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丹
山頭和草灘被云霧涂抹得灰蒙蒙,輕風夾著雨滴自由飄蕩的黃昏時分,玉措一瘸一拐、神情沮喪地趕著羊群回到家里。
一進家門,她就將母親康珍拉到帳篷外面的羊圈里,抱住她,帶著哭腔說:“阿熱欺負我了?!?/p>
“怎么欺負的?”康珍關切地問。
“他把我摁倒在地上,親我,還用手摸我?!庇翊雽W了一下摁倒人的動作。
“那他動過你的身子?”康珍緊張得臉色一變,聲音也有些走樣了。
“沒有??墒恰瓏標牢伊恕!庇翊氚蜒劬Φ傻孟袢鬯频目粗赣H,抽抽搭搭地哭了又哭。
康珍不希望玉措像自己當年被孩子們的父親別若(別若:阿里雄巴語,老酒鬼之意。其實他并不是見酒邁不開步子的酒鬼,只是他一旦喝起來,沒有個一兩瓶,是打不住的)拉松野蠻占有那樣,不明不白地失身,“真的沒有發(fā)生別的事情?”
玉措做個深呼吸,“真的沒有,我向神發(fā)誓?!?/p>
康珍提到嗓子眼兒的心,這才回到原來的位置。
玉措的父親別若拉松得知這件事兒,心頭一樂,拍掌說要告發(fā)阿熱。
康珍往爐膛里添著羊糞蛋,嗔怒道:“你告發(fā)人家小孩干什么?玉措都跟我說了,那事沒成?!?/p>
“沒成也不行。不教訓一下那小子,他還會打玉措的主意。”他嘴上是這么說,可心里在打著什么算盤,康珍多少能猜得到。她心想,別人我不敢說什么,可是自己男人的那點心思我還是心知肚明的。拉松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占別人便宜,訛人的事情他以前干過不少。
“當年你打狗(意即找女人得先制伏看家狗)打到牧場,把我弄到手,誰跟你計較了?”康珍的語氣變得有些尖酸刻薄。
別若拉松把腦袋側(cè)向一邊,點燃一根煙,快速吸著,由片刻的沉吟變成無奈的語塞。
“哼,這個糟老頭,哪像個草原漢子?!?康珍提起鐵桶,倒爐灰去了。
那天,別若拉松喝過半斤白干,背著妻子,向洛德村長告發(fā)女兒玉措被阿熱欺負的事兒??墒沁@話從別若拉松嘴里說出來就變味兒了,成了被人視作可恥可惡可怕的“強奸”。洛德聽了,像是一小塊骨頭卡在喉頭,感覺很不舒服。他沒法接受這個詞。他雖然知道什么叫做強奸,但打記事起,生養(yǎng)他的那片草原上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類事兒。因此,他一再向別若拉松確認這件事情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構(gòu)成了強奸罪。
別若拉松忙發(fā)誓,他所說的句句是實話。
于是,洛德很快把一個副鄉(xiāng)長、綜治干部、村官和一個副村長、兩個不同作業(yè)組的組長請到他家里,叫上玉措和她父親別若拉松、阿熱和他父親布果,像法官開庭審案似的拉開了調(diào)解的序幕。
洛德看著玉措,“你先講講被阿熱欺負的過程?!?/p>
“不是欺負,是強奸。”別若拉松揮揮手,大聲糾正。
“你先不要激動。”洛德冷靜地看著別若拉松。
玉措用頭巾把臉重新捂好,埋下了頭。
一天中午,阿熱沿著牲畜踩出的小路,循著羊們發(fā)出的咩咩聲,到山上找尋早已掃入眼中的玉措。沒多大工夫,他便爬到了山頭那塊盆狀草地。
阿熱的突然出現(xiàn),弄得玉措一下子傻眼了。她本能地站起來,瞪大一雙黑亮如寶石的眼睛,盯起眼前大汗淋淋的阿熱。那樣子活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阿熱將兩只手放在大腿上,彎腰屈膝,吃力地仰起頭,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等到稍稍緩過氣來,就快步逼向玉措。
玉措頭一回見有人像饑餓的狼撲向羊群一般闖入她的領地,便毫不遲疑地從腰帶上解下拋石繩,揮動著,邁起牧羊女特有的幅度很大的步子,走到一面斜坡上。
噠,噠,噠。玉措的拋石繩把阿熱請下了山。
一陣嗷嗷呃呃的哀叫聲告訴玉措這是她第一次被人騷擾。可她陶醉于自己的“勝利”,并沒有把這事當一回事告訴自己的家人或旁的什么人。
玉措停頓下來,“不講了。沒意思。”
“沒意思?你得講清楚呀!”
