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建明[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qū)教育局， 江蘇 無錫 214101]

文學文本的理解存在于兩個極點，一是文本一極，一是理解者一極。在文本與理解者兩極以及發(fā)生在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奠定了文學交流的根基。文本意義在理解者個人生活的體驗之中，它是一種內(nèi)在的表現(xiàn)；而文本作為一種召喚結(jié)構(gòu)，等待著理解者的理解和解釋。理解的本質(zhì)就在于作為此在的讀者對彼在的文本的解讀，讓文本由“可能的存在”達成“現(xiàn)實的存在”。

加達默爾說，“解釋學的原則僅僅意味著我們應該試圖理解一切能被理解的東西。”①由于文學文本常常缺乏直接的可理解性，因此也容易被讀者所誤解和曲解。解釋學向我們提出了一個需要注意的現(xiàn)象，在文本理解過程中，一切剛剛接觸到的文本和文本語言都包容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對話，只有在理解之中才能讓我們識破并揭開語言的世界，才能真正實現(xiàn)“一切理解都是自我理解”②。

在所有的文學作品中，散文是作家們最自由又是最不容易處置的一種文體，“因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筆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xiàn)的表示出來”③。然而，正因為如此，很多讀者往往對散文作品的意義把握就缺少了一種自覺和深刻的理解對話。在閱讀現(xiàn)代著名作家、學者、文學批評家梁實秋的散文名品《雅舍》的時候，如何才能憑借僅有的“前理解”去體會作品出神入化的語言風格和字里行間的人物精神，怎樣才能從作品之中獲得一種散文的韻味和自我的存在，有沒有可能從表層的感知深入到里層的感悟，那“絕無掩飾的可能”和“纖毫畢現(xiàn)的表示”真的那么容易理解嗎，這是本文試圖從解釋學的角度去進行分析和探究的話題。

一、文本體驗，消解陋室與雅居的矛盾

接受美學告訴我們，讀者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往往有一種心理預期，表現(xiàn)為一種閱讀期待。這種期待如果遭遇文本內(nèi)容的顛覆時，就會產(chǎn)生一種讀者期待視野和文本作品之間的落差。要想調(diào)整兩者之間的對立沖突，最基本的方式是在文本認識過程中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感官去體驗和品味。體驗作為人類生命存在的一種生存方式，源于生命活動之中。加達默爾說，“如果某個東西不僅被經(jīng)歷過，而且它的經(jīng)歷存在還獲得一種自身具有繼續(xù)存在意義的特征，那么這種東西就屬于體驗?！雹茏髡叩纳罱?jīng)歷先于文本而存在，文本的傳達為閱讀解釋提供了線索。于是，作者的生活經(jīng)歷和讀者的閱讀體驗建立起一種交叉重疊的關(guān)系，一方面包含了作者對生活閱歷的創(chuàng)作意圖，一方面表現(xiàn)為讀者對文本內(nèi)容的閱讀理解。

初步接觸《雅舍》的時候，幾乎每一位讀者都會有一種文不對題的感受，作者描述的起居之所與居住生活怎么可以和一個“雅”字相提并論呢。文章一開始就對“雅舍”的建筑結(jié)構(gòu)做出了具體描述，用“孤零零、竹篦墻、泥灰、瘦骨嶙峋、單薄、不能避風雨”等詞匯來形容“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的房子。緊接著，“雅舍”的位置居然坐落在半山腰上，“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周圍環(huán)境是那么的荒僻和惡劣。到了室內(nèi)，依山鋪就的地板、相互干擾的鄰聲、敢于瞰燈的鼠子、聚蚊成雷和大雨惶悚的景觀，更是觸目驚心和嘆為觀止。讀到后來，哪怕是家具陳設(shè)，也只是簡單的一幾一椅一榻，再怎么看這里就是一個“陋室”或一個“寒舍”。梁先生面對如此之 況，而且在里面“躬受親嘗”了“苦辣酸甜”之余，又為什么會冠以“雅舍”的名號呢，真的像他自己解釋的那樣，只是為了郵遞方便，借用了合租友人名字之中的一個“雅”字而已嗎？

