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樂音飛揚
◆ 孫建偉
1
從客輪上下來,站在外灘的堤岸邊,弗拉維奧就被沿江鋪陳的萬國建筑驚呆了。十幾年來,他帶著音樂在世界各國大城市闖碼頭,從歐洲的科隆、巴黎、阿姆斯特丹,到亞洲的孟買、吉隆坡、蘇門答臘、爪哇,可謂見多識廣,但他還是被這座城市撲面而來的天際線弄得有點眩暈,有點虛脫……不知道是旅途勞頓還是水土不服,這位剛落腳上海的鋼琴家突然病倒了。然后一輛救護車直接把他送進了離外灘最近的仁濟醫(yī)院。輾轉(zhuǎn)在病榻上,弗拉維奧想,這究竟是一份見面禮還是一個下馬威?臥于病榻,他無法找到答案。在他的計劃中,上海不過是又一個巡演的碼頭,下一站是日本東京。
這位弗拉維奧先生是意大利音樂神童。七歲學習鋼琴,十一歲登臺演出。十七歲問鼎“鋼琴之王”李斯特大獎。音樂大師普契尼喜不自勝,將其收入麾下。弗拉維奧的音樂通道就此打開,隨后開始了他在世界各地的巡演之旅。一架鋼琴讓他蜚聲樂壇。
痊愈后的弗拉維奧再次來到外灘。遠眺身后的黃浦江,帆船密密匝匝,好像插在水中的秧苗,只是顯得參差不齊。偶有艦船駛過,在江面上辟出一道水谷,再播撒開去。一群海鷗啾啾叫著往下俯沖,就在將要接近水面的瞬間突然展翅向上,畫出一道異常美麗的弧線。弗拉維奧和經(jīng)紀人一路向西走去,感到有些奇怪,這個神秘的東方國度竟然寄居著一個地道的歐洲城市。看這建筑,這街道,還有這街燈……甚至比他的故鄉(xiāng)還要時尚。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無法掩飾對這座城市的喜歡了。他對經(jīng)紀人說:“也許我早該到這里來演奏了。”經(jīng)紀人說:“你說得太對了,否則西方人怎么會把這座城市叫作‘東方的巴黎’呢?”弗拉維奧興奮起來:“那就請你趕快給我安排演奏吧。啊,我簡直迫不及待了?!苯?jīng)紀人想,真是名符其實的意大利人,一旦燃燒起來,誰都擋不住。
夏令派克大戲院。舞臺中央的聚光燈下,一架錚亮剔透的鋼琴等候著它的主人。一會兒,一位個子矮小,架著一副圓框眼鏡的男人出場了。大幅海報上寫著他的大名和頭銜:意大利鋼琴家弗拉維奧。弗拉維奧站在琴邊,優(yōu)雅地向觀眾行禮,掌聲似乎并不太熱烈。他充耳不聞,在琴凳上坐下,兩手已放在琴鍵上。戲院里的空氣一下子被第一個音符的震動塞滿了。琴聲舒緩流動,當一個爆發(fā)音出現(xiàn)時,戲院突然全部暗場,琴聲依然,直到變奏響起,全場重放光明。琴聲戛然而止。但這并非終曲,所以觀眾席里出現(xiàn)了些許騷動。弗拉維奧站起來,向著舞臺側(cè)面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繼續(xù)他的演奏。音樂忽而舒展,忽而緊繃,忽而撕裂般噴薄,忽而如泣般低吟,人們的呼吸張弛完全被弗拉維奧的指尖控制了。一曲終了,掌聲如潮,與弗拉維奧出場時的平淡恍若隔世。
但在第二天接受《字林西報》的采訪中,弗拉維奧對戲院所謂的“摸黑演奏”噱頭不屑一顧。他直言,這不是藝術(shù),這是低層次的取悅。他不喜歡這樣的“看點”。他還表示,他將自己策劃一場獨奏音樂會,充分展示他的演奏藝術(shù)。
弗拉維奧的表態(tài)讓經(jīng)紀人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突然患病已經(jīng)遲滯了去日本巡演的行程,難道他不知道違約是要賠償?shù)膯??不,必須阻止這個隨心所欲的意大利人的念頭。不料弗拉維奧聽完他喋喋不休地陳述利害后,仍然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緒中:“別擔心,我只不過是想把我最好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出來,因為我跟你說過,我愛上了這座城市,就要把最好的獻給它。但是,那場演出實在令人沮喪?!?/p>
“但是,大名鼎鼎的《字林西報》不是對您的演奏大加贊美嗎?”
