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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臉譜面具

        2014-07-05 00:30:20阿航
        上海文學 2014年9期
        關鍵詞:面具

        阿航

        1

        葉坤剛抵西非國家喀麥隆那陣子,寄宿于首都雅溫得一老鄉(xiāng)家里。因為要找店鋪,他隔三岔五得請翻譯。這個翻譯就是婭妮。婭妮已婚,風韻猶存,是枝黑玫瑰。婭妮對葉坤說道,我對中國的印象非常好!她說她在中國西安留學時,有一次從西安乘火車去廣州,一路上大開眼界。婭妮說中國真叫大呢,人真多,東西很多(應該是物資很豐富吧),太好玩了,那么多的城市,那么多的農(nóng)村,都有好玩的地方……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很開心的,我對中國的印象非常好(這句話她重復了好幾遍)!

        那天葉坤請婭妮來老鄉(xiāng)中餐館吃飯。婭妮開門見山問道,你準備在喀麥隆投資什么項目?葉坤笑著說道,你在中國待了幾年,倒是學會了許多行話嘛。婭妮不解,問什么意思?葉坤說你開口“投資”,閉口“項目”的,這些就是行話呀。婭妮仍不怎么理解,不過她沒興趣再問下去了。葉坤說,像我這種做小本生意的,投資是根本談不上的,歐洲不是經(jīng)濟不景氣么,我想來這兒看看行情,找點兒小生意做,混日子唄。婭妮說你太謙虛了吧,在我眼中,你們中國人個個都是有錢的老板呢。葉坤道,你也可以給我出出主意嘛,你說在喀麥隆做點兒什么比較好啊?婭妮說開餐館,那樣我就可以經(jīng)常到你店里白吃飯了。葉坤說你在中國真是把什么都學會了,連吃白食都知道呀。

        葉坤原先在東歐國家匈牙利做生意。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fā)后,他審時度勢,變賣掉布達佩斯的店鋪來非洲尋找商機。拿“行話”來說,葉坤是帶資產(chǎn)來此地的。至于婭妮,她在當?shù)貞撍慵揖巢诲e的。據(jù)婭妮說,她老公是蓋房子的。婭妮所說的“蓋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葉坤沒搞明白。直到一段日子后,葉坤才搞清楚她老公是搞裝修的,手頭有一支裝修施工隊。婭妮本人,大部分日子是做家庭主婦,在家?guī)畠?。一年當中,也會碰到幾位像葉坤這樣初來乍到、又懷揣幾塊“資金”的顧客,聘請她做幾天臨時翻譯,賺取幾個薪金。

        那段日子里,葉坤是放開了,花了些本錢。他讓婭妮替他雇了一輛車,是輛大功率的越野車(喀麥隆路況極差,沒越野車上不了路),而司機則是一位比啞吧強不到哪去的當?shù)睾谌恕K麄兩下?,前往其他城市尋找所謂的“店鋪”。這實在是一個幌子,屬掛羊頭賣狗肉之舉。每次車子駛出城郭,葉坤便會產(chǎn)生一種鳥兒飛出籠子的快意。在葉坤看來,他這是撲向溫柔之鄉(xiāng)啊——遠方的天際,朝霞似火!

        可接下來的進展,對葉坤來說卻是不盡如人意。

        他們的第一次“貓捉老鼠”游戲,是在海灘地。那地兒在葉坤老鄉(xiāng)的口中,被叫做“白沙灘”。此地沙灘細綿,沙子白凈,這是被老鄉(xiāng)叫做“白沙灘”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相對“黑沙灘”而言的??溌∮凶鹕?,就叫喀麥隆火山,相當著名的。那座火山與大海鄰近,爆發(fā)時將大量的火山灰及其他什么雜質(zhì)噴射到了海邊。時間一長,斗轉星移,海邊的雜質(zhì)經(jīng)由海水的沖洗,形成了一片黑色的沙灘——當?shù)厝艘步羞@沙灘為巧克力沙灘。這是相當獨特的一個景觀。作為來喀麥隆歷史不長的中國人(其中自然包括葉坤的老鄉(xiāng)了),他們對當?shù)氐那闆r不甚了解,對于那些拗口的地名也懶得去記,便采取了直觀的叫法,將這兩處沙灘分別叫做了白沙灘和黑沙灘。

        那天下午三時許,他們的越野車抵達白沙灘,停在海邊一座小賓館的門口??赡懿皇锹糜渭竟?jié)或此地本身就少有人走動吧,那天的那幢米黃色三層小洋樓里沒有一位客人。婭妮下車去叫了一通,無人應答。婭妮轉身去附近村子。不久,她身后跟著一位婦人和一位男人。他們開了兩個房間。婭妮對那位做廚師的男人說道,我們不在這兒吃飯。

        婭妮顯然老馬識途,她領葉坤去一個小碼頭。婭妮說,我們在這兒乘船,沿海邊走,看看海……再去一條河,那條河風景很漂亮,樹很多很大,船會把我們運過去的。葉坤心不在焉,他懶洋洋問道,船把我們運過去干嗎?婭妮說那邊有個吃飯的地方,你們中國人叫大排檔的,烤蝦吃,那種蝦很香很香,只有這兒有的,在海和河的中間,我不知道怎么說好,海水和河水不是不一樣的嗎,咸的和淡的,這種蝦就長在那個……位置。葉坤的心思不在吃上頭。他說,我看這樣吧,晚上……我不想和司機睡,我和他話都講不通,怎么睡啊……再開一個房間,多花錢,也不好。婭妮道,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同一個房間是嗎?葉坤趕緊點頭,說就是這個意思。沉默片刻后,婭妮說可以啊。葉坤沒想到婭妮這么痛快就同意了,簡直心花怒放。

        他們上船。船上除開機器的船夫外,另外還有兩位乘客,一位白妞,一位黑人青年,學生模樣。那兩位手牽手,看會兒海景后,常對視一笑。葉坤受其感染,也捉住了婭妮的手。他捏得很緊,怕是捏出汗來了。葉坤身心愉悅,時不時沖著婭妮傻笑。婭妮裝聾作啞,一副小鳥依人樣子——雖說論身架,婭妮的身材與葉坤旗鼓相當。但婭妮的嫵媚,還是可以充當一只小鳥的啊。

        河道的風光,是另外一方天地。岸兩旁的熱帶雨林,盤根錯節(jié),可謂長瘋了,毫無節(jié)制,掩天蔽日,一派欣欣向榮,郁郁蔥蔥氣象。

        那種生長于海水與淡水交融地帶的蝦,個頭不小,粗看有點兒像中國的所謂小龍蝦,熟了后也是紅彤彤、油閃閃的,特別誘人食欲。一旦吃上口,那味道就辨別出來了,大不一樣!這蝦的肉質(zhì)是何等之鮮美啊,而且那蝦殼是軟的,肉頭又厚,與中國的小龍蝦天差地別。那地點也不錯,是片灘地。灘地上擺了四五張白塑料桌椅,不遠處燃一堆火,映照著迷人的光影。食客不多,除那一黑一白一對學生外,另有幾位黑人圍著一張桌子吃喝。葉坤心情好、興頭好,放開肚皮喝啤酒。婭妮與他對飲,只不過婭妮的杯子小,葉坤的杯子大。葉坤的杯子一次可容一瓶啤酒。葉坤端起冒泡的啤酒杯與婭妮小號的啤酒杯“哐當”敲了一下,一仰脖子咕隆咕隆灌下去。葉坤抹一把嘴巴說道,他媽的太過癮了?。?/p>

        回賓館路上,葉坤頭重腳輕,但他神志尚未糊涂。婭妮攙扶他走進賓館門廳,讓他靠沙發(fā)休息。葉坤心急火燎,他嚷道,干嗎不上樓?婭妮正與登記臺婦人交談,她回轉身子說道,房間……還有點問題需要解決。葉坤嚷道,什么問題?不用解決了!婭妮過來挨葉坤身旁坐下,她說很快就解決好的。

        他們進房間時,葉坤發(fā)現(xiàn)房間里多了一張臨時床鋪。葉坤多少有些明白過來,婭妮所說的那個“問題”,就是給房間加鋪。葉坤不去管它了,他說洗澡吧,我們一塊兒洗。婭妮說不行。婭妮先進洗手間洗澡。葉坤斜靠在床鋪上,聽洗手間里那嘩嘩響的水聲,覺著那聲響比世上最動聽的音樂還要悅耳呢。婭妮“全副武裝”從洗手間出來——她身上沒少穿一件衣服。葉坤說你這是干嗎?婭妮說你去洗吧。

        葉坤沖浴時,便覺腦袋陣陣眩暈——他有些不勝酒力了。好不容易從洗手間出來,但見婭妮仍坐在椅子上,他說你……還不睡覺……葉坤搖晃著朝婭妮走去,眼前出現(xiàn)了好幾個人影子。兩人推太極拳似地推搡上一陣子,葉坤一個撲空,隨即癱軟在鋪上……而后呼呼入睡。

        這次教訓,葉坤腸子都悔青了。他在心里暗暗下決心,下次是絕對不能再喝酒了?。?/p>

        葉坤與婭妮這回去的是一座與尼日利亞接壤的西北小城。葉坤在要去那地兒之前,他的幾個老鄉(xiāng)就對他說過那邊的有關情況。老鄉(xiāng)說,那一帶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不吃豬肉不喝酒,沒法子開中餐館的呀。但葉坤一意孤行,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老鄉(xiāng)們就說,這鳥人是鬼迷心竅了,被那黑妞牽上牛鼻繩了。

        這是一座群山環(huán)抱的小城。當他們的車子抵達高山埡口上時,但見天高云淡,氣象沉靜,在濃得化不開的綠色圍攏下,其鍋底一樣的平坦地上,擺放著如許積木般的小房子。房子的色彩大多為紅色,不是那種鮮艷的紅色,同樣,也絕非黯然,是那種含蓄的紅顏色,恰如其分!當這一幕剛剛映入眼簾時,葉坤疑心自己是不是來到了一處世外桃源——或者說一個童話世界?

