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儉(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公共行政中的三維責任體系:理論與實踐
朱迪儉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古代責任問題的討論,集中在倫理、政治、經(jīng)濟和法律四個場域?,F(xiàn)代公共行政脫胎于政治場域,形成管理主義與制度主義兩大話語體系。二者圍繞政治與行政、政治責任與道德責任、道德與技術、公平與效率等問題所展開的論爭,核心是公共行政中的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之爭。這種爭辯各有偏頗,各有側重,綜合探究,凸顯公共行政中的技術責任、道德責任和政治責任三維責任體系。此體系覆蓋公職人員、政府部門和政府三個層次,是行政責任分析及彌合公共行政實踐中政治與行政之間被撕裂鴻溝的有效框架。
公共行政;政治責任;技術責任;道德責任;價值理性;工具理性
責任問題由來已久。比如早在公元前44年秋天,古羅馬著名政治家、演說家、雄辯家、法學家和哲學家西塞羅就寫成了煌煌數(shù)萬言的《論責任》①。西塞羅的許多思想影響深遠,成為歐洲文藝復興的一個重要思想來源。就在這部書里,西塞羅還引用了比他更早的一部著作,即??ㄍ摹墩摰赖仑熑巍穂1],從引用內(nèi)容看,??ㄍ闹鲬撘彩且徊坑绊懖恍〉闹?。在中國古代,盡管沒有“責任”一詞,但“責”和“任”作為兩個詞也都留下了不少精彩思想。有學者認為,古漢語中的“責”至少有六種含義[2](P2-3)。至于“任”,按照百度詞典的解釋,也有六種含義,而最著名的莫過于《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綜合起來看,古代關于責任話題的定位大體可歸納為四個場域:第一個場域是倫理場域,比如西塞羅說的“精神”、“節(jié)制”,孔子說的“義”、“禮”等;第二個場域是政治場域,比如西塞羅說的“保持一個有組織的社會”,孟子說的“仁政”等;第三個場域是經(jīng)濟場域,比如亞里士多德提出的財富倫理,西塞羅、孔子、孟子都高度重視的“利”、“義與利的沖突”等;第四個場域是法律場域,比如西塞羅說的“履行其所承擔的義務”、韓非子所謂的“刑”等。無疑,在古代,這四個場域常常是糾葛不清的。比如柏拉圖的 “哲學王”思想,就是典型的倫理與政治的共生體。中國儒家思想更是如此,其所尊崇的“仁義禮智信”影響中國社會2000余年。還有戰(zhàn)國時期法家集大成者韓非子,堪稱這四個場域的集合體,“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韓非子·二柄第七》),可以充分反映其思想盡管偏重“刑”(法律)、但并不輕視“德”(倫理)“賞”(經(jīng)濟),而最終目標是成就為 “明主”(政治)。
歷史發(fā)展到今天,倫理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法學逐步形成了各自獨特的話語體系,造就了燦若星辰的思想天空。但在對責任問題的研究方面,倫理學、經(jīng)濟學和法學的研究可謂歷久彌新、層出不窮,而政治學則不然。比如倫理學關于道德責任的理論,涌現(xiàn)了魯卡斯(Lucas J.R)的《責任》、約翰·馬丁·費舍(Fischer J.H)和馬克·拉扎維(Ravizza M)的《責任與控制:一種道德責任理論》、威廉·史維克(Schweiker W)的《責任與基督教倫理學》、費迪南·斯庫曼(Schoeman F)的《責任、品格與情感—道德心理學新論》、約爾·范伯格(Feinberg J)的《理性和責任》等,都被認為是極具代表性的著作。還有更著名的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經(jīng)濟場域關于責任問題的研究,直接催生了企業(yè)社會責任的宏大敘事。至于法學,一部法律史,堪稱法律責任研究的歷史,正如有學者所言:
眾所周知.法律責任是隨著法律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的。在此之前,人類社會所謂的“責任”既簡單.又渾然一體。法律的出現(xiàn)以及追究“法律責任”的機構的出現(xiàn)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盡管法律及司法機關的出現(xiàn)的原因很多,其功能遠非只有追究“責任”的功能,但不可否認,“責任問題”的解決是主要的。人類何時形成“法律責任”這個概念已不可考,但通觀人類社會法制史及法律思想史,“法律責任”的概念及其理論的形成無疑與法制和法學的進步及發(fā)展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從法律內(nèi)容本身考察,在法律歷史的最初階段,無論是法律化的習慣這種不成文法,還是以各種文件形式出現(xiàn)的成文法(如《漢穆拉比法典》、《十二銅表法》、《五刑》等),都幾乎未曾超過法律責任的限度——立法是緊緊圍繞著法律責任的依據(jù)、范圍、承擔者、認定、執(zhí)行(制裁)等問題展開的。至于司法.更是以法律責任的認定、歸結和執(zhí)行為其主要職能。[2](P6)
但在政治場域中,除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吶喊給近代中國留下深深烙印,弗雷德里克·C·莫舍寫了《水門事件:責任政府的內(nèi)涵》[3]給當代政治學留下思考外,翻遍政治學說史,似乎還很難找出幾部研究責任問題的有影響力的作品。這也就難怪只有100多年歷史、脫胎于政治學的公共行政學,至今沒有形成多少有影響力的關于行政責任體系的理論體系和分析框架。從總體看,公共行政學基本停留在關于責任政府的總綱式研究以及權責匹配等有限的基本原則上,并沒有深入到公共行政場域內(nèi)部。比如公私合作伙伴關系(PPPs)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已經(jīng)風行全球,但PPPs的責任管理問題始終沒有得到根本解決[4]。還有一種傾向就是把行政責任問題寄存在倫理學的范疇,比如我國著名行政學家夏書章教授主編的《行政管理學》教材,有關“行政責任”的內(nèi)容就放在《行政倫理》一章之中②。
當然,沒有形成理論體系和分析框架,并不能代表責任問題在公共行政場域就不重要。事實上,自威爾遜(1887)首倡公共行政學,尤其是古德諾(1900)提出政治(國家意志表達)行政(國家意志執(zhí)行)二分以后,公共行政學即開始營建自己的話語體系,并非常鮮明地出現(xiàn)了堅持價值理性的制度主義和堅持工具理性的管理主義。兩大流派在責任話題上展開了兩次著名的辯論:第一次發(fā)生在1940年代,其起因主要是為對付大蕭條而涌現(xiàn)的、為政府干預服務的管理主義愈行愈遠,從而遭到傳統(tǒng)價值的批評。典型案例是芬納與弗雷德里克之爭。其代表作是赫爾曼·芬納的《民主政府的行政責任》和卡爾·弗雷德里克的《公共政策與行政責任的本質(zhì)》;第二次發(fā)生在世紀之交,一般稱其為新管理主義與新制度主義之爭,其起因主要是1980年代肇始的新公共管理運動:“盲目應用商務管理的原則與實踐,會削弱公共官僚機構的正直性,并因此危及我們的民主生活方式?!盵5](P162)
在管理主義看來,行政之所以要與政治相分離,就是為了追求效率,要追求效率就必須解放公職人員(管理者),管理者要實現(xiàn)有效治理,就必須追求技術知識。正如卡爾·弗雷德里克所言,“負責任的行政管理者要對如下兩種主導性因素負責:技術知識和公眾情感”,也就是要把技術責任和道德責任作為“行政責任的雙重標準。”[6](P12)而芬納則不以為然。芬納認為,“政府官員的政治責任從未像今天這樣成為一件如此重要的必需品”,“職業(yè)標準、對公眾的職責和對技術效率的追求都是良好的行政運作的要素,但他們只是良好政策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持續(xù)的激發(fā)因子,它們需要公眾和政治的監(jiān)督與指導”,“對于那些致力于在政府官員與公眾之間建立良好關系的人們來說,政治責任應是主要關注的問題,而道德責任則是次要的和輔助性的,盡管它也是一個有價值的概念與制度形式?!盵7]
他們在爭論中各有側重的三維責任,即芬納力主的政治責任、弗雷德里克力主的技術責任和道德責任,筆者稱其為公共行政的三維責任體系。它構建了制度主義與管理主義的思想鴻溝,這既是歷史的必然,又是邏輯的必然,因為這是由現(xiàn)代政府不得不在公平與效率的鐘擺兩端之間不斷擺動的特點所決定的。筆者認為,三維責任體系可以幫助我們對公共行政中的行政責任進行有效分析,找出其中存在的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向。比如在追求效率優(yōu)先時,我們必需賦予公職人員更大的自由裁量權,作為政府就要注意與此同時加大對公職人員的監(jiān)督與指導;相反,當政府重點在追求步調(diào)一致的時候,我們就一定要謹防違背技術知識的事情發(fā)生。