“不,我要的不是贊美。我要的是明白。我敢肯定,他們并不明白。你明白嗎?”
“我,嗯……不太明白?!?/p>
“瞧,連你都不明白,這就是我要在上海舉辦一場獨奏音樂會的理由?!彼淹嬷a(chǎn)自撒丁島的石楠根煙斗,裝好煙絲,陶醉地吸了一口,然后問經(jīng)紀人:“這個理由你同意嗎?”
經(jīng)紀人嗅著口味濃烈的煙絲味,心里埋怨著。但他知道,在這個為音樂瘋狂的家伙面前,他只有讓步的份了。
2
1919年農(nóng)歷春節(jié)前后,一張盛況空前的音樂演出海報席卷租界的大街小巷。意大利鋼琴家弗拉維奧將獨奏莫扎特D大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加冕》。
蘭心大戲院演奏廳的帷幕拉開,一架世界頂尖的斯坦威鋼琴立在舞臺中央。弗拉維奧登臺了,發(fā)現(xiàn)觀眾席上有些嘈雜,他禁不住掃視了一眼。啊,端著紳士架子的英國佬,到處顯示優(yōu)雅的法國佬,一本正經(jīng)的德國佬,個性張揚的美國佬,這倒與我們意大利人很像。他們都是慕名而來的嗎?他們懂我的音樂嗎?弗拉維奧習慣地挺了挺胸,然后坐下,指尖按下了琴鍵。全場一下子安靜下來。
弗拉維奧進入了他的音樂世界。抑揚,震顫,高亢,低回,每個音符都傾溢著他的激情,他的心境,甚至他的生命。被他臨時招至麾下的來自俄羅斯、匈牙利的演奏家用同樣高超的技藝征服了觀眾。
弗拉維奧像一個昂揚的音符在上海的天空飛揚。
公共租界工部局樂隊不久召開董事會,議題只有一個,樂隊需要聘請的指揮人選。這是關(guān)乎樂隊生存的重大問題。
租界的繽紛聲色,音樂是當仁不讓的主角,不過玩樂器真正玩得好的不多,工部局樂隊也就一個大鼻子法國長笛演奏家領(lǐng)銜,二十位演奏員清一色菲律賓人。演出水準根本不能滿足各國外僑從小熏陶的音樂水準。所以常常入不敷出。工部局董事會不時有人提議解散樂隊,最后勉強存活下來,當然并不滋潤。眼下,德國籍指揮離職而去,《北華捷報》記者的評論仿佛是為解散提供著注腳,“樂隊選曲單調(diào),表演冷淡,音調(diào)錯誤百出,演奏令人失望?!北緛硭疁什桓叩臉逢牸磳⒚媾R散伙的尷尬。
就在這當口,弗拉維奧出現(xiàn)了。
沒有以前通常的反復爭論,這次表決非常一致,取消舍近求遠赴英國挑選新指揮的提議,立即通知弗拉維奧先生,聘請他出任樂隊指揮。
弗拉維奧現(xiàn)在正踏上黃浦江上的一條小舢板,它將把他帶到百米開外的一艘遠洋輪,然后去爪哇看望即將臨產(chǎn)的妻子。
江水昏黃,天色晦暗。弗拉維奧內(nèi)心仍被演奏現(xiàn)場震耳欲聾的掌聲飽滿地蕩漾著,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場景。是的,我就是一個容易興奮的家伙。如果給我更大的舞臺,人們的掌聲也許能把屋頂都掀起來。哦,真是太棒了。不過,那些看我不順眼的先生們一定會嘲笑,嗨,你們瞧,這個狂妄的家伙,這個浮夸的意大利人,他在想什么呢!不,其實我一點都不浮夸,我就是太癡迷了。
小舢板已經(jīng)停下,遠洋輪上有人向船老大高聲喊著。船老大一把拉住弗拉維奧,吃力地比劃著。遠洋輪的汽笛聲響起來,弗拉維奧登上了舷梯。剛在船艙座位上坐定,一個英國人找了過來,說認識他,聽過他的《加冕》。弗拉維奧高興了。英國人匆忙交給他一封信。弗拉維奧把信打開,里面是一封聘書,蓋著工部局印戳的樂隊聘書?!疤昧??!备ダS奧叫了起來,然后把英國人一把抱得腳尖離了地。英國人想,這個小個子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弗拉維奧夸張地揮著手,對英國人說:“您是我的福音。我很快就會帶著我的全家到上海來。我真的愛上這座城市了?!庇穗p手搭住弗拉維奧的肩,“弗拉維奧先生,樂隊恭候您大駕光臨,上海也在等著您?!?/p>
客輪駛離吳淞口,弗拉維奧獨自佇立船頭甲板,遠處天?;煦?,這艘客輪連同他自己很快被瞬間到來的黑色吞噬了。他內(nèi)心忽然漫過一絲驚恐。這么多年來,他和妻子無數(shù)次在這黑色中,在列車駛過的無垠陸地和輪船航行的無盡天涯的海上度過?,F(xiàn)在好了,很快,不,馬上,我就將結(jié)束這吉卜賽式的漂泊了。有個嶄新的世界在等著我,那就是上海。
