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歡迎

在“兩個口號”論爭中，就周揚等人倡導的“國防文學”，托派署名“徐行”者在論爭開始前就曾有批駁，鑒于此種情況，即如茅盾所言，在魯迅等人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后，“周揚他們趁機放空氣說，不但托派反對‘國防文學，魯迅派現(xiàn)在也反對‘國防文學了，用意是把魯迅和托派并列，是十分惡毒的玩弄政治手腕”。[1]然而，恰巧在“兩個口號”論爭開始后，6月3日，從北大求學始就崇拜魯迅的托派臨委書記陳其昌（化名陳仲山）寫信給魯迅，在攻擊中共新政策的同時，吹噓托派的“政治路線與工作方法是正確的”，試圖爭取魯迅的同情與支持，趁機將魯迅拉到托派一邊，共同抵御夾擊托派的兩種勢力：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內遵奉斯大林主義的王明等人。關于此事，王凡西回憶如下：

魯迅始終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永遠是一個同情被壓迫被踐踏者斗爭的戰(zhàn)士，因而即便不是思想上，至少在感情上他乃是階級斗爭學說的服膺者。何況，在他思想和行動的逐漸成長中，反對各式各樣國家主義文學的斗爭，曾起了決定性作用的。現(xiàn)在（1936年），提倡了多年的“普羅文學”，與國民黨御用文學及所謂“第三種人”等作了長期尖銳斗爭之后，忽而要掉轉槍頭，化敵為友，從事什么“國防文學”了，在他心里當然不會舒適安然的。于是引起了爭論，而且這個“內部”爭論，傳到了我們耳中。陳其昌聽到了這消息后非常興奮，于是寫了一封信（此信后來附印在魯迅的復信后面，被收入全集中），附上《斗爭》及另外幾冊中譯的托洛斯基的小書，由內山書店轉送魯迅。[2]

6月9日，馮雪峰代魯迅擬定了《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斥責托派“比毛澤東先生們”“高超得多”的理論“恰恰為日本侵略者所歡迎”，與此相對，贊同并支持毛澤東領導下的共產(chǎn)黨的“一致抗日論”，而且頌揚“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者，我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盵3]況且此前曾有署名“少離”者諷刺魯迅為托派中的一員：“魯迅在共產(chǎn)黨文總內，曾負過一個時期相當重要的責任。但共產(chǎn)黨內的斗爭，嘗使這位老翁‘生氣。魯迅翁遭受了布爾什維克鐵面無情的滋味，而且他在干部派下，決難有開展的希望。所以他在幾度離合之后，便與干部解緣（？）了。一邊解緣，一邊自然就有人在拉啦。要在殘灰中做個領袖，是比較容易的，魯迅翁便改唱托派的論調了?！盵4]所以，魯迅在此時也需做個明確的政治表態(tài)。[5]6月10日，在《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中，魯迅重新闡釋了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的用意：

新的口號的提出，不能看作革命文學運動的停止，或者說“此路不通”了，所以，決非停止了歷來的反對法西主義，反對一切反動者的血的斗爭，而是將這斗爭更深入，更擴大，更實際，更細微曲折，將斗爭具體化到抗日反漢奸的斗爭，將一切斗爭匯合到抗日反漢奸斗爭這總流里去。決非革命文學要放棄它的階級的領導的責任，而是將它的責任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階級和黨派，一致去對外。這個民族的立場，才真是階級的立場。托洛斯基的中國的徒孫們，似乎糊涂到連這一點都不懂的。但有些我的戰(zhàn)友，竟也有在作相反的“美夢”者，我想，也是極糊涂的昏蟲。[6]

當時，陳獨秀等取消派反對組織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以為那是投降資產(chǎn)階級，這其實是極“左”的思想，與此相反，周揚等人以為既要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那么就應當解散“左聯(lián)”，無需再提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在文藝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階級領導權，否則會嚇跑同盟者，這又是偏“右”的思想。所以，魯迅提醒必須既反“左”又反“右”，而之所以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就是為了堅持左翼文藝在文藝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核心地位和無產(chǎn)階級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革命領導權，亦即將“民族的立場”和“階級的立場”統(tǒng)一起來。所以，在魯迅看來，陳獨秀等取消派以為組織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是向資產(chǎn)階級投降的觀點，其實是非?！昂俊钡摹?/p>