隨著閱讀體驗的不斷深入，讀者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并不引人矚目的地方，卻有著“月明之夕，風雨之日”好友來訪的真情之趣，“地勢較高，得月較先”月夜細雨的美景之趣，“酣睡寫讀，均已有著”個性陳設(shè)的自在之趣。在物質(zhì)形態(tài)未必盡如人意的時候，作者卻能把生活當做藝術(shù)來享受，以沖和的目光來審視塵世相態(tài)，以通脫的姿態(tài)來玩味世俗人生，從自然與生活之中尋找到自己的閑適與情趣，這種意外之喜就在讀者早先被壓抑和期待的心理狀態(tài)中獲得了宣泄和排解的出口，把彼此隔絕的兩個世界豁然貫通了起來，也使讀者從現(xiàn)實的世界中飄然來到了一個超然的世界。文本的生命意趣猶如李白《襄陽歌》詩云“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又如蘇軾《前赤壁賦》曰“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那是面對困境和逆境的釋然而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是對沮喪和頹廢情緒的一種輕蔑和嘲諷。

讀者體驗文學文本，構(gòu)成了一種“理解”和“存在”。文本解讀是激活生命體驗的一種方式，是讀者生命進入到文本生命之中的情感融合活動。在體驗《雅舍》的過程中，我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劉禹錫的短篇名作《陋室銘》里的句子：“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眲⒂礤a在簡樸生活之中卻自得其樂，于簡陋環(huán)境之中卻自喻清高。這種內(nèi)心寫照在梁先生的生命世界里同樣獲得了復蘇和新生，然而所不同的是，梁先生的這一種歷史遭遇和境況，以及所表現(xiàn)出的釋然、超然和怡然的心態(tài)和心境，卻遠不是劉禹錫所能望向的一種人生趣味和生活態(tài)度。

二、審美透視，融解優(yōu)雅與通俗的尷尬

英加登認為，文學的藝術(shù)作品具有四個層次：語詞聲音層次（或語音層次），意群層次（或語義層次），由事態(tài)、句子的意向性關(guān)聯(lián)物投射的客體層次，以及這些客體借以呈現(xiàn)于作品中的圖式化外觀層次。⑤文學文本作為一種開放性藝術(shù)，它的每一個層次都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從而讓讀者作為審美接受者可以有進一步解讀和重構(gòu)文本的藝術(shù)意向。讀者的審美理解是對文本世界的一種接受和敞露，一個文學文本的語言形式本身就是一個召喚結(jié)構(gòu)，許多的空白和不確定反映出“語言就是一個存在的家”，召喚著讀者與之展開審美的理解和對話。

梁實秋在《論散文》時說，“文調(diào)的美純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種不可形容的妙處：或如奔濤澎湃，能令人驚心動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飄逸之致；或是簡練雅潔，如斬釘截鐵……總之，散文的妙處真可說氣象萬千，變化無窮?！雹迣τ谖恼{(diào)和個性的講究，是梁先生散文觀的第一要素。他的散文幾乎每一篇都蕩漾著一股濃郁的韻味，自始至終貫穿在字里行間，融會在每一個詞句之中。《雅舍》在語言上的特色具有十分鮮明和個性化的張力，以雅入俗，化俗為雅，亦莊亦諧，明性見心，真所謂“它們在作品中的出現(xiàn)不僅同它的創(chuàng)造者的一般特征，而且他的心理構(gòu)成的特征和他的個人心理生活處于或多或少的功能依存關(guān)系中?！雹邚倪@個方面來說，梁先生在《雅舍》的語言運用上所使用的特殊措辭和特殊句子結(jié)構(gòu)，再現(xiàn)了客體的獨有特征和主體的獨特涵養(yǎng)，所描繪的方式和呈現(xiàn)出來的圖式化外觀絕無僅有。語言之雅俗共賞，諧趣相生，無愧是一篇散文之中的典范之作，具體來說，有以下三大特點。

一是活潑而自然。作者幾乎每段都用排偶句式，或鋪敘，或描寫，語言老到，文采斐然?！安槐物L雨”的句式整飭雅致，“惡劣環(huán)境”的句式錯落有致，甚至將整句與散句配合使用，奇偶互見，文白相濟，活潑靈動，收放自如，好比行云流水，姿態(tài)橫生。無怪他的女兒梁文薔在回憶父親的時候說：“很多讀者都喜歡他的《雅舍小品》，我想原因之一就在他把文言和白話結(jié)合在一起，既清新雅致，又有幽幽古意，用典多而不生澀。”⑧這是對梁先生散文藝術(shù)的高度概括。二是幽默而風趣。對于寒舍中老鼠的“自由行動”和蚊子的“格外猖獗”，作者運用了詼諧感性的語言輕描淡寫，“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派帷奈蔑L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至于文中“水池、糞坑”一應俱全，“鼾聲、噴嚏”羅列無遺，這類充滿人間煙火味的近乎粗俗的事物，卻用上了一個十分優(yōu)雅的文句來收束——“蕩漾而來，破我沉寂”。幽默之中蘊涵著耐人咀嚼的智慧，淺近活潑的生活口語和精致文雅的書面語渾然一體，相得益彰。三是典雅而清朗。毋庸諱言，梁文的主流詞匯是典雅的書面詞藻，梁先生深厚的古文修養(yǎng)得到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文中偶爾吟詠的詩書氣息和信手拈來的成語典故，既顯文化含量，又見飽學多識。譬如引用米芾之章法、李漁之戲論、李白之詩、劉克莊之詞等，雖然只是片言只語，卻給讀者留有豐富的想象空間；即便是描寫雅舍布置時“我非顯要”的一串排比句，貌似多余，實含譏諷，別有風味，意味深長，文人性情可見一斑。