幾年前,河流縱橫、風光旖旎的爪哇見證了弗拉維奧和安吉拉的愛情,于是他們在此駐足?;氐阶ν鄣牡谌炫畠哼蛇蓧嫷兀o了父親一個人生大禮。弗拉維奧看著女兒欣喜若狂,好像面對一紙剛剛問世的樂譜。他想到了恩師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有了,女主角弗洛麗婭就是女兒的名字。這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然后弗拉維奧告訴妻子,他們即將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安吉拉問:“我們又要走了嗎?”弗拉維奧知道妻子是擔心繼續(xù)飄泊。他緊擁著她說:“到了那兒,我們再也不走了,哪兒都不去了?!卑布f:“你還沒告訴我去哪兒呢?!薄坝H愛的,我相信你一定會心滿意足的。那兒不是歐洲,但跟歐洲沒什么區(qū)別。我在那兒呆了兩個多月,感覺真是太美妙了。重要的是,那兒有一支樂隊,一支將由我指揮的樂隊。那個地方叫上海。上海,知道嗎?”“上海?我當然知道。但是真有你說的那么好嗎?”“哦,我向上帝保證,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p>
3
弗拉維奧變賣了在爪哇的房產(chǎn)和家產(chǎn),帶著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弗洛麗婭,又一次登上了駛往上海的客輪。
客輪靠岸。弗拉維奧叫了一輛法國雷諾出租車,沿著外灘駛?cè)ァK褚粋€盡職的導游向妻子介紹沿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他還特意提到了一年前他剛來這里就被送進醫(yī)院的事。他說,如果不是突然生病,也許他現(xiàn)在正在地球上的某個城市巡演,根本不會再到上海來,也許就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病讓他與上海結(jié)緣了。中國人很看重緣分,我想,我與上海的緣分才剛剛開始。工部局為弗拉維奧在匯中飯店訂了一個套間。安頓下來之后,他和安吉拉站在頂樓上俯瞰這座城市,忽然又有了一種新感覺。他指著最先走進他們視野的外白渡橋,那口吻似乎已經(jīng)在上海生活了好多年:“知道嗎,這是中國第一座鋼架橋,據(jù)說鋼材全部從英國進口。你看橋上,電車轎車黃包車自行車,戴禮帽的戴草帽的穿長衫的西裝革履的,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上海市面太繁榮了,人們安居樂業(yè),多像一曲精彩紛呈的交響樂啊。”安吉拉說:“你真是個樂癡,不管什么到了你嘴里就都變成音符了?!薄澳阏f對了,我就是個樂癡。用不了多久,人們將會欣賞到一支偉大的樂隊無與倫比的精彩演出,上海將變成一個巨大的音符。”
但是幾次排演下來,弗拉維奧的情緒像過山車一樣從巔峰跌到谷底。以十幾個馬尼拉樂師為班底的樂隊水準實在不敢恭維。他這才明白自己高興得太早了。接手這個德國人丟下的攤子不啻一次冒險。何況,工部局董事會那幫先生們一直緊盯著它的開支,裁撤的危險隨時可能出現(xiàn)。不過對十幾年巡演世界各地的弗拉維奧來說,這算不得什么。既然讓他當指揮,就必須按他的意愿改造樂隊,于是他向工部局提出去歐洲挑選樂師的要求。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磨了一年多,弗拉維奧才得以成行。其實他心里早有人選,他的同胞,有“小提琴圣手”之稱的阿里戈。另外,雙簧管、巴松、圓號、長號樂師都虛位以待。
剛二十出頭的阿里戈面對父輩一般的大師的盛情邀請,受寵若驚。受寵若驚的當然不止他一個。弗拉維奧在世界樂壇早就名聲在外,與這位大師級指揮和演奏家合作當然是榮幸的。
