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肖驊[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論王安憶《長恨歌》的敘事策略
⊙孫肖驊[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王安憶受西方敘事學影響,在小說《長恨歌》中采用了獨特的敘述方式。本文從“話語”層次探討《長恨歌》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象征而又具體的敘事語言與封閉性的敘事空間,以此來反映《長恨歌》的敘事策略。
王安憶長恨歌敘事視角敘事語言敘事空間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自己的敘事傳統和敘事理論,但中國當代的敘事學是在西方敘事學的影響下發(fā)展起來的。無論是現實世界中發(fā)生的事,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虛構,故事事件在敘事作品中總是以某種方式得到再現,西方敘事學家一般采用“故事”與“話語”來指代所表達的對象和表達的方式?!肮适隆鄙婕啊皵⑹隽耸裁础保ㄊ录?、人物、背景等;“話語”涉及“是怎么敘述的”,包括各種敘述形式。王安憶也潛移默化地受到西方敘事學理論的影響。一直以來,評論界對王安憶小說的敘事研究集中在敘事美學、話語方式、敘事原則等方面,強調了王安憶小說的敘述藝術。本文探討《長恨歌》“話語”層次的敘事視角、敘事語言與敘事空間這幾個部分,以此來反映《長恨歌》的敘事策略。
敘事視角是指敘述者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tài)。小說的敘事視角實際上指的是敘述者與故事的關系問題。敘事視角的選擇,決定了小說的時空能見度。
在《長恨歌》的敘述中,王安憶設置了一個處于高位置的并且無所不在的視角——飛翔在城市上空的鴿子。鴿子全知全能敘事視角的設置,表現了作者旁觀者身份的敘述姿態(tài)。小說中這城市的一切美滿、幸福、和諧以及在逝去的輝煌下面所掩藏的冷酷的真實都通過鴿子的視角揭示出來。“全知全能”的敘事概念來自西方?!叭堋痹谖鞣叫≌f敘事中的地位與宗教文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這個詞的另一宗教意義即是“上帝”。上帝了解人心,不僅俯視著世俗人生中的一切,而且是生命運動的強大動力,所以他既是全知者又是全能者。①在《長恨歌》中第四節(jié)出場的鴿子,帶著神性、智慧、救世的眼光,它們掌握著這“城市的真諦”,不同于“肉的動物”,“鴿子是靈的動物”,是“這無神論的城市里神一般的東西”,就像上帝般。王安憶對中西傳統的敘事方式進行了結合和改造,既承擔了一種毫無限制的敘述的自由,又以鴿子的視角俯視眾生,拉開了敘述者和文本之間的距離,為作者的敘述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和自由度?!罢驹谝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雹?/p>
鴿子看到了真實的歷史,被掩蓋的殘酷的歷史。王安憶通過設置“鴿子”這樣一個全知視角全程參與了小說的敘事過程,將這個城市歷史和許多人生展現在讀者面前。當鴿子在密密匝匝的弄堂里自由穿梭時,它們能夠真實敏銳地捕捉到各種生命狀態(tài):每日里免不了的家常話,窗畔邊的竊竊私語和夜間此起彼落的敲門聲。午后的閨閣,是亂的一段時光:春夏有蟬鳴、電車省、留聲機的歌唱聲攪擾,還有那似有似無、曖昧不明、閃爍其詞的瑣細之聲縈繞;秋冬則是陰霾和寒氣擾著心。閨閣里的女兒為著年華皺眉。作者通過鴿子的眼睛,從弄堂到閨閣,從弄堂到愛麗絲公寓……無論地點、時間,“它們是連這座城市的犄犄角角都便是清楚的。前邊說的制高點,其實指的就是它們的視點”③。鴿子見證了許多重要的鏡頭,它們是為了見證這一歷史而存在,為了上海而存在。它們的眼睛是投向弄堂的,投向市民生活空間的,觀照這里平凡而真實得有些殘酷的人生和歷史。
小說歸根到底是敘事,必然涉及到敘事語言的選擇。使用何種語言來敘述作品當然屬于作家對形式的選擇,但語言的選擇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作家精神理念的顯現。從20世紀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中期,王安憶的小說語言轉變?yōu)榫哂刑攸c的敘事語言:一種敘事性的抽象化語言。王安憶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逐漸感覺到:“一定要把小說語言和日常生活語言區(qū)別開來”,“我以前寫人物對話,總是‘他說……’‘她說……’照錄不誤,現在,這種寫法我總是力求加以避免?!薄皻w根結底,小說語言是一種敘述語言,也可以說是語言的語言或抽象性的語言?!雹芩栽凇堕L恨歌》中,人物對話都沒有采用傳統的某某人說“我……”的這種直接引語句式,而是全部轉化成了敘述性的間接引語。