玉措抬眼看一下在場的人,然后把頭埋得更低,用發(fā)顫的聲音說:“過了十來天,阿熱又像鬼影似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沉默。玉措不再往下講了。
大大小小的官員和雙方當事人親屬個個都焦急地等待她把事情講完。
這次阿熱悄悄向伴著輕風吟唱著牧歌,在離羊群不遠處溪流邊走動的玉措摸了過來。一靠近她,就像一只雪豹將身子往前一躥,不等人家反應過來,用拋石繩反擊,就把她摁倒在地,身子穩(wěn)穩(wěn)地壓了上去。等到他把嘴唇向她貼過去,手像一只蟲子在她身上蠕動、摩挲。她猛然推開他,連著打幾個滾兒,站起身,用顫抖的聲音哭叫著,迅捷逃過了他并不友好的親近。
玉措把頭埋進了兩腿間。她父親別若拉松覺得很不好意思,便佯裝去解手,小聲給洛德村長打了個招呼,離開了帳篷。
洛德瞅瞅在場的人,問玉措:“你跑掉了啊?”
玉措摸摸腿,“可我一著急,重重地跌了一跤,腿撞慘了,腫塊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消?!?/p>
與第一次受到不太友好的騷擾不同,這第二次使得玉措既感到害怕、羞赧,又覺得好笑,她心頭一熱一涼,眼里涌滿了淚水樣的液體。她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這液體里到底害羞、害怕的成分多一些呢,還是傷心、惱怒的成分多一些。
這個比阿熱小一歲的玉措,一直低埋著頭,手指頭在地上擦來擦去。看那情形,好像是她騷擾了阿熱,而不是阿熱騷擾了她。
綜治干部的眼睛變形了、發(fā)綠了。他的目光猶似多情的子彈,從副鄉(xiāng)長和洛德村長之間的夾縫里準確地射向玉措,希望她抬起頭,把蒙頭蓋臉的頭巾揭開,讓自己美美地欣賞她白里透紅的臉蛋和勾人魂魄的眼睛。
接下來,阿熱交代欺負玉措的過程。
阿熱看看在場的人,“啊,事情就像玉措講的那樣,就那么發(fā)生了?!彼D了頓,“沒錯,我很早就看上了玉措。還經(jīng)常夢見她。” 他微閉雙眼,死盯著玉措,“你可能沒有感覺到?!?/p>
玉措抬眼的瞬間,雙眸與他相擦。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立馬把頭埋了下來。
“其實你們也都渴望著得到玉措。誰要是能得到她,就是被槍斃九十九次也值。是吧?”
“不要臉的。說什么呢?”洛德罵了一聲阿熱。
“你們說句實話。見了玉措,這天底下的所有女人是不是都變得和老母狗沒什么兩樣?”
在座的除那位綜治干部外,都哧哧地笑起來。洛德笑著笑著,忽然意識到處理這么嚴肅的事情,不應該這么隨隨便便,就趕忙收住笑,“你還這么小,怎么很早就看上她了呢?”
阿熱盯著帳篷的天窗,大聲地說:“我阿爸說了,男兒要在年輕時闖蕩世界,鳥兒要在幼小時翱翔天空。我趁年輕時找漂亮女孩總沒錯吧?”
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又一次噗噗嗤嗤地笑出了聲。
阿熱的父親布果瞪了他一眼。
“玉措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所以我就找她了?!卑嵝ξ⑽⒌仄沉擞翊胍谎郏€隨口唱了起來:
在那翠綠的草原上,盛開著嬌艷的邦錦花。
我心中的玉措姑娘,比那邦錦花還嬌艷。
在那高高的雪山上,盛開著吉祥的雪蓮花,
我可愛的玉措姑娘,比那雪蓮花還要吉祥。
大伙的目光猶如同時射出的箭鏃,一下子聚集到阿熱身上。
村長洛德嚴厲地問:“看上一個女孩,就要像畜生一樣對待人家嗎?”