一個多月后,弗拉維奧帶著二十余個來自意大利、德國、俄羅斯、荷蘭的歐洲器樂演奏家回到上海。弗拉維奧幾乎沒有停歇,馬上就投入排練。演奏家們都十分欽佩這位腦袋已經(jīng)謝頂?shù)陌珎€小老頭,更不明白他源源不斷的充沛精力從何而來。只要樂聲響起,世界就好像成了他一個人的。但與大師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要付出代價。比如他的嚴厲,他的苛刻,而且超級苛刻。在弗拉維奧的調(diào)教下,一支三十多人的新樂隊閃亮登場。
弗拉維奧把他在公共樂隊的指揮處女作放在公家花園的露天演出。為了讓演出更接近歐洲城市風格,弗拉維奧斗膽提議,建造一座露天音樂臺。這又是一個讓董事會犯難的問題。犯難歸犯難,畢竟難題制造者是一個享有世界樂壇知名度的指揮家,幾個回合之后,董事會成員終于投票決定投入三千五百萬實現(xiàn)這個提案。
夏末。從黃浦江邊吹來的風挾著未祛的暑意,但出席音樂會是絲毫不可怠慢的。英國紳士穿亞麻套裝,法國男人著配有蝴蝶結(jié)的燕尾服,貴婦們則是真絲夏裝或連衣裙式樣的禮服。洋行大班把私家游艇泊在公園岸邊,他們在船上可沒這么講究,江風輕拂,音樂飛飏,要的就是如此愜意。露天音樂臺旁是噴水池,周圍是從歐洲移植過來的各色花卉,姹紫嫣紅,芊綿無垠,彷佛置身故鄉(xiāng)。他們理所當然地認定這里是供自己,也就是上海人說的外僑享用的公共客廳。
因為矮小,一身傳統(tǒng)黑色燕尾服在弗拉維奧身上稍顯寬大,但一站到指揮席上,身穿白色演出服的樂隊成員立刻把他烘托成一個中心漩渦。他的指揮棒指向天空的時候就像漩渦中心突然涌起一個尖峰。音樂聲漸起,然后匯入咫尺之近的黃浦江,漣漪般散開。開場是他的鋼琴獨奏,然后是首席小提琴手阿里戈獨奏,隨后是弦樂合奏、管樂合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近三千個聽眾如癡如醉。演出大獲成功。轟動,極大的轟動。這次引發(fā)上海灘轟動的是音樂。上海對音樂并不陌生,但開埠半個多世紀以來,還沒有被如此璀璨的音樂撞擊過。
4
首演的巨大成功為弗拉維奧贏得了更多的掌聲,爾后逐漸固定的演出日成了外僑的節(jié)日。如果有朋友光臨,弗拉維奧音樂會必是一個保留節(jié)目。演出票房的增長也使弗拉維奧和他的樂隊同事們改變了初期的窘迫。不久,一幢花園洋房外墻掛出了弗拉維奧先生府邸的字樣。房子的外觀并無特別,但走進去就別有洞天了。內(nèi)飾由弗拉維奧親自設計,線條充滿韻律感。最具特色的是蒂凡尼風格的玻璃窗和燈飾。色彩各異的玻璃通過純手工的組合姿采煥然,艷麗而明快。長短不等的直線切割的塊面彰顯著主人的風格和個性。幾乎每天都有肖邦、德彪西的旋律在這個空間飄逸,然后飄向屋外,流動在空氣和人們的呼吸之中。
弗拉維奧一如既往地苛刻,沒有絲毫節(jié)制的苛刻。胡子刮得鐵青的臉,架在鼻梁上的玳瑁圓眼鏡隨著指揮棒的移動滑稽地一抖一抖,彷佛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但誰都不能忽視隱藏在眼鏡后面嚴厲的目光,當然還有極具敏感的耳朵。誰都別想逃過,就連一個細微的音節(jié)都別想逃過。音符似乎都附了他的身。這一次,序曲剛開始,他就叫停了。他把那根排練用的藤條指揮棒敲得像疾風驟雨:“注意,這里是頓挫,明白嗎桑托斯先生。然后連貫,連貫,馬里奧,我說過不止一遍了,是這樣?!彼叱似饋?,接著問道:“明白了嗎先生們?”
樂聲重新開始,但又一次被打斷?!捌鹗家舨粚?,重來。重來?!备ダS奧用指揮棒重重地敲著桌子,藤條竟然折斷了,他順手拿起另一根繼續(xù)敲著:“你,奧薩丘克先生,對,就是你。再來一遍?!?/p>
全場靜謐,只有俄國人奧薩丘克的長號發(fā)出難聽的嗚咽聲。大家屏住氣息,否則就會笑出來。弗拉維奧火了,于是第二根藤條指揮棒夭折了,斑駁的譜面臺上又添上幾道新痕。
“難道你的大腦銹住了嗎?不行,再來……嗨,你要干什么?”
