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故鄉(xiāng)的土地是雌性的,河流是雌性的,人們是雌性的。故鄉(xiāng)的父親是雌性的。雖然他常常跑去鎮(zhèn)上找女人,但我和母親都知道他是雌性的。也許他在故鄉(xiāng)是雌性的,一旦到了鎮(zhèn)子,見到喜歡的女人,就會變成亢奮的雄性;也許他在旱季是雌性的,一旦到了雨季,雄性特征就會被澆醒,長大,膨脹,喉結(jié)凸出,茂密的胡須一夜之間襲占他白凈的臉。父親在雌性和雄性之間來回變換,也許就像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只有雨季和旱季。半年雨季,半年旱季。
逢雨季,雨沒完沒了,頭頂?shù)奶?,總是濕淋淋的。連陽光都是濕的,抓一把,攥得出水來。難得天氣放晴,母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會兒回來,撥弄著頭發(fā),說,曬濕了啊。她躲進里屋洗澡,背沖向我,身體顫栗著,喉嚨深處發(fā)出壓抑的痛苦并且快樂的呻吟。雨季將故鄉(xiāng)澆透,將各種各樣的種籽催出芽苗,將所有的河流灌滿,卻從不溢出一滴。雨水濕了所有的女人,她們的臉色有了光澤,聲音變得水淋淋的,體態(tài)曼妙輕盈。無論她們走到哪里,頭頂都會伴隨著一團淡粉色的若有若無的水汽,身體深處都會散發(fā)出一波又一波好聞的青草氣息。這時的女人需要男人。這時的母親需要父親。這時的父親每天都會去到鎮(zhèn)上。父親吹著口哨,推著自行車,趟過一道溝渠,涉過一條河流,走過故鄉(xiāng)的橋。父親去鎮(zhèn)上修傘,扯起京戲小生般的嗓子喊,修傘啦!驚得女人們放下手里的針線,又將指尖伸到嘴里去吮。一把傘能用很多年,父親的生意并不多,所以除了修傘,父親還給鎮(zhèn)上的女人們開藥方。不收錢,醫(yī)好再給。這絕對是無本生意——沒醫(yī)好,女人們認為正常。醫(yī)院里都醫(yī)不好,父親怎會醫(yī)好呢?何況父親是免費的,醫(yī)院是收費的;萬一醫(yī)好了,就認為父親是民間神醫(yī),就會用盡她們的一切來感謝父親。后來父親告訴我,他開出的方子都是補品。世上總有一些病,看似沒救了,其實等一等,便可不治自愈。父親聰明得過分。
到了旱季,故鄉(xiāng)不見一滴雨星。松軟的砂土層讓雨水很快滲下去,河流和溝渠,迅速變得干涸。陽光抖一抖,甩盡最后幾滴水,變成另外一副樣子。它暴烈,狂躁,惡毒,走進它,你會感覺它正在吮吸你身體深處的水分和血液,直到把你變成一副僵尸模樣。受難的首先是女人。她們變得皮膚暗啞,嗓音嘶啞,粉紅色的水汽消遁,身體深處散發(fā)出騾馬飽嗝般的難聞氣味。又有風,肆無忌憚地刮,趕跑太陽,故鄉(xiāng)成為風的故鄉(xiāng)。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故鄉(xiāng)變得混沌,天地不再分明。風是一只怪獸,全副武裝: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尖銳的指甲和牙齒,分出叉的信子和蝎尾上的鋼針……你能想到的一切,風里全有。風柔軟,能夠鉆進故鄉(xiāng)最狹窄的縫隙;風堅硬,能夠劈開故鄉(xiāng)最穩(wěn)固的建筑;風鋒利,讓故鄉(xiāng)人的手和臉,多出一道道猙獰的血口。那是地獄般的故鄉(xiāng),一馬平川,千瘡百孔。
這時母親并不需要父親。每天她坐在床上,守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室外天線被狂風刮得踉踉蹌蹌,電視上的畫面被刮得踉踉蹌蹌,床上的母親踉踉蹌蹌。父親縮在墻角看書,書沒頭沒尾,父親看得津津有味。一會兒父親抬頭,瞅瞅母親,說,你說咱們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一粒砂子?你說咱們是不是砂子上的一群螻蟻?砂子滾來滾去,就有了風和雨。母親不看他,歪起身子,與電視里傾斜的畫面保持一致。父親丟下書,看看旁邊的我,扳倒母親,粗魯?shù)孛摰羲难澴?。母親的身體干燥并且粗糙,即使白天,我也能看到幽藍的火星在她的皮膚上蹦跳閃爍。一起蹦跳的還有父親灰色的陽具,它灰頭土臉,呆頭呆腦,完全沒有雨季時的壯碩蓬勃。我聽到母親發(fā)出貓般慘烈痛苦的號呼,我聽到皮革磨擦皮革的聲音,石頭磨擦石頭的聲音。這時的母親并不需要父親,或許這時的父親也并不需要母親,可母親畢竟是女人并且是年輕的女人。漫長的旱季里,父親只能將母親想象成鎮(zhèn)子里那個嫵媚病態(tài)的女人。
旱季里,即使父親去了鎮(zhèn)上,那個叫雨的女人也不會服侍他。僅那么一次,在堆滿盆盆罐罐的狹小木屋里,父親強行將雨摁倒。雨掙扎著,反抗著,罵著父親,眼睛緊閉,私處緊閉。那天父親終未成功。后來父親坐在一個臉盆上抽煙,問她,攢這些東西干啥?她說,想開個雜貨鋪。父親輕哼一聲,沒說話。父親和雨都是膽子很大并且能夠預見未來的人——那時候,雖然有些地方已經(jīng)將土地承包到戶,但這里的生產(chǎn)隊還沒有徹底解散。
雨季里,幾乎每一天,父親都會去鎮(zhèn)上。他去鎮(zhèn)上,也許只為雨,也許還為別的女人。那時的雨并不在乎,她知道父親并不應該屬于她或者并不應該僅僅屬于她。修傘和藥方對父親來說是借口,對她來說或許也是。她和父親殘忍地將潮濕的母親扔在溝渠縱橫的故鄉(xiāng),任母親在孤獨與虛無之中一天天老去。有女人勸母親,說她可以隨便找個男人,說雨季的男人個個都是蛤蚧,累不倒的。母親不說話,我看到淡粉色的水汽在她的頭頂聚集,竟有了光環(huán)般迷人神圣的色彩。一天午后,正睡覺的我被母親的抽泣聲擾醒,發(fā)現(xiàn)家里多出一個男人。男人正在低頭穿鞋,母親裹一條毯子,縮在墻角。那是父親讀書的位置,此刻卻蜷著我的母親。毯子破出兩個洞,母親兩只粉嫩并且飽滿的乳頭高調(diào)地露出并且揚起。乳頭淌下汗滴,連那汗滴也是粉紅色的。母親捂住臉,我聽到兩根睫毛被她長長的指尖“啪”地壓斷。我聽到男人說,你。我聽到母親說,滾。我聽到男人說,你應該。我聽到母親說,滾吧。男人穿好鞋子,回身擁抱母親,卻被母親賞了一記狠辣的耳光。然后便是母親長達十幾分鐘的嘶嚎,似乎挨打的是她。男人是父親在故鄉(xiāng)唯一的朋友,有微卷的頭發(fā)、直挺的鼻子和微駝的后背。他們常常聚到一起喝酒,父親對他說,朋友妻,不可欺。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到底是母親勾引了男人還是男人勾引了母親,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過真正的性愛。待我稍大些的時候,我想問問母親,那時的母親,卻早已不在。
母親一直有病。她曾不止一次讓父親給她開方子,都被父親拒絕。父親的理由是那些方子是騙人的,母親卻堅定地認為父親是為了省錢。母親是在雨季死去的。這樣的季節(jié)里,故鄉(xiāng)的女人如同不會死去亦不會老去的妖精。母親是第一個死在雨季的女人。
父親總想逃離故鄉(xiāng)。他向往小鎮(zhèn),渴望到小鎮(zhèn)定居。他曾與母親商量,母親堅定地搖著頭,不。然后,對著雨,或者風,或者太陽,發(fā)呆。我想母親怕了。她怕離開這里,她怕去小鎮(zhèn)。然我總是認為父親不過隨口說說罷了。盡管他會修傘,會給女人開方子,但離開土地,父親很難生活得很好。何況那時候,搬家會牽及很多。
又一個雨季,雨將臨街的屋子收拾出來,擺上油鹽醬醋,針頭線腦,香煙白酒,父親幫她在木墻上用油漆刷上“雨姐雜貨鋪”,錢就來了。那是什么都好賣的年代,一個雨季過去,雨就變得闊綽。她會買很多好吃的,有些是為自己,有些是為父親。每天父親都要去鎮(zhèn)上找她,騎著自行車,來回四個小時,父親并不嫌累。后來,父親甚至會住在鎮(zhèn)上,宿在雨的木屋。鎮(zhèn)上很多人都認識父親,去雨的雜貨鋪,不喊雨,只喊父親。傘,給拿包煙!他們稱父親為“傘”,父親很滿意這個外號——傘與雨是一對矛盾的存在——有雨才會有傘——傘抗衡雨,離開雨又毫無意義,失去自我——父親美滋滋地拿煙收錢,將泡在故鄉(xiāng)雨里的母親和我忘得干干凈凈。
翌日黃昏時分,父親回到家中。走進院子父親就聞到鋪天蓋地的死亡氣味,如同皮革發(fā)霉、稻草發(fā)酵,氣味在院子里翻滾,險些將父親灌倒。父親扔掉自行車,叫著“毀了毀了”,跌跌撞撞地沖進屋子。他見到身體冰冷的母親。母親直直地掛在房梁,一只鞋子滾落床前。年幼的我抱著那只鞋子,表情呆滯地研究著鞋面上的圖案:兩朵荷,兩只戲水的鴛鴦。
死去的母親讓人惡心。自縊前她扎緊褲腿,試圖死得干凈,結(jié)果卻變得更臟更臭。父親用了整整一夜才將她沖洗干凈。沖洗干凈的母親變回一朵潔凈的蓮,我重新聞到她的芳香。
