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徐曉軍
“知識分子”,無論從概念的界定、這一群體的組成成分及其命運,還是國人對這一階層的理解、認知和定位來說,在中國文化中大概都要屬命運最為復雜和波折的文化現象之一。①知識分子這一群體與媒介一直有著緊密的關系②,只是在當下中國,知識分子與媒介之間的關系顯得更加復雜與曖昧。這與中國知識分子與西方知識分子不同的產生語境與訴求有關,也與當下中國媒介與西方媒體不同的運作體系有關。
許紀霖認為,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應該是“那些以獨立的身份、借助知識與精神的力量,對社會表現出強烈的公共關懷,體現出一種公共良知、有社會參與意識的一群文化人”③。這是一個很西方化的界定。在歐美文化語境中,知識分子的這種氣質有個悠久的歷史參照——蘇格拉底。在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申辯》中,蘇格拉底作了一個精彩的比喻:“這城邦就如同一匹巨大而高貴的馬,因為大,就很懶,需要一只牛虻來警醒,在我看來,神就派我到城邦里來當這樣的一個,驚醒、勸說、責備你們每一個,我整天不停地在各處安頓你們?!雹茉谶@個比喻中我們不難看出,蘇格拉底給自身的定位明顯具有現代知識分子的氣質:批判政治、喚醒公眾、安頓人的精神。這和許紀霖的界定非常接近。但用這樣的界定反觀中國知識分子卻有些問題。首先,論及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時,無論是知識階層自身還是社會公眾,首先會聯想到中國古代的士,這是中國文化的無意識結構,中國人都會受其影響,想徹底擺脫不大可能。這個傳統(tǒng)上的差異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直接表現在對官方體制愛恨交織的心態(tài)上。其次,中西方知識分子群體雖然大體上都形成于18世紀、19世紀之交,但這個時候西方社會為現代作準備的啟蒙運動已經完成,而我們才剛剛開始摸索。因此,我們的知識分子還得擔當啟蒙的重任。第三,西方社會是全球化的推動者,并且借助殖民過程,已經將全世界卷入其中,而我們則是被動卷入,救亡、圖存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另一大任務。第四,當我們處在建國十七年那段摸索、動亂并與西方世界幾乎斷絕聯系的時期,西方又完成了信息化革命,我們尚未完工的啟蒙則因為外患內憂被迫中斷。
因此,當國門一開,面對突然到來的全球化、信息化、市場化,以及中國從鴉片戰(zhàn)爭就開始積累卻由于不斷戰(zhàn)爭和內亂而始終沒有能夠好好清理的啟蒙與現代化問題,當代知識分子在沒有時間作好準備的情況下又再次匆匆上陣。一時間,文化、政治、啟蒙、方法、哲學、思想、文學、藝術、電影、知識分子等話題全面涌現,每個領域都“熱”過一陣子,但只是眾聲喧嘩,卻又一次在還沒來得及好好梳理的情況下戛然而止。
在西方社會,信息化革命、網絡信息高速公路不斷發(fā)展,新媒介、新新媒介在市場中蓬勃發(fā)展,大有取代傳統(tǒng)紙質媒介之勢,我們卻在很長時間里只有“兩報一刊”。因此,媒介起步與發(fā)展、市場化和信息化在中國幾乎是同步展開的過程。對于媒介的認識,迅速由傳播工具轉變?yōu)椤懊浇榧葱畔ⅰ薄懊浇榧次幕钡男吕斫?。媒介不再只是供利用的工具,還開始發(fā)揮定義現實世界的作用,“為我們將這個世界進行著分類、排序、構建、放大、縮小、著色,并且證明一切存在的理由”⑤。媒介自身還沒有作好機制建設、人才培養(yǎng)等準備工作時,大眾的獵奇心理和娛樂趣味就迅速成為媒介選擇信息的重要依據。尤其是微博等自媒體在網絡世界勃興,對媒介自身、公眾生活與思維模式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將知識分子又一次推向社會邊緣。當公共知識分子還在思考、調整自身與政治的關系時,微博又讓知識分子面臨更加嚴峻的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宏大的理論式論述如何在一百四十個字的微博中展開?如何在不斷跳躍的鏈接中保證受眾對于中心事件的關注?這都讓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言說方式在微博空間中面臨進退失據的困境。微博的言說邏輯正在取代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言說邏輯。