第二次爭論的兩部代表作分別是戴維·奧斯本和特德·蓋布勒的《改革政府:企業(yè)精神如何改革著公營部門》[8],與本世紀初珍妮特·V·登哈特與羅伯特·B·登哈特的《新公共服務》[9]。按照戴維·奧斯本和特德·蓋布勒的觀點,政府要提高效率,最主要的辦法就是用“企業(yè)家精神”來克服官僚主義,為此他們在書中開出了十種“藥方”,包括建設起催化作用的政府(掌舵而不是劃槳)、社區(qū)擁有的政府(授權而不是服務)、競爭性政府(把競爭機制注入到提供服務中去)、有使命感的政府(改變按章辦事的組織)、講究效果的政府(按效果而不是按投入撥款)、受顧客驅(qū)使的政府(滿足顧客的需要,不是官僚政治的需要)、有事業(yè)心的政府(有收益而不是浪費)、有預見的政府(預防而不是治療)、分權的政府(從等級制到參與和協(xié)作)和以市場為導向的政府(通過市場力量進行變革)。對此,珍妮特·V·登哈特與羅伯特·B·登哈特進行了全面批駁。他們認為,政府是“服務于公民而不是顧客”、政府應當“追求公共利益”、“重視公民權勝過重視企業(yè)家精神”、“思考要有戰(zhàn)略性,行動要有民主性”、“公共服務中的責任問題很復雜”、“服務而不是掌舵”、“重視人,而不只是重視生產(chǎn)率”??梢姡麄兊倪@次爭論框架與第一次爭論大體相同,只不過評論的對象從行政人員轉向了行政組織 (包括政府及其組成部門)。根據(jù)這兩次爭論我們可以構建以下分析框架(表1):
表1:三維責任體系的基本框架③
理論來源于實踐又必須回到實踐之中,這是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要求。理論體系與分析框架的建構,光來自于實踐還不夠,它還應該能夠回到現(xiàn)實之中。所謂能夠回到現(xiàn)實,包含兩個主要內(nèi)容:其一是能夠解釋現(xiàn)實;其二是能夠規(guī)范和引導社會實踐。下面的內(nèi)容圍繞三維責任體系對公共行政現(xiàn)實的解釋和引導展開,其中采用的數(shù)據(jù)均來自于2013年11 月-12月筆者就責任問題對深圳市、區(qū)、街道三級的多個部門403名處級及以下公務員(處級141人、科級205人、初任57人)進行的問卷調(diào)查(設計問題55道,發(fā)出問卷403份,收回325份,回收率為80.65%)[10]。
先談技術責任對公共行政的影響。之所以先談技術責任的影響,是因為公共行政的獨立緣起于原來政治包含行政體制下政黨更替、分肥等制度安排常常造成政府效率極為低下,于是就有了中立于政治之外的公共行政場域(在中國,雖說沒有中立于政治的行政,但提出黨政分開的前提也是為了改變以往政治統(tǒng)帥行政造成生產(chǎn)力嚴重受阻的做法),所以說,在新產(chǎn)生的公共行政場域,效率是基本目標。如何實現(xiàn)效率?這就需要政府及其公職人員承擔起相應的責任,這就是技術責任。從文獻看,“技術責任”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卡爾·弗雷德里克的《公共政策與行政責任的本質(zhì)》一文之中,但該文并未給“技術責任”下一個定義[6](P14)。從目前各種詞典及學術文獻中,對“技術責任”下過明確定義的只有王美文④。這也就難怪許多公職人員沒有聽說過這個詞 (表2)。對技術責任的定義問題筆者將另撰文專門討論。此處我們重點討論致力于提升效率的技術責任對公共行政的影響。
表2:技術責任的影響力
綜合起來看,技術責任直接影響了公職人員、政府部門和政府三個層次。對公職人員影響最大的是,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建立了基于能力本位的公務員制度,能力本位使得公務員被“技術賦權”[11],以致西方國家發(fā)出“控制官僚”[12]的呼聲,中國則高舉起反對唯GDP(針對各級領導干部而言就是反對唯能力主義)的大旗,并且越來越提升對公務員道德操守[13]的要求;對政府部門影響最大的是,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不斷對政府部門進行效率本位的改革,包括精簡機構或推行大部制、提高技術應用水平(比如中國國家稅務系統(tǒng)的金稅工程、勞動和社會保障系統(tǒng)的金保工程)等,效率本位使得政府部門一方面被“技術賦權”、另一方面堅守“以正確的方式做事”的信條,致使文牘主義、官僚主義叢生,以致各國政府都不得不通過信息共享、網(wǎng)上服務等手段來提升辦事效率,維護政府部門操守;對政府影響最大的是,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的政府大力推行效能本位的改革,通過網(wǎng)絡技術等先進手段來吸引公眾參與,確保政府“做正確的事”,增強政府合法性。但技術手段在對政府的影響方面出現(xiàn)了比較大的反差,有的國家被“技術賦權”,有的國家卻恰恰相反,因為出現(xiàn)“數(shù)字鴻溝”而使政府不斷遭遇危機。但非常有意思的是,不管哪種情形,技術進步、尤其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政府的操守都招來了負面影響、政府公信力遭遇了普遍下降[11]。