我對父親充滿憎恨又充滿感激——父親讓母親在雨季里自殺而死,卻把我送進縣里最好的學校。后來我考上師范,學音樂,認識了鑫,與鑫有了刻骨銘心的戀情。鑫學的是體育,卻精通琴棋書畫。鑫儀表堂堂,又高又壯,敢與牛比力氣。鑫迷戀我的身體。他表達迷戀的方式是不停地畫我的祼體。一張又一張,姿態(tài)各異。然他從沒有要過我。
母親死后,父親再去鎮(zhèn)上,只能將我托付給鄰居。故鄉(xiāng)很大,很散,溝渠與河流將平坦的土地切割得如同雜亂無章的蛛網(wǎng)。最近的鄰居距我家足有三里之遙,父親丟下我,對鄰居說,麻煩你。
鄰居不怕麻煩,因為父親總會塞給她一點錢。父親說這些錢是給妮買奶粉的,但鄰居總是將錢昧下,然后用她的奶喂養(yǎng)我。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她的乳頭:左邊大,右邊?。蛔筮叺t,右邊暗紅。當她的女兒也想吃奶,我和她的女兒就會一人一個乳頭,“叭嗒叭嗒”地咂。那個雨季她被我們咂得很瘦,身體卻仍然水靈,乳房卻仍然飽滿。我還記得她叫采菱。這是一個應該出現(xiàn)在戲曲里而不是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女人的名字。
旱季時,采菱乳汁干涸,父親也不再往鎮(zhèn)上跑。他縮在墻角看書,我咧開大嘴,“嗷嗷”地哭。父親煩躁地丟開書,湊近我。餓了?我哭??柿耍课疫€哭。父親往手指上吐一口唾沫,笑著抹上我的嘴唇,然后繼續(xù)看書。殺死父親的想法正是那一刻在我的心中扎根,然后越長越大,開出花,長出果實,結(jié)出種籽,將我的腦子和身體變成復仇的森林。每天我馱著森林走路,吃飯,睡覺,唱歌,跳舞,教孩子們唱歌跳舞,現(xiàn)實中與木做愛,意念中與鑫做愛,我倍受折磨。
我成了父親的累贅,所以父親曾一度想把我扔掉并終于付諸行動。過完年,父親決定搬去鎮(zhèn)上,他將所有東西收拾妥當,盯著我抽煙。父親一連抽掉五根煙,抱起我,走出村子。他走出很遠,將我放進一條溝渠,旁邊,一只死去的狐貍正被一只鷹開膛破肚。父親又抽掉一根煙,在我臉上摸了摸,捏了捏,掐了掐,起身離開,沒有回頭。我看到他越走越遠,風和黃沙讓他變得越來越模糊,終于徹底不見。身邊的狐貍已成一副白色骨架,現(xiàn)在鷹盯緊我,喙上血跡斑斑。我知道我大限將至,因為我看到小鬼。小鬼們紛沓而至,皆奇形怪狀,一身紅袍。他們擠眉弄眼,嘻嘻哈哈,我想他們一定在商量是烤了我還是煮了我。然后,小鬼之中,突現(xiàn)父親。父親趕走小鬼,抱我入懷,他的胸膛比我的身體還要冰冷。一滴淚未及落下,便結(jié)成冰,冰珠砸上我的臉,如玉擊盤。父親親著我的眉毛,哭著說,妮,去鎮(zhèn)上。
我的一個腳趾被嚴重凍傷。那傷伴我一生。連同我對父親的仇恨,以及感激。
搬到鎮(zhèn)上的父親不再修傘和開藥方。都說父親有錢了,不屑再做那些事情,但我知道是雨不讓他做。父親可以迷倒雨,也可以迷倒別的女人,雨不想給父親太多機會。或者說,以前的父親是放養(yǎng)的,現(xiàn)在的父親是圈養(yǎng)的,以前的父親沒有主人,現(xiàn)在的父親必須聽話,這大不同。每天父親守著雜貨鋪,抽著煙,眼里偶見故鄉(xiāng)的輪廓。雨坐在他的身邊,往嘴里丟著瓜子,嗑出滿屋香氣。幼時記憶里,雨總在不停地嗑著瓜子,這讓她的兩個門牙之間磨出一個明顯的凹糟。那凹糟非但沒有減損她的美麗,反更更增添她的嫵媚和慵懶,有時父親與她接吻,就會不停地用舌尖彈擊著她牙齒間的那個凹糟。我聽到清脆的“啪嗒啪嗒”的聲音,就像一個小鬼在啃食一個孩子的手指。我迷戀那種聲音。
父親總會見縫插針地溜出雜貨店,到鎮(zhèn)上閑逛。鎮(zhèn)子不大,一條叫做“紅水河”的河將小鎮(zhèn)分成鎮(zhèn)北和鎮(zhèn)南?!凹t水河”最初叫“清水河”,是鮮血將它染紅。
據(jù)說解放以前,住在鎮(zhèn)南的都是有錢人,住在鎮(zhèn)北的都是窮人。解放以后,沒過幾年,鎮(zhèn)南和鎮(zhèn)北就變得一樣窮。四九年旱季,國軍趕走共軍,將綁得像粽子的俘虜拉到河邊,讓他們面朝河水跪成一排,然后從第一個人開始,一槍一槍地打;到了雨季,共軍打回來,趕走國軍,同樣將五花大綁的俘虜拉到河邊,讓他們跪成一排,從第一個人開始打……那年雨水很大,洪水泛濫,水中裹挾了大量的泥沙,河水混濁不堪。然待洪水退去,河水卻并沒有返清。便有人說,死人太多,血水滲進河床下面了。又有人說,死的那些人,都成了鬼。鬼每天拿根針扎自己的脖子,河水就成了血水。兩種說法都不可信,毫無道理??墒呛髞恚瑥膩聿灰姾苫ǖ暮永锞谷婚L出荷花,事情就變得詭異并且恐怖。起初荷花們老老實實在河水里生長,后來就蔓延到岸邊,甚至蔓延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的荷花完全變異成向日葵的習性,它們迎著太陽,并不理會干燥堅硬的街道上不見一滴水。最初的花苞是粉紅色的,然后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到它完全綻放之時,迎向陽光,幾乎可以看清花瓣上錯綜復雜的血管。當花朵們受傷,就會流出深紅的黏稠的微腥的血。夜里,有時候,河水深處會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和哀求之聲。曾有個參加過槍斃國軍的鎮(zhèn)上男人終忍受不住,在有月的夜里投河而死。有人見過他投河的情景,說他至少在河面上狂奔二十余步才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之前,他甚至從容地抷起一抷河水,一飲而盡。然后月光如血,紅水河散發(fā)出陣陣血腥。這件事越傳越邪乎,所以后來,很少有人再敢在夜里去紅水河邊。包括膽大如牛的鑫。
可是父親敢去。他說他沒有殺過人,碰到鬼也不怕。他去,雨不敢去,他便自由了。后來我知道鎮(zhèn)上還有一個女人敢去。那女人叫花。父親在河邊遇見了她。
第一次父親就知道花不是鎮(zhèn)上的女人。即使閉著眼睛僅憑嗅覺,父親也能清晰地辨出鎮(zhèn)上的每一個年輕女人。我常常懷疑父親至少與鎮(zhèn)上一半的年輕女人做過愛。雨也這樣認為。
父親和花遇到第三次,父親就脫掉了她的褲子。確切說是花主動脫掉的,她雪白的胯部靠緊父親,雪白的胳膊纏緊父親,如同牽?;ú恢v道理地纏緊樹干。那是花來小鎮(zhèn)的第三天,那一天,細雨濛濛。父親與花在雨里的河邊交歡,他們用了公狗干母狗的姿勢和熱情。然后,當父親疲憊不堪地回來,雨嗅到陌生女人的氣息。
那氣味讓她憂傷并且驚悚。
第二天早晨,雨變成高僧。她問父親,她從哪里來?
父親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到哪里去?
不清楚。
那你也敢?
興起。父親說,以后不了。
不可能。只要得空,父親就去紅水河?;ū卦诘人;ㄅc父親,一種無與倫比的心靈感應。
父親問花來小鎮(zhèn)干什么,花說她想尋一處好地方住下。父親問,男人呢?花說如果這地方,恰好有她喜歡的男人。父親問,什么地方好?花說,水。美妙的水。讓人踏實的水。父親說,這里呢?花看看紅水河,搖頭。父親坐下抽煙,看河面上冒出一個很大的水泡。水泡訇然炸開,血光飛濺。你說得對,這里陰氣太重。父親說,我倒想起一個地方。
父親帶花去故鄉(xiāng)。他對花說,這里有風有水,挺好。父親愣住了,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在花的面前說故鄉(xiāng)的好話。有風有水,就是風水。風水挺好,就是故鄉(xiāng)挺好??墒撬菢訌娏业乜释x開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以及故鄉(xiāng)的人們,近乎絕情。他帶花去老屋,現(xiàn)在那里被一群蛇鼠之輩占據(jù)。他帶花去里屋,母親洗澡打濕的地面還未干燥。父親閉上眼,睜開眼,他看到掛在房梁上的搖搖蕩蕩的母親。母親劇烈掙扎,屎尿齊下,香噴噴的母親變得比狗屎還臭。發(fā)霉的皮革氣味和打濕的銅銹氣味鋪天蓋地,母親的慘叫聲如同澡盆里的水,濺潑得到處都是。父親連滾帶爬地逃出屋子。
那天他去了母親的墳頭。平坦的墳頭安安靜靜,似乎母親從沒有來到世間。父親給墳頭澆透水,他聽到鐵器淬火的“嗞嗞”聲。
他問花,想住下嗎?花說,試試。父親就回到小鎮(zhèn),花就住在故鄉(xiāng)。據(jù)說花有很多錢,她從隨身的包袱里隨便掏出一件,就能買下一條街。然父親絕非為她的錢——父親從未從她那里得到一分錢——父親以后也不打算從她那里得到一分錢——父親優(yōu)點分明:喜歡錢,卻從不吃軟飯——父親迷戀的是花的身體,以及她與故鄉(xiāng)和小鎮(zhèn)的女人們迥然不同的口音、氣味與呻吟——我想父親對她,有愛情。
就像對母親的愛情,或者對雨的愛情。
花在故鄉(xiāng)的出現(xiàn)驚動了故鄉(xiāng)的人們。消息在第二天傳進雨的耳朵,雨笑著問父親,你是把她送走,還是把她接回?
