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一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個小時,一直枕著白龍江入睡,淙淙江水也沒能叫醒我。后半夜,狗的叫聲漸漸清晰起來,它聞出了陌生人的氣味,因而發(fā)出了決絕的反抗。我努力睜開眼睛,感覺一點氣力都沒有?;椟S的月亮將朦朧的光線斜斜送進房間,這里顯得愈加寂靜而孤單了。
為尋找住在心靈里的那匹小紅馬,這幾年我?guī)缀跖鼙榱苏麄€草原。然而所行之路帶給我靈魂的安慰卻一直是空空蕩蕩的。不知道為什么總要走那么長的路?在一程又一程的追尋中,依然沒有找到可以安穩(wěn)下來的理由?;钤诩妬y蕪雜的塵世上,每個人的心里都夢想著一匹看不見的小紅馬,大家都在尋找,可是途中的疲乏和意想不到的錯失往往讓我們忽略了尋找的意義,而多出了不應有的索求和怨恨。誰能將生命意義發(fā)揮到完美的極致呢!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程又一程地追尋著,從來沒有放棄過。
南邊草原遼廣無邊,深秋時節(jié)更是深邃無垠。這樣的蒼茫和闊大下,細細想來,除了孤獨真沒有其他感受了。孤獨是靈魂最好的伴侶,因為它的不容侵犯,因為它無邊的想象空間,更因為它彰顯出自由的偉大和神圣。
認識拉姆是因為她手工編織的圍巾。拉姆是貴州人,她在郎木寺用勤勞精巧的雙手開起了這家店鋪。圍巾隨處可買,而郎木寺的圍巾當然不同。郎木寺堪稱為流浪者的溫柔之鄉(xiāng),當酒吧、咖啡屋、茶樓里傳出人聲的時候,他們便開始思念親人的溫暖,涌起記憶的感傷。買一條手工編織的圍巾,圍在脖子上,不管身在何處,就會有種回歸故里的感覺。事實上,這都是心情使然,人們總是喜歡想方設法找理由去說服自己對某種行為的付出。拉姆編織的圍巾給紅塵中的男男女女帶來溫暖。
來到拉姆的圍巾店時已經(jīng)下午了。我知道,再過一個時辰就很難找到出行的車輛。拉姆和前幾年一樣,洋溢著可人的笑臉。我給她說了情況,想讓她幫我找輛熟悉點的車。她說,給貢巴打電話,讓他送你吧。一會兒貢巴開車過來了。貢巴看上去不到四十,個頭高大,臉蛋黝黑,兩只胳膊像露在屋檐外面的木頭椽子。看著貢巴如此協(xié)調(diào)而結(jié)實的身段,我暗自羨慕不已。拉姆指著我,笑著對貢巴說,我的朋友,要去松潘古城,價錢你們商量。貢巴笑了笑說,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把錢掛在嘴邊就生分了。
二
從郎木寺到若爾蓋只用了兩個多小時。十年前,這條路坎坷崎嶇,沿途不見車輛,現(xiàn)在好多了。貢巴不大說話,只是專注地開車。我一次又一次沉浸在十年前那次遠行的記憶里,因為十年前印在我心底的那種空曠和蒼茫始終沒有改變。
那次我和索南昂杰一道去若爾蓋,索南昂杰是地方小有名氣的詩人,性格乖張,常把文學掛在嘴邊,像個小學生一樣喜歡賣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在心底暗笑他。一路上他滔滔不絕地給我說巴西會議,說若爾蓋草原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我將頭轉(zhuǎn)向窗外,望著蒼茫草原,沒有接他話茬。因為我知道,一旦和他說起歷史就很難停止下來了。他見我無意攀談,便又說,這里有成千上萬匹狼,白天在荒山野嶺中睡覺,晚上便成群結(jié)伙出來覓食,亮著綠光熒熒的眼睛,圍著廢棄的牧場嚎叫。還可能有狽,它與狼糾纏在一起,成為草原上的六腳怪獸,在草原上來回掃蕩。我聽著就出了一身冷汗。十年后,當我經(jīng)歷了種種草原生活之后才明白,草原在現(xiàn)代文明潮流的沖撞下已經(jīng)變得十分沉寂,早已見不到狼或狽的影子了。縱然有,那也只是某種情境下的想象在作怪吧。一個人往往喜歡與自己的想象作戰(zhàn),名副其實地“狼狽為奸”。這樣的情形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地浸入我們的大腦,而我們又無能為力,多么可悲!