在創(chuàng)作中摒棄了人物語言的個性化和風格化的同時,王安憶善于捕捉具有有象征意義的細節(jié)和場景,用細密繁復的語言層層展開在讀者的面前,有描寫:“精致乖巧的老虎天窗、細雕細作的木框扇窗、細工細拍的瓦、細心細養(yǎng)的月季花……”有抒情:“屋子里連個人影都沒有的,卻滿滿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無名無由的等待,到頭總是空的樣子。到頭總是空卻也是無怨又無哀。”⑤語言如細密針腳被作者恰當安排,巧心繡制,匯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具王安憶式特點的敘述語言。并且,王安憶喜歡運用大量的比喻句來達到敘事語言抽象化的效果,使用大段大段的比喻話語,疊加一個又一個的比喻意象,將比喻性的敘事語言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在她的小說中,這樣的例子信手拈來:“流言總是帶著陰沉之氣。這陰沉氣有時是東西廂房的熏衣草氣味,有時是樟腦丸氣味,還有時是肉砧板上的氣味。它不是……而是帶有些陰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氣味。是閨閣和廚房的混淆的氣味,有點脂粉香,有點油煙味,還有點汗氣的?!雹抻髟~把非常不同的性質程度很大的語境聯結在一起,而這種比喻性語句中具有抽象性意味的喻體,使得這種敘事語言具有了抽象性?!啊橄蠡Z言’其實是以一些最為具體的詞匯組成,是語言里的常識。它的語言都是平白樸實的語言,是最為簡單最無含義因而便是最抽象的語言?!雹叩彩沁@種平鋪直敘,讓人不免覺得有些煩瑣絮叨,敘述的抽象性也剝奪了讀者的思考空間?!巴醢矐浀奈淖痔⑻?、太密,過度專注于細部的到位,是那種繡花式的風格。她對文字的嫻熟駕馭、驅使自如使得小說的文字表現很少能夠留出足夠想象的空間。”⑧
長期以來,敘事研究者們都認為小說是時間的藝術而忽略其空間的意義,空間的功能即使被強調,也只是因為它增添了人物及其行為的似真效果。作家在作品中對于空間的選擇和描述與作家的情感甚至是作品的主題有著緊密聯系,空間在小說中不僅是故事展開的地點,常常也負載著特別的寓意,表達了作家對社會與生活的某種認識。第一部中的弄堂、閨閣、愛麗絲公寓,第二部中的烏橋、平安里等等,從外到里,《長恨歌》文本中處處堆積著這樣瑣碎的細節(jié),事無巨細地描寫生活本真。弄堂的形色、流言的性質、閨閣的神秘、鴿子的旁觀、王琦瑤的復雜,真是令人眼花繚亂,在腦子中濃密地生長起來。這種詳細的描摹,使篇章的局部有了深度,使筆下的平常人生充盈真實感。弄堂是孕育流言的巢穴,閨閣里出來的王琦瑤,鴿子則旁觀著這一切,它們并不是互相獨立的章節(jié),而是互相聯系,缺一不可。
在上海這座充滿林林總總建筑的城市中,“弄堂”是作者花筆墨最多的地方,其他的物象似乎都是它的陪襯:“流言”不過是在弄堂里穿梭的,“閨閣”不過是在弄堂里依附著,“鴿子”和“王琦瑤”則不過是弄堂的房客。大量的擬人手法的使用,使得弄堂在作家的筆下似乎已經有了生命,它不再是單純供給人物活動的場景,而成了一個必不可少的角色。王琦瑤出生在弄堂,這里是她的家,可以讓她躲避風云變幻的外部世界,盡管后來她風光無限,但她仍然是像穿梭于弄堂中的灰塵一樣渺小平常的普通人,是上海數量最多、最平凡、又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城市里最日?;?、私人化的人生。弄堂的寓意就體現在這里。
此外,小說中第二個特別描寫的空間是“愛麗絲公寓”。它是“用閑置的青春和獨守的更歲做代價的人間仙境”。作家不是把它當成一座房子,而是把它當成一個夢來寫的。雖然它在外形上與弄堂那么的不同,但它卻與弄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它是弄堂里的人生理想。愛麗絲公寓的遠去意味著王琦瑤們夢的破碎,而這個夢的破碎充滿了隱喻意,它是作家對這種理念的人生命運所做的一個巧妙的暗示。私人的空間是不愿被公開的空間,夢的空間是隱蔽的空間,《長恨歌》中空間變換較少,使得人物的活動范圍受到很大限制,就像孫悟空畫下的那個圓圈,把人物與外界隔離開來,確定了人物的日常性與邊緣性。如此的敘述形成了一種封閉性的敘述空間,在對小說人物及其故事情境孤立的處理的同時,又賦予了極其豐富、生動和具體的細節(jié),使得王琦瑤的生活就有了一種烏托邦的性質。在這里,人物的細節(jié)生活的寫實抹去了制約其生活的社會性的廣泛寫實內容,王琦瑤其實得到了作者關懷備至的文學“保護”。但讀者并不覺得兩者有何相矛盾之處,一氣呵成讀下來,仿佛王琦瑤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人物,體現了王安憶較為出色的敘事技巧。
①徐德明、王安憶:《歷史與個人之間的“眾生話語”》,《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第34—41頁。
②③⑤⑥王安憶:《長恨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第15頁,第12頁,第7頁。
④王安憶、陳思和、郜元寶等:《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輕”與“重”——文學對話錄》,《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5期,第14—23頁。
⑦王安憶:《心靈世界——王安憶小說講稿》,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頁。
⑧吳?。骸镀款i中的王安憶——關于〈長恨歌〉及其后的幾部長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5期,第52—58頁。
作者:孫肖驊,西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敘事文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