首先,微博時代信息爆炸和信息多元,每個微博擁有者都是信息源,每個跟帖者都是評論員、分析員。這樣的狀況下,知識分子曾經為自身設定的一些職能被取消了。其一,知識分子作為公共領域的知識領袖與精神領袖的位置被微博世界里的意見領袖取代了。其二,公共空間從社會陣地轉移進網絡陣地,空間被微博信息控制。被快速消費的調侃和冷嘲熱諷,取代了知識分子長篇大論的理性思考,知識分子對社會事件的理性分析,被更加情緒化、極端化的微博跟帖取代。
其次,微博是大數據時代的主要媒介之一,信息價值的評判方式衍變成以數量為主導。量化不僅成為信息影響力的評判標準,也成為信息真?zhèn)蔚呐袛鄻藴?。數據成為信息篩選重要甚至唯一的依據。微博對社會事件的轉載量和跟帖量取代了知識分子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視線引導作用。假如德雷福斯事件放在今日中國的語境下,依靠幾個知識分子聯合發(fā)表《知識分子宣言》恐怕是無法引起社會關注的。事件需要的是微博上更多的轉載和更多的跟帖評論,只有超過一個數據臨界點時,事件才會引起社會關注。信息狂熱和數據優(yōu)先制造的數據庸人主義,將知識分子的理性分析徹底吞沒。
再次,微博提供的既無前景也無背景的碎片化信息,使得受眾在接受信息時更多的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理解了”。同時,受眾也很難將精力專注于某條信息,而是在不斷的信息鏈接中被轉移了視線。這就形成了微博時代的視覺疲勞,人們對事件因果聯系的關注被轉換為對事件相關性的關注。這些都與知識分子對社會事件的系統(tǒng)關注相背離。知識分子需要知道某事件的形成、發(fā)展、演變,才能從不同視角去觀察和分析事件,但碎片化的信息很難提供這一前提。在微博時代,當知識分子的理性分析出來之后,公眾的視點早就被微博的意見領袖給轉移了。知識分子一旦自我碎片化,則會有不再被視為知識分子的風險,“知道分子”的產生就是其癥候之一⑥;但如果不自我碎片化,又會被微博等新媒體從業(yè)者和參與公眾認定為無法跟上時代。
從次,微博依循著市場經濟、眼球經濟的模式,要以最“經濟”的字數和最吸引眼球的言說方式關注當下最受矚目的事件,顯示出極強的時效性。傳統(tǒng)知識分子所關注的宏大問題、根本性問題,要么借助眼下發(fā)生的事情快速地跟進言說,要么被視為高談闊論、冗長而脫離大眾,要么干脆不說。長篇大論基本已被微博世界的人們視為一小部分圈內人士的自說自話。
最后,微博的海量信息能將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每一個細微的震動都呈現在網絡空間中。面對著海量信息,人們既擁有了無限選擇的可能性,也必然要去面對無從選擇的結果。公眾甚至無法判斷事件的真假,更無法判斷哪個影響更深遠。可見,海量信息并不只是帶來了更多的信息,而是在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大腦的思維模式。受眾無法長時間停留在某個信息上,對事件的重要性判斷就只能唯數據論。轉發(fā)的次數、跟帖的數量等量化的數據,幾乎成為受眾選擇、判斷信息的唯一標準。這樣的數據庸人主義直接壓縮了知識分子的言說空間,并且在時間上大大降低了知識分子言說的有效性。
