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霞
母親的愛情
王海霞
一
父親從病床上坐起來,穿著嶄新的衣服,笑瞇瞇地說,我走啦,別惦記我。然后他輕快地跳下床,飄忽著兩條長腿奔向病房外一輛吉普車,興高采烈地打開后門上去了,又從車窗里伸出一只手沖我們潦草地揮了揮,就倏地一下沒影了。
父親從來不穿新衣服,也很少笑,連微笑也很少。而且,哪里來的小吉普呢?
我一激靈,睜開眼,才知道是個夢。這夢真詭異。秋蟲咯咯吱吱面無表情的鳴聲在窗外起勁兒地此起彼伏,宿舍里冷清清的,我一個人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這真是,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聞砧聲密,蛩聲細,漏聲長。
天一亮我就登上開往市里的公共汽車。父親在市中心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二十多天了,這夢真詭異。到醫(yī)院時,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裹著醫(yī)院發(fā)暗的白被子,正閉目昏睡,仿佛一枚枯敗的樹葉,飄落在這張發(fā)暗的病床上,等著風把他吹走。我沒打攪他,趔趄地倒在臨時支起的鋼絲床上。連日的失眠,長途的奔波,我?guī)缀跻炦^去。
我姐說,別躺著了,省得咱娘看見你又吵。又悄悄說,夜里就開始痛了,痛了半夜沒睡,今兒早起才好了,睡踏實了。
這時母親尖厲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躺!躺!你一天也伺候不了病人,還要來這里當奶奶啊!”
姐姐趕緊把我推了出去,接過母親手里的空啤酒瓶說,娘你拿個瓶子做什么?母親另一只手里團著一團面,說:“你爹好幾天不吃飯,今兒早起說想吃我做的手搟面。這旮旯地兒,咋搟?我去門口的小飯店里買了人家一塊生面團,要了一只空啤酒瓶子,我給你爹搟個面?!?/p>
我的那個可恨的夢!我躲在門外哭了起來。我姐出來,拉過我的手說,多少天不想吃東西了,這……是不是……回光返照?趕緊給弟弟打電話吧!我弟弟前天看父親病情穩(wěn)定了些,剛返回省城。
我的眼淚洶涌起來,摸出手機,哆嗦著找不到號碼。我姐又說,你的事咋著了?
我說,辦完了。你沒給他們說吧?
我姐說,你就這脾氣,你到底……唉!都這時候了,我咋還敢說!就是……萬一,咱爹不好了,你……
這時母親走出來潑水,一眼看見我紅著眼睛,就大聲罵起來:“你還有臉哭!養(yǎng)你就是養(yǎng)頭豬!”
母親噔噔噔回屋了。我躲到樓下,呆立在一棵瘦高的楊樹下抹眼淚。楊樹稀稀拉拉,葉隙里漏下的日光幻成一個個圓圓的光影,斑駁地映到我的臉上。人生如此不幸。母親的腦袋突然從二樓窗子里冒出來,沖我嚎叫道:“哭喪?。∧愕昧?,吃了面!你伺候不了病人還敗興著哭,哭啥哭!”周圍的人被她吸引,紛紛轉(zhuǎn)過臉來看我。我趕緊擦淚,羞愧極了,為我在公共場所毫無顧忌地大聲吼叫的母親。這時我姐突然從病房里跑出來尖著嗓子大叫起來:“快,快,快來啊——”
我趕緊跑上去,父親微微閉著眼,正“噗噗”地吐氣,每“噗”一下,氣流就沖開嘴巴。我那個特別容易歇斯底里的母親,此刻卻冷靜極了。她伏在父親床前,握著他的手問:“他爹,你想說啥?”我父親不說話。母親又說:“你到底想給孩子們說啥?你趕緊說?!蹦赣H少有地溫存,像熱戀中的人對自己的情人,又像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父親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手,直直地盯著我,然后“噗”地一聲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就再也沒有聲息了。原來一個人從人生舞臺上退場,如此慘淡,死亡只是一口氣息的消散過程?;钪敲磸碗s,死卻如此簡單!
我姐和母親去掰父親抓著我的手,怎么也掰不開。母親一邊掰,一邊罵我:“看見了?你就是一個不省心的貨,所以你爹才抓著你不放!”我姐突然說,爹的眼還沒閉呢!母親就去抹他的眼皮,一邊抹一邊說:“你兒正在路上走哩,一會兒就到了,?。俊备赣H的眼睛還不肯閉。我明白父親的意思,哭著說,爹,我會很好地活下去。父親閉上了眼,也松開了緊抓著我的那只手。
沒等到弟弟回來,醫(yī)院就通知我們辦手續(xù)回家。從縣里聯(lián)系的靈車很快就趕了過來。路上我和姐姐坐在后面守著父親的靈柩。姐姐說,你到底咋整啊,你到底咋整??!我不知道咋整,只抬頭看天。秋雨迷蒙,正淅淅瀝瀝地飄落。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鳥的痕跡。人生就像一臺戲,父親下了場。我的戲,卻才開始。
我姐說,天上有啥?一有事就看天,一有事就看天!
