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蓮

（一）

陽光還很清涼、草尖正掛著露珠，我、大胖子王旺、尖下巴蘇素養(yǎng)和假小子蘇要男已經(jīng)來到外婆村的大墳園前。昨天相約一起采挖半月蓮。

大墳園是外婆村一個占地幾畝大的墳場，在村東頭的一片坡地上，外婆村老去的先輩們全部住在這里。

每年夏天，我都會回外婆村住一段時間。小時候我就聽說大墳園經(jīng)常鬧鬼，那里是一個禁地，大人小孩干活玩?？偸沁h遠地繞開大墳園，在盛夏的夜里，我和外婆村的小伙伴們曾多次看到大墳園那里鬼火閃閃。

只有每年的清明節(jié)那天，家家的小孩才會在大人的帶領下，來到大墳園邊的空地上，向著大墳園內的祖先們上香磕頭，因為墳地已經(jīng)被大樹和荊棘刺藤纏結鎖定，人很難鉆進去。除了這一天，大墳園都是一片沉寂，仿佛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只有飛鳥、小獸和野風光臨。

王旺無意中發(fā)現(xiàn)大墳園的墳堆間生滿了半月蓮。

半月蓮是一種值錢的中藥材，喜歡生長在低洼潮濕的地方，細長綠莖上頂三瓣葉片或一紫青花朵，根部結出芋頭一樣大大小小的果實，這些果實挖出曬干后，一斤可賣幾十塊錢。

每年半月蓮成熟時，學校剛剛放暑假。我去外婆家，也剛好趕上和小伙伴們一起采挖半月蓮，因為采挖半月蓮的錢大人們不過問，小孩用這些錢可以實現(xiàn)個人愿望，大家的積極性自然很高。

哪個小孩沒有一些小欲望呢？比如我，做夢都想有一只青花瓷花瓶，放在自己的小書桌上，有花的時候插幾支花，沒花的時候插幾支菜，可我媽聽了只是笑了笑，她把我的愿望當成笑話了。

比如王旺，他一直想擁有一架望遠鏡，問他為什么，他總會說：“什么為什么，沒有為什么，我就是覺得我應當擁有一架望遠鏡，沒有一架望遠鏡，我吃飯總覺得缺點鹽?！?/p>

還有蘇素養(yǎng)，他一直想買一個指南針，他說過將來要當探險家，沒有指南針怎么行？雖然聽說指南針很便宜，但是他想擁有《加勒比海盜》黑胡子船長手里拿的那種。

至于蘇要男，她是心思最重的一個，也是采挖半月蓮最多的，仿佛和半月蓮前世有仇今世有怨一樣。我們一起去山溝里找半月蓮，大家說說笑笑、吵吵鬧鬧，蘇要男總是咬著嘴皮、不動聲色，眼睛如掃描儀一樣，不放過任何一支躲在草叢藏在樹后的半月蓮。沒人知道她挖那么多半月蓮要干什么。她行動果斷有力，像個男孩。她的父親一直想要個男孩，所以才給她取名蘇要男，她天生頭發(fā)黃稀，粉紅的頭皮露在外面，她因此常常低著頭走路。

不管哪個村總有幾個天生大胃的孩子，王旺就是，他特別能吃，那天他忍不住偷吃了奶奶要走親戚的糕點，奶奶氣得折了個刺條就趕他。王旺知道刺條的滋味，“唰”的一下，不光身上落下一條血印，同時還會落下幾枚倒鉤刺，扎在肉里用針挑都挑不出來。他邊跑邊求饒，可不管用，沒糕點奶奶走不了親戚，上街重買還得走二十里路，王旺無奈之下一咬牙鉆進了大墳園。奶奶圍著大墳園轉了一圈，累得氣喘吁吁，想鉆進去找他，刺藤鎖得羅網(wǎng)一樣，人老骨頭硬彎不下腰，就站在墳園外罵，讓他出來，他賴著不出來，奶奶沒辦法，丟了刺條回去了，邊走邊罵：“叫鬼吃了你！”

奶奶一走，王旺頓時害怕了，他撅屁股扭腦袋一看，被樹藤遮蓋的陰濕的墳地里，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墳丘，他正要逃跑，突然看到墳溝里生滿叢叢半月蓮，他大喜，一時忘了害怕，笑嘻嘻地爬出了墳園，記下了這個地方。

等到暑假，半月蓮成熟能采挖時，他本想悄悄一人獨得所有的半月蓮，可他試了幾次，沒有奶奶的倒鉤刺條相逼，他再也沒勇氣第二次爬進大墳園了，于是決定叫上我們壯膽，一起分享墳園里的半月蓮。

