圍繞“荊州”這塊肥肉,魏蜀吳三方一度皆虎視眈眈,都想得到它。在蜀漢玩弄手段“借荊州”之后,小說便敘述了“四索荊州”故事,在不斷變化中實現行文“重復”。在前三次“索取”荊州的敘述中,每次都是“舊事重提”:第52回敘述“一索荊州”,孔明借口劉琦占據,不該奉還,將魯肅搪塞回去;第54回敘述“二索荊州”,孔明教劉備找托辭,把魯肅堵了回去;第56回寫“三索荊州”,孔明教劉備講出取西川的顧慮,以拒絕魯肅。第66回敘述蜀漢獲取西川后東吳第四次索取荊州故事,來者是諸葛亮兄長諸葛瑾,諸葛亮又設計使東吳使者無功而返。小說敘述“四索荊州”,無非是舊事重提,顯然是重復性的“犯筆”,而蜀漢方的拒絕方式卻變化多樣,又是“不犯之筆”。無疑,小說假此行文“重復”,將一波三折的結構技巧玩弄得特別嫻熟。
當然,《三國志演義》中的“重復”意蘊的生發(fā)也常基于人物言行敘述,且有些“重復性”的人物語言常常與世俗觀念形成悖逆。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倍度龂狙萘x》敘述人物彼此咒罵,多出現處心積慮的揭短現象,衍生出敵我勢不兩立、雙方耿耿于懷的意蘊。這些罵人揭短的“重復”,有的是挖苦對方的出身,如劉備稱自己的出身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閣下玄孫”,但實際身份是小商販。小說第1回交代說他“家貧,販屨織席為業(yè)”,因而成為敵方咒罵的“短處”。第14回袁術罵道:“汝乃織席編屨之夫,今輒占據大郡,與諸侯同列。吾正欲伐汝,汝卻反欲圖我,深為可恨!”第21回袁術罵曰:“織席編屨小輩,安敢輕我!”第43回寫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時,座上陸績指出:“劉豫州雖云中山靖王苗裔,卻無可稽考,眼見只是織席販屨之夫耳,何足與曹操抗衡哉!”第73回寫曹操在鄴郡聞知玄德自立漢中王時大怒曰:“織席小兒,安敢如此!吾誓滅之!”第41、52回分別寫曹操、周瑜罵諸葛亮為“諸葛村夫”也是這方面的例子。有的攻擊對手的長相,如第16、19、26回分別寫紀靈、呂布、袁紹稱呼或咒罵劉備為“大耳兒”。有的“重復”則意在揭出人物本質,如第30、31、36、44回分別寫袁紹、劉備、徐庶母親、周瑜等人罵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國)賊”,等等。除了如此這般“常提當年勇”、“彼此揭短”之外,有些人物的為人處世之道也多被“重復”敘及,幾乎成為口頭禪。第36回敘述孫乾等人勸劉備留住徐庶,劉備說:“吾寧死,不為不仁不義之事?!钡?0回敘述孔明勸劉備取荊州,劉備說:“吾寧死,不忍作負義之事?!比绱朔磸捅戆?,不免含有“自我標榜”的意味。
《三國志演義》“重復”敘事的衍生意義是多層面的。小處而言,其中隱含著人物的念念不忘或耿耿于懷等寓意;大處而言,其中也不乏“往事不堪回首”、“今非昔比”、“驚人相似的一幕”、“好漢不減當年勇”等政治、歷史以及人生意蘊。
與西方敘述學所謂一件事重復多次的“重復性敘述”以及把不同時間發(fā)生的同類型的事一次性地“重復敘述”不同,《三國志演義》之行文“重復”主要表現為不斷地運用相同的言語敘事,或復制不同時空里相類似的事件。這種行文“重復”帶有“自我復制”性質,有獨特的結構功能。
從整體框架看,《三國志演義》式的行文“重復”的意旨之一,是通過“關合”、“映照”等手法來營造“前伏后應”的結構。所謂“關合”、“映照”乃毛宗崗父子使用的概念,前者意為小說對所敘前后雷同事件的關聯(lián)和照應,后者意為小說所敘前后類似的故事互相映襯照應,二者意思大體一致。在《讀三國志法》中,毛宗崗父子即指出:
《三國》一書,有首尾大照應、中間大關鎖處。如首卷以十常侍為起,而末卷有劉禪之寵中貴以結之,又有孫皓之寵中貴以雙結之,此一大照應也。又如首卷以黃巾妖術為起,而末卷有劉禪之信師婆以結之,又有孫皓之信術士以雙結之,此又一大照應也。照應既在首尾,而中間百余回之內,若無有與前后相關合者,則不成章法矣。于是有伏完之托黃門寄書,孫亮之察黃門盜蜜,以關合前后;又有李傕之喜女巫,張魯之用左道以關合前后。凡若此者,皆天造地設以成全篇之結構者也。[5]29
《三國志演義》不僅著意于首尾呼應,形成大跨度的“重復”,而且注重尾部“雙結”,又制造了一道近距離的“重復”,再加中間之穿插“重復”,創(chuàng)造出全篇多處關合照應的多重“重復”氣象。對如此這般縱貫整體的“重復”,毛氏父子還分別于第116回、第119回的“回前評”中作了這樣的評說:“黃巾以妖邪惑眾,此第一回中之事也,而師婆之妄托神言似之;張讓隱匿黃巾之亂以欺靈帝,亦第一回中之事也,而黃皓隱匿姜維之表又似之……文之有章法者,首必應尾,尾必應首。讀《三國》至此篇,是一部大書前后大關合處。”“……受禪臺有三,則兩實一虛;黃巾有二,則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書前后關合處?!庇纱丝梢哉f,《三國志演義》式的“重復”非但肩負著“關聯(lián)”、“照應”等結構使命,而且還肩負著打造前后渾然一體的“章法”、天造地設的“結構”等敘事修辭功能。
同時,《三國志演義》中的有些“重復”屬于“戲擬”,因而制造出某種反諷。第85回敘述劉備死后,面對曹魏為首的五路大兵犯境,諸葛亮稱病不出,后主只好親自到丞相府見諸葛亮。現將原文與毛評(用括號標示)一并節(jié)錄如下:
后主問曰:“丞相在何處?”門吏曰:“不知在何處,只有丞相鈞旨,教當住百官,勿得輒入?!焙笾髂讼萝嚥叫?,(與先主親造草廬相似。)獨進第三重門,(過了第三日,又過三重門,與先主三顧草廬相似。)見孔明獨倚竹杖,在小池邊觀魚。(與草廬中高臥相似。)后主在后立久,乃徐徐而言曰:“丞相安樂否?”(與先主階前立候相似。)孔明回顧,見是后主,慌忙棄杖,拜伏于地曰:“臣該萬死!”[5]953
通過文中毛宗崗父子評語的提示,再對照第37至38回“三顧茅廬”一節(jié),我們不難發(fā)現,小說前后文本之間的確存在著較為明顯的“重復”。這段文字敘述后主劉禪在危機時刻“顧相府”,戲擬了當年先主劉備在困境中“顧茅廬”情景;通過敘述諸葛亮再次“擺譜”、“拿架子”,反諷了蜀國君臣之間關系的微妙。
當然,為了緊鑼密鼓、扣人心弦的審美需要,《三國志演義》還在運用“賣關子”等結構手段的同時,制造出一系列“重復”。作為一種較為獨特的結構修辭手段,傳統(tǒng)所謂“賣關子”,亦稱“宕筆法”,是制造情節(jié)懸念的一種敘事策略。小說敘述的每次“賣關子”,筆調基本上呈“重復”狀態(tài)。為制造懸念,小說每當敘述人物運用計謀,總是用“如此如此”一筆帶過。這種敘述語言在整部小說中至少“重復”了四十多次。更顯眼的是,基于“賣關子”的需要,小說還在大約26回的末尾把許多人物命懸一線作為“關子”,讓讀者捏一把汗,用“畢竟××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未知××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這樣的套話,吊起讀者繼續(xù)讀下去的胃口;在下回的起首具體“分解”人物是如何“絕處逢生”的:要么憑著自身武力或別人救助化險為夷,要么因為有人講情,化解生命危機,以創(chuàng)造“有驚無險”或“化險為夷”的敘事效果。
概括地說,《三國志演義》善于將經典事件、經典人物以及經典語言、經典細節(jié)不斷推廣開來,以成其“天造地設”、“前伏后應”的結構,有效地發(fā)揮了行文“重復”的多重修辭功能。