阿熱搖頭辯解:“我是真心在向玉措求愛。我爸說了,他睡過一百多個女人,扔掉了一條“百褲”(舊俗。男人睡滿一百個女人,就扔掉一條褲子,以示其能力),也沒有一個人說他這是欺負女人?!?/p>
“你胡說什么呀!”阿熱的父親布果聽不下去了。
阿熱像個喝醉酒的人,對著父親說:“呀,阿爸你說句實話,你沒有教過我怎么搞女人?你還給我講過很多你找女人的故事吧?”
“你,你,你,你這個狗崽子胡說什么呀?” 他在揚起手的同時抬起屁股,準備給阿熱一拳,卻被副鄉(xiāng)長擋開了。接著他把目光移向村長洛德,“呵呵,不管怎么說,能搞女人,是真正的男子漢。是吧,洛德?”
“胡說!”洛德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
阿熱掃一眼玉措,“阿爸經(jīng)常跟我們年輕人說,世上沒有比搞上處女更美妙的事情?!?/p>
布果感到無地自容,便噌地從地上爬起身,朝阿熱大腿狠狠踹了一腳,溜出了帳篷。
布果一到外面,就跟別若拉松爭吵了起來。
“別若拉松,你這個人臉皮怎么比野牦牛皮還厚?”布果指著別若拉松的鼻子問,“當年你是怎么把康珍搞到手的?還不是強行睡成的。你還有臉告我兒子欺負你女兒?!?/p>
別若拉松也把右手食指指向布果的鼻子,“欺負?哼,是強奸?!?/p>
“不要說得那么難聽好嗎?”
“嫌難聽,就應該好好管住你那個狗崽子?!?/p>
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得面紅耳赤,都快要拳腳相加、短兵相接了。他們的吵鬧聲不時傳到帳篷里。而此時帳篷里正進行著熱鬧而又有些滑稽的對話。
村長洛德像是要唱歌似的清清嗓子,“阿熱,你說實話,你看上玉措什么了?”
阿熱瞇縫著眼,不住地在帳篷內(nèi)掃來掃去,“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腰、腿、頭發(fā),還有……”他看看玉措,“我長這么大了,還沒有見過比她漂亮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走路的樣子太好看了?!闭f著說著,他站起身,在帳篷里走個來回,學了學玉措的步態(tài)。
玉措隨手從爐邊揀起一塊干牛糞擲了過去,正好打在阿熱的嘴上。
阿熱抹了一下嘴角,鄭重地補充道:“還有,她笑起來像一朵花?!?/p>
村長洛德板起面孔,死死盯著阿熱,“嚴肅點?!鞭D(zhuǎn)而問大伙,“他像個欺負人的嗎?”
大伙不解,木然地看著洛德。這反倒弄得洛德一頭霧水。
阿熱捋了捋亂蓬蓬的頭發(fā),“玉措那種走路姿勢呀,我在縣城也沒有看到過。嘖嘖,實在是太美了?!?/p>
玉措低著頭,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其他人都面面相覷,低聲發(fā)笑。
阿熱卻不以為然,“笑什么?我說的都是實話?!?/p>
“正經(jīng)點。你到底欺負她沒有?”村長洛德朝玉措努努嘴。
“我已經(jīng)說過一百遍了,這不叫欺負。我倒要問問你們是怎么把女人弄到手的?”阿熱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
副鄉(xiāng)長補充一句,“你已年滿十八周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一旦強奸罪成立,就要判刑??茨氵€有心思開玩笑?!?/p>
阿熱不買副鄉(xiāng)長的賬,“強奸?哼,笑話?!?/p>
村長洛德恨不得扇他一記耳光,“不許狡辯,坦白交代?!?/p>