父親說,只是間老屋……
雨說,她像塵……
塵是母親的名字。塵也是我的名字。突然父親發(fā)現(xiàn),花真的很像母親。長相像,口音像,氣味像,呻吟也像。
想父親與花是在紅水河邊相遇,想相遇那天若有若無的發(fā)霉的皮革氣息,父親突然感覺,也許,花就是塵,塵就是花。叫塵的女人變成了鬼,叫花的女人延續(xù)了塵的生命?!獕m變成花,花變成塵?!獕m終究變成花,花終究變成塵。
一回事。
父親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母親也是外鄉(xiāng)人。多年前父親在旱季的溝渠里將母親撿到,那時的母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母親感激父親。她說她在旱季出生,在父親背她回家那天出生,但其實,那時,母親已是少女。
母親生在旱季,死在雨季。在故鄉(xiāng),母親是一個悲劇的存在。
母親與花非常像,但母親丑,花漂亮。世間事就是這般奇怪并且自然,就像狼與狗,猞猁與貓,橘子和橙子,它們?nèi)绱讼嗨?,卻又如此不同?;ǚ菈m,塵非花?;ㄕ紦?jù)了父親的老屋,卻不能復制母親的愛情。
父親欺騙了花?;ㄖ恢昙?,不知旱季。旱季到來之時,花干燥松弛,唇上裂開一道道血口。每天花悶在老屋里看風,舔著她的嘴唇,就像暮年的鬼。一個月以后花離開父親的故鄉(xiāng),無影無蹤。幾個月以后花重回小鎮(zhèn),告別父親。
花在雨季重返小鎮(zhèn)。重回小鎮(zhèn)的花,光彩動人。
父親問她,打算去哪?
花說,我知道一個地方……
花說的那里是一片沼澤。沼澤紫氣氤氳,蘆葦叢生,高高的大壩“G”字形環(huán)繞。大壩將深不見底的大水擋在沼澤以外,站在沼澤,抬頭看,大水高懸空中。
父親說,要去?
花說,去。
因為大水?
還有男人。
沼澤的深處,有花喜歡的男人。男人去鎮(zhèn)上賣魚,他形同紅鯉。男人有水靈靈的嗓子,賣魚時候,將吆喝變成戲詞?;▉淼侥莻€小鎮(zhèn),閑逛之時,湊過去聽。聽一段,腳就軟了;聽兩段,身子就軟了。夜里男人露宿在一個叫做“十二門樓”的地方,那里荒涼頹廢,如同十二座毫不相干的孤墳。花過去,不說話,緊挨著男人躺下,一只手搭上男人的腰畔,竟很快睡熟。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男人剝開她的衣衫,溫柔并粗魯?shù)貙⑺M入。醒來,見男人閉著眼睛,迷迷登登,動作不止。她想男人仍在夢中吧?男人仍在夢中,她不忍將他擾醒。夢里的男人英俊勇猛,表情鄭重,她想起男人白天里對她說過的話。男人說,大水。清晨,待男人醒來,見到她,大驚失色。她沖男人囅然一笑,說,想不想要個女人?她的身底下,一灘殷紅的血。
她不是處女。她沒有欺騙男人。那血跡來路蹊蹺。后來她想也許她在遇到男人以后重回處女之身。當遇見喜歡的男人,當知道喜歡的男人看重那層薄膜,那膜就會主動愈合,為她成全一片尚未開發(fā)的土地。世事之詭異,科學與經(jīng)驗,永遠無法解釋。
那年花才十八歲。盡管她告訴父親,她二十二歲。其實十八歲的花和二十二歲的花沒有任何不同,反正父親都要她,反正父親都不要她。
不管如何,我始終認為,花與父親是有愛情的?;◥壅訚衫锏哪腥?,也愛父親。就像多年以后花愛上一個叫鯤的男人,卻仍然愛著沼澤里的男人。盡管那時候,沼澤里的男人,早已經(jīng)死去。
花離開父親,奔向沼澤,從此沒有回來。那一年,雨又開起一個成衣店、一個水果店,一個干果店和一個酒店。雨的生意越做越大,穿戴與吃喝,愈來愈講究。她受人尊敬,走上小鎮(zhèn)的街道,所有人都向她問好。當然有男人主動向她獻殷勤,甚至赤祼祼的挑逗,她沖他們笑,大度地將他們原諒。但我知道她還是對一個男人動了小許的心思。那男人是一個挑夫,有著令女人意亂情迷的腹肌和眼神。我還知道雨只是對他動了心思,送他一件衣服或者幾斤干果,給他擦擦汗或者多看他幾眼,一點點暖昧而已。雨絕不會與他偷情。雨有她的底線。
雨的底線是不與父親以外的任何男人上床。雨對父親說這句話時,我也在場。雨想以她所謂的婦道來拴住父親,但,沒有用。父親對母親有愛情,對花有愛情,對雨有愛情,還可以對別的女人有愛情?;蛘撸瑦矍樵诟赣H這里是分等級的,塵、花和雨,占了前面的等級,小鎮(zhèn)上的其他女人則全是后面的等級。更或者,父親與小鎮(zhèn)的女人們偷情時,沒有愛情。那時他只為讓他的龜頭快樂——從雨那里所不能得到的獨特的快樂。不管如何,我理解父親的無恥。父親毫不隱瞞他的無恥,我尊重他。這與我總想殺掉他并不矛盾。也許我是小鎮(zhèn)上唯一尊重父親的女人。
雨試圖以她的所謂婦道來拴住或者感動父親,她忽略了一個事實:無論她現(xiàn)在如何貞潔,她早已不守婦道。父親之前,她有丈夫。丈夫在新婚那天被一輛汽車從腹部碾過,從此癱瘓在床。不僅癱瘓在床,還失去男人的能力。起初他還與雨同居一室,后來,兩個人就分室而眠。是他提出來的,他說,每次面對雨美妙并且火辣的身體,他都想死去。后來雨想也許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想給雨制造一個與別的男人偷情的環(huán)境。他無比偉大,接近圣人或者成為圣人。夜里雨聽到他搖著輪椅上廁所的聲音,聽到他的輪椅被木門卡住的聲音,雨想幫他,卻總是被他拒絕。然后雨遇到父親,父親修完傘,裝模作樣地為她拿脈。父親看著她的臉,女人般的鳳眼瞟啊瞟啊,雨感覺父親的目光里伸出手,愛憐地將她撫摸。第二天,第二次,父親再一次路過街口,雨喊她進屋。雨送父親兩塊臘肉以示感激,父親沒接臘肉,直接將手按上雨的胸脯。父親的動作并不溫柔,然那一刻,雨幸福得渾身顫栗。她閉上眼睛,淚如飛雨。父親粗魯?shù)貙⒂觏斏夏緣Γ瑥妱挪⑶疫B貫的動作讓整面墻像一張紙那樣呼扇呼扇地變了形狀。雨的丈夫就躺在隔壁,他猙笑著,瞅著天花板,看一灘水漬幻為一個妖冶的女人。他扭曲了臉,閉了眼,少頃,張開嘴,射出一顆帶血的牙齒。牙齒深深嵌入木墻,父親感覺整面墻壁猛地震了一下。
他在五天以后死去。他搖著輪椅,走過紅水河,輪椅猛然顛簸,他和輪椅一起扎進河里。人們撈他上來,見他還睜著眼,攥著拳頭。都說他是自殺的,因了雨和父親,然雨和父親都認為他是不小心。那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既然是他所希望的,他沒有自殺的理由。
他不小心。父親說。
他太不小心。雨說。
說時,兩個人渾身赤祼,緊緊纏在一起。他們在雨季的小院里做愛,他們與土地一樣骯臟,與天空一樣潮濕。
丈夫死在紅水河,這是雨再不去紅水河的理由。花去了沼澤,這是父親再不去紅水河的理由。不僅夜里不去,白天經(jīng)過時,也會繞開很遠。我想雨對紅水河是愧疚并駭懼的,而父親又多出憂傷。那年雨水很大,紅水河暴漲,浮萍們擠滿河面,又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浮萍消失以后,河水更加混濁動蕩,荷花瘋長。它們再一次蔓延到岸邊,蔓延到人行道上,與磚石爭搶地盤。有孩子從人行道上挖到藕,拿回家,卻被臉色煞白的母親扔開很遠。