弗拉維奧眼前晃著一把角度傾斜著的椅子,他一閃躲過,眾人死死拉住瘋了一般的奧薩丘克。這個漲紅著臉的俄國大漢嘴里呼呼噴著粗氣,叨叨著,舉著他的椅子。一會兒他垂下頭來,拖回他的椅子,重新?lián)炱鹆碎L號。但這一來,弗拉維奧臉色煞白。他長久地盯著奧薩丘克,暗暗在心里說,這個被蘇維埃趕出來的臭俄國佬,如果不是我收留了他,現(xiàn)在還在街頭乞討呢。算了,不跟他計較了。然后他把那根夭折的藤條指揮棒往地上一擲,又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說:“好吧,今天排練結(jié)束?!鞭D(zhuǎn)身扔給眾人一個背影。
幾天后。排練的演奏員只來了不到一半。
弗拉維奧拿著指揮棒自顧自地咆哮了一通,然后直接去找工部局總辦。他知道,近來一段時間,樂隊的演出邀請不足,工部局只得接受跑馬廳舞廳甚至飯店那些所謂的演出要求,尤其是跑馬廳,以樂隊的生存軟肋一再壓價。而今天,這些樂師就去這樣的場合演奏了。一想到這些,他就黯然神傷。但今天面對稀稀拉拉的樂隊陣容,他實在憋不住了。他大聲對總辦說:“先生,難道樂隊為了生存就如此屈辱地接受他們的條件嗎?”
“請別發(fā)火,弗拉維奧先生。工部局每年要在樂隊上花多少錢你知道嗎?樂隊不是沒有更多的邀請嗎?為什么不能接受這樣的條件呢?雖然我也跟你一樣認為這幫家伙很無理,但他們至少還能給錢,這有什么錯嗎?”
“這幫卑鄙的商人。他們懂音樂嗎?他們讓音樂淪為為他們捧場的工具,讓我們的樂隊為跑馬廳的賽馬大會演奏。哦,天哪。我簡直要瘋了。要我去跟他們談判。管弦樂隊可不是要飯的。”
“如果你保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相信你一定會談崩的。談判是非常刺激神經(jīng)的一件事,那可不是美妙的音樂。其實每一次跟他們談我都很勉強,但是為了樂隊的生存我不得不讓步,事情就是這樣,弗拉維奧先生?!?/p>
弗拉維奧沉吟著:“總辦先生,我們的樂隊不應該只為很小的一部分人服務,為什么不讓所有上海人都來聽我的音樂會呢?”
“這得由董事會決定。目前來看不可能。據(jù)我所知,大多數(shù)董事會成員認為華人還沒有欣賞管弦樂的能力?!?/p>
“哈,我想這只是你們英國人的傲慢吧。先生,請你不要忘了,上海畢竟是兩百萬上海人的上海,這里只是租界,你我都是外來的僑民。我的樂隊里一定要有中國演奏家。我向你發(fā)誓,會的,一定會的。這不需要董事會的認可?!?/p>
總辦撇撇嘴:“先生,請允許我提醒你,樂隊是工部局的,樂隊的一切必須聽董事會的?!?/p>
“哼,除非我不再當這個樂隊的指揮?!?/p>
總辦看著弗拉維奧冷峻的臉色,又把話繞了過來:“弗拉維奧先生,你也別一味指責跑馬廳舞廳的商人們。有人告訴我,你的樂隊成員中甚至有人接私活為中國有錢人家的出殯吹奏,比如那些從馬尼拉來的家伙。這倒是值得你好好查一查?!?/p>
“竟然有這事?你別聽他們胡說,這是有人想搞垮樂隊。告辭了先生。”弗拉維奧說完,氣哼哼地走了。弗拉維奧不愿說下去了,因為他也聽到過類似說法,但他并不想追究,因為他知道一些樂師生活拮據(jù),一旦查出來,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而且還可能給那些一直想要裁撤樂隊的人提供口實。
5
這是弗拉維奧擔任樂隊指揮五年后的第一個長假。他帶著妻子和女兒回到意大利。早年成名于祖國,現(xiàn)在遙遠的中國指揮著一支出類拔萃的樂隊,可謂衣錦還鄉(xiāng)。呆不了幾天,他的休假日程就被好幾個樂團預約了。家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二十多年未見,他已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頭了,典型的地中海禿頂,額頭和臉頰上隱藏著世界各地的滄桑,鏡片越來越厚,但一站到指揮席,他的魔力立即旋風一般征服了臺下所有的人。人們?yōu)樗康闹笓]鼓掌。興之所至,他欣然來一段鋼琴獨奏。但他每次都提醒報幕員說明自己的身份,上海公共樂隊指揮。人們也許都知道上海,但并非都知道上海有一支由弗拉維奧擔任指揮的公共樂隊。
長假變成了羅馬米蘭都靈無數(shù)次音樂會的演出海報,無一例外地寫著“音樂大師弗拉維奧先生親臨指揮”。他很看重它們,這是他的榮譽,也是上海公共樂隊的榮譽。
他得承認,他的心已經(jīng)被樂隊占據(jù)了。更準確地說,他是被上海牽著了,他離不開那兒了。他在羅馬,心卻回到了上海。不待長假結(jié)束,他就迫不及待地回來了。
回到上海,弗拉維奧才感到疲勞的襲擊,這正是一種家的感覺。畢竟年屆五十了,他想靜靜地呆上幾天。哪想剛過了三天,經(jīng)紀人就來了。弗拉維奧很驚訝他的嗅覺。經(jīng)紀人攤開一張報紙:“尊敬的大師,你看,也許你能瞞得了我,但瞞得過這些大大小小的報紙嗎?”