我又想起了那句詞: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
喪事有著繁瑣的程序,我們依照程序,披麻戴孝地進行著一場莊嚴的演出。我姐說,你得安排你的事,這節(jié)骨眼上可別不能收場。我偷偷給楊斌打了個電話,問他肯不肯配合一下,就算是看了活人的臉更是死人的面子。楊斌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說你上祭的錢,我回頭給你。楊斌沒說話。我心里涼了一下,他沒有拒絕我說的錢。不過我又想,他能來,對我也算仁至義盡了,這錢跟情分沒關(guān)系。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從縣城趕到了我老家。我正在靈堂棺材旁邊的那張草墊上坐著發(fā)呆,聽見外面知客高聲唱喏道:城關(guān)楊親戚前來吊孝——
堂屋外的靈棚兩側(cè),陪靈的男人們一齊伏地嗚嗚地哀哭起來。屋里的女眷也隨聲嚎啕。姐姐的女兒喬喬嗓子都啞了,聲音像撕扯開的布片一綹一綹地往外拉。我偷眼看了看院里的楊斌,他腰里已經(jīng)系上了一條長長的白孝帶。跟楊斌一起來的,不是他的本家,而是他的兩個要好的同學,他這是臨時借人冒充本家來吊喪了。我心里一陣溫暖,又五味雜陳。后悔嗎?我不由得嚎啕起來,伏地大哭。他祭吊完,進到屋里來,看見我悲傷的樣子,蹲下來拍拍我的肩膀,又握住了我的手,小拇指上的那截長指甲勾撓著我的手心,細細的尖利。這使我如入夢境,仿佛昨日重現(xiàn)。
楊斌一出屋門,院里幫忙的鄉(xiāng)鄰里幾個年輕的小輩就涌了過來,擠住他掏錢。我們村不知道什么時候形成了一條新規(guī),喪事人家的閨女女婿來吊孝,要掏女婿的腰包,翻出些零錢來買煙抽。女婿們都不肯就范,就在院里追來躲去,鬧上一通,最后又總給人掏些錢花掉。雖然不多,也總歸是冤枉錢。楊斌被人圍上,不待人來按住翻錢包,就自己取出幾張百元的票子來,發(fā)給那幾個小輩說,買點好煙好酒給大家伙,把咱家的忙幫好就是。小輩們都愣住了,倒不好意思去接錢,楊斌又追著給他們,他們才接了兩張出去了,一邊嚷嚷說,到底是城里的女婿,老板,瞧這場面,瞧人家開的這車!
按規(guī)矩,女婿吊罷孝,就該回家了,要一直到出殯時再來。我送楊斌出了門,到無人處,他問,青青怎么辦?告訴她嗎?我說別說了,青青太脆弱,她會好長時間恢復不過來,影響她考試。青青在外地一所著名的高考狀元學校里讀高三,這孩子像我一樣敏感而多愁。我掏出一沓鈔票,遞給楊斌說,村里的規(guī)矩,祭錢、肉、饅頭一總得八百塊錢左右吧,我先給了你。還有,剛才的兩張。楊斌愣了一下,沒有伸手,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深秋了,他寒冷的背影使我想起了父親。我忽然有些心顫,我是不是錯了?
我一直擔心著母親,關(guān)注著她的動靜,喪也哭得有些心不在焉。母親卻一直平靜地接受著親友鄉(xiāng)鄰的慰問,洪亮的聲音里充滿了鎮(zhèn)定,條理清晰地同人講著父親去世的過程,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整個喪事,她沒有掉一滴眼淚。這讓我暗暗吃驚,母親怎么像換了一個人?