        這次在住宿的問題上,沒費周折。葉坤拎著背包跟隨在婭妮身后,進了同一個房間。讓葉坤稍稍不爽的是房間里擺有一張長沙發(fā)。葉坤當即跑到司機房間查看,布局一模一樣。葉坤只得認命了。葉坤在心里暗自忖度,只要老子今晚滴酒不沾,就算房間里有十鋪床又有何妨呢。

        而實際情況是,在這個穆斯林地區(qū),你想喝酒還沒門。街市上所有的餐館,幾乎清一色為清真餐館,而清真餐館是不允許飲酒的。葉坤心想,這是天助我也。兩人在街上逛了一通,天漸漸黑下來。婭妮說我手機欠費了。葉坤說我給你買張卡。過后婭妮說她要給老公打個電話,不知女兒有沒有哭鬧。葉坤一切順從,顯得非常有耐心。葉坤清楚進入夜晚后,婭妮總是會有小名堂的,自己一定要沉住氣。

        他們步入一座白房子,那是一家清真餐館。葉坤故意問道,晚上喝點什么酒好?婭妮說你要喝酒?那要找家法國餐館。葉坤趕緊擺手道,不要找法式餐館了,我就想嘗嘗這……清真菜呢。這家清真餐館,怎么說呢,色彩有點兒艷,氣氛有點兒怪。這餐館的外墻是白色的,而里頭的墻壁與天花板,天曉得怎么回事兒,竟涂成了天藍色。這哪像是吃飯的場所啊,簡直就像是一座水族館嘛。人進了這里頭,感覺像是浮在空中,或者說是漂在水面上。更要命的是整個餐廳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客人。他們剛進來時,甚至連跑堂都沒有。葉坤眼睛沒處放,渾身不自在。但葉坤沒說出要離開的話。

        兩人呆坐一陣后,里頭終于走出一個戴白帽子的男人。那人一句話沒說,徑直過來放下兩本菜譜。婭妮翻開菜譜,詢問葉坤喜歡吃魚還是喜歡吃牛肉?葉坤想起有個老鄉(xiāng)曾對他說到過非洲鯉魚。老鄉(xiāng)說非洲鯉魚與中國鯉魚完全不同,大得多,橢圓形,肉質(zhì)特別鮮嫩。葉坤便問婭妮道,那魚是非洲鯉魚嗎?婭妮道,什么非洲鯉?葉坤說不上來,他不曉得在老鄉(xiāng)口中所說的非洲鯉魚,到底是叫什么來著的。葉坤揮揮手道,吃魚吧。戴白帽子男人端上兩盤食物,一只盤子蓋著魚,一只盤子蓋著牛肉。而底下的主食卻是香蕉。葉坤問婭妮道,就吃香蕉?婭妮道,這種香蕉不是水果的那種香蕉……你吃不習慣是吧?葉坤說湊合吧,不就是填飽肚子么。

        那頓飯,對葉坤而言,無疑是味如嚼蠟了。這天底下哪有拿香蕉當飯吃的怪事(雖說此香蕉非彼香蕉,但本質(zhì)上是差不多的嘛)?那油炸的魚也不好吃,干巴巴的,全是咖喱的味道。這是食物方面的。而其環(huán)境,就更不妙了。天藍的色彩讓人頭昏腦脹,為其一;其二為過后不久,從里頭又出來兩位身份曖昧的男人,他們與原先已在的跑堂男人一塊兒站在吧臺周圍,竊竊私語。三位男人一色白長袍,白帽子,其區(qū)別為有兩位未蓄須,一位蓄須。蓄須者黑須老長,眼神淡定。葉坤的位置剛好朝向他們。葉坤咽不下“香蕉飯”,一抬頭,眼前便是這樣一幅場景,他趕忙將頭又低了下去。葉坤偷看一眼婭妮,婭妮毫無表情。在葉坤的感覺中,她那時的表情可用“不動聲色”四字加以形容。

        從餐館出來,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燈火暗淡,偶爾有一兩輛破車搖搖晃晃經(jīng)過。好在月亮出來了,當空一餅明月,又大又圓。那枚大月亮,是葉坤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大月亮了,大得像假的,鍍上了一層淡黃色的光暈。葉坤呼吸漸漸順暢,他說這個地方……讓人壓抑,好像與其他地方不一樣嘛。婭妮說那是的,這兒過去是英國的殖民地,英語區(qū),宗教又不同,其實我對這兒也不是太適應的。葉坤問道,在這里,有沒有中國人?婭妮說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沒有吧。葉坤說我們回賓館吧,我不想再逛下去了。婭妮說我沒帶牙刷、毛巾,要去買。

        他們走進一家商店。這家商店,更像是一幢倉房。長長的一排木房子,里頭沒隔,統(tǒng)成一體,什么貨物都有,好像還有吃飯的快餐店。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里面居然有那么多閑人,像是一個什么集市。人們?nèi)鍨榘?,在那兒說話,有的聲音很大,有的聲音很小。葉坤注意到有位婦女坐在長椅上哭泣,旁邊一位男人在說著話,應該是勸說她的吧。里頭的燈光不甚明亮,而且不均勻。暗的地方只有一點點光暈。葉坤看見在那暗影里,地上躺著一個男人。葉坤心里嘀咕,此地不是禁止飲酒的么,怎么會有醉鬼躺在地上呢?再一想,他就自我否定掉了。那地上躺著的人,怕是有其他原委吧。

        這樣子到了賓館,葉坤已是身心疲憊。

        從雅溫得來這里,路上需要七個多小時車程??溌腋F,道路等基礎設施年久失修,那條破爛不堪的柏油馬路到處坑坑洼洼,車子顛簸得厲害。也就是說,來時的路上葉坤沒少吃苦頭。拿他本人的話來說,骨頭都抖散了。路上的折騰剛告一段落,接踵而來的是一驚一乍,氣氛沉悶、壓抑,再加上那層莫須有的神秘感,葉坤不身心疲憊才怪呢。

        接下來的情景如出一轍。婭妮照樣是戒備森嚴,穿著衣服進洗手間洗澡,出來時同樣穿得整整齊齊。葉坤這次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沖完浴后,就赤身裸體走出來了。婭妮鎮(zhèn)定自若,她問道,你睡床還是睡沙發(fā)?葉坤欲火中燒——但他更多的是被傷心的情緒所籠罩。葉坤說,難道……你就這么瞧不起我?婭妮說沒有呀。葉坤厲聲說道,那我問你,你為什么就不愿意和我一塊兒睡?難道我對你……就沒一點兒吸引力?!

        片刻后,婭妮說,我有老公的,我不能對不起他。

        葉坤獸性大發(fā),他撲過去將婭妮往床鋪上推。有好幾次,葉坤都已騎在她身上了,解開了她的幾個衣扣。但婭妮力氣不小,她總是能夠掙脫出來,坐到沙發(fā)上去。葉坤從床上跳下,再度撲向沙發(fā),兩人扭作一團。婭妮自始至終沒大聲嚷嚷,更沒扯開喉嚨大喊大叫。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葉坤與婭妮每次出來,所謂的翻譯費都是兩倍三倍給的,婭妮心知肚明,她是斷然不能給人家臉色看的,當然也不能鬧出是非來。至少在目前來講吧,葉坤是婭妮的一棵搖錢樹。婭妮她沒有任何理由要毀掉這棵搖錢樹的。

        婭妮無聲抵抗,葉坤歇斯底里。他們兩者之間的較勁,葉坤顯然更耗氣力,如無頭蒼蠅一樣地亂碰亂撞耗精氣神。漸漸地,葉坤明顯有些力不從心了,他沒有力氣再大幅度地撲騰了。葉坤躺靠在沙發(fā)上喘氣。他說,我這樣子很難受……你能不能……幫我、打飛機……婭妮抬臉問道,什么打飛機?葉坤有氣無力說道,就是用手……替我解決,要不,我怕真的會難受死的啊……婭妮想了想后說道,可以的。

        那之后間隔了半個月左右,葉坤沒給婭妮打電話。葉坤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要忘掉婭妮。葉坤度日如年,那半個月日子里,他的腦子里每時每刻都有婭妮的影子在盤旋。婭妮于他來說,已經(jīng)深入骨髓了呀。

        這次他們?nèi)チ四莻€“黑沙灘”。車子先經(jīng)過那座火山的某處山脈,此處有個景點。婭妮提議下去看看。買了參觀票,他們手牽手登上火山山脈臺階。放眼望去,除去少許綠色,滿眼皆為烏黑的巖石和泥土。一大群當?shù)氐拇髮W生,好像是跑到這兒來上課了。一位老師模樣的男人在那兒指指點點,一副長篇大論的架式;而學生們則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葉坤無心游山玩水,他沒有東張西望,沒有對從未見識過的火山表現(xiàn)出多大的興趣。葉坤對婭妮說道,我恨我自己……我怎么就這么沒用啊。婭妮心中自然明了葉坤話里頭的意思。她輕微一笑,沒說話。葉坤繼續(xù)說道,我是下過決心的,決心再不和你來往……可是,我又給你打電話了,我恨自己沒骨氣。婭妮說,不要想太多就好了。葉坤說,我又不是你,不是木頭人,能做到滴水不漏!婭妮問道,什么滴水不漏?說實在話,像婭妮這樣對中國話的一知半解,或者說那種一知半解的神態(tài)吧,葉坤是蠻喜歡的。至于為什么喜歡,葉坤就講不出個道道來了。

        葉坤抱住了婭妮,將臉面貼上去。婭妮說你干嗎,人家學生在看我們呢。葉坤說讓他們看吧,叫他們學習學習。婭妮扭動幾下后,就不再動彈了。葉坤趁虛而入,將嘴扣在了她嘴唇上。葉坤明顯感覺到婭妮的舌頭有所反應了,其舌尖與他的舌尖觸碰到了。

        這回葉坤做足了功課,包括心理上和物質(zhì)上。所謂的物質(zhì)上,除像往常一樣多付小費,他還隨身攜帶了一部中國山寨手機。婭妮用的那臺手機,破舊得都已脫了漆皮。葉坤忖度,鋼要用在刀刃上——她缺手機,我就送她手機吧。

        從火山上下來時,葉坤頗有幾分矯情地說道,要是這時候火山爆發(fā)就好了。婭妮自然不解,問此話怎么說?葉坤翻著眼白說道,那樣子我們就可以一同歸西天了唄……既然不能做愛,還不如死了好。婭妮拍著身子晃動的葉坤后背問道,你真的假的……難道你會巫術?葉坤說我不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婭妮見他恢復了常態(tài),便笑著說道,你這個傻瓜。

        車子繼續(xù)上路。聽到了海水拍岸的聲音,一陣強似一陣,眼前突然就亮堂了,一望無際的海平面如天幕一般映著光,湛藍無比。海風拂面而來,葉坤神情為之一振。他莫名其妙地喊道,大?!襾砹耍I妮笑得像只小母雞,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這地方的確好,的確適宜談情說愛,適宜醞釀情色陰謀。陽光燦爛,因有海洋的調(diào)節(jié),顯得柔和、光滑,一點兒不燙人,不刺眼。一灣棕黑色淺灘,上頭吐著白沫,時不時涌上一排排白浪,黑白分明,分外醒目,分外養(yǎng)眼。這世上,怎么竟然會有黑色沙灘的哇!那天是周末,度假村里人不少。這里所說的“人不少”是相對而言的,千萬不可與神州大地的“游人如織”相提并論。那天在度假村那帶,也就一兩百人吧,基本上為黑人。其實“黑人”的顏色也不盡相同的,有深黑有淺黑;有一種黑人,不怎么黑的,五官棱角分明,魔鬼身材,皮膚表層泛著微光,毛絨絨的,很耐看,看上去特別健康,富有彈性和活力。婭妮就屬于這種類型。婭妮換上比基尼——葉坤總算有機會瞧見她的“胴體”了。婭妮如一頭黑駿馬,在沙灘上跑來跑去,發(fā)出銀鈴般的歡笑聲。葉坤跟隨在她后頭,疲于奔命。這東方黃種人的體質(zhì),與非洲黑人一比較,其劣勢是不言而喻的啊。

        兩人泡在海水里的時候,有過數(shù)次摟摟抱抱。但都不深入。葉坤的一雙手自然是不安分的。天曉得婭妮怎么會有那么大力氣,她的手捏住葉坤的手腕,葉坤便動彈不了了,像是被老虎鉗子鉗住了。婭妮再稍一使勁,葉坤即刻痛得齜牙咧嘴。這一當頭棒喝,讓葉坤明白靠硬功夫是休想占便宜的,那么,剩下只有軟刀子一招了。