弗拉維奧笑了。這當然是他喜聞樂見的事。經(jīng)紀人又說:“大師,你剛回來,人家就追著你過來了?!?/p>
“你說誰追過來了?”弗拉維奧不明就里。
“啊,都是你的知音或者想跟你合作的音樂家?!苯?jīng)紀人掏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紙在空氣中發(fā)出挺括的響動,“這些是剛剛收到的電報記錄。請允許我向你通報他們的大名,德國鋼琴家克魯策,法國小提琴家雅克·迪波,波蘭鋼琴家弗里德曼,還有俄國作曲家……”
“你是說,他們都要來上海?”弗拉維奧忍不住打斷了經(jīng)紀人。
“是的先生,都要來,就是為了和你合作演奏?!?/p>
“好啊,太好了。我早就想見到他們了。終于有機會了?!?/p>
“哦,我都快忙得四腳朝天了。做你的經(jīng)紀人可真累。”
“啊,我擔保,你會越來越累的??墒?,你即將成為聞名世界的大經(jīng)紀人。”
兩人開懷大笑。
演出如期進行,兆豐公園、虹口公園、大光明大戲院、蘭心大戲院,上海灘被管弦樂席卷了,貝多芬、莫扎特、普契尼、勃拉姆斯、李斯特……一流作品配以一流演奏,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大師們由衷感慨,弗拉維奧先生的樂隊堪稱遠東第一。更令他們驚嘆的是,以一個三十多人的樂隊演奏至少要五十位高手才能勝任的世界名曲,已經(jīng)是音樂史上的奇跡。這個樂隊做到了。
結(jié)束演出后,弗拉維奧極其興奮地對樂隊成員說:“先生們,我要為你們慶功,為我們的樂隊慶功?!彪m然他擔任樂團指揮以來好評如潮,但他從沒像這天這么激動過。要知道,他的合作者全是世界樂壇聲名顯赫的人物。他注意到這幾天的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中國成語,惺惺相惜。的確如此。
他包下了花園弄的匯中西餐館,讓樂師們按自己的喜好點菜。精致的法式、分量結(jié)實的德式、原汁原昧的意式、重口味的俄式,加上威士忌、巴德酒、啤酒、牛奶凍、冰淇淋、荷蘭水……把一條臨時搭起來的長條桌擠得門庭若市。酒過三巡,漸入佳境。樂師們被酒精激發(fā)起來的情緒熱烈地釋放著,話題當然還是音樂。
弗拉維奧被豐沛的情緒充填著,他大口喝著啤酒,甚至把酒杯高高舉起,扭著身體,嘴里哼著曲調(diào)。樂師們從未見過這個嚴厲苛刻的老頭這么放肆過,然后他們聽到他在大聲說:“先生們,我們該為這個樂隊自豪,我們龐大的演奏節(jié)目單正在迎接新的挑戰(zhàn)。很快,不,也許在下一場,人們就將聽到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或者巴赫的《B小調(diào)彌撒曲》,哦,還有海頓的《創(chuàng)世紀》。還有很多,很多。這些偉大的作品都將是我們在遠東的首演。你們相信嗎,可愛的先生們?”
眾人應和:“弗拉維奧先生,你信我們就信?!?/p>
“我信你,你是當代最偉大的指揮?!?/p>
弗拉維奧的情緒繼續(xù)攀高,“我還要告訴你們,我們的樂隊將要與中國演奏家合作,演奏中國人的管弦樂,要讓居住在本地的上海人走進音樂廳。你們信嗎?”
