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梅979
樓里的保潔員三個月一輪崗,我夸獎剛輪到健身房的保潔員“發(fā)髻梳得真漂亮”,她瞇起眼睛笑答:“謝謝??!”之前的保潔員或忸怩或驚慌或謙卑,更有甚者用高傲掩飾著脆弱的自尊,這樣得體大方的不多見。
和她的第二次對話更是瞬間顛覆了我心目中的保潔員形象:正在拖地的她直起腰,指著我打開的更衣柜門上貼著的一幅印刷版達利的油畫問:“這是那個西班牙畫家的畫兒嗎?他畫里出現(xiàn)的女人好像都是同一個人?!蔽毅洞舸舻乜粗?,腦子里想的竟然是“特務(wù)”兩個字。
之前與其他保潔員的對話基本不超過三句,每次都被各種濃重的地方口音打敗。她卻懂得把家鄉(xiāng)話放慢速度清晰表達,已經(jīng)很接近普通話了。她出生在山西運城一個小鄉(xiāng)村,父親自年輕時癡迷畫畫卻又嗜酒如命,直到第六個孩子出生,父親仍不得志,怕家里的幾畝地養(yǎng)不大六張嘴,三歲的她和兩個姐姐分別被送給附近村子的人家。十四歲時養(yǎng)父養(yǎng)母意外孕育了自己的娃,她照看小妹到三歲之后外出打工、結(jié)婚生子,逢年過節(jié)從不忘回家看望關(guān)照養(yǎng)父養(yǎng)母、親生父母。
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法國電影《刺猬的優(yōu)雅》中,低調(diào)孤僻的巴黎高級公寓女門房把自己偽裝成一副人們心目中標準門房的模式——世俗、卑微、不起眼,卻躲在自己房間里整墻書柜下讀弗洛伊德、托爾斯泰、康德,聽莫扎特、貝多芬。但這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們的保潔員無需偽裝設(shè)防,她每天晚上在一家快餐廳做一個每小時13元的洗菜工,那天因為京西某商城一場特大火災(zāi),晚上十點下班后快餐廳臨時請來消防隊做防火培訓(xùn),快十一點了她大膽站出來說:“領(lǐng)導(dǎo)能不能明天接著講,我們?nèi)绻s不上十一點的末班車,就要步行一個多小時回宿舍了?!敝車黄鸫蚬さ慕忝脗儺?dāng)時要不是急著趕路,感激得差點兒給她跪了。
最愛聽她講的是家鄉(xiāng)的故事:如何用棉花紡紗、織布、染色;如何打菜籽榨油;村子附近“黑心煤窯”里那些莫名失蹤的生命;每年九月和姐妹們從三門峽坐火車到新疆石河子“采棉花”的苦與樂……其實這些年她多在五星級酒店做保潔,眼見耳聞了不少過往客人的浮華軼事,但她最愛講的,也是我最愛聽的,還是她的家鄉(xiāng)。
三個月之后我在一樓大堂碰見她,送給她一幅我的“十字繡”:梵高的《向日葵》,我特意在梵高的多幅向日葵作品中,選了那幅色彩如她內(nèi)心般豐富、溫暖、明媚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