        喀麥隆的大部分地區(qū),原先均為法國殖民地。法國文化及法國的方方面面,對這個國家的影響極其深遠。況且,此地的度假村本身就是法國人經(jīng)營的,其所有的設施和餐飲方面,無一不打上了法式印記。那天晚上,葉坤和婭妮在法式餐廳就餐。那是一幢臨海的玻璃房子,窗明幾凈,檳榔樹、芒果樹,還有紅毛丹樹,在玻璃墻外頭隨風招揚。一派熱帶風情景象。葉坤不知怎么回事兒,就想起了過去的歲月。葉坤對婭妮說道,我在歐洲最難的日子里……我老婆離開了我。婭妮說你干嗎對我提這些?葉坤說,做男人要是沒出息,老婆都瞧不起你的。婭妮說,男人更壞一點。

        婭妮的“打擊”并未影響到葉坤敘述的欲望。他往下說道,實際上那件事情我是冤枉的……那年意大利大赦,就是說沒居留證的人可以辦理居留……可以辦理居留證,今后就有身份了。我們倆夫妻從其他國家偷渡到意大利,住在親戚家里。親戚家里住了許多人,什么人都有,這中間有個人是辦假證的,印刷了許多假的身份證,賣給那些不知道情況的人。有一天,警察突然搜查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在閣樓外陽臺的花盆里頭搜出假證件……那個辦假證的人溜走了,他怕是早就聽到風聲了……沒料想,警察懷疑到了我頭上了,我這人長相不好嘛,三角眼,看上去像個壞人……婭妮打斷他的話頭問道,你講這些,我沒聽到你那個……那個沒用嘛(沒出息)。葉坤說,這不問題就來了么,警察既然懷疑到我頭上了,他們還吃素呀,他們就把我抓進去了唄,關了兩個月不到,法院就判下來了,判我坐五年牢房……就是蹲監(jiān)獄了。婭妮問道,然后呢?葉坤說然后就雞飛蛋打了嘛,我一進監(jiān)獄,老婆就跟別人了……我監(jiān)獄出來后去了匈牙利,一直一人過。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婭妮聽了葉坤的陳述后,竟沒說話和有所表態(tài)。即沒安慰上葉坤幾句,也沒表現(xiàn)出同情的意思。她安之若素,吃得津津有味。

        而葉坤自己,不知何故卻是一陣心慌意亂。葉坤剛才所講的,可謂句句實話,他連添油加醋都沒有。但他感覺自己好像是講了一堆謊話,假得讓人堵心、難受。葉坤捫心自問,這或許與自己心懷鬼胎不無關系吧。

        黃昏散步時,婭妮照例要與家里通電話。婭妮與老公講過后與女兒講,講著講著,她那破手機就死機了。婭妮十分沮喪。適才一路上,葉坤都勾著腦袋,默不作聲。晚飯時葉坤有意無意地將自家的“底牌”亮出來,似乎是要替接下來的行動作鋪墊的。弄巧成拙——沒想到卻把自己的心情搞糟了。葉坤意識到,自己在婭妮面前簡直就是小丑,蹦跶來蹦跶去的,她卻連個屁都沒放……這時婭妮問道,葉坤,你可以借手機給我用嗎?我的手機壞了。

        幾乎是在剎那間,葉坤的精氣神就恢復過來了,他又是那個自信心滿滿的中國老板了。葉坤慢悠悠地從兜里掏出那部山寨手機,拍在婭妮手掌上說道,送給你的禮物。婭妮瞳孔一亮,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說出話來,這禮物……這禮物太貴重了……我太謝謝你了!婭妮貪婪的一面讓葉坤捕捉到了。葉坤心想,只要是個凡人,總是有缺陷有破綻可尋覓的。葉坤挺直腰板問道,我送你貴重禮物,你怎么回報我?。繈I妮抬頭,故伎重演問道,什么回報……我不明白。葉坤一字一頓說道,晚、上、我、們、做、愛!

        事情看來是有眉目了,那艘漂泊在遠方的船只要攏岸了,要駛入港灣了。

        進房間后,葉坤立馬就纏住了婭妮。婭妮同樣抵抗,但顯然沒用足勁道,更像是半推半就。葉坤很快就將她的上衣給剝掉了,婭妮死命揪住褲帶不放手。婭妮哀求道,你要我……其他都行……這個不可以,我要對得起我老公……葉坤不禁大光其火,大聲嚷道,你老公又不是不明白,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出去過夜,還不就那回事兒……你就別再提老公老公了!婭妮搖頭說道,不是的,他相信我不會的……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求求你別……不做愛好嗎,像上次那樣,我給你……打飛機好嗎……葉坤聲音略為放低說道,婭妮,你也應該理解我才對呀,我是一個身體健康的男人,有正常的需要……我們相處這么長時間了,你難道就不滿足我一次嗎。婭妮頻頻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需要……我給你打飛機解決好嗎……葉坤沒等婭妮說完便嚷道,那打飛機跟做愛能一樣嗎?!那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們兩個大活人,為什么正常的愛不做偏要打什么狗屁飛機啊……那不是神經(jīng)病么!葉坤說過后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扯下婭妮的長褲,扯爛了短褲。

        婭妮泥鰍一樣地從葉坤身下滑出來,她說還沒洗澡……我去洗澡。葉坤說不用洗了,今天我們在海里泡過,水沖過,干凈的。葉坤邊說邊再次摁倒婭妮——騎在她身上迅速脫去自己衣物。婭妮說,我要小便。

        婭妮在洗手間里待了十分鐘。

        葉坤兩次跳下床去敲門。

        婭妮出來時,葉坤坐在床上。

        婭妮已不是原先那個婭妮。婭妮的一張臉,已涂成白色,里頭又描了一些莫名的圖案;她的兩只乳頭,畫著兩個白圈,肚皮上是兩個白箭頭;而她的頭發(fā),則捆扎成一條,高高豎起,形同獨角獸。

        葉坤倒吸一口冷氣——感覺像是有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滾燙的身子瞬間冷卻。葉坤大聲嚷道,你這是干嗎,裝神弄鬼的!婭妮的眼睛如死魚的眼睛,白多黑少,她的嘴唇在嚅動,念念有詞……隨著婭妮身子的手舞足蹈,其嚶嚶嗡嗡之聲漸漸放大,越來越大(其實沒有)……葉坤身子發(fā)軟,眼前模糊一片……他想抬一下胳膊,可胳膊紋絲未動,就好像那胳膊不是長在他身上似的。

        2

        自那之后,葉坤與婭妮不再來往。

        葉坤在心里頭已把婭妮認定為是個巫婆。

        葉坤在雅溫得開了一家中餐館,生意順風順水。一天,婭妮和老公、女兒一家人過來吃飯。剛開始時葉坤沒看見他們。葉坤作為老板,活兒是無需干的,但他得照看生意,與老顧客打聲招呼——或免費請他們喝杯中國玫瑰露酒什么的。葉坤一轉身,他的眼睛像是被磁鐵吸住了似的——停在了婭妮身上。他們四目交織,而后雙方都避開了。

        真是冤家路窄??!葉坤當時腦子里跳出了這么一句話。略為猶豫后,葉坤邁開步子回到吧臺。葉坤倒了一小杯烈性酒,分兩口喝下去。他身子有些搖晃,六神無主。葉坤抬臉往婭妮那個位置看,婭妮無異常。

        葉坤決計離開。他對收銀員說晚上有事,先走了。臨走時,葉坤對收銀員交待,6號桌打五折。收銀員說,老板,那桌客人是新客,為什么給他們打五折?葉坤揮揮手說,你照我說的辦就是了。

        殊不知這個頭一開,麻煩就大了,婭妮一家子隔三岔五過來吃飯了。有次婭妮老公買單時,握住葉坤手說道,婭妮說了,你人好。葉坤法語本就只會兩句半,心一慌竟回答不上來。葉坤請他們夫婦喝玫瑰露。婭妮老公喝下那小杯酒,夸張地伸出長舌頭,連說了兩個好!站一旁的婭妮與葉坤用中文交談,她說我老公和女兒都喜歡吃中國菜。葉坤說那就經(jīng)常來吃吧。婭妮說,可太貴了,你少收錢了,我們還是消費不起。葉坤當時腦子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脫口說道,那就白吃吧。婭妮一下子興奮起來,她說真的呀,那太好了,我們謝謝你!隨后婭妮與老公和女兒說了一通話。婭妮老公同樣臉面發(fā)光,給了葉坤一個熊抱。婭妮說,我們說過的,你開餐館,我就可以白吃了,你是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

        這中餐,在歐洲許多國家,只能算是低檔型的餐??稍诜侵?,卻是上檔次的。拿喀麥隆這個國家來說,中餐僅次于法式餐,排在其他餐的上頭??溌腋F,窮人占絕大多數(shù)。在當?shù)兀苓M中餐館消費的,就算是上流階層了。由此可見,葉坤的這個口開大了。

        有一段時間,婭妮老公去外地“蓋房子”了。前來餐館吃飯的就婭妮和她女兒。有一次葉坤坐她們餐桌上說,我們一塊兒吃點吧。婭妮說我們這樣經(jīng)常來吃飯,你會不會……討厭我們呀?葉坤說不會啊,我們是朋友嘛。婭妮說,我會送一件禮物給你……謝謝你對我們好。葉坤抬頭看著婭妮說道,我不需要禮物,我需要什么你知道的……不過,我現(xiàn)在害怕了。說過葉坤表情復雜地一笑。葉坤想起那天晚上那一幕時,仍然有股寒意襲來。婭妮的表情也夠復雜的,幾次欲說還休的樣子。

        婭妮到底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她說,我那是沒辦法……我愛我的家,我很對不起你,但……我真的沒辦法啊……葉坤點一根煙,臉色凝重。婭妮輕聲說道,你不生氣了,好嗎?葉坤說這跟生不生氣無關,我只是覺得,我一廂情愿了,我不自尊自重。婭妮急切搖頭,她說沒有的,你很好……你看得起我,你對我好我心里明白的……只是我沒辦法,其他都可以的。

        過后有一天,葉坤與婭妮母女再度共進晚餐。葉坤將自己心中的那個疑團說出來了。他說你那天到底是施了什么魔術……讓我變成那樣子,靈魂出竅了一樣……我到現(xiàn)在都沒搞明白。婭妮的一張黑臉,居然也泛起了紅暈。

        婭妮說,我媽媽是北方那邊人,我小時候在我外婆家待了幾年,那時候我爸爸不要我媽媽了,也不要我了,我被我媽媽送到我外婆那里……那邊很落后,到現(xiàn)在都還是那樣子,一個村子是一個部落,人生病了不看醫(yī)生,因沒有醫(yī)生呀,要到很遠的地方才有醫(yī)院……還有人死了或者其他重要的事情,就畫上臉……或戴上面具,哦對了,我要送你的禮物就是一個面具,那是我外婆送我的,我外婆說是她外婆送她的,不知多少輩了……是傳家寶……那個面具是好的,會讓人安靜的,它會保佑你平安的。葉坤插話道,你那天畫的臉譜,是不好的對吧?婭妮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讓它保佑我,我那天說的是土話,也是保佑的意思……其實我真的不是太懂的,很多我都沒學……葉坤道,你要都學了,那我還不沒命了啊。婭妮搖頭。她說沒有的,我也在保佑你,我只是想讓你心里的鬼安靜下來,我不會對你不好的……你對我好,我都清楚,我怎么可以對好人不好呢……請你一定原諒我,如果我有過錯的話,那都是無意的,我的心對你好的,你是個好人,一定會好的。