在獄中的陳獨秀贊成托派的觀點，得知陳其昌寫信給魯迅，大為惱火，批評托派臨委何以對魯迅發(fā)生幻想，在他看來，魯迅之于共產(chǎn)黨就如同吳稚暉之于國民黨，已然喪失了獨立的人格。陳獨秀對魯迅的判斷，根本上基于他對當時中國社會經(jīng)濟政治問題的分析。當時中共內部在中國經(jīng)濟性質這個問題上存有巨大的分歧，“干部派”認為除開江浙等局部工業(yè)發(fā)達地區(qū)外，中國的大部分地區(qū)生產(chǎn)落后，封建生產(chǎn)方式占絕對優(yōu)勢，因而“決不能從海外找資產(chǎn)階級的基礎，從天上掉下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政權來”，而且，帝國主義只是妄圖將中國變?yōu)橐粋€“半殖民地的國家”，不但不助長中國的工業(yè)，反而“極力扶持封建勢力，壓制中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致使中國民族資本主義也無法抬頭。[7]與此相對，“反對派”（“取消派”）認為資產(chǎn)階級在中國已經(jīng)取得優(yōu)勢，中國經(jīng)濟的性質已是資本主義，1929年8月5日，陳獨秀在致中共中央信中曾指出：

其實，中國的封建殘余，經(jīng)過了商業(yè)資本長期的侵蝕，自國際資本主義侵入中國以后，資本主義的矛盾形態(tài)伸入了農村，整個的農民社會之經(jīng)濟構造，都為商品經(jīng)濟所支配，已顯然不能夠以農村經(jīng)濟支配城市，封建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利益之根本矛盾，如領主農奴制，實質上已久不存在，因此剝削農民早已成了它們在經(jīng)濟上（奢侈生活或資本積累）財政上的（維持政權所必需的苛捐雜稅）共同必要……而且，中國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之革命，無論如何失敗，無論如何未曾完成其任務，終不失其歷史的意義，因為他確已開始了中國歷史上一大轉變時期；這一轉變時期的特征，便是社會階級關系之轉變，主要的是資產(chǎn)階級得了勝利，在政治上對各階級取得了優(yōu)越地位。取得了帝國主義的讓步與幫助，增加了他的階級力量之比重；封建殘余在這一大轉變時期中，受了最后打擊，失了統(tǒng)治全中國的中央政權形式，失了和資產(chǎn)階級對立的地位，至少在失去對立地位之過程中，變成殘余勢力之殘余；他為自存計，勢不得不努力資本主義化，就是說不得不下全力爭取城市工商業(yè)的經(jīng)濟勢力，做他們各個區(qū)域內的統(tǒng)治基礎。它們所以現(xiàn)在尚能殘存，乃因為資產(chǎn)階級受了工農革命勢力的威嚇，不但不愿意消滅封建勢力，并且急急向封建勢力妥協(xié)，來形成以自己為中心為領導的統(tǒng)治者，并且已實現(xiàn)了這樣的統(tǒng)治，就是國民黨的南京政府。[8]

需要指出的是，以陳獨秀為代表的“反對派”（“取消派”）受到托洛茨基等人觀點的影響。親托洛茨基的拉狄克[9]，曾任莫斯科中山大學第一任校長，是位中國革命問題研究專家，他在《中國革命史》中曾指出：“中國商業(yè)資本主義已經(jīng)有幾千年的發(fā)展，歷史上的封建主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因而集中到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手中，他們剝削的目的，與封建主不同，因為后者不知道貨幣經(jīng)濟，他們的目的不過為得黃金，裝飾品，美女而已。因此中國無所謂封建勢力，只有商業(yè)資本家。”[10]托洛茨基在《中國革命與斯大林的大綱》第三十九段發(fā)表了相似的見解，反對布哈林對中國封建勢力的重視，認為“中國資本主義已發(fā)展到山窮水盡的形式”[11]。結果，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陳獨秀由于把國民革命視為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當前又只能進行這種革命，在階級關系上，容易接受并執(zhí)行斯大林的對資產(chǎn)階級讓步、給它當苦力的政策。同時在革命方式上，陳獨秀對軍事北伐的消極，又反而成全了斯大林全力支持蔣介石的路線。于是把革命領導權特別是革命武裝和北伐戰(zhàn)爭的領導權交給資產(chǎn)階級，成了斯大林和陳獨秀共同的軌跡。同時，由于二人都自欺欺人地把國民黨視為國共兩黨和四個階級聯(lián)盟的黨，因此他們在推行這條路線時自認為是應該的，而不認為是對革命對無產(chǎn)階級和共產(chǎn)黨的背叛。瞿秋白認為對資產(chǎn)階級應該斗爭，應該爭奪革命領導權；同時又堅決支持北伐和土地革命，堅決不退出國民黨。這使他也成為國際路線的執(zhí)行者，在大革命后期和失敗之后成為陳獨秀的替代者?！?[12]