（二）

此刻，我們四個人已經(jīng)來到墳園邊，墳園里生長著參天的藥樹、翠柏和油松，它們和這個墳地一樣古老，大概幾百上千歲了，枝干虬曲怪異，樹與樹的空隙里生出鋪天蓋地的七里香，長長的刺藤放肆地爬上大樹，翻過樹冠，再從樹冠上倒掛下來，纏結了所有空間包括墳堆。

我們趴在墳地邊沿撅著屁股向里看，外面陽光普照，里面暗無天日，樹藤深處傳來幾聲杜鵑和伯勞悲愴的鳴叫，整個墳場變得陰森可怕，神秘莫測。

我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蘇素養(yǎng)突然抖了一下尖下巴說：“不如我們去水泉灣吧，那里潮濕，半月蓮應當不會少?！?/p>

我立即點了點頭。

蘇要男聳聳雙肩，不屑地說：“別做夢了，水泉灣的半月蓮前幾天讓我挖完了。”

蘇素養(yǎng)翹起尖下巴說：“真是的，全村的半月蓮快要被你一個人挖光了，心別太重了，你媽沒給你說‘心重不得，舍了幾百這句老話嗎？”

蘇要男輕輕一抬胳膊，蘇素養(yǎng)就一個趔趄倒向一架刺藤，他幸虧反應快剎住了腳，一根倒掛牛刺條立即掛住了他的皮肉，他大呼小叫起來：“‘塞葫蘆破水瓢的女兒打人啦——”

蘇要男的母親嗓子經(jīng)常發(fā)炎，說話發(fā)出破鑼一樣的聲音，為此蘇要男常常遭受奚落，現(xiàn)在聽蘇素養(yǎng)這樣說，蘇要男頓時鐵青了臉，舉起小鋤頭就追打蘇素養(yǎng)，蘇素養(yǎng)嚇得抱頭就跑。有幾次，蘇要男鋒利的鋤頭刃差點就砍到蘇素養(yǎng)的后腦勺。王旺橫沖過去一把奪了蘇要男手里的鋤頭，扔在地上說：“你們兩個不采半月蓮就滾蛋?！?/p>

蘇要男還狠狠地盯著蘇素養(yǎng)，蘇素養(yǎng)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說：“算我說錯了好吧?！碧K要男不做聲了。

王旺挨個兒指著我們三個說：“到底想買的東西還要不要？”我們急忙點頭。

采用抓四種樹葉的方式，我們決定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王旺說了，四個人不能集中在一起采，會發(fā)生矛盾，比如同時看到最大最多的那片半月蓮到底該歸誰采。

我們按各人抓到的方位從四個方向鉆進大墳園，說好有事就聲張。

我心跳得像亂敲的鼓點，就聽王旺大聲警告：“小心蛇！看到了別惹它，它自己會走掉！”我毛骨悚然，仿佛腳上有無數(shù)條蛇在扭動，我想退出，又覺得自己不仗義、沒出息，只得硬著頭皮向里爬。我抓到的是西方，此時剛好逆著光，墳地里的一切更加幽暗，我剛爬幾步，突然有幾只手同時抓住了我的頭發(fā)、衣領和肩膀，我本來就心虛，頓時汗水就下來了，不由尖叫：“鬼拉住我了！鬼拉住我了！快來救我呀！”

我話音剛落，就聽北方的蘇素養(yǎng)也像女生一樣尖叫起來：“鬼也拉住我啦鬼也拉住我啦！快救我先來救我！”

我一聽，差點暈倒。

王旺和蘇要男呼喚著來到我的身后，我全身縮成一團，動都不敢動，就聽蘇要男一陣哈哈大笑，王旺在我身后撥弄了兩下，我就感覺抓在身上的手放開了，回頭一看，三兩支刺藤還在搖擺，我頓時紅了臉。

蘇要男邊笑邊說：“說你是城里小姑娘吧，你是在這里長大的，你也太膽小了，就是被鬼抓住了，也是被你的曾曾曾和曾曾和曾爺爺奶奶抓住的，你是他們的后人，他們喜歡你，想逗你玩呢?！?/p>

我一聽，急忙說：“要是被別人的曾曾曾和曾曾和曾爺爺奶奶抓住了怎么辦？”

蘇要男笑得彎了腰，“那更不用擔心了，你的曾曾曾和曾曾和曾爺爺奶奶自然會拼了老命保護你不讓他們抓呀?！?/p>

王旺說：“你別逗她了?！庇謱ξ艺f：“你別怕，大白天哪有鬼，就是有，都是我們的祖宗，不會害我們。”