紅水河里的藕,刀刀見血。
有關(guān)雨與父親后來的事情,也是刀刀見血。不過我有好多年沒有見過父親和雨,有關(guān)他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我只能從父親以及別人的嘴里略知一二。
初中時我開始住校,那時我認識了鑫。學校在另外一個小鎮(zhèn),距我的小鎮(zhèn)相距不遠,卻沒有太過分明的雨季和旱季。那里甚至能夠模糊地分出春夏秋冬,春天里,我與鑫手拉著手,去金燦燦的油菜花地里抽煙。
鑫與我鎮(zhèn)上的家只隔著一條街。之前在鎮(zhèn)上,我們卻從未相見。
鑫摟著我,強壯的肱二頭肌壓緊我纖細的脖子。他說他畢業(yè)后就回鎮(zhèn)上娶我,我說不行。我得考師范,我說,如果你想娶我,你也得考師范。
可是你會唱歌跳舞,我什么都不會……
你會畫畫。
瞎畫……
你還會打籃球,我說,你考體育吧。
與那些弱智俗氣的女生一樣,看到鑫在籃球場上飛奔,我就愛上他了。確切說,看他一次次犯規(guī),一次次將對手掀翻,我就愛上他了。我喜歡不守規(guī)則的男人,我認為這樣的男人要么大成,要么大敗。父親是一個特例。他不守規(guī)則,卻既沒有大成,也沒有大敗。在女人面前,父親是驕傲的,又是自卑的。偷情的時候,他比任何男人都像男人。然而穿好衣服,走路,說話,他比任何女人都像女人。
鑫順利地考上師范,我卻沒有考上。我在鎮(zhèn)上復讀了一年,鑫每次假期都回來看我。他的身體越來越強壯,下巴上冒出淡青色的胡須,脖子上刺出尖銳的喉結(jié)。夜里,我們在學校操場上偷偷喝酒,鑫告訴我,待畢業(yè),他想回小鎮(zhèn)。
可是我不想回去。
你必須回去。我得娶你。
我不回去。
鑫生氣了,強行拔出我插在嘴里的酒瓶,如同強行從我的身體里拔出他冒著白煙的陰莖。他一言不發(fā),將我扳倒,按倒。他伏上我的身體,近在咫尺地盯住我,眸子里閃出公狼般的光芒。但他沒敢要我。盡管他長了男人的樣子,但那時,他仍是一個男孩。他默默地壓了我一會兒,起身,倒立,繞操場兩圈。他的舉動讓我恍惚回到多年以后——回到多年以后,這無法理解,卻是事實——事實上我常常在未來、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穿梭,我記得所有未來的事情——或者,未來、現(xiàn)在與過去正在不同的空間里同時發(fā)生——這不是穿越,我認為穿越是不存的——這一切只是同時發(fā)生,如同發(fā)生在另一條街道,發(fā)生在隔壁——多年以后,當我成為一個小學校的音樂老師,一個叫木的男人為取悅我,也曾這樣倒立繞操場兩圈。對木我也沒有太多記憶與感情,但木進入過我,并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那時我就強烈地意識到,與鑫,我們終將分開。
我與鑫談了兩年戀愛。到第三年,他畢業(yè)了,先我離開學校。他被分配到縣里的實驗小學教體育,我想也許他改變了回到小鎮(zhèn)的初衷。既如此,當我畢業(yè)以后,當我恰巧也分配到縣城,我們或許真會成為夫妻??墒前肽暌院?,鑫來找我,說他已經(jīng)辭職。問他為什么,他說,不想在縣里呆。
想去哪?
回去。
為何一定要……
沒理由。他說,就是想回去。
世上有這樣一種男人,他們沒有理由地喜歡故鄉(xiāng),眷戀故鄉(xiāng),堅守故鄉(xiāng)。哪怕故鄉(xiāng)將他拋棄,將他背叛,將他虐待,他也絕不會拋棄、背叛、報復故鄉(xiāng)。也許這樣的男人天生膽小,他們懼怕并排斥故鄉(xiāng)以外任何陌生的地方。在沒有親朋好友的陌生之地,他們無所適從,膽戰(zhàn)心驚。
我和鑫在我的集體宿舍喝酒,舍友們知趣地躲出去。我們猜一種叫做“雞蟲老虎杠”的酒令,鑫很快喝多,眼睛里閃爍出公狼般的光芒。然鑫那天還是沒有要我。盡管后來,當他貼緊我的胯部,我感覺腰畔間頂著一根燒紅的金屬棒。那時我已下體赤祼,暖烘烘的私處熱氣騰騰向他打開,鑫開始顫抖,發(fā)出聲聲痛苦的低呼。后來他跑進洗手間,呼聲止,青玉米的氣味排山倒海。
你可以要我。我說。
你得心甘情愿。
我心甘情愿……
你得同意嫁我。
鑫得寸進尺了。我愿意將處女之身祭獻給一個注定不會嫁的男人,我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偉大的女性。他卻不敢要,甚至以我必須嫁他做為要挾,起碼在那一刻,我想他不是男人。
因為他突然變得很守規(guī)矩。我討厭墨守成規(guī)的男人。
鑫回到只有兩季的小鎮(zhèn),我被分配到遠方一個缺水的小鎮(zhèn)。我是那個鄉(xiāng)村小學唯一的音樂老師,也是唯一會說普通話的老師。來時,我的身體水水嫩嫩,在夜間,我分明能夠聽到身體深處最微小的水系在潺潺流動的聲音。可是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每天都在失去身體里的水。干燥惡劣的氣候也許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這里沒有讓我心動的男人。
沒有讓女人心動的男人,女人就會干渴,干燥,干涸,干裂。女人是河,男人是河的雨。
男人是河的雨。我就是河。讀師范時,我有鑫。鑫離開以后,我有向往和憧憬?,F(xiàn)在,那點可憐的向往和憧憬不復存在。我不知道鑫要回小鎮(zhèn)干什么,我從未問過他,但我知道小鎮(zhèn)沒有籃球,沒有杠鈴,沒有自由搏擊和自由體操。他忍者神龜般結(jié)實復雜的腹肌在小鎮(zhèn)注定派不上用場,充其量,只能讓正在窗口晾衣服的少婦或者姑娘臉紅心跳。
我的身體每天都在變干。整個過程雖無比緩慢卻連綿不斷,除了我沒人發(fā)覺,包括總是給我暗示的校長鯤和總是動手動腳的體育老師木。鯤是學校的皇帝,學校就是他的王國。木是這個王國里唯一有些像鑫的男人。
木也有結(jié)實的胸大肌和輪廓分明的腹肌。木也能倒立繞操場一圈。他與鑫很像,又完全不同。鑫更像水,更內(nèi)斂,更陰柔,更干凈;木更像火,更熱烈,更陽剛,更復雜。
那么,父親像什么呢?水還是火?我想父親是水與火的結(jié)合體。外面是水里面是火,或者外面是火里面是水,衣服或者皮膚將它們隔開。更或者,水與火在父親那里,可以怪異并且完美地融為一體,水在火里澎湃,火在水里燃燒,父親是邪惡的神。
有時父親會給我來信,說到雨,說到自己,也說到小鎮(zhèn)。他說雨又開起一家酒店,現(xiàn)在雨幾乎沒有時間睡覺。他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早晨起來,頭發(fā)一綹一綹往下掉。他說今年的紅水河竟然接近干涸,可是那些荷花依然瘋長。他說有地質(zhì)專家在小鎮(zhèn)地下發(fā)現(xiàn)了錫礦,近些日子,小鎮(zhèn)周圍突然多出很多怪模怪樣的房子,小鎮(zhèn)變得越來越繁華。他還說到鑫。他說鑫每天無所事事地溜達,常常醉倒在雨的酒店。又說,你有男朋友了嗎?