事實上，托洛茨基與斯大林在“國共合作”等問題上的分歧與斗爭由來已久，如“四一二”政變發(fā)生后，托洛茨基曾經(jīng)憤怒地指出：

斯大林應為國民黨和武漢政府的政策承擔責任并要共產(chǎn)國際也承擔這份責任，正如他不止一次應為……蔣介石的政策……承擔責任一樣。我們與此毫無共同之處。我們不想為武漢政府和國民黨領導的行為承擔絲毫責任；我們緊急建議共產(chǎn)國際拒絕這份責任。我們要直接對中國農民說，如果你們不建立起自己的蘇維埃，而是追隨國民黨左派的領袖的話，他們……必將背叛你們……將十倍地同蔣介石聯(lián)合起來反對工人和農民。[13]

另據(jù)史唐回憶：“托洛茨基認為中國國民黨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政黨，它卷入革命是暫時的、投機的，它必然要動搖、叛變，所以中國共產(chǎn)黨必須在思想上、組織上絕對保持獨立；而斯大林則認為國民黨是群眾組織，是工人、農民、小資產(chǎn)者和資產(chǎn)階級四種成分的聯(lián)盟，中國共產(chǎn)黨應該直接加入國民黨以實現(xiàn)兩黨合作（即‘黨內合作方式），這樣有利于爭取群眾，爭取領導權，打擊右派，并領導這個組織奪取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勝利。中國共產(chǎn)黨當時就是這樣執(zhí)行的，許多黨員和黨的干部，公開參加了國民黨并進入其各級領導機構。”孫中山逝世后，托洛茨基已經(jīng)預料到“國共合作”形勢將發(fā)生變化，曾力主中共立即退出國民黨，防止“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叛變”，但遭到了斯大林的駁斥。后來，在斯大林的各方運作下，斯大林和“反對派”（第一個是以托洛茨基為代表的“莫斯科反對派”，第二個是以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為代表的“列寧格勒反對派”，兩個反對派后結成“托季聯(lián)盟”）的斗爭，歷時五年，到1927年年底聯(lián)共（布）十五大時，終于塵埃落定，75名反對派被開除出黨，斯大林取得全面勝利。[14]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爭奪權力的斗爭中，中國革命變成了他們爭論的一個問題，但是“他們雙方都不是出于關心中國革命的最大利益而進行爭論，而不過是用爭論的成敗作為贏得（對托洛茨基而言）或者保?。▽λ勾罅侄裕嗔Φ囊环N手段”。平心而論，“斯大林——布哈林領導軸心對中國革命的指導，即使以表面價值而論，也遠非完美無缺。而在付諸實踐時，斯大林和布哈林就更是錯誤累累，而且情節(jié)嚴重”，與此相對，“托洛茨基反對派關于中國革命的某一特定階段所發(fā)出的警告，以及他們在某些問題上建議采取的政策，并非概不足取”。然而，“雙方都熱衷于權力之爭，都不愿意冷靜考慮對方的主張，并開誠布公地加以討論。他們各自堅持己見（或者說是偏見），而真正受害的則是中國和中國人民”。[15]

因此，1927年共產(chǎn)黨遭受到慘重的損傷，同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斯大林、布哈林等）的決議密切相關，而斯大林等卻把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失敗的過錯推諉給中共領導陳獨秀，譴責其未能正確執(zhí)行共產(chǎn)國際的指示。實質上，斯大林共產(chǎn)國際的路線有力地支持了迅速壯大的資產(chǎn)階級右派蔣介石集團，這才是把革命領導權交給資產(chǎn)階級，致使大革命失敗的根本原因。盡管托洛茨基對“國共合作”的隱患早有預感，但是受斯大林及共產(chǎn)國際的蒙蔽，繼陳獨秀而上任的瞿秋白依然未能認清共產(chǎn)國際的誤導。陳獨秀被開除黨籍后，1931年年底，瞿秋白作文《陳獨秀的“康莊大道”》和《托洛斯基派與國民黨》，批評陳獨秀缺乏階級意識，墮落為“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主義者”：“托洛斯基、陳獨秀的真面目，不過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主義者，他們都冒充著馬克思列寧主義。陳獨秀派在1927年武漢時代自己違背共產(chǎn)國際的指示而實行機會主義，等到那次革命失敗，卻來說什么‘共產(chǎn)國際斷送了中國革命。這叫做死不要臉?！盵16]魯迅對蘇聯(lián)情況的了解基本上全是通過間接的方式，因此，他對以斯大林為代表的共產(chǎn)國際以及中共內部政治斗爭的實際情況是不了然的。換言之，托洛茨基以及中國的托洛茨基派于魯迅而言都是“疑障”[17]。所以，陳獨秀之于魯迅，魯迅之于陳獨秀，雙方在當時是隔膜不相知的。