我一聽，踏實地點點頭，“好吧，這次我碰到鬼也不叫了?！?/p>

蘇要男又“哈”的一聲大笑起來。王旺搖了搖頭說：“嘿！”

北邊大叫的蘇素養(yǎng)，一聽我是被刺藤掛住的，不做聲了，大概他也回頭看到了自己身上掛的刺藤。

有了這次經(jīng)驗，大家鎮(zhèn)定了許多。如果衣服、頭發(fā)、耳朵、鼻子、屁股被人牢牢抓住不放，就知道是刺藤們干的。

很快，我們的注意力被滿墳地密密麻麻的半月蓮吸引了，蘇素養(yǎng)說：“哇，我看到我指南針的指針了！”

王旺說：“哇，我看到我望遠鏡的一個鏡片了！”

我也學著樣子說：“哇，我看到我青花瓷花瓶的一角了！“

只有蘇要男不出聲。

王旺就喊：“蘇要男，你還沒找到半月蓮嗎？”

對面?zhèn)鱽硖K要男低著頭的聲音，“少操閑心，我已經(jīng)挖了十幾株了?！?/p>

蘇素養(yǎng)“哼”了一聲，“就知道某人心重！”

蘇要男沒有回答，大概在專心挖半月蓮。

半天時間，人人收獲不小，不過，鉆出墳園后，個個像落魄的小鬼，頭發(fā)披散，頭臉和皮膚裸露處都有刮傷。

一連采挖了五天，墳地里雖然沒碰到鬼，但驚險不少，蘇素養(yǎng)把刺猬抓在手上，像被火球燙著了一樣，急忙扔出去，砸到藥樹身上，反彈回來傷了額頭，差點破了相。

王旺捉住一個小穿山甲，卻被啄了一嘴，它逃跑鉆進墳堆不出來了，只給王旺的手背留了一個血口子。

我把老鼠尾巴抓到手里以為是蛇，嚇得第一次尿了褲子，尷尬得要死，幸好濕得不多，而且一會兒被風吹干了，沒人知道。

蘇要男出了墳園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死王蛇，臭死人?！痹瓉硭龅揭粭l大王蛇，還向她吐舌芯子，被她趕進墳墓里了。

好在農(nóng)村孩子經(jīng)摔打，小磕碰小傷口幾天就好了，大人也不怎么管?？傊瑸橥诎朐律?，我們都負了傷掛了彩吃了苦受了驚。用蘇素養(yǎng)的話說，誰想奪走我挖的半月蓮，就等于奪走我的命。

（三）

那些日子，我們上半天去大墳園挖半月蓮，下半天集中在我外婆家院子的大藥樹下做作業(yè)。都上小學三年級，做作業(yè)時互相交流，就容易多了。

這天下午，我們正在寫作業(yè)，蘇要男的父母親又吵架了。

蘇要男和我外婆家是隔樹鄰居，就是兩家中間隔了一棵大樹。

我們先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就看到蘇要男的父親醉醺醺地回來了，蘇要男冷著臉繼續(xù)寫字，沒有抬頭，我們也不敢出聲。

就聽蘇要男的母親說：“你把家里賣玉米的錢又拿去喝酒，這樣下去我們的日子還怎么過！”蘇要男的父親愛進鎮(zhèn)上的酒館，一進酒館不喝醉不回家。

就聽一陣“噼里啪啦”響，大概蘇要男的父親又砸東西了，邊砸邊罵：“我不喝酒怎么活，老婆是個破鑼嗓，女兒是個丑八怪，我沒臉見人，這個家不待也罷?！?/p>

蘇要男突然抱起書本跑了。

蘇要男的父親從屋子出來，又歪來倒去地向鎮(zhèn)上的方向去了。

聽到蘇要男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們三個人心里也不是滋味，剛收起書本要走，看到蘇要男快步進了家門，大家松了一口氣，心想，有蘇要男安慰，她的母親舒心一些?？墒?，只聽蘇要男和她母親吵了起來，原來她父親剛才生氣時，打翻了晾曬半月蓮的席子，其中一張席子上是蘇要男母親晾曬的半月蓮，整個夏天她也邊干農(nóng)活邊擠時間采半月蓮，兩個人的半月蓮混在了一起。蘇要男的母親把兩張席子上的半月蓮裝進了兩個口袋，可蘇要男覺得母親給她裝的半月蓮比她原先的少，母親卻說，她口袋里的半月蓮才少了。母女倆大一聲小一聲地吵，吵著吵著兩人都哭了，我們實在聽不下去，就跑到村頭玩去了。