那一年我和索南昂杰走遍了若爾蓋的巷巷道道,或者坐在距離黃河最近的地方,一直到高原的明月滑過中天。他給我說起在牧區(qū)教書的日子和高原上徒步穿行的歲月,以及凍醒在齊哈瑪冬牧場的種種生活的時候,我就想起一個人在高原上行走的樣子,他是那樣的傲然獨立,那樣的堅韌不拔,和都市人截然相反,他們節(jié)衣游歷,只為求得精神的滿足。行走在高原上的人們總是將靈魂皈依于神圣的信仰之中。也許是民族和出生地所帶來的局限,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局限,大多時候我們才對同民族命運有所認同。當我看見他們在高原上跋涉的時候,看見的恰恰不是苦難,而是他們內(nèi)心的虔敬。那種虔敬可以使你忘記苦難,那種虔敬會給予你好好活下去的無窮力量,那種虔敬足以令你釋懷塵世中的一切榮華富貴……
記憶總是喜歡偷偷改變一個人的心情,這一路上我的心懷的確盛滿了無法言語的柔軟。趕到若爾蓋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云朵慢慢朝我們頭頂聚攏而來。貢巴說,草原上就是這樣,濕氣重,云自然重。貢巴又說,草原天氣的變化是無法料及的,但在天黑前趕到松潘古城是沒啥問題的。我說,要不住下來吧,萬一下雨會很麻煩的。貢巴笑了笑說,我們走近路,你去的地方是松潘,又不是若爾蓋,住一晚要花很多錢,沒那個必要。
三
我們花了一個多小時就趕到草原的邊緣了。雨沒有落下來,天邊的云朵漸漸擴散開來,亮出了晴天。黃昏下,草原的靜謐令人震驚。三兩處牧場上還有人影晃動,貢巴停下車說,吃了再走吧,這里有我的老朋友。
車子停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偶爾有牛羊過來蹭蹭頭,就又走遠了。帳篷是用牛毛織成的,看上去黑乎乎的很陳舊。牛毛織成的帳篷可以保暖,還可以防雨,這是牧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jīng)驗。然而這樣的帳篷在草原上卻很少,一來牛毛昂貴,大多被賣到遙遠的都市去了;二來手織麻煩,費時費力,何況現(xiàn)在有很多現(xiàn)代化的保暖防雨帳篷,不論搭建或搬運都很便捷。一些手工作坊的東西在光陰里就這樣慢慢退出了生活舞臺,而先進工業(yè)的產(chǎn)物卻不斷彰顯它的強大和無所不能,已經(jīng)很難斷定它們的幸與不幸了。
貢巴的朋友叫桑德加,他和媳婦在這片草原上住了好多年。貢巴介紹完我之后,便和桑德加攀談起來。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已經(jīng)有好幾十年了。我失去了語言的表達,就連我的父親現(xiàn)在也無法和他們暢通無阻地交流。當年因為祖上和寺院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而致使家族一夜之間失去了語言。后來,老人們相繼離世,父親成為公社里一名新的社員,他對失去的語言仍有所警惕,自然也就不去刻意懷念,到我這里順理成章地消弭于無形,也是情有可原。
桑德加媳婦給我們端來奶茶、酥油和糌粑,我們在帳篷里一同吃晚飯。其實他們的漢語表達是十分流暢的,我們從小時的往事說到現(xiàn)在,因為某些共同的經(jīng)歷,相互之間的心理隔閡慢慢消除了。吃完飯后,天已經(jīng)黑透了,草原愈發(fā)靜謐,涼風在帳篷外窸窸窣窣地走動。桑德加夫婦執(zhí)意不讓我和貢巴趕夜路。貢巴看著我,我看了看黑乎乎的天空,決定留下來。晚上,我們在帳篷里說得很高興。他們說我是個路人,是個把風景和好奇裝在眼里而不容過夜的浪子。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去尋找心中的那匹小紅馬的。然而天涯茫茫,那匹小紅馬它怎會待在同一個地方等待你的到來?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在更多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它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它與你與我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只是一種好奇,一種隨風而逝的追逐,到頭來卻錯失了許許多多燦爛而美麗的光陰。就在那夜,我想到了生命的真實,也想到了人心的虛偽,——胸有大志卻又虛擲時光,這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事呀!