阿熱不無遺憾地說:“太可惜啰,沒有成功。不然我會把她帶回家,做我的媳婦,讓天下所有男人妒忌死。”
村長跟阿熱一問一答式的對話在帳篷里搖蕩,儼然兩個貧嘴的人在磨嘴皮子。
阿熱像講故事一般在向大家描述他父親的風流韻事,輔之以各種夸張、露骨、肉麻的動作,弄得大家哄然大笑。一陣陣脆亮的笑聲從帳篷里傳到吵得正起勁的布果和別若拉松的耳朵里,使他倆的吵鬧受到嚴重干擾。
玉措感覺臉燒得滾燙滾燙的,仿佛立馬要著火,便把頭埋了下來。
年輕的綜治干部時不時地望一眼玉措,暗忖,誰見了像玉措這樣長得楚楚動人,性情又溫和、靦腆,卻又不乏剛毅之氣的姑娘不動心,誰的腦子就進水了。別說是阿熱,換了我,也會千方百計把她弄到手。
帳篷內(nèi)的大小行政長官仍在審理案子。而帳篷外面的別若拉松和布果這時還在進行著激烈的舌戰(zhàn)。
副鄉(xiāng)長終于說話了,“玉措,你可以出去休息一會兒?!?/p>
玉措一離開,阿熱把嘴一閉,什么話也不說了。他把要說的話一一寫入了大腦。
阿熱回想起第一次到縣城的情景。
一天晚上,那個打小跟他一塊長大、大學畢業(yè)后分到縣城工作的朋友,把他帶到自己的宿舍,給他端來酥油茶、煮羊肉和啤酒。他很不客氣地吃肉喝茶,但死硬不喝酒。他說:“我一個牧民的孩子,哪有喝酒的閑錢?這個我不學?!彼莻€朋友笑呵呵地點點頭,說:“那我給你放個影碟,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p>
《崗拉梅朵》。曾上到初一被迫輟學的阿熱認得藏漢文片名。他把這部電影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后,傻傻地盯著熒屏,回味劇情。他沒太弄明白講的是什么故事。倒是劇中人物,年輕時在拉薩開酒館,因唱響了一首叫做《崗拉梅朵》的歌,而被人們稱為崗拉梅朵的拉姆,把一個女孩塞進了他的腦子。從那一刻起,他苦思冥想,一直在意念中尋找那個女孩的影子。但怎么也沒找著。
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那個很像,而且在他的腦子里慢慢變得跟拉姆一模一樣的女孩兒,多次跟影片里的拉姆一塊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后來這兩個女孩兒交疊成一個人,如同衣裳一般依附在他身上,縈繞在他的腦海,陪伴他從清晨走到夜晚,又從夜晚走到清晨。
那天,阿熱到鄉(xiāng)里買東西時,在商店門口與玉措邂逅。玉措莞爾一笑,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也面帶有些別扭的微笑,回敬了一下玉措。其實,在這之前阿熱跟玉措并沒有見過面。他們雖是一個行政村的,但兩人的家離得很遠,平時沒有見面、接觸、交往的機會。只是玉措這個孩子跟她母親康珍一樣很懂禮節(jié),見誰都要以花朵般的微笑打個照面,哪怕路遇陌生人也如此。
崗拉梅朵!阿熱突然記起電影里的崗拉梅朵,差點朝玉措喊崗拉梅朵。他為找到與電影和夢中的那個女孩相對應的玉措暗自慶幸。打那以后,玉措取代了電影中年輕時候的拉姆,進而在心頭萌發(fā)了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大膽想法,我要把她弄到手。
說來夠有意思的,阿熱看電影看走眼了。其實玉措比電影里的拉姆漂亮多了,就像美麗矯健的藏羚羊。
“說真的,不把她弄到手,我就不是男子漢?!卑岬吐曕絿佒庾?。
副鄉(xiāng)長喝住阿熱,讓他把布果和別若拉松叫進來。接著趁阿熱出去的工夫,跟村長洛德耳語了幾句。
阿熱把布果和別若拉松叫進來以后,村長洛德習慣性地干咳兩聲,“大家說說,這起案子該怎么解決?”