這種“以量勝質”的媒介困境,并不是今日才顯現出來的。蘇格拉底被雅典的公民以投票的方式判處死刑就是先兆。不同的是,在雅典時代,蘇格拉底的死讓雅典的人們長時間背負了負罪感,使蘇格拉底的形象更加耀眼,這反而促使雅典的人們在以后很長的時間里對智慧的不斷追求。這表明雅典時代的知識分子不管自身命運如何,仍然有其言說的空間和言說的有效性??稍诮裉斓奈⒉┦澜纾R分子的言說剛剛發(fā)出,還沒來得及激起一點漣漪,就會被更大的信息聲浪沖刷得杳無蹤跡。在微博的隔空言說中,言說者不知道在對誰言說,受眾也不知道誰在言說、誰被淹沒。這比蘇格拉底被“圣化”的死亡還要令人驚懼。雖說知識分子作為少數派始終要處于與“量”不斷奮戰(zhàn)的境地,但這種歷史困境的現代演義,雖不會讓知識分子面對生與死的考驗,卻讓知識分子的身份遭遇了尷尬,也讓知識分子感到更加無力。這就是奧爾特加所言的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問題:公眾對精英的批判漠然置之,精英知識分子要么被忽視要么諂媚大眾。⑦
對照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訴求與自媒體環(huán)境下媒介的言說需要,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顯露無余。但政治生態(tài)和媒介生態(tài)給知識分子帶來的雙重壓力,卻并不意味著知識分子就失去了存在的空間。人不能只是生活在蒙昧與狂熱的情緒中,理性思考是人之為人的必要條件。只要我們這個社會還需要理性,還需要智慧,知識分子就必有其言說空間。知識分子要做的不只是批判微博,更重要的是利用知識分子退守學校的契機,引導微博使用的重要群體——年輕人——學會理性認識微博,進而認識社會。雖然學校教育的工具化削弱了知識分子引導社會的力量,但不做就更沒有力量;雖然教育是基礎性的漫長過程,但正是這個過程塑造了步入社會的成人?,F在需要的恰恰是知識分子的理性堅守和堂吉訶德式的精神。蘇格拉底曾將自己比喻成弱小但能夠警醒沉睡的馬的牛虻。在今天,知識分子就是有著華麗羽毛的公雞,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喚起太陽、喚醒人們,可最終發(fā)現無論自己叫不叫,太陽該升起還是會升起、人們想睡的還是在睡,那公雞還叫不叫呢?叫,也許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那么有社會影響力,甚至可能也會像蘇格拉底那樣連自身也難以保全;可要是不叫,那就連自身生存的理由也沒了。正如林斤瀾所言:“知識分子有個天職是說話,不論用嘴還是用筆,若一聲不響,是失職;若作假,是瀆職,嚴重了還是公害?!雹喱F在的問題也許不只是一言不發(fā),還有自媒體帶來的充當意見領袖、網絡名人的誘惑。在這樣的誘惑下,也許說的不一定是假話,但空話說多了,同樣貽害無窮。
①方維規(guī)在《“Intellectual”的中國版本》(《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中對這一概念的中西方差異和中國命運作了詳細的梳理。他的梳理主要集中于概念本身和解放前的時段,但已經可以看出這一概念和這個群體此后命運的征兆。許倬云也論述過中國知識分子的“intelligentsia”特性及其與“intellectuals”在訴求上的差異(許倬云:《知識分子:歷史與未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自序,第10—11頁)。
②⑥趙勇:《從知識分子文化到知道分子文化——大眾媒介在文化轉型中的作用》,《當代文壇》2009年第2期。
③許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頁。
④〔古希臘〕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譯、疏,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頁。
⑤〔美國〕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⑦〔西班牙〕奧爾特加·加塞特:《大眾的反叛》,劉訓練、佟德志譯,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8—209頁。
⑧林斤瀾:《善哉》,見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