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我偶然讀到了毛姆的長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說來慚愧，作為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此前，我對毛姆居然一無所知。當我讀完這部小說之后，我卻對毛姆崇拜得五體投地。我今年已經35歲了，讀過的書不知有多少，感動過我的書也有不少，《月亮和六便士》卻是唯一一本讀了后讓我憧憬遠方的書。

我曾認識一位有些神經質的畫家，后來，他離廠出走了。從此我們開始了孜孜不倦的通信，他的傳奇般的經歷和對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深深地打動著我。他還從遙遠的昆明寄來了《月亮和六便士》，并在信中對我說：“雖然我的血注定了我的流浪，但說來你也許不相信，真正促使我上路的，卻是這部小說?！?/p>

我當然不相信，可是當我一口氣讀完之后，便深信不疑而且坐不住了。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我的內心一直處在急劇的風暴之中，一個陌生而充滿魔力的聲音在我的血液深處不停地呼喚。毛姆的生花妙筆美麗而邪惡，讓我心醉不已，無法抗拒。

“……我總覺得大多數(shù)人這樣度過一生好像缺點什么。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渴望一種更為狂放不羈的旅途。這種安詳寧靜的快樂好像有一種叫我驚懼不安的東西。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就是在我的生活中能有變遷。變遷就是無法預見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布滿暗礁的海灘的?！?/p>

毛姆在書中將主人公查爾斯·斯瑞克蘭德前后期的兩種人生分別用六便士和月亮予以概括，即前期的股票交易所經紀人的務實生活以及后期作為一位遁世畫家的審美人生。小說中，沒有具體的關于月亮與六便士的故事，那一輪“金黃色的月亮”，仿佛照耀在小說內外，它是精神世界的象征。作者將六便士也寫進標題，它作為物質生活的一個符號，帶著硬幣的質地與光澤，逼真而犀利地進入我的想象。六便士的感覺，微不足道，也有點窮途末路，又很拜金。拿它鄙視誰？或說明誰？均具有一種暢快與經典的意味?！对铝梁土闶俊酚浭隽艘粋€可惡又偉大的畫家的一生，最后他患麻風病死去。患病期間，畫家在塔希提那座房子的四壁，畫滿了壁畫。但他臨死前叮囑土著女孩，他死了，燒掉房子，看著燒光了，再離開。土著女孩照辦了。一個畫中的絕妙世界，隨之滅亡了，就跟伊甸園隨著亞當?shù)南Фб粯印?/p>

我有一個不幸的童年，長大后，這種不幸成為我的一部分記憶時，去流浪就成了我最大的愿望。我想成為一個滿身籠罩著浪漫而神奇光芒的詩人。我讀一些散文，那些充滿魔力的句子，常常使我陷入神秘而遙遠的風景中不能自拔，成為一個整天靜靜構筑自己內心世界的憂郁少年。少年的我渴望流浪，但少年的我又缺乏流浪的勇氣，一直在故鄉(xiāng)的車站徘徊，望著遠去的列車為賦新詞強說愁，壯懷激烈空悲切。

認識畫家之后，我希望他帶我一起去流浪，可是他拒絕了我：“一個人走叫流浪，兩個人走是旅游。我不想有人跟隨。你想跟我走，說明你有流浪的欲望，同時也說明你缺乏流浪的勇氣，等你有足夠的勇氣和起碼的路費之后再上路吧。流浪是一個人的事情?！?/p>

讀完《月亮和六便士》，我再也坐不住了，它像一只無形的手，把我推上了火車。我像契訶夫那樣“在偏僻的驛站上和農民的草房里過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時代……”，像沈從文那樣“盡管向遠處去，深處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在貴州郊區(qū)山頂?shù)囊粋€防空洞里，我和畫家見面了，長久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徹夜長談，大段大段地朗誦《月亮和六便士》中那動人心魄的句子，那是何等瀟灑和浪漫，何等的快意人生。

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那卻是我一生當中最漫長、最殘酷、最有意義的旅行，我差點死在云貴高原崢嶸而又壯美的山坡上。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以流浪的方式。畫家也于幾年前結束了流浪，定居在他夢中的“塔希提”西雙版納。人就是這樣，口袋越飽滿，生活越舒適，交通越便捷，越容易喪失對遠方的熱情和向往，失去強健的腳力。每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就重讀《月亮和六便士》，這樣便能把血燒開，一邊遙想著當年，一邊迎著那輪“金黃色的月亮”，重走精神長征。

（文中引文有改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