再談政治責任對公共行政的影響。因為技術責任對效率的追求,技術官僚的影響越來越大,逐步滲透到公共政策的制訂之中,于是必然對政治家(在公共行政場域中的政治民主化身,其使命是制訂并推行公共政策)形成危險,尤其是“新公共管理主義者信仰的公共企業(yè)家精神”“著迷于自我提升、突破規(guī)則、權力政治、冒險,以及極端的變化”,“對民主提出了嚴厲的威脅”[5](P131-140),于是政治責任的話題就必然提上日程。調(diào)查顯示,這樣的觀點,在中國更加突出(圖1)。
圖1:黨委政府對責任體系的重視程度
綜合起來看,政治責任直接針對技術責任,以不同的要求影響著公職人員、政府部門和政府三個層次。對公職人員影響最大的是,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建立了基于價值本位的公務員問責制度,價值本位使得公務員重新認識權力的來源,中外公務員都出現(xiàn)了安東尼·唐斯所謂的“個人忠誠定律和忠誠的沖突”⑤。調(diào)查顯示,這種“個人忠誠定律和忠誠的沖突”與公務員級別有著比較顯著的關系:級別越低越服從主管領導,級別越高沖突越明顯(表3)。在中國,公職人員的政治責任問題還有幾類典型表現(xiàn):其一是對所在部門負責有余、對政府負責不足,也就是通常所謂之權力部門化;其二是一把手責任過大,相應地又常常造成一把手成為濫用權力的主角;其三是賦權體系以及相應的問責體系不清晰,導致政府中樞部門協(xié)調(diào)責任過大,造就了所謂的辦公室主任和領導秘書現(xiàn)象。政治責任對政府部門的影響,因為國家結構的不同分別表現(xiàn)為:在單一制國家,既有縱向(上下級對口政府部門之間的負責關系)影響、又有橫向影響(對同級政府負責);而聯(lián)邦制國家則只有橫向影響。在單一制國家,最容易出現(xiàn)的問題,一是對上級政府部門負責有余,對同級政府負責不足,造成條塊矛盾;二是賦權體系以及相應的問責體系缺乏,導致中央政府的部門權力過大(這可以從中國式“跑部錢進”中得到印證。另外,《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許可法》的相關規(guī)定及其實施在制度安排上也是強化中央部門權力)。在聯(lián)邦制國家,最突出的問題則表現(xiàn)為各自為政,難以形成合力,導致集體行動艱難[14]。筆者2012年6月訪問美國南加州大學,與該校馬克教授交流時得知一件事,馬克教授為了聯(lián)合從洛杉磯到圣地亞哥的港口開展集體行動,整整耗費了他30年公務員生涯去協(xié)調(diào)。還有眾所周知的“911事件”后世貿(mào)中心重建問題,筆者在訪問該物業(yè)業(yè)主紐約新澤西港務局時得知,經(jīng)過九年的協(xié)調(diào),新的自由塔才得以動工興建。還有紐約新澤西港務局本身其實也是為了克服扯皮、由美國國會批準成立的。至于政治責任對政府的影響,世界各國和地區(qū)一般都表現(xiàn)為雙重性:既需對權力來源機關負責、又需對執(zhí)政黨負責。只不過因為國家結構的不同、政黨力量對比不同,現(xiàn)實政治負責中表現(xiàn)出來的問題不同。比如在一黨長期執(zhí)政的國家,容易出現(xiàn)的矛盾是如何平衡對權力機關和對執(zhí)政黨負責的共時性問題;而在多黨輪流執(zhí)政的國家,容易發(fā)生的問題則是政黨更替過程中如何保持公共政策連續(xù)性的歷時性問題。筆者2012年6月在墨西哥參加國際行政學會年會時得知,墨西哥政府在這方面就非常嚴重。當然聯(lián)邦制國家就更加復雜,比如美國2008年金融危機后,奧巴馬政府出臺救市政策,共和黨執(zhí)政的州、比如加利福尼亞州就并不配合。2009年3月筆者考察美國加州政府得知,該州在與公務員工會就裁員、降薪談判未果后,戲劇性地采用縮短工作時間來降低行政成本以緩解財政危機,也不接受奧巴馬政府的援助。
表3:不同級別公務員認為自己較好地履行了政治責任的情形
