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美國尋找中國遠征軍的資料、在云南做關于遠征軍的田野調查,為什么對這段歷史這么執(zhí)著?
章東磐:我哪里稱得上執(zhí)著,我只是一個對真相充滿好奇的人。在我認識的歷史打撈者中,印象最深的是戈叔亞、余戈和晏歡。戈叔亞是用雙腳去窮盡真相,其中滇緬公路“二十四拐”的照片拍攝地點尋找,給當時初進這個領域的我上了一課。戈叔亞對于真相的追尋告訴我們:真相比光榮更重要。他是指引我走進這段歷史的導師。
晏歡是我們復制美國國家檔案的主要組織者之一,他十多年來為大量中美抗日軍人的后代找到了父輩的戰(zhàn)場影像,并讓許多當年異國戰(zhàn)友的后代建立了聯系。通過他的尋找,日本向中國政府投降儀式上的警衛(wèi)營長趙振英少校重新為今人所知。他與戈叔亞兩位分別在自己的領域里樹立了求真實、求準確的樣板。
余戈所著的《1944:松山戰(zhàn)役筆記》則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中國抗戰(zhàn)史的點記錄,把一個戰(zhàn)役的資料盡最大可能收集、歸類、編寫,使此前僅靠口傳與零碎書寫的戰(zhàn)爭關鍵點得以立體重建。我欽佩他在這項工作上的不懈付出,這種資料收集工作是靠幾乎無限的耐力來完成的。最近,他講述中國遠征軍光復騰沖的專著即將面世,我充滿期待。
您面對遠征軍的老兵們的時候,心里最強烈的感受是什么?
章東磐:我只為自己歉疚,在我只上過一年還沒有讀書的“中學”時期,我們的英語老師隔三差五就被批判,因為他居然為美國空軍做過翻譯。那時每次批判他,他都會辯稱自己是在抗戰(zhàn)時期為美國空軍做翻譯,可在我們心里,抗戰(zhàn)哪有美國人的事呢?雖然我從未動手打過那位老師,可今天想起來,他曾為自己的祖國獻出青春,卻被妄動的孩子們無知地責罵,在他的心里,那是怎樣的冤屈和悲苦。我們每一個人無論基于什么原因對他們都有虧欠。我只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對重新找回丟失太多的歷史真相稍有補救。
您覺得我們整個社會,最需要為這些老兵們做些什么?
章東磐:國家紀念日設定了,接下來要做的是授予所有抗戰(zhàn)軍人國家榮譽。那場戰(zhàn)爭是國家抵御外侮的民族戰(zhàn)爭,除了漢奸賣國賊,打日本是那個時代的朝野共識。立即授予全體中國抗戰(zhàn)軍人國家榮譽,此事刻不容緩,已經太遲、太遲了。
另外,期望更多同胞關注、關心貧困抗戰(zhàn)老兵的生活狀況,加入或者捐助各地關愛抗戰(zhàn)老兵的志愿者隊伍和公益組織?,F在有多家公益組織在全力投入改善貧困抗戰(zhàn)老兵的生活,主要有“關愛抗戰(zhàn)老兵公益基金”“無冕愛心網”“我們愛老兵”“龍越慈善基金會”和分布在全國的志愿者。請上網找到他們,和他們一起為抗戰(zhàn)老兵做點事,全民族攜起手來,為曾被遺忘的貧困抗戰(zhàn)老兵養(yǎng)老送終。
您認為抗戰(zhàn)對中國的最大精神價值是什么?
章東磐:“不屈”,就是這兩個字。抗戰(zhàn)是中華民族歷史上唯一的一次執(zhí)政者絕不投降、絕不妥協、絕不割地求和的不朽壯舉。而且在抗戰(zhàn)中,朝野攜手,共御外侮,標志著我們民族有自我和解共建國家的能力。雖然這場戰(zhàn)爭不是我們獨自取得的更加光榮的勝利,但僅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們祖國表現出來的勇氣與犧牲精神,已經足以光耀千秋了。
您怎么看待“國家記憶”,什么樣的記憶可以進入“國家記憶”之列?
章東磐:“國家記憶”這個詞深深打動我。這樣的詞匯,使原本更多屬于個人領域的事情上升為國家共識,使千百萬人記憶的組合體有了莊嚴感。在波蘭幾乎全體領導人傾巢出動去紀念一個七十年前慘案的時刻,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包括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又遠不止于抗日戰(zhàn)爭,近百年來我們的國家有多少大事是需要完整、真實地成為國家記憶的。那個歐洲的小國家為了被屠殺的兩萬軍人建立屬于全體國民的正式記憶,放在中國,超過這個數字十倍、一百倍的慘劇被遺忘了多少呢?