雖然陳獨秀反對陳其昌抱著幻想拉攏魯迅，但陳其昌看到他寫給魯迅的信和魯迅強烈反駁的回信公然出現(xiàn)在雜志上后，陳其昌難以壓抑自己的“憤懣”，7月4日，他又給魯迅寫了一封信，開篇毫不客氣地將魯迅痛斥了一番，認為魯迅“拿辱罵與誣蔑代替了政治問題的討論”，并稱魯迅“回信的態(tài)度是‘中國現(xiàn)代文豪之思想與行為的最最無情的諷刺！”接著，陳其昌分析當時中國政治形勢，指出：

中國斯大林黨遵奉第三國際的命令，認為一切階級可在日本壓迫之下聯(lián)合反抗，因而他們派代表，到寧、粵、香港與劊子手軍閥官僚們去接洽，并高喊不分階級不分黨派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抗日是目前中國民族的生死問題，如果各階級各黨派真能聯(lián)合起來挽救了民族的危亡，那自然是當歡迎的。然無奈這是一種幻想，事實上，尤其在目前的中國辦不到，即使變相的辦到，其中還含有最可怖的前途。中國的主要階級，如各派資產(chǎn)階級與工農勞動階級，后者與前者是死敵，對于抗日問題，則根本說來，這兩階級是背道而馳的——資產(chǎn)階級以不抗日為生，而工農勞動階級以抗日為生。詳言之，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基礎是與帝國主義在華勢力相依而存的，所以根本上它不會抗日。在事變發(fā)展中，尤其在受到工農大眾的威脅時，它只有降日。它與帝國主義固然有利益的沖突，但他們之間的這種沖突比之它們與工農大眾的利益沖突，小得不算什么。所以在工農未起來時，資產(chǎn)階級在口頭上甚而在行動上會表示抗日，但當工農起來而威脅到它的生存線時，它與帝國主義間的沖突將降到近于零，它們會聯(lián)合起來對工農來一次大屠殺。這就是我們親身經(jīng)過的“四一二”。這是馬克思主義者對中國各階級關系的根本認識。而且中國目前的階級關系又與別國別時期的不同；現(xiàn)在的統(tǒng)治政權就是在“四一二”的屠殺上建立起來的，因而它更害怕民眾起來，更依賴帝國主義；寧坐看華北喪失而不敢放松它對“紅軍”對抗日民眾的壓迫。革命政黨的戰(zhàn)術必須建立在這種對階級關系的根本認識上，才能應付萬化千變的形勢。本此，中國布列派指出了“必須打倒資產(chǎn)階級國民黨才能達到抗日勝利”之大道。

那么是否可以就因此而認為資產(chǎn)階級各派絕無抗日作用了呢？只有蠢才才會這樣想。資產(chǎn)階級可以因時因勢而常向“左”搖擺；在它們真有抗日行動時，我們在戰(zhàn)略上決不應該離開我們的基本認識，在策略上也不能離開太遠。我們必須設立堡壘以預防“四一二”之猝然到來；這即是說，無產(chǎn)政黨必須時刻揭明自己的旗幟不使與資產(chǎn)階級的混淆，時刻指示給工人資產(chǎn)階級的動搖性與叛變性，使他們時刻提防同路人，時時團結并擴大本身的力量。這樣，倉促遇到“四一二”屠殺時他們才不至于措手不及，致認不清敵人和自己人。這就是中國布爾雪維克列寧派的抗日運動的道路之大略。[18]