《三國志演義》有數百次的“重復”敘事,然而讀者讀來又常常不嫌其多。對如此紛呈迭現的“相似性”敘事語言與敘事單元,為何毛氏父子基本上持嘉許態(tài)度?為何后人除李卓吾等人外基本上能夠認可?除了以上所敘結構功能、敘事意蘊之外,還與“熟悉化”審美有關。
所謂“熟悉化”,或稱“熟識化”、“熟知化”,本來與“陌生化”(或“反常化”)是一對相輔相成的審美概念。然而,由于受到俄國形式主義大師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理論的影響,基于求異與創(chuàng)新觀念,“熟悉化”審美被“陌生化”審美遮蔽起來。近年,人們逐漸意識到,讓已經熟知的事物呈現出陌生而新奇的“陌生化”只是審美感知的一種形態(tài),而使我們對陌生的事物能夠很快熟悉、認同的“熟悉化”則是審美感知的另一種形態(tài),二者并行不悖。正如譚雪純先生所言:“既有陌生化方式,也有熟知化方式,不管是制造意義偏離,還是制造形式偏離,陌生化常與熟知化相伴隨?!保?]如果小說敘事的陌生感過度,就要靠“熟悉化”來消解;如果小說敘事過于熟爛化,也需要靠“陌生化”來救贖。可以說,小說文本的經典性及其生機活力即得力于“陌生化”與“熟悉化”兩極審美的調和與滲透。在《三國志演義》這部經典小說里,“重復”敘事營造了一道道“熟悉化”審美風景。
對應于俄國形式主義所謂“陌生化”,我們以《三國志演義》為例,探討文學的“熟悉化”審美問題。以往,人們在談到《三國志演義》戰(zhàn)爭描寫的特色時,往往說“它寫出了戰(zhàn)爭的多姿多彩,每次戰(zhàn)爭,各有特點,互不雷同”。事實上,“各有特點”固然值得稱道,但并不能因此就排斥“雷同”。需要指出的是,由“重復”敘事造成的“雷同”非但不是小說敘事的一宗罪,還有利于小說審美效果的實現,它至少可以成為營造小說“熟悉化”審美的一道程序?!度龂狙萘x》中的“重復”敘事以“雷同”與“相似”為基本格調,一般是敘述同類的事,即使多次敘述同一件事,也非原樣照搬,更不是照葫蘆畫瓢。這種敘事給人的感覺是似曾相識,而又不全然相同;看似不經意,實際上別具匠心,因而毛氏父子評之為“相似”、“相仿佛”。這就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式的“熟悉化”審美的真諦。
小說家之所以不斷地“重復”敘事,原因之一在于它利于傳播,便于讀者一目了然地接受。反過來,小說所創(chuàng)造的“熟悉化”審美也有利于“重復”敘事的展開。作為一部“大眾化”審美品位的小說,《三國志演義》非常善于依托“重復的寫法”來吸引讀者。關于這種創(chuàng)作追求,我們可借助美國當代小說理論家伊恩·P·瓦特在論及西方“小說的興起”時所講的一番話來加深理解:
……其中至少有兩種考慮很可能對作家作長篇累牘的描寫具有鼓勵作用:首先,很清楚,重復的寫法可以有助于他的沒受過什么教育的讀者理解他的意思;其次,因為付給他報酬的已不是庇護人,而是書商,因此,迅速和豐富便成為最大的經濟長處。[7]54
小說之所以形成長篇累牘的規(guī)模,應該有作者便于讀者理解和接受的考慮。為此,“重復的寫法”屢見不鮮。就《三國志演義》而言,為了迎合大眾欣賞趣味,拉近與普通讀者之間的距離,作者并不關心宮闈秘聞,也不去細究歷史的必然性,而津津樂道于日常生活細節(jié)。面對紛繁復雜的人間故事,為便于大眾讀者理解,作者往往不厭其煩地套上雷同性的敘事邏輯,以制造“重復”故事片段。如,在作者的潛意識中有著這樣一條人生經驗:因小事而壞了大事。因而作者善于把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及英雄人物悲劇的發(fā)生歸因于懲罰家人或下屬等身邊人,形成“禍起蕭墻”情節(jié)重復系列。第23回即有這么一段敘述:“(董)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見家奴秦慶童同侍妾云英在暗處私語。