這天一早，四個人來到大墳園后，王旺說：“墳地里的半月蓮今天大概就挖完了，我們很快會匯合。過幾天曬干后，我們就去城里賣，估計大家都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蔽覀兌几吲d地從各自的方向鉆進了墳園，不一會兒，從樹葉藤隙間，我們就互相看到了對方。

大家誰也不說話，都鼓著勁兒想多挖幾粒。已經(jīng)包圍到墳地中心了，我和王旺同時站到了墳地中間那片最大最茂盛的半月蓮前，墳地中間的那棵大樹太老太古，樹冠已經(jīng)朽掉，刺藤掛不住，掉到別的樹上去了，下面意外地露出一片陽光能照到的墳地。我們剛要彎腰采挖，蘇要男突然大喝一聲說：“等等！”這時，蘇素養(yǎng)也圍了上來，大家都吃了一驚，站了起來。蘇要男說：“這里的半月蓮誰也不能動?！闭f著，她走到半月蓮叢中，撥開茂密的半月蓮，露出了一面石英石的墓碑，上面隱約可見一些文字，大多不認識，但大家認出了“雍正××年”，因為學校有姓“雍”的同學，還有“蘇炳×之墓”。

蘇要男說：“看到了吧，這是我們蘇家的墳墓，墳墓周圍的半月蓮應當歸我?！?/p>

蘇素養(yǎng)一聽，跳出來說：“錯！照這么說，這里的半月蓮應當歸我一個人所有?！闭f著，他指著墓碑上的字說：“我聽我爺爺說過，我的曾曾曾曾爺爺叫蘇炳福，你們看，這里就有‘蘇炳福這三個字，說明這里埋著我的曾曾曾曾爺爺?！?

我們都伸長脖子使勁看，“蘇炳”兩個字認的，最后一個字是繁體老字，筆畫多得數(shù)不清，誰也不認識。

蘇要男就拉開蘇素養(yǎng)說：“這根本就不是‘蘇炳福，明明就是‘蘇炳貴，我聽我爺爺說過，我的曾曾曾曾爺爺叫蘇炳貴，這里是我的曾曾曾曾爺爺?！?/p>

我們又伸長脖子使勁看，看來看去，最后一個字也不像“貴”字。

蘇素養(yǎng)說：“最后一個字明明就是‘福字！”

蘇要男說：“最后一個字明明就是‘貴字！”

蘇素養(yǎng)掄起小鋤就挖，說：“我挖我們家的半月蓮！”

蘇要男一把掀翻蘇素養(yǎng)說：“你敢挖我們家的半月蓮！”

蘇素養(yǎng)知道自己打不過蘇要男，就坐在地上彈腿踢腳耍賴，“我屁股跌破了，你賠我屁股，你蘇要男連親娘都不認，和自己的親媽爭奪半月蓮，你還能認祖宗！”

蘇要男狂吼一聲，丟下鋤頭像餓虎撲食一樣撲向蘇素養(yǎng)。這時，身高體胖的王旺也狂吼一聲撲向蘇要男，把蘇要男撲翻在一堆七里香刺藤上，“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半月蓮是你的命嗎？錢是你的命嗎？昨天你和你媽吵，今天又和我們吵！”

蘇要男被纏在刺藤里，半天起不來，手臂和脖子上已經(jīng)掛了幾道血痕。蘇素養(yǎng)呆住了，我嚇得哆嗦著跑過去幫她解身上的刺藤，她一腳把我蹬開，“滾開，我今天和你們拼了！”

蘇要男開始還叫罵掙扎，越掙扎被刺藤纏得越緊，后來動都動不了。她突然壓抑著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最后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們都默然。

王旺向我們一招手說：“走！”我們跟著他向墳園外走。

蘇要男突然泣不成聲地說：“我和我媽去過醫(yī)院，醫(yī)生說我媽聲帶上的腫瘤再不切除，不但會說不出話還有可能……我決心攢錢給我媽做手術，可我媽卻想攢錢給我治頭發(fā)?！?/p>

我們都站住了，急忙回身幫蘇要男解開身上的刺藤，把她拉了出來。

蘇素養(yǎng)突然提起蘇要男的藥籃子向最后一片半月蓮走去，我和王旺急忙跟了上去。

晚上，我和王旺、蘇素養(yǎng)提著自己一假期采挖曬干的半月蓮，趁著夜色悄悄地倒在了蘇要男晾曬半月蓮的席子上，剛要走。蘇要男看到追了出來，硬讓我們把自己的半月蓮提回去。

蘇素養(yǎng)笑著說：“這回分不清了，就是我們四個打個你死我活，也分不清了，不如讓它們在一起，賣了錢給你媽看嗓子吧?！?/p>

月光下，我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