陳其昌所言的上述這些革命的“戰(zhàn)術”與“戰(zhàn)略”，要而言之，便是堅持“反蔣抗日”以避免重蹈“四一二”的覆轍。不難發(fā)現(xiàn)，就這個問題而言，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托洛茨基派和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共中央的觀點是一致的。而如前所述，魯迅等左翼文化界人士也一再強調，堅持無產(chǎn)階級在聯(lián)合戰(zhàn)線中的主體性和確保無產(chǎn)階級對革命的領導權，其根本用意也是為了防止重演“四一二”的悲劇而進行真正的“反蔣抗日”?；蛟S是由于這個原因，雖然陳其昌對魯迅的批駁相當激烈，乃至在信末還向魯迅叫板道：“你不得到我的同意就把我的信與你的答覆故意以那樣的標題公開發(fā)表，并且還不僅發(fā)表在一個雜志上。而你那公開回信的內容，又不談我向你誠懇提出的政治問題，而只是由我而誣辱到中國布爾雪維克列寧派，并誣蔑到托洛斯基，你是講‘道德的人，你既然這樣做了，我就不得不再誠懇的請求你把我這封信公布在曾登過你的回信的雜志上。標題用《托洛斯基一分子對魯迅先生的答復》，這里，我在熱烈的企待著魯迅先生的雅量，革命者向來不回避堂堂正正的論戰(zhàn)，你如愿意再答，就請擺開明顯的陣勢，不要再躲躲藏藏的造謠誣蔑。你的話在中國人中是有吸引力的，如出言不慎，那必將遺害青年，必損你的盛名，并有害革命?！盵19]但魯迅只在7月7日的日記中寫下“得陳仲山信，托羅茨基派也”[20]幾個字，此后再也未理陳其昌的挑戰(zhàn)，究其原因，除了魯迅以“戰(zhàn)士的思維”[21]抵擋那種特殊境況下的種種恐怖之外，還有就是魯迅對政黨內部的風云變幻是隔膜的，但他基于自己切身的經(jīng)歷，始終堅持著“反蔣抗日”的革命策略。魯迅逝世一周年之際，陳獨秀發(fā)文《我對魯迅之認識》，改正了先前對魯迅的誤解：“魯迅對于他所接近的政黨之聯(lián)合戰(zhàn)線政策，并不根本反對，他所反對的乃是對于土豪劣紳政客奸商都一概聯(lián)合，以此懷恨而死。”[22]由此可見，陳獨秀最終還是明白了魯迅的本意。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

[1]茅盾：《我和魯迅的接觸》，魯迅研究資料編輯部編：《魯迅研究資料》（第一輯），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72頁。

[2]王凡西：《雙山回憶錄》，東方出版社，1980年，第207頁。

[3]魯迅授意、O.V.（馮雪峰）代擬：《答托洛茨基派的信》，同刊于《文學叢報》第4期和《現(xiàn)實文學》第1期，1936年7月。

[4]少離：《魯迅與托派》，上?！渡鐣侣劇返?卷第2期，1934年4月。

[5]馮雪峰曾回憶指出，魯迅在“兩個口號”論爭時期的政治態(tài)度具有極大的社會影響力：“據(jù)我了解，當時文藝界之外的廣大群眾對于兩個口號的論爭，大多數(shù)是不大了解情況，也不大注意和感興趣的。他們注意的是毛主席黨中央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和魯迅擁護毛主席黨中央政策的態(tài)度和立場。魯迅幾篇文章所發(fā)生的巨大影響首先也是在政治上和在群眾中。（當時文藝界中也有不少人對于口號論爭不感興趣，他們注意的也是毛主席黨中央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和魯迅的態(tài)度和立場。）”馮雪峰：《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六年間上海左翼文藝運動兩條路線斗爭的一些零碎參考材料》，《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六年的魯迅·馮雪峰回憶魯迅全編》，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257-258頁。

[6]參見魯迅口述、O.V.（馮雪峰）筆錄：《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同刊于《現(xiàn)實文學》月刊第1期和《文學界》月刊第一卷第2號，1936年7月。

[7]參見李立三：《中國革命的根本問題》，《布爾什維克》第3卷第2、第3期合刊，1930年3月15日。

[8]陳獨秀：《關于中國革命問題致中國中央信》，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五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0年，第727—728頁。

