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一、兄弟
早就想去土耳其。
記得二十幾年前,我在西雙版納機場,偶遇一個比利時旅游團。我身穿一件體恤,上面印有《丁丁歷險記》系列中的藍蓮花圖案,這恰好是比利時畫家埃爾熱的作品,立即引起他們的好奇。有位客人是一家雜志的編輯,我們攀談起來。后來,我們相互留下地址,歸國后他很快給我來信,幾年間時有通信。他以為我與他們一樣,也是一個國外游客,首先問我:“你是土耳其人嗎?”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有人把我和土耳其聯(lián)系起來。
一年之后,1992年我第一次出國,在北歐逗留一個多月。一天,路過哥本哈根的丹麥皇宮,林蔭道上遇到一位老太太,隨意攀談。她問我:“你是哪里人?是土耳其人嗎?”當然不是。后來,告訴朋友此事,他們端詳我,竟也點點頭,覺得丹麥老太太問得還真有點道理。
兒時,常聽人說我長得像外國小孩?!拔母铩逼陂g,阿爾巴尼亞電影風靡一時,有部影片《地下游擊隊》,里面有一位送情報的小男孩。一次我去郵局寄信,幾位郵局阿姨紛紛說:“瞧,這孩子真像阿爾巴尼亞電影里的那個小孩!”說得我滿臉通紅,趕緊把信塞進郵筒,跑開。大了,我才注意到自己鼻子大,眼珠不黑,絡腮胡子,顯然不是典型的漢族特點。我沒有見到過爺爺奶奶,到底是什么民族,問父母,他們也不清楚。
莫名其妙,自聽過那位丹麥老太太的發(fā)問后,我對土耳其有了某種親切感,其實也知道,完全是一種好奇。
二十二年過去,今年新年伊始,終于有機會走進伊斯坦布爾。土耳其文化部的計劃頗有創(chuàng)意,用一年時間,邀請中國各界的約一百名知識分子訪問土耳其,每次三兩人,集中在伊斯坦布爾深度參觀,以加深彼此的了解和文化溝通。我有幸獲邀。推薦者和邀請者當然不清楚上面的故事,不會想到,這一訪問,我期待已久。
“你像我們土耳其人?!睆淖哌M伊斯坦布爾那一時刻起,一直到離開,短短幾天,我不斷聽到有人這么對我說。陪同我們的土耳其小伙子高明,漢語講得頗為地道,對中國文化也頗熟稔,一些最新的網(wǎng)絡語言都如數(shù)家珍,交流起來毫無障礙。我倆合影時,同行中國朋友一看:“你們真像兄弟!”我們一行三人,曾被安排到一個土耳其人的家里做客,開門迎接,一位會說漢語的主人,一見我,脫口而出:“你好。咦,你長得有點兒像土耳其人!”
面貌相似,時常會讓語言的隔閡變得不那么重要。
兄弟——一種在他國旅行時不期而至的特殊感受,令人陶醉。有了這種感受,走在伊斯坦布爾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頓時少了陌生感。彼此對視,點頭,微笑,無須交談,另有一番親切。
某日,前去參觀托普卡帕皇宮博物館。最期待看到的,是皇宮博物館珍藏的中國瓷器。除了中國,這里是世界上收藏青花瓷最多的地方。前年冬天,上海博物館曾舉辦過一次元代青花瓷精品大展,世界不少國家的博物館都提供展品參展,唯獨土耳其缺席。據(jù)說,因為曾有伊斯坦布爾將發(fā)生地震的預報,易碎的青花瓷被嚴加保護,免遭意外。誰知,兩年過后,皇宮博物館的中國瓷器,依舊沒有展出,頗令人遺憾。
不過,我卻有了另外的彌補。
在皇宮博物館,適逢一群男女中學生在老師帶領下參觀??匆娢覀儯麄冿@得格外興奮,不住招手致意。一個男孩,大約十三四歲,總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和我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拍拍我的肩,比劃著要我和他合影。之后,他又把我拉到他的一群同學那里。他們說說笑笑,活潑雀躍,反倒是站在中間的我,顯得有些拘謹。男孩還特意拉來他的幾個女同學,要她們單獨和我合影。土耳其是我去的第一個穆斯林國家,出發(fā)之前,心里多少有點發(fā)憷,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這些詞匯:嚴肅、莊重、距離感、清規(guī)戒律……沒有想到,伊斯坦布爾在我面前,呈現(xiàn)出的卻是一種相當開放的世俗化生活狀態(tài)。此刻,站在這些中學生中間,孩子們的無拘無束,化解了心中諸多困惑。我想,或許,在這個男孩眼里,我既是遠方的客人,也是可親近的朋友、兄弟。
文化交融之妙,時常就在生活細節(jié)中。
那兩天,我把和高明的合影、和小男孩的合影,發(fā)在微信朋友圈,一連串點評自中國飛到伊斯坦布爾的手機上:“太像了”,“確實像”,“還真有點像”,“見到親人啦”,“真像”……
高明看后,笑得好燦爛。
二、貓與狗
伊斯坦布爾之行,堪稱夢幻之旅。
飛機凌晨降落,大雨剛過,天空湛藍如夢幻色彩。住進老城區(qū)一家小旅店,推開窗戶,我驚呆了:窗外正對著山坡上的一座清真寺。趕緊翻開旅游手冊,原來它就是世界著名的蘇丹阿赫邁特清真寺,因殿內(nèi)墻壁鑲嵌藍色瓷磚,閃爍藍色光澤,故又被稱作“藍色清真寺”。曙光漸露,藍得令人心生敬畏的天幕,映襯著藍色清真寺的圓頂和六根宣禮塔。宣禮塔高高聳立,直插藍色深處。建筑與天宇,如此貼近,呼應相融,面對這景象,真有夢幻感覺。清晨六點,藍色清真寺的廣播里,傳出新的一天的第一遍誦經(jīng)聲,抑揚頓挫,長短相間,渾厚的男中音剎那間回蕩在伊斯坦布爾的藍色天空,夢幻的感覺增加了另一種婉轉(zhuǎn)起伏。
“夢幻第一天,未想到貓狗是主角。行走中,到處是它們。與海相伴,與清真寺相伴?!弊哌M伊斯坦布爾的第一天,我發(fā)出上面這條微信。隨后幾天,這一印象依然強烈。
一座城市,人與動物的關系和諧與否,恐怕最能體現(xiàn)這座城市文明程度的高低,也標志著人與自然的相融所能達到的境界。我喜歡旅游,時常感嘆在所到的一些國家,動物與人一樣,也是主人,它們隨處可見,與人相安無事,成為城市風景的構成部分。
伊斯坦布爾也不例外。
居住的旅店距海濱直線距離不到百米。初到第一天,稍事休息,天一亮,我便急不可耐地走出旅店,沿著長長的海堤跑步。從霧霾北京來到這里,如不珍惜這里的空氣、藍天、大海,豈不是暴殄天物?