        葉坤說,我不是好人,所以才會受到懲罰的。

        婭妮急得要哭的樣子,拚命搖頭,說不上話來。

        通過這幾次的交談,葉坤對婭妮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了,又似乎根本沒進入,停留在表層原地踏步。婭妮的身上,無疑具有神秘性,具有來自那個部落世界的陌生氣息,讓人無以捉摸。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要是人類,必有其共通性,必有人性的善良和邪惡。婭妮的天性中,應該來說,是其善良一面占大比例吧。

        本來,葉坤“吃苦頭”后,是不想再和婭妮往來了的,而且她在他心里頭的印象也已逐漸稀淡。可是現(xiàn)在,婭妮的人影子卻再度占據(jù)了葉坤的心房,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如一覽無余,那必定就消解得快,消失得快;而如果像洋蔥一樣,剝了一層又一層,層層富有新鮮感,層層辛辣,刺激得人流眼淚淌鼻涕水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說不定就像愚公移山那樣得永無止境地挖掘下去了。在當時葉坤的心目中,婭妮就是“王屋山”和“太行山”啊。

        雅溫得的房屋建筑和街區(qū)布局,頗具法式風范。雖然陳舊不堪,雖然已面目全非,但骨架仍在,蹤跡還是可尋可覓的。像那街心花園的設計,就跟法國境內(nèi)城市的布局相差無異。街心花園如同一個太陽圓心,六條或八條散發(fā)出去的街道形同太陽的“光芒萬丈”。葉坤有一天驅車經(jīng)過某街心花園時,看見公園里有兩位戴面具的人在那兒追逐嬉鬧。確切來講,是一位大人和一位小孩各戴一面具在那兒跑來跑去,歡天喜地,不亦樂乎。

        婭妮曾經(jīng)說過,葉坤是個對臉譜面具“敏感”的人。那天婭妮還說到有些人對臉譜面具是不敏感的,看見了就是一樂或臉一沉,那種細膩的、微妙的感受,他們沒有。婭妮說,在這些人面前,臉譜面具的作用微乎其微,或可忽略不計的。而葉坤,對臉譜面具的感覺卻是“超乎異?!钡摹I妮說她那次在洗手間里“病急亂投醫(yī)”,只是急匆匆地涂抹了幾下子,相當?shù)卮植?,只是一個大致意思而已,可葉坤卻已經(jīng)被“盅惑”了。故此,婭妮斷定,葉坤與臉譜面具的“道”是通的。

        葉坤將車停在路邊,下車走向街心花園。葉坤在長椅坐下,手托腦袋,細細地打量起那一大一小兩個戴面具者。葉坤越看越覺著那人是婭妮,而那位小孩必是她女兒了。葉坤看得入神,人似乎有種浮動感,那長椅形同小飛船,帶著他往高空飛去……葉坤扭了一把大腿,讓自己回到“地面上”。葉坤喊道,婭妮,是你嗎?婭妮愣在原地,轉身看見了葉坤。她歡快地朝葉坤奔跑過來,真的像一只花蝴蝶??!

        婭妮對葉坤解釋她為什么要和女兒戴上面具出來玩。婭妮說,貝貝不開心……已好長時間了,去醫(yī)院看醫(yī)生,看不好,醫(yī)生說沒毛病……可她就是不開心,眉頭都不打開……我就想試試,找到了兩個讓人開心的面具……我們玩了兩天,效果非常好!貝貝開心多了,你看她,她開心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笑的,牙齒放在外面的。葉坤心里納悶,嘴上說道,依你這么說來,這臉譜面具可是包治百病、無所不能的嘍?婭妮弄懂葉坤話的意思后說道,那不一定的,要看人、看情況……拿你們中國話來說,是緣分,同樣一個面具,對不同人會有不同結果,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方,都不同的,對上了,就非常好,對不上就沒用,或者起不好的作用。

        有關婭妮的這套“謬論”,一般人肯定不信,但葉坤沒辦法不信。

        婭妮把那個“傳家寶”面具送給葉坤時,葉坤不要。他說這么貴重的禮物我承受不起,再說我也不需要,我不喜歡收藏的。婭妮說,你不是睡覺不好么,把它掛睡覺的房間墻上,看能不能讓你睡個好覺。

        那面具的表情,還真是祥和呢??瓷弦谎酆孟裨谛Γ屑毧从譀]笑,不管笑沒笑,都是氣定神閑的樣子。葉坤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將面具掛在自己臥室對著床頭方位的墻上。那天晚上,葉坤靠在枕頭上看對面墻壁上的面具,沒多大感覺。而后熄燈睡覺,照樣睡得不踏實,似睡非睡,睡眠質(zhì)量一點兒沒見改觀。葉坤在心里想,婭妮的話顯然有吹噓的成分呢;或者說,他與這面具不“投緣”?葉坤沒當回事兒,他想這個面具至少來說面相平和,掛墻上權當一個掛飾也是可以的。

        有一天臨睡前,葉坤關了房燈,留著床頭柜上的那盞小臺燈。葉坤本是想躺床上看會兒書的,他在取書的時候,眼睛無意間掃過墻上所掛的面具——就像是有一股灼燙的電流襲來——葉坤渾身為之一陣戰(zhàn)栗。葉坤分明感覺到,此時此際,他與面具之間的“道”打通了。面具所包涵的諸種元素正源源不絕地往他身上輸送。葉坤身心剔透,一種說不上來的舒適感遍布周身。那個晚上,葉坤睡了一個安穩(wěn)的好覺,醒來后,神清氣爽,這是他多年以來不曾有過的。

        自那以后,葉坤每天晚上如法炮制,時間、方位、燈光,都嚴格遵循那天晚上的格式。葉坤因此每天都能睡上一個好覺,這實在是太幸福了??!

        可事物往往非一成不變的,這是客觀規(guī)律。也不曉得是從哪天起始的——究竟是葉坤躺的位置偏離了還是咋的(其他方面都沒變嘛)——他后來的睡眠中出現(xiàn)了夢境。夢是春夢。在夢中,葉坤與婭妮如膠似漆,好得一塌糊涂。葉坤因此而沒少“畫地圖”。

        這樣的變故雖然讓葉坤苦惱,但與此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莫大的享受啊。葉坤猶豫不決,要不要把那面具摘下來呢?

        有天晚上,餐館打烊后,葉坤與兩位老鄉(xiāng)一塊兒去迪斯科舞廳喝酒。雅溫得的這家迪吧,照樣是法國人經(jīng)營的,其裝潢、燈光什么的一點兒不遜色。這家迪吧的經(jīng)營模式是男士一律買票,女士免票。但女士要想獲得免票入場,則必須要有男士帶你進去——一個男人帶一個女人。

        在迪吧舞廳門口,女孩子成群結隊。自然都是當?shù)氐暮诠媚锢?,她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目傳神,流光溢彩——眼巴巴地渴望有位男士能領她(們)步入那個黑洞洞的大門。這等場所,不用說屬于高檔場所了,能來這兒消費的人,在當?shù)厝搜壑?,無疑屬揮金如土之流了。所以說,黑妞們看中的不是“哥”,而是錢吶。

        葉坤這兩位老鄉(xiāng),一位叫邊平崎,一位叫方小平,兩人合伙在喀麥隆的港口城市杜阿拉辦塑料廠。他們這次來雅溫得玩,葉坤盡地主之誼請他們上迪吧娛樂。

        兩位老鄉(xiāng)對黑妞不感興趣,他們說我們就別帶了,進去看有沒有白妞再說吧??珊阪ひ灰娙粏紊睃S種人出現(xiàn),哪里肯放過,幾乎是一擁而上將他們團團圍住了。黑妞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拿胸脯摩擦的,有糾纏不休的,有湊上嘴巴吻臉頰的。葉坤對黑妞本就點贊的,于是他說我們權當是“為人民服務”吧。

        里頭的酒水自然貴得離譜。但有朋自遠方來,葉坤并沒有縮手縮腳。葉坤要了一間開放式的半圓形包廂,要了紅酒、啤酒。三位黑妞各擁住一位男人,亂喝一氣。邊平崎說道,我不曉得怎么回事,對黑人沒感覺的……這女的奶這么大,可我就是不想摸。方小平道,黑人身上有股怪味,很讓人受不了。葉坤問道,是狐臭嗎?我怎么就沒嗅到呀。方小平說不曉得什么味道,講不出來……反正我和黑人沒做過。

        兩位老鄉(xiāng)如是說,葉坤并不意外。實際上當?shù)氐牟簧僦袊税?,都不怎么喜歡黑人的。有一次葉坤跟一位老兄去一家韓國料理店吃飯。停車的時候,一位黑人保安在那兒指揮。該老兄偏不聽從他的安排,就地停下了。葉坤提醒道,停這兒怕會擋道吧。老兄從車上跳下,大聲說道,人怎么可以聽猩猩的指揮呢!而事實上,老兄停的確實不是地方,后來他還是另停了地方。

        而葉坤與這些中國同胞不同,他對黑人可說很有好感。在他看來,黑人的體形男的俊朗,富有雕塑感;女的婀娜多姿,風情萬種。在品質(zhì)上,除去那些特別爛的,比如吸白粉的、醉酒的、打砸搶分子和無賴之徒,葉坤覺得都挺好的。像喀麥隆的黑人,既保持有原始民族的純樸性,又因接受過歐洲先進文明的洗禮,素質(zhì)真的不錯。他們最大的不幸是太窮了,故而在許多方面,他們失去了自尊和自信。在堅挺的物質(zhì)大墻下,他們幾近潰不成軍。

        那天晚上有個小插曲,葉坤意外在迪吧里看見了婭妮老公。葉坤自然沒露面,沒與對方打招呼了。實話實說吧,葉坤對婭妮老公并不怎么看好的。這里所說的“看好”,指的是他對家庭的責任感和對婭妮的忠誠度。論說起來,婭妮可謂是一個顧家的人。為了謀利,婭妮與男人周旋,涉足色情漩渦周遭。不過她最終還是把握住了底線。但她的對應方——她老公,是不是一個值得她如此盡心盡責的呢?葉坤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他只是沒在婭妮面前說出口而已。今天晚上,事情擺明了,證明葉坤先前的想法是對頭的。

        婭妮老公與一位年輕的黑人女子,成雙捉對,勾肩搭背。在舞池狂歡時,他們模擬性交動作,十分露骨。葉坤見到這一幕時,心情頗為復雜。當然,他會替婭妮抱不平的,甚至憤憤不平,喊冤叫屈。但那是淺層次的,蜻蜓點水一般,泥鰍掀不起大浪的。葉坤真正的心情,要陰暗得多,沒法拿到臺面上來講的,而且比重要重好多。

        過后葉坤與婭妮碰面時,他問道,你老公又去蓋房子了?婭妮說沒有呀,他今天要談點生意。葉坤說我有天夜里……在迪斯科舞廳看見你老公了。婭妮說是嗎,你們打招呼了嗎?葉坤說沒有。婭妮說那里邊太吵了,沒法子打招呼的。葉坤說不是這個原因。婭妮說那是什么原因?葉坤說我不想說……怕你難受,你的老公是你的……怎么說呢,是你特別相信的人,我不想捅破這層窗紙啊。婭妮聽出了話外音,她笑笑說道,我老公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是吧?