一般情況下,我不會給他回信。我想我沒什么可說的。特別是最后一個問題讓我反感并且憂傷。我有男朋友了嗎?假如我愿意,整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青壯男人,都可以成為我的男朋友。
木是木的外號。有一天,他兩手平舉,兩腿分開,讓女老師們猜是什么字。女老師們說,是太。他認真地反駁,不對,是木。女老師們便捂了嘴,個個笑得花枝亂顫。從此大家都叫他木,這個標志著又壯又大的外號讓木非常滿意。但某天,某時,突然之間,我認為雖然他后天長成木的壯碩,但他天生就該叫木——他叫木,鑫叫鑫,母親與我叫塵,繼母叫雨——我教著一個來自大水村的叫焱的孩子——后來焱長大了,我死在大漠——我因干渴而死,那時候,我極度迷戀干渴以及因干渴所帶來的死亡或者接近死亡的快感——死去以前我的骨節(jié)變得粗大,皮膚如砂紙般干燥粗礪,我用放大的瞳孔仰望天空,我看到天空里大水浩蕩——是焱找到我,靜靜地伴我死去——焱找到我,卻并不認識我——他抱緊我,流下眼淚,那是大漠里唯一的水——雨鑫焱木塵,水金火木土,陰陽五行與我緊緊相隨,讓我注定無法逃離——我再一次想起父親的話,他說我們生活的地方或許就是一粒微塵,塵懸浮空中,轉(zhuǎn)動不止,于是有了雨季和旱季,有了風,有了某些時刻的天旋地轉(zhuǎn)——比如醉酒,比如疲倦,比如震驚,比如愛上了某個女人……我請教學校里的地理老師,他說,你父親說的不就是地球嗎?我說,可是他還說,這粒塵或許就是我們隨手往垃圾筒丟垃圾時擊起的一縷塵煙中最微小的那一粒。他說,這不稀罕,我也想得到。我說,他還說,雖然垃圾是我們丟出去的,微塵是我們擊起來的,但那微塵之上,仍然住著我們,住著我們周圍的人,住著我們現(xiàn)實的世界——我們可以看到我們像細菌一樣生活在上面,我們可以打量自己的一生,看我們一點點老去,直至死亡;看我們的先輩創(chuàng)造了文字,法律,宗教,秩序,口紅,拉鏈,安全套,火藥,汽車,氫彈……直至滅亡。世界是平行的,也是交叉的;是現(xiàn)實的,也是虛擬的;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往前的,也是往后的,甚至片斷的。時間與空間可以脫離我們現(xiàn)有的世界存在,所有的時間與空間又都平行并且交叉,現(xiàn)實并且虛擬,具象并且抽象……就是說,死去與再生可以同時發(fā)生,過去與未來可以同時發(fā)生,你可能遇到剛剛出生的你,也可能遇到已經(jīng)死去的你。生與死沒有界限,你與我沒有界限,男人與女人也沒有界限……他聽不懂了,搖著腦袋,說,這已經(jīng)是哲學而不是地理了。他給我倒一杯茶,趁機摸了我的手。你的手真干,他飛著眼睛說,看來我得送你一瓶擦手油。我往外走,他在后面喊,晚上有時間嗎?來我宿舍,一起吃飯。
對很多男人來說,吃飯暗示著暖昧,調(diào)情,甚至赤祼祼的性交。我并不反感跟他曖昧和調(diào)情,但我拒絕跟他性交。事實上,只要我挨上男人,必想起我的母親和父親。我會認為那個正在進入我的男人就是父親,而我卻并非母親。我可能是與父親有過肌膚之歡的任何一個女人,涓,鴻,蓉,瀝,楊,琴,俐,湯,英,彤,晴,寒,娼,山,月,霜,梅,莓,樺,森,芳,群,漠,鈴,海,蓮,桂,琨,原,晴……包括雨,甚至花。這是一種非常痛苦的感覺,我總是有一種被強奸的痛苦和恐懼。我想這肯定是因了我對父親的仇恨以及對母親的憐憫。有時我真的想變成母親,真的想,我想母親或許不是因自縊而死,而是因干涸而死。雖是雨季,雖她的身體看起來水當當水靈靈水汪汪水盈盈水潺潺,但其實,如水的外表之下,她早已干涸。是父親讓她干涸。父親滋潤了太多女人,卻讓他的妻子一點一點干涸而死。父親無比殘忍,母親無比可憐。
小鎮(zhèn)缺水,卻有一條河。盡管河多時是干涸的,然它畢竟是河。我去學校的第三年,夏季里,那條河終于盈滿。木老師喜歡在夜間拉我去河邊,讓我在如水的月光里看他倒立,打少林拳,耍武當劍,或者摟著我的細腰,講他的傷心往事。我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想與我做愛。他注定不會娶我,我也注定不會嫁他,但他仍然想與我做愛。在這個近乎封閉的小鎮(zhèn),我狹窄干燥的身體也許是他釋放雄性荷爾蒙的唯一出處。
我不喜歡他,但他是鎮(zhèn)子里唯一像鑫的男人。我任他剝光衣衫,仰躺在松軟并且溫暖的河灘上,無所顧忌地將散發(fā)著淤泥氣息的私處沖向月亮和灰藍色的天空。他果真像木,偉岸碩大到難以置信。短暫的不適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快感,他讓我呼吸加快,讓我即使張大嘴巴也不能呼吸,讓我顫栗、抽搐、痙攣、一次次縮緊身體絕望地哭泣,喊叫,罵了他又罵了父親。我常常懷疑進入我的不是他的陰莖,而是他陰莖的影子。我如此嬌小,如此狹窄,如此干燥,之前,我想也許絕沒有男人可以進入到我。
一次,兩次,三次,我們在沙灘上交歡,在葦叢間交歡,在河水里交歡。與他在一起,看不到希望,卻不想結(jié)束。終那次,我們的交歡被那個叫焱的孩子打斷。他尾隨了我們,然后被我們險峻的姿勢和骯臟的言語嚇壞。他跑回學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到處宣揚,木老師淹死了我!
那些話,只是我與木的調(diào)情。那些姿勢,只是木試圖更加深刻地刺激到我。其實那天木只是拖我下水,讓我在水里與他完成?!究偸窍游姨^干燥。
后來焱說,他喜歡我。聽到這句話我笑了。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那時焱不過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十二三歲的孩子懂什么叫愛呢?或許他愛的只是我的身體吧?他看到我在月光下一次次被木剝光,看到我結(jié)構(gòu)復雜的身體,看到我掙扎,聽到我呻吟,就愛上我了。生理上的感覺總是先于心理上的感覺,男孩們在不懂什么是愛情之前,早已懂得什么是做愛。
因了這件事情,我告別學校。雖然木和鯤將我苦苦挽留,但我知道我非走不可。我不想成為小鎮(zhèn)人們茶余飯后的消譴,不想木因了這件事情前途受阻。我走的時候,焱去送我。他靜靜地跟在我的身后,幫我提著行李。我回頭遞他一個微笑,他的臉就紅了。他將我的行李往肩膀上顛顛,我聽到牙具盒與洗臉盆碰撞出當當?shù)穆曧憽?/p>
我的故事先我到達父親的小鎮(zhèn)。父親去車站接我,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老了。他扛著我的行李,灰色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揚。他深深地弓著腰,這讓他的衣服顯得很大,很破舊。風中,他說,他千方百計把我送出去,想不到我又回來。
我也想不到我會回來。如果不是焱,如果不是木拖我下水,如果不是我太過干燥,我想,我也許會在那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呆夠一輩子。我不喜歡那里,但我可以忍受。不過回來也好?;貋?,小鎮(zhèn)上還有鑫。
回到家,我沒有看見雨。父親帶我去酒店找她。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男式背心,領(lǐng)口低垂,露出粉白并且迷人的乳溝。她坐在倉庫里的一箱啤酒上,對我說,以后給我做幫手吧!可是我對酒店毫無興趣。我到底對什么感興趣,我也不知道。甚至,那時候,曾經(jīng)讓我極度迷戀的新疆舞,我都懶得去看一眼。
后來父親告訴我,那件背心并不是他的。據(jù)說是一個叫淼的年輕男人送給雨的。淼在小鎮(zhèn)呆過半月,卻讓雨用盡她余下的時間等他。父親不知道雨到底有沒有與淼偷過情,就像我不知道母親到底有沒有與父親的那個朋友偷過情。有沒有都正常。這世間,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不可以理解。
我找到鑫。夜里鑫擁著我,去紅水河邊。紅水河還是老樣子。水不大,微紅,微腥,密密匝匝的荷花侵占了干燥的陸地,荷花與荷花之間,香蒲們不甘落后。鑫說他查過小鎮(zhèn)的歷史,幾千年以前,小鎮(zhèn)是一個湖泊。也許我們看到的這些荷花是幾千年以前的。鑫說這句話時,竟有了父親的模樣,我們回到了幾千年以前,或者荷花們來到了幾千年以后。
鑫聽說了我的故事,但他并不嫌我。他甚至感謝我的意外,因了意外,我別無選擇。別無選擇的除了小鎮(zhèn),還有男人。換句話說,他認為,因了我的“身敗名裂”,我會萬般無奈并且心甘情愿地嫁給他。
我開始瞧不起他了。我覺得他應該像一匹狼,但現(xiàn)在他更像一條狗。他應該征服的是處女時的我,驕傲時的我,目空一切時的我,而非現(xiàn)在的我。當然現(xiàn)在我也驕傲,也目空一切——我并不認為兩個年輕的教師在河邊做愛是一件多么傷風敗俗的事情。
更讓我瞧不起的是鑫的職業(yè)?,F(xiàn)在,他如牛般的強壯身體終于派上了用場。他成為小鎮(zhèn)的頭號屠夫,專殺牛。
我見過他殺牛的場面。他牽著牛,一路走到紅水河邊。牛低垂著眼,溫順地跟著他,配合著他,一聲不吭——那一刻他變成我的父親,而牛變成我的母親。絕大多時,母親也是這般逆來順受——然當他將刀舉起,我看到牛的眼淚。眼淚滾落,將干燥的地面燙出“嗞嗞”的聲響——母親也是如此吧?哪怕她將身體變成仙人掌般或者塑料布般密不透水,但她過多的哭泣仍然讓她一點一點脫水,直至干涸和死亡。鑫笑著將刀捅進牛的身體,牛開始顫抖,抽搐,痙攣,卻仍不叫——母親在死去以前呻吟過嗎?我記不清了。我記得我坐在地上,看她掛在繩子上顫抖,抽搐,痙攣,看她的脖子一點一點抻長,看她的身體一點一點抻長,看她的兩條腿一點一點抻長,看她看著我,目光一點一點抻長……我覺得非常好玩,好玩極了。我?guī)缀跤浀盟屑毠?jié),唯記不清母親是否喊過,叫過,呻吟過——我又想,鑫也許不是父親,鑫只是那根掛在房梁上的繩子——繩子結(jié)束了母親,讓母親喊不出聲并且永遠喊不出聲——小鎮(zhèn)上所有的牛見到了鑫,都馬上變成啞巴。外鄉(xiāng)所有的牛來到小鎮(zhèn)見到鑫,都馬上變成啞巴。然后鑫將牛肢解,我看到熱氣騰騰的仍然蹦跳不止的心臟。有時牛還睜著眼睛,看著它的心臟,看著面前的鑫,近處渾濁的河水,遠處灰色的天空。鑫在紅水河邊挖了一口井,井水清澈,他用井水清洗牛的內(nèi)臟。有時他會將牛腸纏上脖子,又將牛角頂?shù)娇璨浚瑖樆D切┻h遠地看他殺牛的孩子。因了錫礦,小鎮(zhèn)上的人越來越多,他的牛肉總是供不應求。鑫說,他會為我蓋起一棟豪華的三層小樓,如果我愿意,什么都不必干,只需每天給他唱歌跳舞就行。
做愛呢?