場子里一下子沉寂了,顯然所有人都沒喝醉。有個聲音問:“弗拉維奧先生,你認為中國人能演奏大師的作品嗎?華人居民能聽懂嗎?”
有一個聲音說,“這我可不信。弗拉維奧先生,你是喝多了還是在開玩笑?”
“不,海因里希先生,我沒喝醉,我沒說胡話,你不該存有偏見。中國的簫、箏、笛,這些古典樂器至今還在使用,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世界上最美妙的古典音樂。我一定會和他們合作的。不用多久,我們的樂隊就會有華人演奏家。”
“哦,天哪。”
“先生們,請放棄你們的偏見,相信我的判斷,華人也需要管弦樂?!?/p>
“不,弗拉維奧先生,如果你堅持這么做,我就辭職?!?/p>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好吧,海因里希,明天的排練你無需參加了。還有誰想跟海因里希一起走的,請便?!?/p>
6
生存危機的陰影其實一直沒真正離開過樂隊。好萊塢電影把更多人拉到了電影院,留聲機和無線電廣播也推波助瀾,把音樂廳擠兌得門可羅雀。裁撤樂隊的聲音再次反彈。軍人出身的工部局董事邁克斯抱怨道:“樂隊開支浩大,入不敷出,保留這樣一件華而不實的奢侈品是不明智的?!?/p>
納稅人代表、地產(chǎn)大班伯頓嘲諷地回應,“這是一種毫無遠見的說法,作為一個成熟的租界,藝術(shù)是不可或缺的,況且樂隊是獨一無二的,它是一種象征?!辈D是管弦樂的忠實愛好者,他不能想象沒有音樂的生活。
董事會財務處長習慣用數(shù)字表達意見:“伯頓先生,我們每年得花上三十萬元維持樂隊的開銷,對于教育和醫(yī)療的需要相比,樂隊顯然太華而不實了。大光明大戲院有一千九百五十個座位,可是觀賞音樂會的平均人數(shù)只有區(qū)區(qū)四百人。因為電影院的人數(shù)正在急劇增加。我們不能對此視而不見?!?/p>
伯頓不買賬:“我想尊敬的董事先生們應該明白,這支樂隊已是遠東第一,也可以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樂隊之一。我們也因此可以欣賞到世界著名音樂家的一流演出。如果這支在遙遠的東方陪伴了我們半個多世紀的偉大樂隊就此消失,你們難道不怕后人的譴責嗎?”
雖然納稅人會議又一次否決了裁撤樂隊的議案,但是帶給弗拉維奧的壓力可想而知。他不想放下指揮棒,他發(fā)誓要把觀眾拉回來。不久之前,在他的竭力堅持下,已有四位華人音樂家加入了樂隊。他還要讓所有上海人都擁有聽音樂會的權(quán)利,尤其是公園里的夏季露天音樂會,而且必須低票價。但這些,工部局會同意嗎?
弗拉維奧做出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決定,他要演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成敗在此一舉。第二天他就向樂隊宣布了這個決定。他說:“我想在座的各位不會希望樂隊散伙吧。我們的壓力很大,但是我們得用作品說話。各位都明白嗎?”樂師們靜默著,老頭今天看起來情緒低沉,誰都知道《貝九》,但誰都沒底。對一部偉大作品的崇敬使他們不敢有一絲輕妄。他們突然聽到老頭大聲問道:“你們都明白嗎?請告訴我?!钡@然不在等待回應,而是為自己壯膽。他們看到老頭拿起了藤條:“開始吧。先生們?!?/p>
一個星期之后,《貝九》在蘭心大戲院隆重開演。弗拉維奧手中揮著的像是一根魔棒,每個音符飽滿而賁張,音符里的貝多芬或激情跳躍,或低回吟唱,仿佛壯懷昂揚,又似沉思內(nèi)斂。人們感受著與大師偉大靈魂的對話,傾聽一個要扼住命運咽喉的人的歡樂與悲愴。弗拉維奧和他的樂隊隨著交響的旗幟再次飄揚在上海的天空。
弗拉維奧深知,跨過一條坎有多不易,幸運的是他又一次做到了。這更讓他堅定了自己的計劃。繼美國交響樂隊演奏第一部中國作曲家黃自的大型管弦樂曲《懷舊》后,弗拉維奧在上海再次作了精湛演繹。然而,當他與工部局總辦討論是否允許中國人進入音樂會的問題時,沖突再次發(fā)生??傓k繼續(xù)一副疑惑神情,問道:“為什么您非要在這件事上糾纏呢?”