        葉坤肯定沒有想到,當他將那個所謂的“爆炸性”事體對婭妮說時,婭妮會是這樣一副態(tài)度。這是輕描淡寫嗎,還是胸有成竹,或聽之任之?按理說,婭妮那么一個在乎家的人,她應該有大反應、應該斯文掃地又哭又鬧才對的呀。然而,她卻是來了這么一句輕飄飄的話。這下子搞得葉坤倒沒話好說了,一時場面頗為尷尬。

        婭妮說到了其他話題。她說她有個表妹,想和中國人交朋友,要不什么時候帶來與葉坤認識一下?葉坤說,你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吧。婭妮的興頭被壓下去,再度無語。

        婭妮女兒貝貝吃飽后,下地跑開玩了。一不小心,她的額頭被餐桌桌角撞了,沁出一點兒血星子。貝貝放聲大哭,婭妮亂了陣腳,一個箭步撲過去,差點沒摔倒。葉坤想起餐廳后面員工休息的房間有個保健箱,里頭備了常用藥的。葉坤對婭妮說去后面,抹點消炎藥水包上就沒事了。

        貝貝只是擦破了一點兒皮毛而已。沒過多久,她即在婭妮懷中睡著了。婭妮剛才,緊張得不得了,簡直是亂了方寸。葉坤看在眼里,認為她太小題大做了。同時,他也揣摩出她的這個寶貝女兒,于她來說是個軟肋,而且是致命性的。

        葉坤溫和地說道,貝貝睡著了,要不我先送你們回去吧。

        婭妮沒有回話。她的心思還在女兒身上。婭妮看著女兒熟睡的臉龐,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葉坤出去端來兩杯咖啡,一杯自己端著,一杯擱桌子上。葉坤說,要不,先把貝貝放床上吧,床上睡舒服點兒。這回婭妮很聽話,她將女兒放在了那張員工休息的床鋪上,蓋上了毯子。

        突然間,婭妮雙手掩面抽泣開來,兩個肩膀一抖一抖的。很顯然,婭妮的意愿是不想哭的,她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墒?,這股情緒太過強烈了,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波濤洶涌,婭妮沒法掌控了。隨著婭妮肩膀的愈發(fā)顫抖厲害,她的哭聲終于破堤而出了……葉坤將門帶上。他說喝咖啡吧,靜靜心。

        既然哭開了,那閘門就關不上了。婭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葉坤拿面巾紙?zhí)嫠ツ樕系谋翘檠蹨I后,順勢挨她身旁坐了下來。葉坤摟住婭妮半個身子說道,想哭,干脆就哭個痛快吧,我知道你心里有苦。

        這個場景,實際上就是葉坤心里所想要得到的。葉坤那天看見婭妮老公的“罪證”時,他心里頭就曾經(jīng)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拿這一“罪證”來擊垮婭妮的心理防線,然后趁虛而入?,F(xiàn)在,這個效果已經(jīng)出來了。此時的婭妮,門戶洞開,可說已完全解除武裝沒有任何防御能力了。然而,葉坤的那顆心,卻發(fā)生變化了。葉坤雖說摟著婭妮的身子——而且婭妮因全身乏力之故吧,她的頭枕在葉坤肩上,她身體的重心是靠在葉坤身上的??扇~坤在生理上,卻絲毫沒沖動跡象,如同一口枯井。葉坤甚至覺得自己當初的那個念頭或者說想法,挺卑劣的,挺骯臟的,簡直就是小肚雞腸嘛!

        應該是過去好長一段日子后了,婭妮一家子再度來葉坤餐館吃飯。婭妮老公的神態(tài)大不相同。他一落坐后就對葉坤說道,從今天起,我們吃飯要付錢。葉坤口是心非說道,沒關系的。婭妮老公叫葉坤坐下,問葉坤要不要抽煙?葉坤說我抽白萬寶路的。婭妮老公說我現(xiàn)在有錢了……非常謝謝你過去對我們的招待啊。葉坤沒答他的話。葉坤的眼睛停在婭妮臉上——他發(fā)現(xiàn)婭妮今天神色異常,一如林中受驚的小鹿一般,茫然失措。葉坤這個錯誤犯得不算小,婭妮老公警覺到了。不過婭妮老公是個挺會演戲的人,他弄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猛拍葉坤肩膀問道,你喜歡我老婆是吧?葉坤剎那間面紅耳赤,就像小偷被現(xiàn)場抓住一樣。他趕緊劇烈搖頭道,沒有、沒有……婭妮老公哈哈大笑,他再問葉坤道,我老婆漂亮嗎?這個問題葉坤敢回答么,這是個沒法回答的問題。因為你說婭妮漂亮,那么說明你心里有她了,說不定就有鬼了;你要說婭妮不漂亮,那不是睜眼講瞎話么。再說啦,你說人家老婆不漂亮,這不管是從禮貌上還是面子上都說不過去的啊。故此,葉坤嘴上仍然是那個單詞:沒有、沒有……婭妮老公再度哈哈大笑,火車轟然駛過似的。婭妮老公道,這有什么好難為情的,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是對的,我老婆是個漂亮女人,我就很喜歡她的。婭妮老公的這番話,使得葉坤的臉面愈益發(fā)紅了,脹成了一片豬肝色。

        婭妮一家人走后,葉坤的那顆心仍舊懸掛在半空中。這婭妮的老公,看來是真發(fā)了什么財了,牛逼哄哄的。這家伙一有了錢,那腰桿似乎都挺硬了,粗聲大氣的。

        葉坤向一位認識婭妮一家的女跑堂詢問情況。黑人女跑堂說道,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他(婭妮老公)給別人裝修房子時,挖到了一罐金幣。女跑堂這話,無疑更像是一個傳說。葉坤半信半疑。

        葉坤后來從一位水產(chǎn)商販那兒獲知,婭妮老公干上了走私野生動物之類的行當。葉坤對水產(chǎn)商販所說的這個“信息”,可說更為相信。因為在葉坤看來,婭妮老公身上有股邪氣,還有一股子殺氣,他干上屠殺野生動物的行當,是一點兒都不足為奇的。在先前,婭妮說到面具的時候,曾說過葉坤是個“敏感”的人;舉不敏感例子時——婭妮說,像我老公,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的,什么面具放在他面前,都是一堆木頭。由此可見,婭妮老公這個“不敏感”的人(或可理解為缺少敬畏心吧),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的。

        葉坤意識到婭妮老公是個危險人物時,不由得吃了一驚,渾身出虛汗。葉坤心想,要是自己當真與婭妮有一腿的話,那還不吃不了兜著走哇,說不定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葉坤思忖,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今后可千萬不要再與婭妮往來了啊。

        俗話說,是禍避不過。葉坤災難臨頭了,他怎么個“亡羊補牢”都無濟于事了。

        那天傍晚,婭妮老公領著七八條黑人漢子“登堂入室”。葉坤一見那陣容,在心里叫了聲“皇天”后,拔腿就想開溜??伤t了,被撲上來的婭妮老公一把給逮牢了。婭妮老公像座黑鐵塔,孔武有力。他就像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擒住葉坤背部,隨手一甩,便把他甩出了一兩丈開外。其他七八條漢子當然并非吃素之輩,他們上來每人給了葉坤一腳。他們腳下留情,沒踹第二腳,可葉坤卻早已形同一只蝦米了。

        婭妮老公大聲說道,你小子再敢打我老婆主意,我就叫你在喀麥隆消失掉!

        喀麥隆的警察辦事效率相當?shù)?,待他們來到時,婭妮老公等一干人早已揚長而去。一位拿筆記本的警察詢問餐館員工,問對方為什么要來餐館打人?一位女跑堂吞吞吐吐說道,他說……老板勾引他老婆。警察合上筆記本說道,那這事我們不管了。

        葉坤的眾老鄉(xiāng)趕到時,警察走了。一位老鄉(xiāng)說道,喀麥隆的警察,你不塞錢,他屁都不會管你的。葉坤有氣無力說道,算了。眾老鄉(xiāng)將葉坤送醫(yī)院去。

        住院那段日子,葉坤聽了一肚子風涼話。一位老鄉(xiāng)用老家方言拖腔帶調(diào)說道,古書上講,女人貪花結冤家,男人貪花花里死……你這條破命撿回來了,今后千萬千萬不要再貪花了啊。另一位老鄉(xiāng)說道,就算貪花,也要看人家打火叉呢,人家老公水牛牯一樣的身坯,不把你掰四腿算便宜你了。一位年歲稍大的老鄉(xiāng)語重心長地說道,當原初,一開頭,我就提醒過你的,你到喀麥隆是為了創(chuàng)業(yè),心思要放在勤儉創(chuàng)業(yè)上頭……你當我的話耳邊風,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希望你經(jīng)受過這次教訓,把心思穩(wěn)一穩(wěn),再不可以放任自流嘍!

        3

        葉坤出院后一個月左右,他賣掉了餐館,前往杜阿拉。

        杜拉阿這座城市,在喀麥隆的地位相當于中國的上海。這是一座港口城市,喀麥隆僅有的那點兒輕工業(yè)底子大多聚集在該城的周圍;貿(mào)易就不用說了,此地的港口通往世界各地,每天遠洋貨輪進進出出的,各國的旗幟迎風飄揚,一派繁忙氣象。

        葉坤往杜阿拉跑,有兩點原因。其一自然與那場“風波”不無關系了。葉坤在自家餐館里被人打趴在地上,差點兒丟了小命。這還說得過去,因為出門在外總是難免要遭受人欺負的嘛。問題是那個“根源”。葉坤被人上門毆打的根源是貪色,占人家老婆便宜,這就很上不了臺面了,很讓人所不齒了。葉坤的老鄉(xiāng)們說道,如葉坤是其他原因被人打的,我們是看不下去的,不管怎樣總要拚一拚的……可他是為了褲襠里的事,我們怎么幫?這是沒法幫的,鬧笑話的!葉坤自知在雅溫得已是抬不起頭了,有苦沒處說,于是他就產(chǎn)生了想換個環(huán)境的念頭。而恰在那時,杜阿拉的邊平崎與他通電話,說杜阿拉現(xiàn)在做中國貨批發(fā)生意不錯,叫他過去。說起來邊平崎同樣是葉坤的鶴城老鄉(xiāng),但他與其他老鄉(xiāng)不一樣。邊平崎完全能夠理解葉坤,他在電話中對葉坤說道,貪色又不是倒霉的事(此處的“倒霉”為丟人意思),誰不貪色?人活著吃飽穿暖后,就是那個“色”了嘛。

        有了以上兩層原因,葉坤便以相對便宜的價格把餐館給賣了。獨自一人開車去了杜阿拉。

        到杜阿拉后,邊平崎與方小平在一家中餐館設宴替他接風、壓驚。兩位老鄉(xiāng)的這番誠意,使得葉坤鼻子酸澀,眼眶發(fā)潮。邊平崎道,吃過飯,我領你去見米哥。

        據(jù)邊平崎說,米哥為杜阿拉華人圈一霸,黑白兩道統(tǒng)吃的。邊平崎的意思,葉坤要來杜阿拉討生計,等于是到了一個新碼頭,既然到了一個新碼頭,那就得“拜碼頭”——他必須得去米哥那兒拜訪的。

        葉坤隨身攜帶的“見面禮”,是一件“桃園三結義”木雕。葉坤在老家時,曾經(jīng)學過兩年石雕。葉坤老家鶴城,出產(chǎn)一種葉蠟石,其中優(yōu)質(zhì)的形同玉石,軟可奏刀。葉坤學的是人物,雕刻過不少古人。這石雕和木雕,材料不同,但原理是相通的。當初邊平崎在電話中對葉坤說過,米哥是個愛好收藏的人,收藏雜七雜八的工藝品。他的意思是送米哥的禮品,要在這方面“動腦筋”。葉坤于是用黃木雕了一尊劉備像,用紅木雕了一尊關羽像,用烏木雕了一尊張飛像,再用一個烏木底墊將三尊人像按插在一塊,取題目為桃園三結義。