最后,我們再來看看道德責任對公共行政的影響。如前所述,道德責任的研究歷久彌新,常常成為行政責任研究寄存之處。在現(xiàn)實政治中又如何呢?先看公職人員的道德責任,總體表現(xiàn)為一種悖論:一方面行政倫理對公職人員的道德要求越來越高,另一方面現(xiàn)實政治場域卻越來越把道德責任與從政準則進行分離?,F(xiàn)實政治似乎越來越認同“馬基雅維利主義”。比如從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到法國現(xiàn)總統(tǒng)奧朗德的桃色事件,無論是基于個人品德、家庭美德,還是社會公德,似乎都不是太好,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們持續(xù)擔任總統(tǒng)、甚至也不影響他們在國民心目中的地位。調(diào)查顯示,這種情形在今日中國的政治場域似乎也很相似。圖1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公務員印象中的道德責任的份量,表4則反映了公務員對待道德責任各個方面的態(tài)度。與西方相比,中國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職業(yè)操守不清晰,導致行政行為很難規(guī)范。具體表現(xiàn)就是道德責任“公(德)私(德)不分”,導致公職人員一方面容易形成小圈子,乃至形成所謂潛規(guī)則現(xiàn)象;另一方面又幾乎沒有隱私權,容易被妖魔化,“壓力山大”。再看政府部門的道德責任。應該說全世界大部分國家和地區(qū)的政府部門都在宣稱要不斷追求公開公平公正的行政倫理,但與此同時,斯諾登泄密事件卻告訴人們,現(xiàn)實公共行政場域中的神秘性是多么駭人聽聞。而在中國,“屁股指揮腦袋”(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本位主義倫理)的現(xiàn)象可謂人盡皆知。至于政府的道德責任,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都在追求善治的行政倫理,都希望能夠承擔起國家賦予的責任和使命。但“行政國家”的異化,似乎在世界不少地區(qū)蔓延,成為公共行政場域的毒瘤,以至于“以德治國”的古訓重又成為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的“暢想”,只不過今日之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以德治國”的關鍵在于“以德行政”[15]。
表4:公務員做的比較好的道德責任
文章寫到這里,不得不討論的一個問題已經(jīng)躍然紙上,那就是:學界和現(xiàn)實行政生活中都廣泛關注的法律責任和經(jīng)濟責任 (本文圖1反映的也是把五種責任放在同一個問卷中進行調(diào)查)為何可以置之不理呢?筆者的考慮是這樣的:
先講法律責任。如此所述,法律責任與法學研究攜手共進,已經(jīng)成為共識,公共行政亦不例外。不管是管理主義、新管理主義,還是制度主義、新制度主義,其爭議的平臺都是建立在必須履行法律責任前提之上。換句話說,我們講的政治責任與技術責任和道德責任三者之間的爭論,是建立在共同承認法律責任體系的基礎之上的。調(diào)查顯示,公務員對法律責任的重視程度非常高(表5)。這是站在行政責任體系總體框架的角度而言。如果換個角度,三維責任體系所構成的行政責任與法律責任其實又是并列的兩個責任體系。如前所述,這兩者往往又與倫理責任、政治責任等構成同一個話語體系,屬于高一層次的宏大敘事。因此,綜合起來看,本文所說的三維責任體系,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公共行政場域中的政治性責任(以公職人員為例。政治責任是指選任制官員的辭職、罷免、解散等政治問責;而政治性責任主要是針對廣大公務員的服從、指揮等政治性要求)、技術性責任和道德性責任(還以公職人員為例。道德責任是指義與利、真善美等等涉及終極關懷意義的倫理責任;而道德性責任主要是指公職人員從政要求的道德約束)。因為法律責任不管放在哪個話語體系來討論,它都是相對恒定的,為了討論的方便、并且不產(chǎn)生歧義,所以本文在討論基于公共行政場域的行政責任體系時選擇了法律責任之外的三維責任。
再談經(jīng)濟責任。目前公共行政場域的經(jīng)濟責任,在我國主要是針對單位一把手在國有資產(chǎn)管理、預算執(zhí)行和預算績效方面的領導責任(參見《黨政主要領導干部和國有企業(yè)領導人員經(jīng)濟責任審計規(guī)定》);在西方國家和地區(qū)這些內(nèi)容要么屬于法律責任的范疇,要么屬于政治責任范疇,難以形成對話。調(diào)查顯示,大多數(shù)公務員也并不關注經(jīng)濟責任(參見表5),并且他們認為黨委政府也并不是太重視(參見圖1)。所以綜合起來看都不適宜將其放在三維責任體系之中。
表5:公務員對法律責任的重視情況(問題:以下哪些責任您認為很重要?)