承大怒,喚左右捉下,欲殺之。夫人勸免其死,各人杖脊四十,將慶童鎖于冷房。慶童懷恨,夤夜將鐵鎖扭斷,跳墻而出,徑入曹操府中,告有機密事?!倍幸驊土P家奴而被首告,導致鏟除曹操這一重大密謀敗露,非但未能鏟除“漢賊”,反倒導演了被殺的悲劇。對此,毛氏父子評曰:“前十回中馬宇為家僮所首,此處董承亦同為家僮所首。前略后詳,事雖同而文各異?!备鶕细缸拥恼f法,因家僮首告而遭禍之類的敘事非止一端。前十回所敘“馬宇為家僮所首”已在先,后又有多例。再看第32回的敘述:“操令三軍繞城筑起土山,又暗掘地道以攻之。審配設計堅守,法令甚嚴。東門守將馮禮,因酒醉有誤巡警,配痛責之。馮禮懷恨,潛地出城降操?!贝藶橐粯渡磉叢繉⒁颉皯押蕖倍赘嬷?,導致千秋功業(yè)毀于一旦。除了“挾恨首告”故事,《三國志演義》還敘述了許多“挾恨投降”故事,其基本構架也與“挾恨首告”故事如出一轍。如,第76回敘述在荊州危急時刻,糜芳與傅士仁出城投降東吳呂蒙,導致關羽兵敗如山倒,含恨被殺。由于身邊人或部屬的叛逃,本已存在的危機雪上加霜。這類故事模式還被第81回用來敘述張飛結局。張飛急于為關羽報仇,下令軍中限三日內制辦白旗白甲,三軍掛孝伐吳。次日,范疆、張達申請寬限,不料遭到張飛毒打。兩人回到營中,商議害死張飛,投降東吳。結果,張飛被害。對這一段敘述,毛氏父子評曰:“與糜芳、傅士仁一般商議,前后相對。”“呂布以戒酒而為部將所害,張飛以飲酒而為部將所害,前后相反而相對?!敝赋隽似渑c前番兩個故事的“重復”效果。直至第100回還有這么一段:“茍安好酒,于路怠慢,違限十日……孔明乃叱武士去其縛,杖八十放之。茍安被責,心中懷恨,連夜引親隨五六騎,徑奔魏寨投降。”茍安因被責而潛回成都,散布孔明意欲篡權的謠言,而劉禪竟然輕信傳言,急詔孔明回成都,終于導致北伐事業(yè)受挫。在此,“挾恨進讒”竟然成為孔明“出師未捷”的偶然之因。如此這般,作者在解釋戰(zhàn)爭勝敗之因時,總是與內部人際關系這一因素鏈接起來,形成“重復”敘事系列和模式。由這些故事推演開來,我們也不難發(fā)現,《三國志演義》所敘“因酒誤事”的故事也特別多,并形成另一經典性的系列敘事模式,從而造成大量“重復”。對這類行文“重復”,人們曾梳理出“張飛酒醉丟徐州”、“典韋醉酒丟性命”、“呂布因酒陷囹圄”、“禰衡酒后狂妄送命”、“曹植醉酒失勢”、“淳于瓊聚飲失烏巢”、“許禇酒醉大意受傷”、“張飛酒后鞭打士卒丟命”、“茍安醉酒遭責而壞北伐”等等,此不贅述。面對如此這般“因小失大”的敘事“重復”,我們不能怪罪作者對歷史事件的復雜性認識不足,也不必硬性歸結為歷史本身的驚人相似或偶然巧合,而應該視為作者運用定勢思維,去把握和操縱敘事邏輯,并由此實現“熟悉化”審美意圖。
就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而言,盡管《三國志演義》之“重復”敘事的性質不一:有的屬于作者的“津津樂道”,有的屬于作者的“念念不忘”,有的則屬于作者的“敝帚自珍”,但是,其基本美學追求則大體一致,即“熟悉化”。總體上看,《三國志演義》不像后來的世情小說那樣熱衷于敘述日常生活,卻經常抓住人物的個性化相貌大做文章?!度龂狙萘x》還善于通過敘寫人物個性化的出場以及突如其來的情態(tài)來不斷地加深人們的印象。在第1、5、20、83等回中,作者均以“丹鳳眼,臥蠶眉”來展示關公的躍然出場,未講出其人,先呈現其面。再如,每當敘述張飛發(fā)怒,小說慣于以“圓睜環(huán)眼”為標識。第2回有這樣幾句敘述:“張飛大怒,睜圓環(huán)眼,咬碎鋼牙,滾鞍下馬,徑入館驛,把門人那里阻擋得住,直奔后堂,見督郵正坐廳上,將縣吏綁倒在地?!贝藶閺堬w“怒鞭督郵”一幕之情態(tài)。第28回寫道:“關公望見張飛到來,喜不自勝,付刀與周倉接了,拍馬來迎。只見張飛圓睜環(huán)眼,倒豎虎須,吼聲如雷,揮矛向關公便搠。”此為張飛“古城會拒關羽”之情態(tài)。