阿熱開口了,“這不是什么案子,而是一般的很正常的事情?!?/p>
布果和別若拉松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著。別若拉松非要布果承認他兒子阿熱強奸了自己的女兒玉措,而布果偏不承認。
“這既不叫強奸,也不叫欺負?!?阿熱反駁道。
布果也爭著說:“對?!?/p>
“那干嘛強行把我女兒摁倒在地,親嘴,還把罪惡的爪子伸到袍子里面搗鼓?”別若拉松極力爭辯。
“不要吵,你們一個一個說嘛?!备编l(xiāng)長發(fā)話了。
這下又沒有人吭氣,一時氣氛變得十分沉悶。
副鄉(xiāng)長覺得這么耗下去沒意思透了,便說出了他對解決這件事情的意見。對此村長洛德表示同意。鄉(xiāng)綜治干部點了點頭。布果和阿熱也接受了。而別若拉松卻死不同意副鄉(xiāng)長的處理意見,非要布果給他拿出三萬元賠償金。
村長洛德氣憤地指責別若拉松:“你的胃口也太大了,是想借機狠狠敲人家一筆吧?人家又沒把你女兒怎么著,讓布果家拿五百元給你,這已經(jīng)是夠給你面子的了?!?/p>
“誣告他人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喲!”副鄉(xiāng)長看著別若拉松,“你女兒不是承認阿熱沒有欺負她嗎?”然后副鄉(xiāng)長又悄悄對綜治干部說了句什么,綜治干部馬上拿出紙筆,密密匝匝寫了兩頁,交給副鄉(xiāng)長看。副鄉(xiāng)長掃兩眼,吩咐村長洛德把玉措叫進來。
玉措走進來,坐在村長旁邊。
副鄉(xiāng)長給綜治干部遞了個眼色,綜治干部會意地點點頭,宣讀了裁決書。
畢了,副鄉(xiāng)長和村長洛德分別對阿熱進行了一番傳統(tǒng)的說教。
次日,玉措的母親康珍特地登門造訪,向阿熱父母謝罪,并把別若拉松帶回家的五百元賠償金如數(shù)還給了他們。她的理由是,她年輕時也和多數(shù)漂亮女孩一樣,被很多男人摟抱、親吻過,甚至袍子也被撩開過。這在牧區(qū)是很正常的,沒有必要把事情做到不講情面的份上。更何況阿熱并沒有傷害玉措,只不過跟有些前輩男人一樣有點粗魯。想想過去,誰還管這種事兒。這樣子弄出來的孩子和成為夫妻的還少嗎?
康珍被布果兩口子的熱情浸染,一坐就是大半天。
這時被妻子惹惱的別若拉松正在家里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沱牌”。
康珍和布果兩口子說著說著,不經(jīng)意間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的事情上了。
康珍跟主人在說笑聲中喝掉了一壺酥油茶,氣氛融洽得無以復加。
待康珍告辭時,阿熱的母親把那五百元錢塞回康珍手里,“這是鄉(xiāng)領導和村干部作出的決定,我們得聽他們的。再說,我這崽子也需要長長記性,不能讓他跟他阿爸似的……”
布果瞪了妻子一眼。
康珍拒不接受,并說:“你們的家境雖然比我們好得多。可是我不能要這個昧心錢?!?/p>
這場官司在極少出現(xiàn)令人興奮的新鮮事物的偏僻荒原產(chǎn)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轟動效應——首先使玉措的知名度提高了幾百倍,眾多外村外鄉(xiāng)的男人不辭辛勞、特地前去一睹玉措的姿顏。大飽眼福之余,為他們平淡無奇的生活增添了鮮有的樂趣。其二,人們記住了阿熱這個小伙子,稱贊他是個真正的草原漢子。其三,很多青春少年非常友好地充當起阿熱的情敵,以各種方式努力接近玉措,讓她驕傲自豪,讓她煩惱懊喪。這也使得她的拋石繩變得更加忙碌、兇狠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阿熱又一次跟蹤玉措到放牧的草灘。
這次他可不像前兩次那樣采取粗野的進攻手法,而是慢慢地靠近她,呆呆地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唱幾首草原情歌和也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當代新情歌。接著三步一回頭,離開玉措放牧的草灘,走了。
玉措目送著阿熱,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像掏空了的牛皮袋,很不是個滋味。
打那以后,玉措天天希望阿熱再來欺負她??砂崤紶柍霈F(xiàn)在她眼前,也只是遠遠地望著她,哼兩首情歌或者牧歌,一步一回頭,慢悠悠地離去,卻不敢靠近她。
過了一年,玉措嫁給了那位鄉(xiāng)政府綜治干部。而阿熱剜去一只眼睛,離開家鄉(xiāng)到崗仁波琪山腳下,從事起了替年邁體弱或其它條件不允許朝圣的信徒轉(zhuǎn)山掙錢的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