文學是情感的產(chǎn)物，借助作品的語言風格，我們可以得到作者的許多信息?！堆派帷分小坝袀€性就可愛”似乎在寫房子，又似乎在寫自己，既是作品審美情趣的突出表現(xiàn)，又是作者文化性格的自覺選擇。對于散文藝術(shù)，梁先生非常強調(diào)作者的個性，要“人有人格，文有文格”，那種八股式的套話，縱然寫得再漂亮，也是空話和套話?！拔覀儗懮⑽模紫纫鸪@種習氣，要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要忠于自己，不自欺方能不欺人，文章背后要有個人，不可是個傀儡?！雹岙斪x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從按部就班的句子理解上升到總體理解時，我們才會從描繪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尋呼異常的意義?！堆派帷分小罢鎸嵉纳睢痹凇罢鎸嵉乃囆g(shù)”之中越來越生動可觀，觸手可及。透視文本情感化的自然色彩，蘊藉著作者獨特的情感氣質(zhì)，而躍動在字里行間的靈性與鮮活的藝術(shù)之美，從每一個用詞每一句構(gòu)成每一章節(jié)的鋪陳中轉(zhuǎn)化成整體的存在價值，其精彩也就無處不在。

三、超越前見，破解歷史與當下的距離

讀者閱讀每一個文本，總是從自己特定的視野出發(fā)，不可避免地帶著自己的生活積淀和文化基礎(chǔ)去理解?！敖^不可能存在擺脫一切前見的理解，盡管我們的認識意愿必然總是力圖避開我們前見的軌跡。”⑩讀者的前見既是一種積極理解的重要表現(xiàn)，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然而，因為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不可回避的歷史距離，這種前理解就很可能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偏差和偏見。所以，理解文本就要遵循加達默爾所說的“自身置入”的原則，把自己的閱讀視域帶入到文本的歷史視域之中，把文本的意義應用于“自我”當下的情形。理解就成為一種溝通過去與現(xiàn)在、自我與他者的行動，是理解者的當前視域與文本的歷史視域的視域交融。

“散文是人類精神生命的最直接的語言文字形式。散文形式與我們生命中的感覺、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動態(tài)形式處于同構(gòu)狀態(tài)……散文的內(nèi)涵，源于個體精神的豐富性?！?出生于清朝末年的梁實秋，感受著時代風云的變化，汲取著東西方文化的精髓，領(lǐng)受著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谷諔?zhàn)爭爆發(fā)之后，梁先生離開妻兒老小，和好友吳景超、龔業(yè)雅夫婦一起來到重慶，住在北碚的一處簡陋的屋舍里，開始了長達八年的重慶生活。正是在這樣的生活境況下，他除了完成戰(zhàn)時中小學教材編寫工作和翻譯莎士比亞《亨利四世》等作品之余，還誕生了后來風行全世界的《雅舍小品》等系列，成就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上的獨特地位。在整部《雅舍小品》的開篇之作就是《雅舍》，可以說，它既是這部作品的代序言，又幾乎奠定了整部作品的風格基調(diào)。