看你心情。鑫捧出牛巨大的散發(fā)出陣陣臊氣的膀胱,說,你若不想,我絕不強迫你。
我反感他這樣的回答。他殺的牛越來越多,活得卻越來越像一條狗。我想要的回答是“要”、“要做”、“我要天天干你”等這些很男人很強勢很蠻不講理的話,而不是這樣的尊重?!跋嗑慈缳e”僅限于那些迂腐的古人,我想以后,當我為他寬衣解帶,當我們做愛,他極有可能會對我說聲“謝謝”。
我仍然愛他,然當想到他用剛剛攥過牛肝牛心牛膀胱牛睪丸的手摸我,我就不舒服。我想我應該適應一下,現(xiàn)在就開始適應,而不是以后。也許適應得多了,那種反感就不存在了。我對他說,要我吧。他說,不行,我想留到新婚之夜。我說,現(xiàn)在我想嫁你了。他說,好飯不怕晚。那一刻我已將自己剝得凈光,在他殺牛如麻的紅水河邊,在陰風陣陣的秋夜。那一刻,我殺了他的心思都有。
他蓋起一座三層小樓,我們訂下婚期。訂下婚期那天他來到我家,見了父親和雨。他給雨帶來蘇州甜點,雨說,我喜歡吃。他給雨帶來新疆核桃,雨說,我喜歡吃。父親遞給他煙,他說,我不抽煙。父親遞給他酒,他說,我不喝酒。他在我家坐了一會兒,說還得殺牛,就離開了。離開以后,父親皺著眉說,以前他不是煙也抽酒也喝嗎?我替他回答,戒了。父親皺皺眉,說,那算什么男人?似乎鑫不是不沾煙酒,而是不能行男人之事。雨對他倒是沒有半句指責,卻在他走了以后,直接將那些蘇州甜點和新疆核桃全部扔進垃圾箱。
然后鑫就出事了。
鑫牽牛去紅水河邊,完成一個屠夫的任務和職責。那是他親戚家的牛,鑫每年都要見它多次。牛溫順地走在鑫身邊,偶爾抬頭,遞鑫一個復雜的眼神。鑫突然發(fā)現(xiàn)牛在沖他微笑,像人類那樣對他微笑。鑫有些緊張,拍拍牛,說,再苦再累,你終究是一道菜。不是我想要你的命,是你的主人想要你的命,是吃你的人想要你的命。牛流下眼淚,跪倒,卻不是跪向鑫,而是跪向紅水河。后來鑫告訴我,牛跪下的那一刻,他怕了。不是心生憐憫的那種怕,而是擔心報復的那種怕。他說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甚至看到天空里出現(xiàn)觀音菩薩的模樣。菩薩站在云端,天地祥和。鑫說他的兩腿從未像那樣軟,好幾次,險些坐到地上。他閉了眼,咬咬牙,手起刀落,牛發(fā)出一聲悶哼,癱倒在地。癱倒在地的牛仍然沖他微笑,一邊微笑一邊慢慢地閉上眼睛……鑫朝掌心里吐一口唾沫,口里念念有詞,給牛開膛破肚。他掏出牛肝,牛肺,牛胱膀,牛心臟,巨大的心臟在他的手間蹦跳不止。他回頭,沖圍觀的人群笑,他認為一切都過去了,接下來,便是他熟稔并且輕松的工作,然牛在這時候突然站起!牛幾乎流干它所有的血。牛幾乎失去它所有的內(nèi)臟。牛的身體正在失去最后一絲溫度。牛死去至少半個小時。然牛還是突然站起,沒有任何前兆。牛站起的瞬間,血淋淋的腸子突然像鞭子那樣甩開,掄出很遠,纏上鑫的脖子。鑫愣了一下,叫聲“我的媽啊”,扔下刀,地上打著滾兒,試圖解下纏住他的脖子的牛腸,卻被它越纏越緊。鑫的呼吸慢慢變得艱難,他掙扎著坐起,靠上一棵樹,摸到掉落旁邊的殺牛刀,試圖將腸子割斷。那是極其怪異的場景,因為在旁人看來,他更像在拿刀抹自己的脖子。是時,僅剩一具空殼的牛深低下頭,猛沖過來,牛角對準他的胯部,鼻子里發(fā)出“哞”的一聲,將他高高地頂上了天。空中的鑫發(fā)出一聲牛般的慘叫,翻兩個跟頭,砸落在地,就像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摔碎一只瓷器。纏繞在脖子上的牛腸在那一刻全部散落,僅余空殼的牛在那一刻訇然跌倒。鑫躺在地上痛苦地號呼,顫栗不止的身體弓成可怕的“之”字。人們圍上來,見他的胯部流出黏稠的黑血。紅水岸邊臊氣熏天,所有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那氣味并非來自于已死的牛,而是來自慘叫聲聲的鑫。
鑫就這樣被廢掉。據(jù)說醫(yī)生將他的陰莖割掉一截。據(jù)說那截陰莖被鑫用油炸透,掛到內(nèi)屋的房梁,天天觀望。此是古時太監(jiān)的做法,鑫悲慘到了極致。當然這只是據(jù)說,小鎮(zhèn)上沒有任何人見過,但鑫的脾氣從此變得溫順如牛卻是事實。還有,從醫(yī)院回來的鑫變得膽小如鼠,不小心見到牛,就會渾身發(fā)抖,連連求饒,甚至口吐白沫,瞳孔放大。后來他干脆整天將自己關(guān)在家中,不再上街。有一次他被電視上突然出現(xiàn)的一頭牛嚇壞,整整三天,他滴水未進。
不必父親站出來反對,鑫主動放棄了我。我去找他,他躺在床上,沖向我一個光光的稍有蒼白的脊梁,任我說什么,都不答。我撫摸他的肩膀,他抖了一下,說,我不行了。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站起身,往外走。其實那時我非常想說“你行不行我都嫁你”,但我試了又試,終沒有說出口。
我自私。我不想守活寡。盡管我仍然愛他。我認為這與愛情沒有關(guān)系。他失去男人的能力,就不該繼續(xù)霸著一個女人。哪怕是名譽和形式上的。世界上誰都沒有這種權(quán)力。
鑫在一年以后離開小鎮(zhèn),去了遠方。他曾那樣迷戀小鎮(zhèn),但現(xiàn)在,小鎮(zhèn)是他的地獄。我能猜出他以后的日子——他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找份工作,熬他余下的生命。他絕不會談戀愛。當有女人喜歡他,他必會以種種借口推脫。無比殘酷的是,假如他愛上某一個好女人,他連自慰的能力都沒有。我相信這些事情終會發(fā)生——他愛上女人。他假裝沒有愛上她們。夜里他一次又一次失敗的自慰——他離開時,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纖細了很多。
小鎮(zhèn)會成為他一生的噩夢。
所謂魂牽夢繞,正是如此。
他仍是男人。他是女人。他仍是男人。
紅水河那般詭異,讓一頭死去的牛突然間靈魂附體,然后對殺牛成性的鑫完成了讓他從此生不如死的報復。幾年來紅水河剛有些慈悲的假象,幾年來小鎮(zhèn)上的人們剛剛對紅水河失去應有的警惕,現(xiàn)在,人們再一次談河色變。牛是紅水河里所有死去的牛的冤魂的集合體,更是所有死去的人的冤魂的集合體。所有的冤魂在那天午后終于找到釋放的出口,它們讓紅水河再一次變得陰氣逼人。即使在夏天,在白日,那里的氣溫,也會明顯低于別處。
父親日漸老去。雨忙得像風,無所事事的父親開始重拾修傘和望聞問切的營生。說“營生”不太準確,他只想以此來接近小鎮(zhèn)上的女人。然那時,再也不會有女人找他。父親彎著腰,站在女人們的門前,說,不收錢。免費也沒人找他。父親終于無比悲哀地發(fā)現(xiàn),之前,他以修傘和望聞問切為借口來親近女人,女人也是以修傘和望聞問切來親近他。換句話說,他年輕時,再破綻百出的借口,也能百戰(zhàn)百勝;現(xiàn)在,再天衣無縫的借口,也無人理睬。
父親告訴我,很多時,當借口被揭穿,不是借口的本身,而是利益的本身。利益分很多種,錢,權(quán),性……最直接的,最純粹的,便是性。
我想起鑫。我不愿想起他。但我總是想起他。
鎮(zhèn)上的多事者給我介紹了幾個男朋友。我看不上他們。僅有一次,我對其中一個男孩稍有好感,聊了一次,又聊了一次,他便約我去縣城逛廟會。我知道他的真實用意,我問他,你是想逛廟會,還是想干我?我想假如他堅持前者,我會毫不猶豫地與他兩斷。我討厭男人為這件事尋找借口。我認為這是對女人的侮辱。
他想了很久,抬頭,說,他想要我。我從他的眸子里看到急不可耐的真誠。
他抓我的手,我沒有反對。他摸我的腿,我避開了。如果是在沒人的地方,也許我會換一個姿勢,盡量讓他摸起來方便一些。但那是在公共汽車上。自鑫出事,我越來越不喜歡男女在公眾場所無所顧忌地親昵。我想這會刺痛鑫。這遠比在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面前胡吃海塞或者打飽嗝嚴重得多。盡管我知道,鑫不可能看到。
我總是想起他。我恨自己。
廟會上我見到一個非常像雨的背影。她靜靜地走著,身邊陪著一個男人。我沒有追上去。我想那絕不可能是雨。后來父親無意中說起那天雨并不在小鎮(zhèn),至于她去了哪里,父親和我都沒有問。不管如何,我都不愿意相信那是雨。曾經(jīng)的父親妻妾成群,但假如雨在外面有了男人,我與父親一樣,都不舒服。
雨曾經(jīng)說過她的底線是絕不與父親以外的男人上床。但很多時,時間會改變一切。
不管那是不是雨,雨都非??梢?。
那天我終未與那個男孩做愛。因為后來,男孩不停地灌我喝酒。我對他說,可以了。我的意思不是酒可以了,而是我們可以上床了。但他說,不,再來一杯。他灌我也灌自己,那天他喝下一條紅水河。我不知道他是想灌醉我還是想灌醉自己,但我不喜歡這樣的方式。他醉熏熏地拉我去開房,反鎖了門,急切地剝著我的衣服。他剝了很久,仍沒有剝掉一件。我靜靜地站著,想著父親,想著鑫,想著那個叫焱的男孩,想著廟會上一閃而過的詭異的似雨的背影。我推開他,說,回吧。
回。公共汽車上,他一言不發(fā)。車子經(jīng)過他的小鎮(zhèn),他先我下車。其實他應該送我到車站,送我到車站,或許我們還有可能?;蛟S那時,他認為我們之間,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
遭到一次拒絕,便是徹底的結(jié)束,這是絕大多數(shù)男人的邏輯。不是男人脆弱,實在是這世上的女人太多。
我經(jīng)過紅水河。那一年,紅水河慢慢變得清澈。越來越多的外鄉(xiāng)人在紅水河邊住下,在他們看來,在河邊住下并沒有什么不妥。或者就算他們不愿意,就算他們對紅水河心存畏懼,但單位將分給他們的住房蓋在河邊,他們也毫無辦法。后來紅水河邊又多出一條柏油馬路,厚厚的瀝青將那些試圖鉆出地面的荷花、蘆葦和香蒲悶死到地下。再后來,荷花們開始后撤,岸邊基本不見了荷花的影子,河水里的荷花也越來越少。專家們說這是因為紅水河的水質(zhì)改善了——太過清澈的河水里,絕不會有荷。但小鎮(zhèn)上的土著居民都認為這絕不是好兆頭。紅水河長出荷花,兇。紅水河不見荷花,大兇。錫礦讓小鎮(zhèn)變得越來越繁華,越來越繁華的小鎮(zhèn),荷花們沒有了安身之所。
旱季里,家里基本見不到雨。父親坐在床上抽煙,抽一口煙,嘆一口氣。他自言自語,他想塵了,又想花了。過一會兒,他突然轉(zhuǎn)向我,問,想不想老家?