面前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將亞洲大陸與歐洲大陸隔開。海堤左側(cè),是東羅馬帝國時期的古城墻,歷經(jīng)千年滄桑,雖有缺損,但依然高聳,當年壯觀氣勢仍可想像;海堤右側(cè),海水波光粼粼,遠望對岸,那里便是亞洲大陸——伊斯坦布爾的亞洲城區(qū),依稀可見。在這樣一條海堤上跑步,歷史穿越與地理銜接的巨大反差,從來沒有如此強烈。
很快,吸引我的,不是穿行海峽的巨輪,也不是高聳的古城墻,卻是海堤兩旁隨處可見的貓與狗。它們干干凈凈,彼此相安無事。大雨過后,礁石上多有積水,它們身上也濕漉漉的。太陽越升越高,冬日的陽光也越來越和煦溫暖,貓與狗,各自找一處,懶散地伸開四肢,無比享受的樣子。海堤上雖不時有人跑步而過,它們絲毫不驚訝,不起身,依舊怡然于陽光。一會兒,但見一位土耳其男子,手提一包食物放在一處礁石上,然后離開。貓與狗,并不蜂擁而至,而是這個離開,那個再來,悠閑自在。
就在它們懶散地躺在海堤和礁石之際,忙碌的是海鷗。成群結隊的一批又一批海鷗,不知疲倦地在我們頭頂上盤旋、俯沖。它們并不是來與貓狗搶食物,似乎是天亮之后的拜訪。鳥鳴與水聲層次分明,富有樂感的共鳴,貓與狗的悠閑,也就多了另外一種情調(diào)。
大海,海鷗,貓,狗……與人一樣,都是這座城市風景的主角。在藍色清真寺的草坪上,幾只貓嬉鬧追逐。一只貓,站在柵欄旁,任由我拍它,其乖巧萌態(tài),可愛之極。走進另一個清真寺大殿,不時可見貓在慢悠悠地踱步,或者靜靜地凝視某個地方,動也不動。一條老街旁,一條老狗靜臥良久,人們從它身邊走過,它抬抬頭,不叫不嚷,安靜如初。它的身后,是拜占庭時代的東羅馬帝國的地下水庫(如今稱作“水宮”)的入口處,還有比這更好的歷史呼應嗎?
感到好奇,伊斯坦布爾的貓之多,堪與意大利的羅馬相比。走在羅馬街頭,特別是郊區(qū)的羅馬浴場遺址一帶,總能見到成群結隊的貓,優(yōu)哉游哉,自在得很。羅馬是古羅馬帝國首都,伊斯坦布爾一度是東羅馬帝國首都,貓在這兩個歷史古都備受主人青睞與厚愛,兩者之間有無關聯(lián)?我無力考證。其實,對于旅游者來說,無須考證。在不同城市之間發(fā)現(xiàn)共同點,在共同點中尋找彼此差異,本身就是旅游的樂趣。不妨享受其中。
一座城市與動物的關系,是永恒的話題。
參觀一個學院,一位教授特地拿出一本關于鳥巢的書。一張張照片,展示伊斯坦布爾人為鳥類特意修建的各種鳥巢,據(jù)說這一做法,已有千年以上的歷史傳統(tǒng)。鳥巢有的豎在草坪上,有的釘在木屋上。最美的鳥巢,大多鑲嵌在老房子的石墻上。它們造型不一,規(guī)格有異,設計卻極有藝術性,或單洞,或雙洞,或方形,或橢圓。教授說,不同的設計,有時是根據(jù)鳥的不同生活習性而定。
美,緣于愛。
愛護一切生命,人與自然界萬物和諧共處,早已成為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傳統(tǒng)。歷經(jīng)千年,長河不斷,一直流淌至今。
最后還得補上一句,伊斯坦布爾的貓都很干凈,毛發(fā)光亮,相比之下,羅馬的貓就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