作者曾經(jīng)說，“快樂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內(nèi)心湛然，則無往而不樂”，“快樂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轉(zhuǎn)為煩惱?！?這樣一種淡泊豁達、自在為人的生活心態(tài)，在作者的筆下?lián)]灑自如而淋漓盡致，《雅舍》之中同樣有著難以企及的表現(xiàn)。其一是閑適恬淡。明明居所風雨難蔽，破舊殘損，卻還贊嘆它的個性可愛；明明地點如此之荒涼，卻還似乎是別人之說，自己未必這么認為。以至連暴風雨中“屋頂灰泥突然崩裂”的情景也如“奇葩初綻”一樣美麗，使得客觀現(xiàn)實的缺陷與丑陋也成為自己的審美對象。心平氣和，不怨不怒，隨心所欲，隨遇而安。其二是從容平和。家居如此簡單，卻還正合心意，可讀可寫，可睡即安；即使客居他鄉(xiāng)，離別親人，在“天地者萬物之逆旅”的時候也能笑著說，“人生本來如寄”。這種“我久則安之”“但是我仍安之”的心境，更能體現(xiàn)出“雅舍”對于作者的親近和可愛。其三是怡然自樂。即使行走不便，老鼠肆虐，也表現(xiàn)出一種安然之趣，在自嘲之中不乏幽默之感。加上友人來訪，登高遠眺，似乎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雖則“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在審美距離中消融了現(xiàn)實的危機感所造成的不和諧矛盾,將生活中的酸楚和丑陋所引起的痛苦轉(zhuǎn)化為優(yōu)美而輕松的幽默，表現(xiàn)出一種隨緣自足、閑適自嘲的審美心態(tài)。

加達默爾說，“也許藝術(shù)品創(chuàng)作者所想的是他自己時代的公眾，但是，他作品的真正存在卻是它能夠說的意義，這種存在從根本上超越了任何歷史的限制?！?可以這樣說，文本的意義具備了不受歷史限制的當下性；同樣，讀者和文學文本在欣賞接受過程中的相互作用，促使文本的意義從閱讀過程中不斷獲得新的誕生。《雅舍》之美，來自思想，來自語言，來自作者在生活經(jīng)歷之中獲得的啟發(fā)和思考。可見，“雅舍”之“舍”只是作者的一個情感寄托，“雅舍”之“雅”才是作者內(nèi)心之中的一種人生情懷。在讀者的心目中，作者從現(xiàn)實世界中尋找美的愉悅，所表現(xiàn)的不再是那種疏遠了的與世隔絕的世界；正是屬于每一個讀者“自我”的理解世界，過去的文本與讀者的當下建立起一種相濡以沫的關(guān)系，好像文本的存在就是為了當下的“自我”一樣。

四、意義新生，再解情趣與理趣的統(tǒng)一

就文本的存在方式來看，理解就是一種解釋，理解者的解釋活動包含著解釋學情境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英加登說，“每一種文學本文只能按每一個讀者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有多少個讀者或多少次閱讀，就有多少種本文的方式?！?閱讀是一種個性化的活動，讀者閱讀一個文本，就是去經(jīng)驗一個文本，所有的閱讀理解是對讀者經(jīng)驗的一種“問答”邏輯——一種理解的對話之中?！堆派帷返娘L趣幽默，樂觀豁達，種種牢騷和不愉快都升華為耐人咀嚼的智慧和博雅的見識，已成為讀者的共識。然而，作為受傳統(tǒng)士大夫文人和自由主義文人影響的梁先生，他的一生之中有沒有特別的思想和趣味在作祟呢，《雅舍》的行文之中有沒有明白的表露呢，讀者在理解文本世界的同時有沒有在理解自己呢，種種疑問開始調(diào)節(jié)審美經(jīng)驗對文本的空白結(jié)構(gòu)加以進一步的想象和揭示。

據(jù)求聿軍先生求證，抗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梁實秋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輾轉(zhuǎn)入川，與妻子兒女分離長達六年之久。他轉(zhuǎn)向老莊之道和佛禪之學，以求“解脫”，實在是他身上的士大夫文化構(gòu)成的完善。?梁實秋晚年時說過，“一個道地的中國人大概就是儒道釋三教合流的產(chǎn)品”?，而禪宗是儒道釋三家融合的重大思想成果，禪宗的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自身的氣質(zhì)稟賦存在著天然的契合,是傳統(tǒng)文人文化心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禪宗思想的濡染之下，梁先生的人生態(tài)度和藝術(shù)修為均有較大的影響，使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理趣美、閑暇美和簡約美的審美特征，《雅舍》之中已初見端倪。文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之。劉克莊詞：“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不可否認，作者在“客里似家家似寄”的詼諧、“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的坦然中，隱隱約約地流露出國難時期的清涼心境和憂患意識，然而梁先生在閑談之中的閑適情懷和艱難之中的明凈胸襟，分明是融合了他對人生靜觀所得的深刻感悟。梁先生面對抗戰(zhàn)避難期間的腥風血雨，于苦澀艱辛的茅屋之中怡然自樂，將現(xiàn)實的忍受衍變?yōu)橐环N生活的享受，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給生活注入無窮的情趣，足見他淡泊滌凈、清遠通脫的人生修養(yǎng)。讀者從文本語言之中讀到的不是躁動不安的情緒，而是詩意棲居的情思，從中得到的是一種“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式的舒適之美、素凈之美和優(yōu)雅之美。