        他們驅車去海邊米哥別墅。米哥的海邊別墅,占地頗廣,戒備森嚴。保安通報后不久,放他們車子進去。

        米哥人在海灘,坐在太陽傘下發(fā)呆。一名點頭哈腰的中國人將他們領到米哥身邊。米哥戴墨鏡,他翹了一翹下巴說道,坐。邊平崎皮笑肉不笑說道,這位就是我說過的朋友葉坤。葉坤屁股挨椅子邊坐下,從包里取出那件木雕。葉坤頭昏腦脹,不知怎么說好。邊平崎見之替他打了圓場。邊平崎說道,米哥,這是我朋友他自己雕刻的一件作品,不知您喜歡不喜歡?米哥轉過身看了一眼那件木雕,說還行吧。他從桌子上捧起木雕,又看了一通后說道,合我的意思,人在江湖,就需要講個“義”字的。

        米哥情緒明顯好轉——看來葉坤這件禮物是送對路了。米哥吩咐身后的人送香檳上來。米哥親自動手給三只杯子倒上香檳酒,說喝一杯吧,等下乘游艇去海上轉一圈。

        那天海上風浪太大,所以乘游艇兜風的事兒泡湯了。

        過后葉坤在杜阿拉開了一家批發(fā)中國貨的商鋪。說是“批發(fā)”,實際上是“二手批”。這“二手批”的意思是那貨物的來自人家的“批發(fā)”,已經(jīng)被剝了一層利潤的。那么,那個“頭批”的人是誰呢?不用說是米哥了。當年在整個杜阿拉碼頭,全部中國貨都掌握在米哥手中。米哥與當?shù)睾jP立下規(guī)矩,只允許他的貨柜進關,其他任何人的貨柜一律不得進關。這樣子米哥就壟斷了所有的中國貨。人家要拿貨,就到他倉庫里拉。從這個層面來講,在杜阿拉的中國貨批發(fā)商店,就等于是米哥的零售店了,“頭口奶”先讓米哥給吃了。

        一年以后,葉坤因不知深淺再度犯錯誤。有位叫王伍的人,老油條。有天他對葉坤說他已花血本疏通了海關關系,可以直接從海關提貨柜。他問葉坤愿不愿意和他搭股去中國發(fā)貨?葉坤半信半疑,他說這事兒重大,我得考慮考慮。王伍道,我明天就去中國發(fā)貨了,你如心魂不定,那我就找別人合股了。

        匆促中,葉坤答應了。

        貨柜抵港后,毫無懸念被卡住了。王伍如熱鍋上的螞蟻,上躥下跳。可原先說好的幾位關員,全打退堂鼓了。他們說,你還是去跟中國米哥求情吧。

        這批貨柜,葉坤可說是將“身家性命”都搭進去了。他一夜之間白了半個腦袋,嘴皮子滿是燎泡,四肢面條一樣發(fā)軟。他和王伍兩人跑米哥杜阿拉城里的家求情。進去后,兩位一見米哥人露面,二話沒說就“噗通”一聲跪在了他跟前。米哥穿睡袍,拖棉拖鞋,連正眼都沒瞧他們一眼。米哥坐沙發(fā)上,翹起二郎腿喝咖啡牛奶。過后,他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粗雪茄。

        王伍說,米哥,我們知罪了。

        葉坤說,知罪了。聲音比蚊蠅的嗡嗡聲強不到哪去。

        王伍說,求米哥大人大量,放我們一條生路。

        葉坤說,放一條生路。聲響同樣輕弱如蠅類之音。

        米哥像是肚子不舒服,皺起眉頭。他將半截雪茄擱煙灰缸上,起身去洗手間。王伍率先從地上爬起,緊跟過去。葉坤不敢怠慢,也隨了過去。王伍走到洗手間門口時,里頭坐馬桶上的米哥突然說道,進來跪下。王伍聽到米哥這聲旨令,喜出望外。因為誰都曉得,一個人如若有心思戲謔人了,那必定是有門縫了,就像天光照天邊的那片魚肚白。王伍進去跪下后,葉坤沒退路了。他硬著頭皮也跪在了馬桶前。米哥很可能是生痔瘡的,他臉脹得通紅,可就是拉不出來。米哥一如鼓風機,鼓一陣,歇一陣,波浪起伏。米哥歇下來時,他問葉坤道,你送我的那個玩意兒,表達的是什么意思???葉坤這回聲音大了一些,他說是講義氣的意思。米哥說,我對你不薄,可你講義氣了沒有???葉坤說,沒有。米哥大聲說道,你們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事情的結局還算好。米哥按在中國的進貨價收購了那批貨柜。

        葉坤在經(jīng)濟上,損失并不大??稍诰裆?,他受刺激了。葉坤驅車跑到海邊,想一跳了之算了。海風一吹,他就沒勇氣了。葉坤心想,自己這樣子死去,還不便宜了那家伙啊。葉坤尋思著要報仇,報那個跪馬桶前的奇恥大辱!

        葉坤調(diào)轉車頭,往邊平崎郊區(qū)的塑料廠開去。當天晚上,葉坤就住在那邊。他和邊平崎、方小平三人喝了半宿酒——討論報仇方案。

        第二天,邊平崎從黑人那里買來一支鋼藍色的短槍。三人都小有興奮,這個摸一下,那個摸一下。他們決定去雨林里練習放槍。邊平崎說,五十發(fā)子彈打掉四十發(fā),還剩余十發(fā),十發(fā)子彈斃個人足夠了。

        他們把車子開出老遠。在一處地老天荒的地方,他們開始練習扣扳機。先是邊平崎打,接著方小平打。葉坤遲遲沒接手打。邊平崎說道,我把話說前頭,真正對人射的話,得你葉坤本人噢。葉坤點頭道,這點我不會為難你們的。

        他們的具體行動,隨意性挺大的。他們?nèi)藴愐粔K兒有時間了,就開始行動。他們把車子開出去,先查看米哥城里的家,如人不在這里,他們就把車開到米哥海邊別墅去。要想對米哥動手,談何容易!米哥開的那輛車,據(jù)說防彈的,而且神龍見首不見尾,沒個準數(shù);米哥如在家里或別墅里,有保安守護,外人連圍墻都休想翻進去。所以在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除了被蚊子咬出幾個紅包,一無所獲。

        有一天夜里,在米哥海邊別墅那兒,他們倒是看到過一次米哥的人影子。米哥海邊別墅圈地頗大,那圍墻中央的房子,像是一座島嶼。那天夜里,他們?nèi)伺郎狭艘豢么髽?,各自坐在一枝杈上。方小平舉起望遠鏡,看了一會兒那如同島嶼的房子,說他看見米哥了!葉坤立馬站起,他說你把望遠鏡給我!葉坤通過望遠鏡,的確看到米哥在玻璃窗后頭晃來晃去。葉坤咬牙切齒說道,那家伙出現(xiàn)了,我讓他吃“花生米”。邊平崎不無嘲諷口吻說道,你在這里能打著人?除非那是一頭大象,就是大象,你能打著,子彈也飛不動,說不定連玻璃都穿不過去了。葉坤冷靜一下,便知曉這距離確實遠了,放槍等于是放聲爆竹而已了。葉坤尚未放槍,只是把槍舉了一舉,瞄了一瞄;那方小平卻已嚇得打哆嗦了,他說這槍一響……那、那狼狗就要撲出來……狼狗撲出來……我們、我們就逃不掉了啊……米哥別墅至少養(yǎng)有三條以上狼狗,一頭比一頭威猛,小駱駝似的。他們?nèi)欢荚娺^的。

        這之后,他們在那棵巍峨大樹上看到了一回西洋景。

        所謂的“西洋景”——那便是有天晚上,他們通過望遠鏡看見幾位一絲不掛的白妞在別墅里頭走動。

        有關這事兒,其實先前他們就聽米哥本人吹過牛的。米哥說喀麥隆白妞是稀罕物,所以他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從俄羅斯或烏克蘭那邊空運白妞過來“解解饞”,在別墅里不穿衣服玩?zhèn)€個把禮拜。米哥講這話時,將“空運”兩字講得特別帶勁。而實際上,他無非是出了個機票錢而已。看來愛吹牛是人的天性了。

        這回他們算是眼見為實了。望遠鏡同樣只有一架,他們搶著看,一上手就不愿放手了,看得嘴角流口水,下頭褲襠里撐起降落傘。在這個時辰里,他們哪還記得來此地的目的?

        有天晚上,葉坤在望遠鏡里看見婭妮出現(xiàn)在別墅里。這讓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4

        葉坤與婭妮面對面碰上是在一個酒吧里。

        那是一家兼有鋼管舞表演的酒吧,具有一定的情色成分。

        葉坤與邊平崎百無聊賴,便去了那家酒吧消磨光陰。他們邊飲酒邊看女孩子在那根熠熠生輝的不銹鋼鋼管上爬上爬下,做種種引誘人的動作。

        葉坤見有位鋼管舞娘挺像婭妮的——他不敢相信,就放下杯子走過去看了——此人千真萬確就是婭妮。葉坤頭暈暈的,差不多是搖晃著身子回到座位的。邊平崎見之問道,你沒喝多吧?葉坤說我看見她了……邊平崎說誰???你看見誰了???葉坤說就是那個讓我倒霉運的女人,我對你說過的那個翻譯。邊平崎轉過身子看了一看,問道,是哪個?那個個子高點的嗎?葉坤說是的。邊平崎回轉身問道,她怎么會在這種場所?你不說她家里條件不錯的么,怎么會在這種地方混呢?葉坤說我也覺著奇怪嘛。

        過了會兒后,葉坤有些坐不住了,他說我們撤吧。邊平崎說干嗎撤,你既然覺得奇怪,那干脆就問問她嘛。葉坤說,我和她雖然沒聯(lián)系了……但看她到這步田地,心里還是難受的,真的很不舒服。邊平崎說,那就更要搞清楚了,不搞清楚你更難受。說完,邊平崎起身走向舞臺那邊。

        沒多大功夫,邊平崎便將婭妮叫來了。謝天謝地,婭妮總算給面子,身上已披了一件外衣(表演時她們是穿比基尼的)。婭妮站在那里,葉坤坐在那里,足足半分鐘吧,他們都沒開口說話。邊平崎說,你們玩什么斗雞眼,請坐唄。婭妮坐下。葉坤心里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他老半天才擠出了一句話,你喝點什么?婭妮搖頭說不要了。邊平崎說要點的,這點錢我們出得起的(舞女的酒水費較昂貴)。婭妮要了一杯檸檬蘇打水。婭妮說,你們是第一次來這兒玩嗎?邊平崎說是啊,不是太無聊誰會來這里,我們可都是正派人呢。婭妮垂下頭去,不再說話。邊平崎說,我沒說這兒不好……我是說這兒是那些有錢人玩的地方,我們平時玩不起的。葉坤煩躁嚷道,少說兩句好么!