第42回寫道:“卻說文聘引軍追趙云至長坂橋,只見張飛倒豎虎須,圓睜環(huán)眼,手綽蛇矛,立馬橋上。”此為張飛“大鬧長坂橋”之情態(tài)。又如,敘述呂布形象,也曾幾度點綴以“赤兔馬”、“方天戟”以及“白花袍”。當然,給人印象更深刻的是,每當敘述諸葛孔明出場,小說除了以“頭戴綸巾”、“手搖羽扇”等詞句,便運用“端坐”作為標識,在第 39、52、64、89、90、93、97、98、99、100、101、104、116、117 等回中,作者既敘述孔明個性化的“飄飄然有神仙之概”,又敘述了其“坐鎮(zhèn)”指揮三軍的淡定從容。其中第38、52、89、93四回中竟然一字不改地寫其“頭戴綸巾,身披鶴氅”,而第116回又寫道:“是夜,鐘會在帳中伏幾而寢,忽然一陣清風過處,只見一人綸巾羽扇,身衣鶴氅,素履皂絳,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朗,身長八尺,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睂Υ?,毛評曰:“忽于鐘會夢中寫一諸葛孔明,仿佛先主草廬初遇時?!痹凇笆场狈矫?,除了反復運用“酒至數巡”、“酒行數巡”等詞句敘述酒席間事,就是不斷地通過“重復”敘述運送、搶劫、火燒“糧草”,以交代戰(zhàn)爭進程和成敗因由。另外,小說也善于通過“重復”來確立人物的經典“造型”,要么給人以親切感,要么令人豁然開朗。對諸葛亮、關羽、張飛等主要人物的出場,作者往往在敘述人物出場之前,寫其人的個性化的形象或說明人物身份。如,劉備的“中山靖王之后”、趙云的“常山趙子龍”、張飛的“燕人張翼德”等品牌性身份,在小說中多次敘及:有時是人物自稱,有時借他人之口稱之。這不僅服務于打造人物“品牌”,而且制造出諸多曲折,并營造出“如雷貫耳”之勢。另外,“重復”敘事還或多或少地包含著作者對事理的定向性認知。如敘述人物死亡,作者不僅經常將死因歸結為“暴怒”,還往往通過人物死前的惡性夢境與不吉言論來進行預言。
雖然《三國志演義》如此眾多的行文“重復”時而流露出作者之寫作疲態(tài),但整體來說,并非作者在湊篇幅,而是作者在不厭其煩地苦心經營,其意旨是營造有別于“陌生化”的“熟悉化”審美妙致,因而讀者基本不覺得煩膩。
[1] [美]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M].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2] 周建渝.多重視野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3] [美]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M].沈亨壽,譯.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
[4] 劉海燕.明清《三國志演義》文本演變與評點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5] 羅貫中.三國志演義[M].毛綸,毛宗崗評.劉世德,鄭銘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
[6] 譚學純.修辭話語建構雙重運作:陌生化和熟知化[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5):1-6.
[7] [美]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M].高原,董紅鈞,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