在梁實秋看來，“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所謂“文學作品無不崇簡練。簡練乃一切古典藝術(shù)之美的極則”?，繁冗拖沓甚至言必盡意的作品就會失去作者的創(chuàng)作智慧，無論措辭、謀篇還是用意，“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寫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麗的辭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凈凈直截了當?shù)谋憩F(xiàn)出來。散文的美，美在適當”?。這是梁先生散文的鮮明特色，更是《雅舍》所體現(xiàn)的藝術(shù)之美。梁先生散文文體的簡約之美離不開禪哲的影響，他曾以一句很有禪味的話來概括，“所謂‘絢爛之極趨于平淡’，就是這種境界”?。這是他把“簡單”作為最高理想追求的結(jié)果，不拘格律卻有聲韻之諧調(diào)，不求排偶卻見自由之齊整，不講虛飾卻寓絢爛之平樸，以《雅舍》中“月視”一節(jié)為例：

“雅舍”最宜月視——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瓷筋^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

這一段文字是在上文情趣盎然地敘述雅舍的諸多不便之后，突然用一種文白相間、駢散結(jié)合的手法來盡情描繪的月夜之景。顯而易見的是，這種用力深厚卻出語平常的句式結(jié)構(gòu)之中蘊含著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思想和審美趣味，注重氣韻的流動和內(nèi)涵的博約。再加上比喻、對比等修辭的運用，寥寥數(shù)語，勾連古今，以“神”攝“形”，以“意”掌“言”，對月夜之下遠離塵囂的景象和寓居客舍的感受盡加渲染，將寂靜空寥的審美境界融合在悠然適意的山水之間，儼然是一首充滿澄凈意象和空明禪味的無韻之詩。梁先生身懷游心物外、悠然自得的人生觀，以樂寫苦、離世獨善的極致心態(tài)，奉行“一切只要隨緣”的生活方式，正是達摩禪所謂“隨緣行”和“無所求行”的寫照。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梁實秋曾經(jīng)與魯迅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文學史上火藥味很濃的關(guān)于文學的階級性和人性的大爭論，《雅舍》是在大論戰(zhàn)之后的動蕩歲月的年代里誕生的作品，這時候的梁先生已經(jīng)趨向于平靜和淡泊，是不是也與此事件有關(guān)呢?！袄斫庖粋€文本就是使自己在某種對話中理解自己。通過以下事實可以確證這個論點，即在處理一個文本時，只有當文本所說的東西在解釋者自己的語言中找到表達，才開始產(chǎn)生理解。解釋屬于理解所具有的本質(zhì)的統(tǒng)一性?！?如果說一切理解和解釋都在變化中獲得生成的話，那么任何一個解釋者的“自我”都是有待解釋的另一個文本。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解釋學問題，將在理解文本和自我解釋之間周而復始。關(guān)于梁先生的人生故事和文學藝術(shù)，同樣是一個現(xiàn)代文學之中不可窮盡的一門學問。

①②??[德]漢斯-格奧爾格·加達默爾：《哲學解釋學》，夏鎮(zhèn)平、宋建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頁，第56頁，第98頁，第58頁。

③⑥?? 廬今：《梁實秋散文鑒賞》，北岳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41頁，第341頁，第342頁，第343頁。

④[德]漢斯-格奧爾格·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基本特征》（上卷），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頁。

⑤⑦?[波]羅曼·英加登：《對文學的藝術(shù)作品的認識》，陳燕谷、曉未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0頁，第81頁，第25頁。

⑧ 梁文薔：《我的父親梁實秋》，文匯新民聯(lián)合報業(yè)集團2009年4月16日。

⑨ 徐靜波：《梁實秋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頁。

⑩[德]漢斯-格奧爾格·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基本特征》（下卷），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35頁。

?林賢治：《中國散文五十年》，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梁實秋：《梁實秋經(jīng)典作品選》，當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304—305頁，第388頁。

? 求聿軍：《論禪宗思想對梁實秋人生態(tài)度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影響》，《浙江師大學報》1999年5期。

?? 梁實秋：《雅舍散文》，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頁，第1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