貢巴也似乎沒有睡實,半夜里我分明聽見他來回翻身的響動。我們都在心靈里構(gòu)想著自己的幸福,然而幸福從來就是很簡單的事,可悲的是我們往往把最簡單的事情想成了極為復雜的追求,為此而付出一生,結(jié)果在塵世中迷失方向,少了認識,多了貪婪。貢巴、桑德加和我,我們都是牧民,我想倘若大家都把幸??闯墒且环N心態(tài)的時候,世界就不會有太多的分歧了。怎么可能呢?以欲望的滿足代替幸福的年代,大家的心靈都有所蒙蔽,已經(jīng)看不清痛苦和煩惱的根源了。物質(zhì)、權(quán)力、名譽使人產(chǎn)生的滿足感,即使能叫做“幸?!保且仓皇且环N短暫的感受。這種感受和我多年苦苦尋求那匹小紅馬的心態(tài)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四
中午時分我和貢巴到了古城松潘,一路上貢巴給我說關(guān)于松潘和他家族的事。原來貢巴祖籍就在松潘,由于種種原因而遷居郎木寺,其間千辛萬苦難以描述。貢巴說得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說到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說到和親政策與大唐安定邊疆的政治手段,也說到了今天成為旅游勝地的現(xiàn)代古城。貢巴說,從春天開始一直到大雪飄飛,這里都云集著來自天南海北的人,不知道來這里尋找什么?小地方聲名遠揚不是壞事,然而大家卻在不經(jīng)意間學會了相互使壞。開個小店鋪,賣幾兩茶葉;盤個小旅社,賺幾個銀子,都是好事情,可偏偏夾雜了那么多心機。話又說回來,一切都迎合了虛偽的人心,所以這里才客滿為患,充斥著令人作嘔的銅臭;總是尋找香巴拉,尋找的卻是不愿堅守內(nèi)心的香巴拉!
貢巴沒有讀過幾天書,但他卻說出了滿腹經(jīng)綸之人難以說出的驚人之語,為此我又想起此行的意義來。借高尚之名填空虛之心是十分的荒唐,這樣的荒唐已經(jīng)有了好幾年,它掩埋在我的心底,衍生出無盡的貪欲。為什么還要千方百計找到說服自我的理由?小紅馬在哪兒?這些年沒有方向地尋找和盲目地追隨,使那匹藏在我心靈深處的小紅馬總是難以駕馭,究其原因,大概是欲求過多而喪失了心靈原有的本真和純粹吧。這又是多么的無知和可恥!
一位印度老人對小孩說,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兩只狼,他們殘酷地互相搏殺。一只狼代表憤怒、嫉妒、驕傲、害怕和恥辱;另一只代表溫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愛。小孩著急地問,哪只狼更厲害?老人回答說,是你喂食的那一只。這樣深刻而簡單的比喻里,你怎能無動于衷?我決定放棄一度尋找的小紅馬,并不是害怕旅途的坎坷,而是明白了,在沒有徹底清洗靈魂的前提下刻意去追求,一切將會成為徒勞。為什么我的記憶總是停留在許多年前?許多年前的記憶依然充滿了甜美,因為那是少年的心懷!
五
沒有貪戀沿途的景色,大概是因為貢巴的那些言語,在松潘逗留一日就匆匆返回了。當我們趕到川主寺的時候毛毛雨就來了。幾朵閑散的云朵不見了,慢慢的,天空也變成了濃重的黑。由于下雨,貢巴放棄了走近路,雖然桑德加還在牧場等待著。等待也是一種緣,緣生緣滅卻不由我們來驅(qū)使。
午后到了若爾蓋,這里好像沒有落雨,只是天陰得更重。實際上,我和貢巴走到距離若爾蓋不到五十公里時,雨就停了。按照貢巴的意思,最好在天黑前趕到郎木寺。他出來已經(jīng)三天時間了,我也沒有想著要停留,所以我們在若爾蓋吃了點東西又繼續(xù)趕路。下午五點就到了花湖。
花湖是若爾蓋草原上的一個天然海子,五六月份,湖中開滿絢麗花朵,它們在雨水充沛的八月會把純藍的湖水染成淡淡的藕色,時深時淺,十分妖艷?!皬某鞘械交ê?,可以說是從地獄進天堂。”行程中但凡“好色”之人都這樣評價。三十幾年來撲入眼簾的除了青山綠水,就是蒼茫遼闊的草原和鋪天蓋地的野花,因而花湖的妖艷勾不起我的好奇和貪戀。
又堵車了,已經(jīng)到了秋季的末尾,云集在花湖四周的人群卻如蜂團。貢巴熄火后就去路邊的店鋪打問情況。我坐在車上,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連下車跺腳的情緒都沒有。貢巴回來了,他說這里下了一陣陣雨,繞道走應該可以。