        葉坤和邊平崎從酒吧出來,外頭大雨如注。那個季節(jié),正是喀麥隆的雨季,天天下雨,一下就鋪天蓋地,屋脊上流下的雨水,粗如一根根麻繩。兩人打著傘沖向雨地,小跑著上了車子。車子啟動,開啟近光燈、遠光燈,在燈柱的照射下,但見婭妮甩著坤包歪歪扭扭地跑過來。真是天曉得——她竟沒帶任何雨具(許是沒時間了吧)。

        車子上路后,葉坤將車上一包紙巾遞給了婭妮。婭妮說,謝謝。她抽出幾張紙巾擦拭臉面。但顯然無濟于事,她全身都在滴水,如同一臺漏水器具似的。

        邊平崎將車停在葉坤住家門口。葉坤下車,婭妮跟著下了車。葉坤開鎖時問道,你干嗎不回去?婭妮說,我想與你……談談。葉坤說我們有什么好談的。婭妮說,我想對你解釋一下。葉坤說沒那個必要吧,我和你,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婭妮欲說還休的樣子,她嘴唇緊緊咬住。

        進去后,葉坤從酒柜里取出一瓶烈性酒,倒了一小杯遞給婭妮。葉坤說,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淋雨后喝杯酒精度高的酒。婭妮接過那杯酒,輕聲說道,謝謝。

        婭妮放下酒杯,她說,我想換衣服。葉坤說,我這兒沒女人衣服的,我還是送你回去吧。婭妮搖頭說,不,我不回去……你把浴衣給我換好嗎?葉坤說這不好吧,那樣子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到時候又要挨揍了。婭妮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我不會麻煩你的,我睡客廳沙發(fā)上。婭妮坐的椅子下面,淌了不少水。葉坤到底動了惻隱之心,進臥室拿來浴袍給了婭妮。婭妮說,那我先去洗一下,身上太難受了。

        葉坤靠在沙發(fā)上抽煙。他的腦子放電影一樣拉過一幕幕鏡頭,前前后后好像是做了一場夢。對于婭妮眼前的現(xiàn)狀,葉坤不用多想也是能夠明白七八分的。婭妮那個老公,想必是有了幾個錢后,就把婭妮給蹬了,另有新歡了。不過就算那樣,她婭妮也不該去那等風月場混的呀。還有,她跑到米哥家去,又是干嗎呢?這一點,是最傷葉坤心的。

        葉坤捫心自問,自己對婭妮的所作所為,如此耿耿于懷,算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表明,他在心里頭還沒放下這個女人???葉坤心房不禁一顫,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里其實從來就沒遠離過這個女人。雖然說,他自從來杜阿拉后,從未打聽過婭妮的消息。但這并不等于說,他心里頭已經(jīng)沒有她的人影子了。

        婭妮穿浴袍出來,她說要把衣服晾一下。葉坤說算了吧,明天我給你出去買就是了。婭妮說,你這么好……我不敢(當)呢。葉坤說,客套話就不要說了。我現(xiàn)在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跑到那個姓米的中國人家去?婭妮說聽不明白,你說我去誰的家去了?葉坤說,就是那個中國人都叫他米哥的人,你去他別墅干嗎?婭妮不由得一怔,她說,你……是怎么知道的?葉坤說我們老家有句話,蚊帳里面吃柿子都有人知道的。婭妮一臉茫然,她顯然理解不了此話的意思。葉坤說,你別問我怎么知道的了,你說你為什么去那家伙的別墅?婭妮說,問清楚很重要,因為,這是一個秘密……我還是很奇怪,你怎么會知道呢?葉坤大聲說道,我偷看來的,這樣子行了吧!

        婭妮嘴巴張成一個“O”型,大半天回不過神來。而后,她面帶些許喜色問道,你……總不會跟蹤我吧?

        怎么可能!葉坤沒等婭妮話說完即大聲表態(tài)了。

        婭妮受到打擊,一臉羞愧。

        葉坤說,我是因為其他事……那家伙侮辱我,我忍受不下那口惡氣……要說跟蹤,我跟蹤的是那個家伙……我有天發(fā)現(xiàn),你在那家伙的別墅里……我真沒料到,你會這么賤!婭妮聽了此話,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說道,你胡說……你不可以胡說的,我對天發(fā)誓……我真的沒有,我去他那里是其他事情……葉坤斬釘截鐵問道,什么事情?你說!婭妮不語。葉坤嘿嘿冷笑兩聲,陰陽怪氣地說道,孤男寡女的,三更半夜的,能有什么事情?還不就是那點兒褲襠里的破事!婭妮掩面嚶嚶哭泣。葉坤不耐煩地舞著手說道,好了好了,哭什么哭,人家聽到了還以為干嗎了……我也懶得多問了,說白了,我也沒資格管你什么破事……婭妮抬頭說道,葉坤,你怎么可以這樣子啊,我不是一個撒謊的人啊……他付我錢,叫我不要說,我答應過的,所以我要做到……但我真的沒有你說的那種事啊。

        葉坤問,要喝酒嗎?我今天心情糟糕透頂!

        兩人喝一種產(chǎn)自南非的葡萄酒。

        喝酒過程中,葉坤情緒漸漸平緩。他在心里自己勸說自己:他和她萍水相逢,有些事兒就不要過于頂真了吧。婭妮開始講述她的身世和最近的遭遇時,葉坤可說已把自己放在了一個“聽眾”的席位上。他時不時喝口酒,抽口煙,不插嘴不提問,盡由婭妮一個人在那里說話。

        根據(jù)婭妮所說,她小時候的家境在這喀麥隆,不說是上流階層的話至少也屬于中上層的檔次了。婭妮的父親是個外交官,可能官不大,并非大使級別的,但擁有一官半職是肯定的。婭妮說她出生在剛果——不知是剛果(金)還是剛果(布),她沒說。那時他父親在喀麥隆駐那里的大使館工作。婭妮是她父母的第一個孩子,自然是掌上明珠一樣了。婭妮的童年生活像某些書本上所描繪的那樣,無憂無慮,幸??鞓?。婭妮對中國產(chǎn)生好感,就是在那個階段種下的種子。婭妮在一次使館聯(lián)誼活動中認識了一位中國小女孩。過后兩個家庭常有走動。婭妮在那個中國家庭里吃中國菜,看他們墻上掛的中國字(書法),覺得非常有趣(怪不得婭妮那么喜歡吃中餐呢)。婭妮當時對她父親說要去中國旅游。婭妮父親答應婭妮,等她長大就送她去中國留學。

        婭妮還說,她那次領葉坤去那個與尼日利亞交界的城市,其實她心里是有個小算盤的。那是因為,在她小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曾經(jīng)去那里度假,那座邊地小城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甜美記憶。她去那里,是重溫往昔的舊夢。

        總而言之,婭妮在七八歲之前吧,一直生活在蜜缸里,像是陽光底下的一支花朵??删o接著好日子馬上就結束了,她父親交上了新的女人,他和她母親離婚了。這位后娘,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不讓婭妮住在他們家里。婭妮父親那時的心思,全放在這個女人身上,不用說對她是“俯首帖耳”的了。于是他叫她母親把婭妮領走了。之后,后娘接二連三地“下蛋”,家里小孩一大窩;再之后,婭妮父親又娶了兩房老婆(喀麥隆實行一夫多妻制),所生的小孩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其父就再也想不起婭妮了。

        婭妮之所以嫁給這位老公,那是為了圓夢,圓她小時候的那個去中國留學的夢。婭妮和母親相依為命,經(jīng)濟捉襟見肘。婭妮讀書成績一直很不錯,但要想去中國留學,經(jīng)濟這道坎肯定過不去的。這時節(jié)她認識了裝修房子的老公。她老公那時候已經(jīng)是個小包頭了,手頭有三五個工人。他對婭妮許愿,只要她留學回國嫁給他做老婆,那么,她在中國的所有費用就由他來支付。

        婭妮從中國回來后,結婚生子。她和她老公視女兒為掌上明珠。婭妮在女兒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實際上,婭妮自從生下女兒后,她心里頭就常會有一種恐慌感,或者說惴惴不安吧。她生怕老公有一天要離開她。那樣子的話,她女兒就要走她的老路了,命比黃連苦。

        正是因為這樣,婭妮明知老公外面有女人,但還是忍氣吞聲。婭妮心想,只要這個家不散伙,那么就由他去吧。

        婭妮對葉坤,是懷有感情的。一方面,婭妮對中國及中國人,本身就頗有好感;另一方面,葉坤本人也是有諸多可取之處的。特別是當?shù)赜行┲袊丝床黄鸷谌?,常把黑人叫做“黑鬼”,但葉坤沒有。葉坤對待黑人的態(tài)度是平等的,尊敬的,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黑人喜歡她婭妮的,這點婭妮看得一清二楚。婭妮之所以沒與葉坤突破底線,首先肯定并非她對葉坤沒好感;其次也并非她是個古板的人(喀麥隆因受法國文化影響,性方面相對開放);再其次也不是說她與老公的感情如何深厚。婭妮煞費苦心不和葉坤做愛,是因為她心里發(fā)憷,怕因此授以老公把柄要和她離婚。

        但這個婚還是離了。比離婚更慘的是,她老公不讓她見女兒。他們把她女兒藏起來,不管婭妮怎樣上門吵鬧,就是不讓她見面。婭妮為此差點兒精神崩潰。

        婭妮說,我自殺過兩次。

        自暴自棄的婭妮來到花花世界的港口城市杜阿拉。為了尋找刺激或者說為了麻醉自己吧,她去了情色酒吧跳鋼管舞。婭妮說,我現(xiàn)在是個死人身體(尸體或行尸走肉意思吧),過一天算一天了。

        葉坤挪動發(fā)麻的身子,坐起問道,依你說的,你是無所求的人了……那你為什么還要賺錢?在酒吧里做、還有你說的給那個姓米的家伙做什么的,應該錢不會少吧。

        婭妮從葉坤白萬寶路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猛吸兩口后說道,這是我最后一個夢想了……我想有一天,貝貝回到我身邊,我要好好培養(yǎng)她。

        第二天,婭妮給葉坤打電話,說她晚上不上班了,要到他那里去。葉坤沉默片刻后,答應了。

        婭妮這次來,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相當迷人。但不知怎么回事兒,葉坤一點兒沒有沖動。兩人寬衣解帶,摟摟抱抱,撫摸什么的,前奏全齊了,可葉坤的小兄弟就是抬不起頭來。葉坤說,算了,不必勉強了。

        兩人躺床上,沒說話,氣氛壓抑。

        婭妮沒話找話說道,我送你的那面具……還在吧?葉坤說記不起來了,上次搬家怕扔了吧。婭妮“哧”地一聲從鋪上坐起,她說不會吧……那面具……現(xiàn)在值很多錢了。葉坤無精打采問道,值多少錢?婭妮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值很多錢。我那面具,時間很長了,時間越長越值錢的。葉坤說,你總不會要我賠吧,那么值錢的話我可賠不起噢。婭妮急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是這個意思嘛……我是說……我送你的禮物,你怎么就扔掉啊。葉坤說你先別吵了,我找找看,說不定沒扔掉。葉坤晃著身子去另一間屋子翻箱倒柜,還真被他翻找到了。葉坤回房間說,都是灰塵,要不清洗一下吧。婭妮說不能洗的,洗了就沒效果了……擦一下就可以了。婭妮從床上跳下,雙手接過那只面具,其神情一如與久違的親人再度相逢。擦拭過后,婭妮將面具掛于臥室墻上。

        說來或許不會有人相信。葉坤對著墻上的面具沒看上幾眼吧,他下頭的小兄弟即蠢蠢欲動了,一忽兒功夫,便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上來了,堅硬似鐵。進入后,葉坤找到了一種如愿以償?shù)母杏X,一種久旱逢雨的感覺,一種飄然欲仙的感覺,一種飛翔的感覺。

        在那個傾盆大雨之夜,他們兩人展開了一輪又一輪你死我活的肉搏戰(zhàn),硝煙彌漫,軍號聲嘹亮,火燒連營!一個夜里頭加上第二天上午小半天,他們基本上就沒怎么停歇過。最后一回時,那擦拭的紙巾都有血絲沾上了。葉坤奄奄一息躺床上,回頭數(shù)了一下,竟然達到了七次!