記憶僅只是保存,而不是評價。對于這幾十年間的無數大事,現在評價大多都還太早。但是,不評價不能不記憶,記憶沒有了,多少人的生命白白付出,他們的后代不能從慘痛中受益,慘痛就還要重復。
把本就屬于全體國民的記憶提升到國家層面,歷史就不能被褻瀆。我的合作者晏歡是抗日軍人的后代,他的外祖父是中國駐印軍50師師長潘裕昆將軍,2005年,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之際,潘裕昆將軍的后人得到了中央政府授予潘裕昆將軍的紀念章。一年之后,晏歡的父親晏偉權先生到湖南省檔案館尋找1944年8月8日殉國于衡陽保衛(wèi)戰(zhàn)的生父晏福標的資料,赫然發(fā)現,時任國民革命軍第46軍新編第19師第56團少校營長的先父,竟在冊于“敵偽人員”的類別里。
國家記憶,把國家英雄放在應該在的忠烈祠里;把因國家災難而遭不幸的死難者,也擺到永不被忘卻的位置上;把悲劇與榮光共同構成的真相煅鑄成國家歷史,傳之永久。
人大常委會通過了設立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和南京大屠殺遇難者公祭日的決議,您認為這些紀念日的設置有什么樣的意義?
章東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是全世界的民主與獨立國家對抗法西斯與侵略國家的全面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場是這個世界大戰(zhàn)的組成部分。我們是作為反法西斯同盟的一員而站在了勝利者的行列里。我贊成把九月三日設定為紀念這場對中國意義非凡的戰(zhàn)爭紀念日,但是我覺得把這一天定為“國家勝利日”或許更貼切,相信也會成為我們國家更持久的紀念日。
日本軍隊對南京市民與放棄抵抗的中國軍人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屠殺,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殘忍的暴行之一。我贊成在南京遭到日本侵略者空前浩劫的日子舉行公祭,也支持設立法定的公祭日。但對于我們自己,設定這個公祭日并不僅是記住這個日子,而是開始了對歷史、對死難者負責的工作。政府應當撥出專門款項并編成專業(yè)隊伍,切實尋找、搜集死難者名單,把死難者的數字盡最大能力精確到每一個人,而不是籠統(tǒng)地設定為“三十萬人”。以十萬為計量單位來記載自己枉死于侵略者同胞的事情,我們不能傳給下一代。
公祭日的名稱,也應該從長遠著想。我個人建議,定名為“國殤日”更為妥當。人類文明是一條綿延不絕的長河,終將匯入共同的大海。美國與日本,德國與法國都成功化解了前世仇恨,中日兩個歷史悠久的偉大民族沒道理解不開歷史之結。與其待到中日再次友好時急匆匆地改名或悄悄取消,不如站得高一點,想得遠一點,讓這個悲劇的日子成為中日兩國為了永不再戰(zhàn)而共同祭奠的日子。
關于抗戰(zhàn)歷史研究,您接下來最大的心愿、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章東磐:在中華民族的抗日戰(zhàn)爭中,對我們援助最大的國家是美國。他們以大規(guī)模的駝峰空運保證了中國軍隊的對日作戰(zhàn)能力,以成建制的空軍力量奪回了中國的制空權,以對中國陸軍的重新裝備與訓練造就了可以與強悍的日本陸軍相匹敵,并打敗他們的現代化中國陸軍,并且有數千位美國軍人獻身于中國的抗戰(zhàn)。我們正在籌備一次在美國的巡回展覽,仍以“國家記憶”命名,用民間的聲音告訴美國人,中國人并沒有忘記他們在那場戰(zhàn)爭中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希望從民間的表達起步,直到有一天,政府會以正式的方式,對美國人、英國人和所有在那場中華民族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幫助過我們的國家致以真誠的感謝。
另外,對于抗日戰(zhàn)爭史的研究,以訛傳訛和不客觀的寫作過多,這與前些年的封閉有關。但是,在研究之門開啟之后,長期以傳說故事和不專業(yè)的方法構建那段歷史,顯然是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谷諔?zhàn)爭史的題目太大,我個人近幾年只將注意力集中于史迪威將軍的相關史料,他是美國援華的領軍人,也是被海峽兩岸分別誤讀最多的人物,我近期將出版有關他的專著《史迪威的戰(zhàn)場》,盡我最大的能力,以第一手的史料和判斷,還原這位美國將軍與中國的真實故事。
新浪歷史
圖:
章東磐
抗戰(zhàn)史專家,常年采用尋訪當事人、田野調查等方式,從事中國遠征軍歷史的發(fā)現與研究工作,著有《父親的戰(zhàn)場:中國遠征軍滇西抗戰(zhàn)田野調查筆記》《國家記憶:美國國家檔案館收藏中緬印戰(zhàn)場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