從一處剪開的鐵絲柵欄里進去后,眼前就沒有公路了。一條剛好容車子經(jīng)過的小路坑坑洼洼伸向若爾蓋一望無垠的大草原。貢巴說,草原上不容許行車,只是前些年有人為了節(jié)省過路費就從這里開了條小路,盡管如此,走這條路的畢竟是少數(shù)。貢巴又說,這條路很近,若不是為了早點回家,我是不會走的。我相信貢巴的話,因為我知道,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們對草地的愛惜遠遠勝出一切。大約走了十來分鐘,雨又來了。雨落在草地上看不出任何高漲,噼噼啪啪打在車子的玻璃上,瞬間就匯成了條條河流。貢巴有些緊張了,他說,雨會越來越大的,陣雨之后往往是陰雨。雨果然越來越大,玻璃上的雨水鋪成了一片汪洋。我對貢巴說,停一會兒吧,等小些再走。貢巴說,不行,必須加大馬力,這雨不會停,走不出草原會有麻煩的。
一切順應了貢巴的話,車子陷進了泥坑,真的麻煩了。貢巴說,下雨時在草地上行車是很危險的,草一沾水就變得光滑起來,車子無法使力反而會深陷進去。天黑前出不來的話就更危險了,讓狼群分而食之的事情屢見不鮮,也只有請你下去推推試試了。
我用盡全力,從車的屁股上推搡。貢巴已經(jīng)把油門踩到底了,車輪飛轉(zhuǎn),我的周身濺滿了泥水。折騰了幾分鐘,貢巴也下來了,他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差點沒笑出聲。他說,我來,你去開。貢巴給我大概指點了幾下,如此等等。一會兒,貢巴也成了泥娃娃,車子仍然陷在原地未動。天邊的陰云已經(jīng)差不多和草地連在一起了,大地立刻暗了許多。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淋透了,涼風習習而來,四處不見人影,唯有滲入骨髓的寒冷肆意宰割著我們。貢巴常年開車,辦法還是有的。迫于無奈,我們便把外衣脫下來鋪在車輪下面,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車一寸一寸地從泥坑里挪了出來。
到公路上就放心了。我沒說話,卻無法克制相互打架的牙齒。也是貢巴的意思,他說此時打開空調(diào)容易得風濕病,只能忍著了。貢巴死死盯著前方,從他的神情中我窺見了他暗藏在心底的剛毅和堅強。只是可惜,半途中我就迷糊起來,再也沒有關(guān)于貢巴如何將車開到郎木寺的任何印象。
我病了,高燒不退。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個小時。見到貢巴是到郎木寺的第二天中午,他看著我,微微露出了笑容說,曼巴(醫(yī)生)看過了,受涼了,無大礙,休息幾天就好。
幾日之后,我離開郎木寺,貢巴沒有送我,他去忙他的事情了。突然想起梁實秋《送行》里的那句: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這大概是訴于摯友之肺腑之言吧。艾明雅《做伴侶,不要做知己》一文里也這么說:不要以靈魂知己的名義,去等不該等的人,去蹉跎不該蹉跎的青春。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比愛情這種東西,更值得感動。而我們以靈魂知己的名義,蹉跎了多少年華?和貢巴之間算不算知己?這樣的遠行值不值得感動?
六
之后的某個深秋,我再次來到郎木寺。這里的山山水水依然鮮活,它沒有因為塵世的微妙變化而隨波逐流,也沒有因為季節(jié)的更替而改變它的綠肥紅瘦。拉姆依然坐在那間小屋子里編織她的圍巾,編織著紅塵世界里的溫暖和記憶。或許,人生就是一段永不疲倦的旅途,一切要到終點才能結(jié)束。
其實我一直都明白,能和靈魂做伴的人,實際上是孤獨的。一路與你同行的除了靈魂和孤獨,還有什么!我沒有去找貢巴,沒有其他原因,我只是覺得更多的時候我們都不僅為表層的語言而懷念,誰能理解我們把暖暖的記憶融入蒼茫塵世的那種心情。
那年秋,我欠貢巴一件衣服,對于這份情誼,我又拿什么去回報呢?
(責任編輯:張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