        有次葉坤去邊平崎和方小平的塑料廠玩。邊平崎挖苦他道,你這個沒骨氣的人,有了黑妞,深仇大恨都不報了?葉坤說,報不了。方小平說,這叫什么,這叫女人是化學品,在化學品里頭,哪怕有殺父之仇吧,都會把刀扔到湖里去的。葉坤說你們胡說八道什么呀,你們又不是不曉得,不都是空氣爛鼻頭么(鶴城方言徒勞意思)……既然動不了那家伙毫毛,不如收心過日子唄。

        吃飯的時候,話題又扯到婭妮頭上。葉坤簡單講了那個面具的神奇之處。葉坤講得漫不經(jīng)心,東一句西一句,顛三倒四的。可聽者卻被“鎮(zhèn)住”了,塞進嘴巴里的食物都忘了嚼了,目瞪口呆。葉坤說,你們這是干嗎?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嗎?邊平崎吐出一口氣,道,我說老兄,你這是碰到妖怪了!方小平糾正道,中國說的妖怪,在這里叫巫婆的。葉坤不以為然,你們別胡說八道了,曉得這樣我就懶得對你們說了。邊平崎直搖腦袋,翻白眼,像是中暑了似的。方小平說,這種事我有點曉得的,當年我去過喀麥隆北邊,那邊還是原始社會,很多人都不穿衣服的,碰到什么事情,他們就戴面具跳舞、唱歌,妖魔鬼怪一樣……邊平崎道,你趕快和那個女人一刀兩斷,要不然,你命都要保不住了。他們兩位這樣一唱一和,葉坤心里頭也有所動搖了,甚至隱隱發(fā)毛的感覺都有了。邊平崎進一步說道,你千萬不要圖一時快樂,把一條小命丟在非洲了……我對你說,她那是利用魔術吸你的精血,把你的精血吸給自己,她自己練功練成了,魔力就變大了,說不定就死不掉了。葉坤到底不糊涂,他聽邊平崎如此“信口雌黃”,便說道,你這話講得沒邊了。方小平道,對不了解的事情,我們小心一點,多個心眼總是沒錯的。葉坤道,那是對的,因我覺得奇怪才對你們說嘛……不過,我和婭妮交往是有年頭了,依我看,她這個人心怎么壞……還是找不到把柄,那些面具或者說那些巫術,我百分百相信是有的,我比你們更加相信……因為我是嘗過味道的,但是,如她沒壞心,那這些巫術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你們說是不是呢?

        邊平崎道,看來你是陷進去了,像吸毒的人迷戀那一口了。

        方小平問葉坤道,你是不是離不開她了?葉坤說我承認,我挺喜歡她的。

        邊平崎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真要往火坑里跳,別人是拉你不住的。

        葉坤心頭又打起鼓來。

        方小平問道,你住家里,有沒有放現(xiàn)金?葉坤說有啊,鎖在保險箱里。邊平崎道,那保險箱又有什么屁用!你用腦想想,人家既然把你小兄弟都可以指揮得動,要它硬就硬,要它軟就軟……還愁你不把保險箱的密碼告訴她?只怕到時間你什么都對她交待了!方小平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勸你還是多個心眼,把現(xiàn)金放我們這兒好了,要用時過來拿就是。葉坤道,這個可以的。邊平崎道,我還是那句話,趁早離開那個女人,越早越好!

        這之后,葉坤“多了個心眼”——他搬到另一間客房睡了。婭妮問他為什么不住臥室?葉坤說那邊臨街太吵了,這邊清靜一些。

        見不到那個面具,葉坤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那種像瘋狗一樣的激情,那種無法無天,現(xiàn)在沒有了。他現(xiàn)在和婭妮做愛,可說是按部就班,各個環(huán)節(jié)面面俱到,但不會出格;其次數(shù),自然大大縮水,最多一個晚上兩次吧。有時覺著疲倦,就省略掉了。

        有一次婭妮問葉坤道,你現(xiàn)在……對我是不是……不喜歡了呀?葉坤說你這話從何說起?婭妮說我感覺到的……你沒過去熱情了。葉坤笑笑說道,你傻的呀,我又不是鋼鐵戰(zhàn)士,還老是六次七次的,那還不成藥渣啊。婭妮扭動身子帶有幾分嬌嗔口吻說道,人家不是這意思嘛……做不做愛,我關系不大的……我是說,你對我的態(tài)度,不一樣了。葉坤說怎么不一樣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呢。婭妮說,你要是煩我……我不會讓你煩的,我很明白的。葉坤說,你想多了。

        一天,婭妮對葉坤說,晚上她帶他去一個地方看跳舞。葉坤說什么跳舞?我不會去的。婭妮結結巴巴說道,不是那個跳舞……是……是我媽老家那邊……來一位老師,她教我們跳舞,就是我對你說過的,北方那邊的……中國話怎么說我說不來……就是部落的舞,有事情跳的那種舞……你去看看嘛,又沒事的。葉坤大致搞明白了——婭妮所說的,可能是北方地區(qū)部落的某種宗教儀式吧。

        那是一幢破爛房子,像是倉庫,里頭空蕩蕩的,臨時掛了幾只燈泡,光線不死不活。葉坤是唯一的觀眾,他坐在那張唯一的椅子上,顯得尤為“突?!焙蛶追只K^的“老師”,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披頭散發(fā),套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土布長袍——種種跡象表明,此人乃名副其實的巫婆了。“學員”清一色為年輕黑人女子。葉坤覺著有幾張面孔眼熟。他過會兒后就想起了,這些人原來就是那批在酒吧跳鋼管舞的舞娘呢。葉坤叫婭妮過來問道,她們不跳鋼管舞跳這個了?婭妮說是啊。葉坤覺得仍沒法理解,再問道,她們不上班賺錢了?婭妮道,沒有呀,跳這個舞賺錢更多呢。葉坤百思不得其解,本想多問兩句的,可巫婆在那頭叫開了,她們要進行排練了。

        每位鋼管舞娘都戴上了面具。面具自然不一樣,五花八門,有些兇神惡煞,有些滿面春風,有些恬淡自若,有些恍惚縹緲,有些老奸巨滑,有些不卑不亢,有些焦頭爛額……總之,這人世間存在的“面相”,都能夠在這些面具上找到樣本的。

        這些鋼管舞娘,本就訓練有素,腰是腰臀是臀,腰比柳枝粗不到哪兒去,臀如鴨梨款型精美。她們腿長臂長,整天在那根細鋼管上猿猴一般上躥下跳,早就練得身輕如燕?,F(xiàn)在,她們戴上面具,穿上七零八落麻袋片似的部落服飾,而腳上是不穿鞋的,赤腳大仙一般,腳脖子上戴著一圈小銀鈴。她們圍成一圈,巫婆盤腿坐于中間。隨著巫婆的嘀里咕嚕聲高一陣低一陣地揚起,她們開始跺腳,踢腿,轉圓圈。只聽見滿世界都是那種銀鈴聲了。而后,她們手牽手,還是轉圈,邊踢腿邊用某種部落語言低緩吟唱。

        這場所謂的儀式,對葉坤無甚影響。而且因為新奇,舞姿古樸,吟詠聲有曲徑通幽之奧妙,葉坤眼界大開,津津有味,感官功能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了。但接下來就不行了。接下來的模式十分簡單,巫婆一人站前面,其他人與她對面站立。好像沒列隊形,又好像是列了隊形,有可能她們是排列成某種神秘圖案了的。這回其他人沒發(fā)聲,只有巫婆一人在那兒念念有詞。巫婆的聲音聽上去好生空洞,像是從屋外傳進來的,又像是地底下冒上來的,總而言之,很不真實,像機械拉鋸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葉坤漸漸有了惡心的感覺,嘔吐的感覺,上頭的人字梁變成了倒三角……葉坤身子一歪,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婭妮立即跑了過來,扶住葉坤,大聲呼叫他的名字。葉坤口吐白沫,眼看就要昏迷過去了。婭妮急得哭出聲來,其他舞娘紛紛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將葉坤抬到一塊木板上。巫婆不慌不忙,走到葉坤面前,吩咐大家退開。巫婆雙手托起葉坤的頭,給他臉上噴了一口天曉得是什么的水。半分鐘后,葉坤如孫悟空出世一般,眼珠滴溜溜轉,醒過神來了。巫婆用土話與婭妮嘀咕了幾句。而后婭妮拿來一只面具給葉坤戴上。葉坤渾身乏力,任由她擺布。婭妮道,老師說了,戴上這個面具就沒事了,你再坐椅子上看吧。兩位舞娘,一人抓住一根胳膊,就像押解犯人一樣地將葉坤送回那張椅子上。

        戴上面具后的葉坤,頭腦清爽,心跳如常,通體適暢,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眼前的情景,一點兒不怪異,一點兒不魔幻,一如青菜豆腐,豆芽海帶,再家常不過了。

        那天她們排練到天亮——附近的公雞此起彼伏高聲啼叫時,才停歇下來。令葉坤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戴上面具的他一夜坐下來,卻是腰不酸腿不麻,口不干肚不餓,精神抖擻不犯困——像喝了神仙水似的。

        5

        一星期后,邊平崎和方小平開車來到葉坤的商鋪。葉坤無精打采,坐在紙板箱上發(fā)呆。邊平崎大聲嚷嚷道,天大的好消息?。∧阋呀?jīng)曉得了么?葉坤搖搖頭。邊平崎一把抓住葉坤衣服道,我們到里頭講!

        據(jù)邊平崎和方小平七嘴八舌所說,那個米哥人已經(jīng)瘋了,蓬頭垢面,滿大街亂跑,隨地大小便,還行兇傷人……現(xiàn)已被警察關進瘋人院了。

        方小平說道,我早就說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這家伙不眼前報了么!

        葉坤一聲未吭,神態(tài)照常。

        邊平崎道,那家伙天誅地滅遭報應了,你怎么沒高興呢?

        其實,有關米哥發(fā)瘋的事兒,葉坤早已知曉。婭妮臨離開前,一五一十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向葉坤攤底了。原來米哥那人,愛好收藏,愛好稀奇古怪的所謂文物。米哥非但收藏文物,還病入膏肓地喜好觀看非洲原始民的宗教儀式。那次葉坤所看見的婭妮去米哥別墅,便是她受雇于米哥去那兒跳部落的舞蹈。

        當時婭妮那樣子做,當然是為了撈錢。

        婭妮這次為了替葉坤雪恥或說報仇吧,請來德高望重的部落老巫婆,讓跳鋼管舞的小姐妹們充當幫手,精心策劃了一場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宗教儀式”模擬表演——一步到位擾亂了米哥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可謂落花殺人、踏雪無痕,事兒干得既利索又完美。

        葉坤聽后自然感激涕零。他當即再三挽留婭妮,叫她不要走了。婭妮說,我知道,我和你不適合……我說過不煩你的。第二日一覺醒來,葉坤一摸身邊是空的,心里頓時冰涼冰涼。

        邊平崎和方小平倆仍在那兒東拉西扯——沒料到葉坤突然就放聲號啕大哭了。那兩位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邊平崎和方小平差不多異口同聲問道,你哭什么呀?!

        葉坤強忍住了哭聲說道,婭妮她……去北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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