不想。
可是我想。他悶下頭,抽煙。淡灰色的煙霧仿佛可以殺進他的皮膚,讓他的膚色變得越來越灰暗,怎么也洗不干凈。
也許我會投河。父親沖他的煙頭說,活著有什么意義?你說呢?
我不知道活著有什么意義。就像我不知道愛情有什么意義,性愛有什么意義,家庭有什么意義,宗教、哲學、社會、秩序、道德、法律有什么意義。小鎮(zhèn)有意義嗎?宇宙有意義嗎?永生和死亡有意義嗎?一頭牛的死亡與被肢解,有意義嗎?
所有的一切在那個下午,突然變得水淋淋的,血淋淋的,充滿了必然的未知和未知的必然。
我恨父親,可是我害怕父親死去。有一天我對雨說,沒事時,可以多回來住幾天。雨說,我像沒事的樣子嗎?那時的雨早已成為小鎮(zhèn)首富,她穿金戴銀,生活奢華,卻總是將那件男式背心當成她的貼身內(nèi)衣。
我知道她對父親已經(jīng)徹底厭倦。就像父親對她已經(jīng)徹底厭倦。盡管他們之間也許仍然有愛情,但這與厭倦并不矛盾。很多人勸雨去縣城發(fā)展,去省城發(fā)展,甚至去北京發(fā)展。雨說,與鎮(zhèn)子有差別嗎?
雨季里,有一天,雨與父親相對而坐。我坐在不遠處,盯著一只蜘蛛拉出長長的絲,又將它的身體從房梁的這邊蕩到那邊。我想父親也許會對雨說些什么,那些話會非常感人,非常煽情,會讓雨把家重新當成家,可是父親抽著煙,一言不發(fā)。后來他終于說話了,卻與他、與雨、與家沒有半點關(guān)系。父親的話非常玄妙,我認為那個下午,父親再一次成為哲學家、高僧或者精神病患者。
父親說,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一粒微塵,微塵飄浮空中,于是有了旱季和雨季。微塵之外,又有更多的微塵。微塵與微塵之間,靠一種奇異的力量牽引。這些微塵構(gòu)成一個活的生命體,比如細胞,更多的活的生命體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活的生命體,比如我們,比如一條蛇。這個巨大的活的生命體生活在一粒微塵之上。微塵飄浮空中,就有了旱季和雨季……如此反復,沒有最后?!皼]有最后”這樣的話很難理解,舉個好理解一點的例子:當這個巨大的生命體扭曲成圓,它的起點,便是它的終點。再換句話說,扭曲成圓的生命體可以隨時消失,比如蛇,只要它張開嘴,含住自己的尾巴,將自己吞掉即可。吞掉自己,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時間為什么無窮無盡?因為它是圓,起點也是終點?!钪鏋槭裁礋o窮無盡?因為它是圓,起點也是終點。時間為什么終會消失?因為它可以隨時吞掉自己。宇宙為什么終會消失?因為它也可以隨時吞掉自己?!苍S是幾億億年以后,也許是下一秒。當然宇宙萬物既不是簡單累加、起點即終點這樣淺顯的道理,也非可以隨時吞掉自己這樣聽起來有些可笑和可怕的說法。打個最容易理解的比方,一個無限大的星系,可能就藏在一只貓的鈴鐺里。
也許就是咱家這只貓。父親用下巴指指窩在屋角的貓,說,那里面藏了一個星系,以及這個星系里所有的水。
雨輕輕地笑。與父親不同,雨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水靈。我不知道雨靠什么做到這些。一個基本與男人絕緣的女人,卻能夠水分充足,這件事的本身,遠比可以隨時消失的宇宙難以理解,遠比紅水河突然暴漲還要詭異。
那個雨季我總是擔心父親會投河自盡。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擔心完全多余,因為父親幾乎不再出門。我想父親也許變成了另一個鑫。不同的是,鑫因了意外,父親因了年輕時候的縱欲。
那個雨季的雨如鼠毛般細,羊毛般軟,狼毛般韌,牛毛般密。天地間扯起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卻是用霧水織成。這樣的雨充其量打濕衣衫,卻萬般詭譎地讓紅水河暴漲。小鎮(zhèn)人們至今記得那場大水,水在一個軟綿綿的晚上毫無征兆地彌漫,漲上河堤又淹了柏油馬路。紅水河變成黃水河,黃水河變成黑水河,黑水河變得很寬,人們隔河相望,竟看不清彼此。大水來勢蹊蹺,人們追根溯源,仍弄不明白——上游,水小得只有涓涓一流;中游,沒有任何河流的匯入。便有人懷疑到錫礦,說是因錫礦開采,鎮(zhèn)子的地底下被挖出很多個洞,洞一個挨著一個,連接了地下河,地下河水洶涌而出,于是將紅水河灌滿。這樣的推斷有些道理,卻缺乏證據(jù)。不管如何,紅水河在一夜間變得浩浩蕩蕩是鐵打的事實,事實遠比推斷重要百倍。孩子們不敢下河,卻在柏油馬路上嬉鬧游泳,對他們來說,任何違反常態(tài)的變化都會令他們無比興奮。
可是他們很快就怕了。當天,有孩子淹死在柏油馬路。
柏油馬路上,水剛及胸,孩子們快活地追逐,對欄桿那邊的紅水河毫無防范。幾天來紅水河雖漲得很滿,卻溫順,紅黑色的河水并不流動,如同被牢牢黏住。然突然之間,紅水河的深處仿佛傳來一聲低沉的咆哮。那聲音像熊,像鼠,像羊,像狼,像牛,像老人。伴著那聲音,河水里鼓起一串串紅色的氣泡,氣泡越來越大,開始如同紅豆,后來如同佛珠,再后來如同紅皮雞蛋……突然,一個巨大如傘般的氣泡在河面上“嘭”地炸開。伴著那聲音,河面上驀然掀起一道巨浪,巨浪且寬既薄,筆直,淡青色,貼著水面,顫起呼哨,如同削向岸邊的鋒利的刀鋒。那果真是刀鋒,一段護欄被它齊刷刷斬斷,水光中,火星四濺。孩子們怕了,有人喊出聲,有人哭出聲,更多人既不敢說話,也不敢哭泣。巨浪在逼近孩子的瞬間剎住,此時,刀鋒般鋒利的浪刃距孩子的脖頸,僅余咫尺之遙。浪鋒稍稍定格,退下,仍然打著呼哨,顫著鋒刃,卻完全沒有了來時的殺氣。孩子們回過神來,想逃,卻都挪不開了。后來有人說孩子們中了妖術(shù)——紅水河的深處,必藏有一妖。妖吸足死在紅水河里的牛的鮮血和人的鮮血,又將他們的靈魂全都歸為己有。妖平時一直昏睡,河水暴漲時醒來,搓搓眼,翻了身,就擊出鋒利的巨浪;又輕哼一聲,孩子們便不會動了——所有科學和迷信的解釋輪番上陣,小鎮(zhèn)的人們都信,又都不信。浪退去,紅水河安靜片刻,又一個巨浪涌來。是比剛才更大的浪,卻與剛才的浪毫不相同。它雖然高,厚,卻不寬,不薄,不鋒利。它慢騰騰地拱動著,慵懶并且疲憊。這樣的速度,縱是一只蝸牛也會逃走,但孩子們竟都沒有逃走——這是作為孩子們中了妖術(shù)的又一個有力證據(jù)。終于浪至近前,將所有孩子淹沒。有目擊者說似乎僅僅那么一下,孩子們便不見了。又那么一下,浪便矮下來,退回去,仍然是慵懶并且疲憊的模樣。孩子們多沒反應,他們站在原地,張大嘴,瞪著眼睛,或者抹抹臉上的水,甚至有孩子“嘿嘿”地笑起來。后來終有人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男孩。男孩水性極好,七歲,叫牛娃,屬牛,長一雙牛眼,額頭上有兩個類似牛角般的小小突起。人們先沿著柏油路面尋找,再跳進欄桿那邊的已成河床的岸上尋找,到最后,他的父親干脆不顧一切地跳進紅水河里尋找。他的父親說,紅水河底黑壓壓一片,卻能看見無數(shù)雙閃著藍色光芒的眼睛。
牛娃是在夜里被找到的。柏油路上的一個井蓋不知何時被打開,男孩卡在那里,身體泡得像一根發(fā)過的筍。那地方無數(shù)人找過無數(shù)次,卻沒有人發(fā)現(xiàn)那個井蓋被打開。加上之前無比詭異的兩波巨浪,再加上之前紅水河無緣無故的暴漲,小鎮(zhèn)的人們在那個雨季,被嚇破了膽。
牛娃死去那天,父親仍然悶在家里抽煙,有人喊他去看熱鬧,他搖搖頭,不說話。那天雨不在小鎮(zhèn)。她去了外地,當天去,當天回。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仍然是晚上回來。回來后的雨顯得異常疲憊,她對父親說,她正開著車,就睡著了。醒來時,已達小鎮(zhèn)。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鎮(zhèn)上叫牛娃的孩子被淹死了。
父親問她,忙生意?