責任是人類社會包括倫理、政治、經(jīng)濟、法律等主要場域的一個基本話題。現(xiàn)代政府尤其如此,正所謂“責任重于泰山,事業(yè)任重道遠”[16]。跟隨公共行政在效率與公平之間不停地擺動,公共行政場域出現(xiàn)了管理主義與制度主義的學術鴻溝,他們各有側重的技術責任、道德責任和政治責任構成了公共行政話語體系中的三維責任。這三維責任直接影響了公職人員、行政部門和政府三大主體,從而建構出公共行政的三維責任體系的基本框架。應用這個框架,可以解讀現(xiàn)實公共行政生活中的各種現(xiàn)象:當政府追求效率優(yōu)先時,技術責任必然會突出出來;隨著技術責任的突出,技術官僚就會走向損害傳統(tǒng)行政價值,政府必然會提高對他們道德操守的約束和政治性責任的要求;反之亦然??梢姡瑹o論從理論還是現(xiàn)實公共行政場域看,三維責任體系都不失為一個分析公共行政的有效框架。
注:
① 【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 論友誼 論責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書中(第92頁)西塞羅提出了責任的四種來源:充分地發(fā)現(xiàn)并明智地發(fā)展真理;保持一個有組織的社會,使每個人都負有應盡的責任,忠實地履行其所承擔的義務;具有一種偉大的、堅強的、高尚的和不可戰(zhàn)勝的精神;一切言行都穩(wěn)重而有條理、克己而有節(jié)制。
② 參見夏書章《行政管理學》,中山大學出版社,2013年6月第5版,第十一章第三節(jié)。這方面有關內(nèi)容還可參閱韓志明的博士論文《行政責任困境的制度分析》。
③“三維責任體系”系筆者在2012年12月中歐行政改革論壇所做主題報告中第一次提出。參見《三維責任體系共促行政改革》,載 《行政改革內(nèi)參》2013年第02期第23-25頁。對于芬納與弗雷德里克之爭,韓志明在他的博士論文《行政責任困境的制度分析》里將其概括為“外部—內(nèi)部控制之爭”。其實兩人都很重視外部控制,只不過芬納強調(diào)政治監(jiān)督,而弗雷德里克則重視公眾參與,認同“顧客總是對的”的外部控制觀念。
④參見王美文《論技術責任與道德責任在行政責任中的統(tǒng)一性》,載于《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第41頁:“技術責任也稱作為崗位責任,它是一種客觀責任,客觀責任來自外部要求,是由他人或組織對其完成組織目標,在現(xiàn)有的規(guī)章程序和法律框架內(nèi)的一種外在壓力性任務?!?/p>
⑤ 所謂“個人忠誠定律和忠誠的沖突”,是指“所有的官員都相對忠誠于控制他們的工作安全和提升的組織”,“然而,在某些情況下,下屬也將越過幾個層級對更高層次的上司表示忠心?!眳⒁姲矕|尼·唐斯:《官僚制內(nèi)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第6章、第17章等相關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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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湜得】
The Three-dimensional responsibility system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theories and practices
ZHU Di-jian
(Zhongshan University School of Government,Guangzhou,Guangdong 510275)
Pre-modern discussion about administrative responsibility focused on the domains of ethics, politics,economy,and law.Public administration in modern times grew out of the domain of politics and gave rise to managerialism and institutionalism. These two discourses debate about many issues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 and finally centers on the fight between value rationality and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The two perspectives have their own focuses and predilections and together they set in relief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the responsibility system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namely technical responsibility,moral responsibility,and political responsibility.This responsibility system encompasses the civil servants,the departments and agencies within the government,and the government.It serves as an effective framework for analyzing administrative responsibility and for bridging the rift between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 practices.
public administration;political responsibility;technical responsibility;moral responsibility
D 630
A
1000-260X(2014)05-0063-07
2014-06-25
朱迪儉,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學院博士研究生、深圳行政學院副院長,主要從事行政管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