弗拉維奧擰著臉說:“總辦先生,你不覺得這么說過分了嗎?”
“一點都不過分。樂隊已經(jīng)按您的意愿加入了四位中國演奏家,而且還演奏了中國音樂家的作品,這還不夠嗎?至于您說的上海聽眾,哦,上帝,他們分得清管弦樂和交響曲嗎?”
“這根本不是拒絕的理由。誰都有欣賞音樂的權(quán)利,欣賞是可以培養(yǎng)的。這支樂隊不是只為租界服務的。我也不是工部局的仆人,我情愿是上海文化世界的奴仆。我說過,樂隊是上海的驕傲,不是租界的驕傲。”
“先生,請你謹慎發(fā)表您的意見?!?/p>
“先生您錯了,如果我不謹慎,不知道會說出什么來。”弗拉維奧像握著指揮棒那樣在空中狠狠地揮了一下。
“您不會又要提出辭職吧?”
“啊,這也許正是一條出路。好吧,我尊敬的先生,我真誠地希望你向董事會轉(zhuǎn)告我的想法,并得到允許。告辭了?!?/p>
很多年后,弗洛麗婭回憶起來,那天接到工部局同意弗拉維奧的提議的通知時,父親笑得孩子般燦爛,他高呼著:“我贏了。親愛的弗洛麗婭,我要為你舉辦一個別出心裁的音樂會?!?/p>
女兒是父親最忠實的觀眾,父親指揮的音樂會幾乎每場必到。音樂的熏陶加上天賦,弗洛麗婭已是一個不錯的女高音。不久,弗拉維奧邀請上海頗有影響的中國人合唱團,連續(xù)幾天閉門排練他的恩師普契尼的《托斯卡》。弗洛麗婭高興極了,她真的有幸成為劇中的女主角了。
市政廳的演出海報貼出后,觀眾蜂擁。上海人的音樂節(jié)從此拉開帷幕。人們用持續(xù)的鼓掌和喝彩來表達對大師的尊敬,然后很快被帶入一個迷人的音樂世界。弗洛麗婭的歌聲高亢激越,把一個為愛情痛苦掙扎,直至絕望崩潰的托斯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音樂到達一個高峰后戛然而止,然后……劇場里所有人都看到了驚訝的一幕,弗拉維奧忽然趴倒在指揮席上。弗洛麗婭一回頭,趕緊抱住了父親。劇場里靜謐得可怕,只有弗洛麗婭大聲叫著父親。弗拉維奧艱難地透著氣,“弗洛麗婭,我太激動了……”然后暈了過去。
弗拉維奧病倒了,弗洛麗婭整天守著他,還在他的夢囈中猜到了一個秘密,原來弗洛麗婭還是父親早年相愛的一個著名女高音的愛稱。可父親清醒過來的時候卻對她說,如果有時間,我一定要教你學中文。弗洛麗婭淚水漣漣地對父親說:“您太累了,我要把您送回家鄉(xiāng)安心養(yǎng)病?!备ダS奧說:“不,我不回去,這里有我的音樂,有我忠實的觀眾。從我到上海來的第一天,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家了。”當他再次陷入昏迷的時候,常常重復著一個詞,F(xiàn)lorence,Florence……也許他不知道,多年前,年輕的中國詩人徐志摩為他的家鄉(xiāng)起了一個唯美而傳神的中國名字——翡冷翠。
弗洛麗婭知道,夢里的父親回到家鄉(xiāng)了,但他的身體和音樂不會回去了。
上海西郊虹橋公墓成了弗拉維奧最后的人生安放地。
阿里戈接過了弗拉維奧的指揮棒。
二十一世紀初,卡瓦諾帶著將近九十高齡的祖母弗洛麗婭臨別時交給他的一幅珍藏了幾十年的上海地圖,去尋找曾外祖父當年的音樂足跡。他找到了邁爾西愛路曾外祖父母和祖母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那里已矗立起一幢幢摩天高樓。
一個初春雨夜的晚上,卡瓦諾在為期兩周的上海之旅中第三次走進蘭心大戲院。那天的演出劇目是莫扎特的《加冕》。海報上寫著,紀念上海交響樂團一百二十五周年華誕,重現(xiàn)意大利著名指揮大師弗拉維奧先生當年輝煌。演奏者是蜚聲中外樂壇的中國音樂家傅聰。據(jù)說,這位出身于上海的“鋼琴詩人”曾在童年拜師弗拉維奧……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