雨搖搖頭,站起來,到門口,捧起手,接屋檐滴下的雨滴。雨落進她的掌心,珍珠般不碎,雨滴里,雨雖扭曲了模樣,仍然貌美如花。
那些天我決定離家出走。父親問我去哪里,我說,去缺水的地方。父親用鼻子哼了一聲,就像紅水河深處那聲突如其來的咆哮。我知道父親不想讓我走,我還知道父親根本沒有勸我留下的打算。那時我去意已定,絕沒有人能夠讓我改變主意。
但我的行程還是耽誤了半個多月。因為雨。
雨出事了。
投河。
因了紅水河的突起突落和牛娃的死去,小鎮(zhèn)上再無人敢接近紅水河,包括那些在錫礦工作的住在紅水河兩岸的外鄉(xiāng)人。假如必須渡河,人們會繞到很遠,從上游的一座小石橋上匆匆而過。我與雨從那里經(jīng)過兩次,雨低著頭,躲著眼,走得飛快。絕沒有人想到風光并且高傲的雨會突然選擇自殺,并用了投河這種在小鎮(zhèn)人們看來最為恐怖的死法。
雨的死是一個謎。她站在石橋上,低頭看紅水河的河水,然后便栽了下去。她的死與她前夫的死那般相似,但她是自殺無疑——不僅因為她臨死以前長時間地盯著她一直躲避的紅水河出神,還因為她留下一紙遺書。
遺書很簡單,無非是財產(chǎn)的分配。她將她的大多財產(chǎn)留給了她的女兒。不是我,是她與前夫的女兒。
我一直試圖避開那個女孩,但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避不開她。這么多年她一直住在她奶奶那里,她似乎忘記了雨,雨似乎忘記了她。她在雨死去兩天以后回到小鎮(zhèn),我在與她在分別二十年以后再一次見到她。她比我漂亮得多。她不僅繼承了雨的財產(chǎn),還繼承了雨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還繼承了雨的性格和生活。她告訴父親,她會守著雨的這些商鋪,永遠不再離開小鎮(zhèn)。
你重復了她的生活。父親說。
我知道。她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是我必須這樣做。
她是雨的延續(xù)。不僅是生命的延續(xù),還是生活、圖騰以及象征的延續(xù)。
我是小鎮(zhèn)上多余的女人。
一個叫淼的年輕人在幾天以后來到小鎮(zhèn)。他住在雨的酒店里,等著我和父親。他穿著黑色的背心,肌肉很結(jié)實。每隔兩個小時他就會去洗手間沖一次澡,他抱歉地對父親說他喜歡干凈。又說到他的故鄉(xiāng),他說,他的故鄉(xiāng),幾乎從不見下雨。
是大漠。他說,故鄉(xiāng)的人,從不知洗水澡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辦?我問。
洗沙澡,以沙當水。其實沙就是水,你看這個字就明白。左邊是水,右邊是少。少水即沙,是不是?他笑笑,所以我們皮膚粗糙。
他的話讓我的心猛地一動。無邊無際的大漠,翱翔的蒼鷹。掙扎的駱駝刺,靜默的白色骨架。緩緩移動的沙丘,白得刺眼的太陽。所有的一切都令我著迷,我的眼前,漫天黃沙席卷。
為什么要來?父親點起一根煙。
我對不起雨。淼說,不來,我心不安。
父親盯住他。
她是為我而死嗎?她讓我搬來小鎮(zhèn),但是我不能……我不想破壞我的家庭……
父親站起來,給了他一記耳光。
我也不能破壞她的家庭……
父親剛想坐下,聽到這句話,又給了他一記耳光。
淼高大魁梧,父親干巴瘦小。干巴瘦小的父親居高臨下地站在淼的面前,淼無助并且可憐。當談起雨,他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會激怒父親,那個下午,父親將淼的臉,打成了豬頭。
淼始終沒有還手,也沒有還嘴。他甚至沒有躲避。我靜靜地看著他,想著無邊的大漠,他在我的眼前,風化成一副骨架。
他離開的第二天,我對父親說,我想去大漠。父親說,去吧。我說,你該留一留我的,我是你唯一的親人。父親說,反正我也是要回去的。
父親試圖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雌性的,抓一把,攥得出水來。與之前不同,這一次,回到故鄉(xiāng)的父親會變得徹頭徹尾的雌性??墒俏艺J為他不該回到故鄉(xiāng),就像在他眼里,我不該去到大漠。我問他,為什么要回故鄉(xiāng)?他問我,就這樣呆在小鎮(zhèn)?我說,可是當初,你那么急切地逃離。父親想了想,說,是很怪。
因為母親?
不全是。
因為雨?
不全是。
母親,花,雨,你更愛哪一個?
父親想了很久。都愛。
更愛哪一個?
我不知道。父親表情扭曲,都愛。
這一點上,我理解父親。母親,花,雨,父親無法取舍。他或許可以選擇放棄誰和擁有誰,但他永遠無法取舍自己的愛情。特別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父親只剩下自己。
我沒敢等到父親離開小鎮(zhèn)。我怕我會哭泣。我先父親離開,坐上公共汽車,一路往北。汽車經(jīng)過紅水河,紅水河回歸到往常模樣。它不過是一條河,如世間太多河流一樣,安靜并且溫順。河面上升起一朵荷,一只蜻蜓落到荷花上,輕撓著它的眼睛。
我閉上眼。我看到一粒微塵。塵在盤旋,迎來屬于它的雨季。雨將每一條河流灌滿,河流四通八達,貫通了一個又一個小鎮(zhèn)。我看見母親坐在陽光里曬太陽,回頭捊一下頭發(fā),頭發(fā)上滴下水來;我看到父親扶著自行車,他的腋下,夾著一把破舊的雨傘;我看到花奔向沼澤,雨跳下河水,她們的面龐一樣美麗,身段一樣婀娜;我看到母親掛在房梁上,搖搖蕩蕩,搖搖蕩蕩……我還看到多年以后的我。多年以后的我,皮膚干燥,骨節(jié)粗大。我靜靜地躺在大漠中央,任一只蜥蜴從我的身體上爬過,任一條蛇沖我彈著淡藍色的信子。我還見到了焱。那個我曾經(jīng)教過的男孩長成男人,他在大漠里找到我,可是他不再認識我了。他不再認識我,他不知道我去了大漠,可是他仍然去找我。他是憑感覺生活的男人,就像我的父親,就像我的母親,就像雨,花,鑫,淼,我……感覺構(gòu)成了人類的本身,構(gòu)成了世界的本身。我們所認知的一切,看到的一切,觸摸的一切,其實都是我們的感覺。世界是不存在的,世間萬物是不存在的,連我們的身體都是不存在的,如此,由身體所帶來的痛苦和快感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我們的感覺。世界是虛幻的,唯感覺不虛幻。
所以父親說錯了?;蛘哒f父親說的不完全對。他只說到微塵,卻忽略了感覺和意念。他把世界想得無限大又無限小,但無限大和無限小的世界本不存在。連父親都是不存在的,我指的不是父親的身體和愛情,而是父親的感覺和意念——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感覺和意念罷了。
那么,我是存在的嗎?如果我不存在,那么,感覺和意念,便同樣不存在。
我睜開眼,我見到那粒微塵,以及微塵之上的水。它是那樣真實地存在,我絕不可能以感覺和意念之名將它忽略。汽車繼續(xù)往北,我再一次看到紅水河。不是小鎮(zhèn)上的紅水河,而是微塵上的紅水河或者感覺和意念里的紅水河。紅水河再一次改變它的溫順模樣,它掀起清澈的巨浪,卷起灰藍的月光,每一道巨浪,全都鋒利如刀。
我想起一個詞:好大水。
我知道那微塵之上,必將又會有無數(shù)個故事發(fā)生。無數(shù)個我從小鎮(zhèn)里逃離,從大水里逃離,奔向大漠——如同從一個起點即終點的故事里逃離,奔向另一個起點即終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