[9]拉狄克的觀點當時在中國具有廣泛的影響，如拉狄克的《中國革命史》和莫斯科中山大學編印的《中國19世紀與20世紀之革命運動史》所確立的“侵略—革命”模式，把中國近代史看做是西方列強侵略、中國人民起而反抗的革命史。中國的歷史學家李鼎聲（孿平心）在1934年撰寫的《中國近代史》就是直接來自這一敘事模式。盛岳回憶指出：“中山大學第一任校長卡爾？拉狄克教中國革命運動史。這門課包括對中國歷史一般的論述，可是課程的重點自然是近代革命運動。拉狄克的觀點同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家范文瀾極為相似，也許范文瀾就是從拉狄克那里搬來的。范文瀾堅持說，全部中國歷史是一部農民革命史。”范文瀾曾寫道：“從西周初期到現(xiàn)代，中國歷史延伸了兩千多年。從現(xiàn)象上看，史料浩如煙海，說明歷代興亡盛衰，亂治交替，而亂多于治。然而本質上問題只是一個，即土地所有權問題，也就是農民反對地主階級，爭取土地所有權的斗爭?！眳⒁姟裁馈呈⒃乐?、奚博銓等譯：《莫斯科中山大學和中國革命》，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65頁；范文瀾主編：《中國通史簡編》，上海華東人民出版社，1950年，第5頁。盛岳還說過：“事實上，拉狄克在1925年3月14日的《真理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紀念孫中山博士的文章，他在文中聲稱，太平起義的領袖洪秀全是孫中山的先驅，他在中國革命史課中對這一觀點重復了許多次?！标P于此，朱承志在其所著的《近代史》中曾說，拉狄克寫了一本題為《太平起義》的書，斷言太平起義是一次包括資產(chǎn)階級革命成分的農民運動。而范文瀾的思想與拉狄克的這一論點近似，認為在第二階段資產(chǎn)階級團結正在爭取土地的農民。參見〔美〕盛岳著、奚博銓等譯：《莫斯科中山大學和中國革命》，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88頁，注②；簡又文：《馬克思學派的太平天國史觀》，臺北《問題與研究》第2卷第3期，1962年2月20日。除此之外，宋云彬在《魯迅先生往那里躲》的開篇，引用拉狄克的言論：“在一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家不能做旁觀者?！彼卧票颍骸遏斞赶壬抢锒恪罚瑥V州《國民新聞》副刊《新時代》，1927年2月。

[10]〔俄〕拉狄克：《中國革命史》，轉引自伍啟元：《中國新文化運動概觀》，黃山書社，2008年，第163—164頁。

[11]〔俄〕托洛茨基：《中國革命與斯大林的大綱》，轉引自伍啟元：《中國新文化運動概觀》，黃山書社，2008年，第164頁。

[12]唐寶林、陳鐵?。骸蛾惇毿闩c瞿秋白·序言》，團結出版社，2008年，第9頁。

[13]〔波〕伊薩克·多伊徹（Isaac Deutscher）著、周任辛譯、劉虎校：《被解除武裝的先知 托洛茨基：1921-1929》，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365頁。

[14]參見史唐：《我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回憶》，《百年潮》，2005年第2期。

[15]參見〔美〕盛岳著、奚博銓等譯：《莫斯科中山大學和中國革命》，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187頁。

[16]秋白（瞿秋白）：《托洛斯基派和國民黨》，《布爾什維克》第4卷第6期，1931年11月10日。

[17]孫郁曾指出：“我相信魯迅對蘇聯(lián)情況的了解是含混的，他還不知道個性主義在蘇維埃政權中的厄運。直到他死，托洛斯基的存在對他也仍是一個疑障。雖然他受到了瞿秋白、馮雪峰傳遞的信息的干擾，知道了托氏的流放，受挫?？伤麑@位多才的斗士的理解，多基于中國社會的經(jīng)驗，而不是俄國的經(jīng)驗，于是在晚年，終于與托洛斯基疏離了?！睂O郁：《魯迅與陳獨秀》，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2頁。

[18][19]陳仲山：《陳仲山致魯迅》（1936年7月4日），魯迅博物館編：《魯迅研究資料》（第四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9—171、第175頁。

[20]魯迅：《日記二十五》，《魯迅全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11頁。

[21]關于魯迅與“托派”的糾葛，孫郁曾發(fā)表過這樣的看法：“魯迅的卷入對‘托派的批評風潮，并非像陳獨秀那樣染有政黨政治的痕跡。他對自己對立面的理解，大多在藝術理論的層面上，糾葛的是文學理論與口號上的問題?！洞鹜新逅够傻男拧凡贿^是被動地一種政治表態(tài)，涉及的是中國自身問題。我以為在全球左翼勢力遭受圍剿的時刻，他考慮的首先是保衛(wèi)左翼（包括蘇聯(lián)），而不是相反。在隨時有死亡威脅，恐怖籠罩一切的時候，只會有戰(zhàn)士的思維，用學人的目光要求魯迅，那是不得要領的?！睂O郁：《魯迅與陳獨秀》，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6頁。

[22]陳獨秀：《我對魯迅之認識》，《陳獨秀文章選編》（下），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5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