情形在出殯那天結(jié)束了。
這一天,遠近親朋,左右鄰居,都來吊喪上祭。我姐問我,楊斌還來不來呢?我說,來。我姐說,確定嗎?我說嗯。果然,我姐夫家剛剛祭吊完,院里靈棚那又傳來了知客的唱喏:城關(guān)楊親戚前來上祭,大肉一塊,饅頭一百斤,錢五百元。又唱喏: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四叩首。楊斌戴著白孝帽,腰里系著白帶子,由兩個同行的人陪著,正在靈棚前叩頭施禮,一下一下,認真而鄭重。
一直到將近十二點,各路親朋才陸續(xù)到來。父親姥爺家的人作為壓軸親戚,要趕到最后。死者姥爺家人被稱作后代人,他們來,一是上祭,二是看看孝子們把喪事辦得如何,打發(fā)得他們家老閨女的兒子滿不滿意,三是,如果他們覺得孝子們事情辦得不夠好,就要興師問罪,孝子的舅舅或者表哥表弟們,有權(quán)利痛揍孝子。后代人一上祭,就該封口下葬了。出于多挽留自家老閨女的兒子一會兒,后代人要趕到封口的最后一刻才肯來祭吊,要磨蹭到十二點左右。父親后代人上了祭,就該封口起靈了。母親被人從里屋叫了出來,去和父親做生離死別。她被人從里屋趔趄著攙了出來,往日的囂張蕩然無存,前些日的鎮(zhèn)定也不見蹤影,倒有些虛弱,有些凄苦。她突然像爆炸了一般嗷地大叫了一聲,踉蹌著撲在敞著口的棺材上大放悲聲。她的悲傷從心底里迸發(fā)出來,涌滿了整個棺材。她一把掀掉我父親的遮臉布,摔在了他暗灰色的臉上,然后扯著她歇斯底里的嗓子罵道:“你個狠心的短命鬼,當年你再外待我……我都沒閃下你,如今你咋就閃下我了呀……”
母親淚如雨下,哭得山崩地裂,人們再次見識了我母親巨大的能量場。大家趕緊把她往里屋拉去,勸她說,別哭了,掉進去淚就不好了。生死由命,兩世人了,別牽拽他啦!我弟弟被人擁到棺材前,拿著一團棉花為父親凈了面,說了句“爹,留籽(子)啊”,揚手把棉花扔到了背后的屋門外。然后人們給父親嘴里填了含口錢,身下壓了墊背錢和五色糧,整理了衣服,放了隨葬品,就給他蓋上了錦被。父親姥爺家的人驗收過了,表示沒有意見,木匠就大喊一聲說,二哥,封口了啊,您走好嘍!咣的一聲,棺蓋扣上了。緊接著一陣急促的叮當聲,木榫砸了進去。父親盛裝告別了我們的視線,隱身在冰冷的棺材里。
這時,孝子孝婦孝女們,凡是需要自家的女性親屬給掛孝的,都開始由自己前來祭吊的女性親戚們幫著掛孝。所謂掛孝,就是弄好多的五顏六色的布,斜著披掛在肩膀上。陪楊斌來的,還是他那兩個假冒的本家。他到底是疏忽了,沒有帶女眷。我自己準備了幾塊布,只好讓楊斌幫我掛上。我的眼睛腫得像兩枚爛桃子,他給我往身上系那些布的時候說,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吧。我說,謝謝。他又說,這幾天忙亂傷心,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說謝謝。他抬手給我擦了擦眼淚。他的雙手輕輕滑過我的眼睛,落到我的兩腮,停下來,靜靜地捧了一會兒,當著滿院親朋的面。他盯著我的眼睛,注視了片刻,才撒開了手。這是多么慣常的動作!慣常到使他忽略了我滿院封建保守的眾鄉(xiāng)鄰!他的手一抬開,我滂沱的淚就洶涌而下。我接過鄉(xiāng)鄰遞過來的雪柳,裹著拖地的白花花的重孝衣,嚎啕地哭著爹,出了門。
我們組織的隊伍白花花浩蕩蕩,從村頭一直綿延到墳地。我們的悲傷像一條河,豪華莊嚴,滾滾流過。父親寂寞地躺在隊伍里,即將長眠于墳墓。墳墓是人生的句號,它將把一切歷史埋葬。很多人的人生都是遭受漠視的,只有死去的時候,才有資格經(jīng)驗人們對于生命的尊重。
棺材出門的時候,母親聲嘶力竭大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掩蓋了我們的嚎啕聲。這才是她一貫的哭法。按習俗,她只能送到門口。她大哭著罵道:“我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我這輩子跟了你這死鬼!你這死鬼!你這狠心閃下我的沒良心的東西啊——”
而我卻在淚眼迷蒙里掃見了那個女人,她混在人群里親眼看我父親下葬。我母親沒有權(quán)利把我父親送到終點,她卻一路送到了盡頭!這狗屁不如的人生啊,我在墳前一直哭到昏死過去。
二
喪事辦完以后,弟弟要返回學校,他在省城教大學。姐姐要母親一起回縣城,母親不去,固執(zhí)地說:“這是我和你爹蓋起的,住了半輩子的房子,我還住在這里,我哪里也不去。”她的偏執(zhí)又開始犯了,這個時候我們說什么都不會有用。我讓他們兩個先走了,打電話給單位請了長假,陪母親住下。母親說:“好嘛,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不中用的孩子,關(guān)鍵時候你還是懂得體諒人的嘛!”
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的時候,這種鄉(xiāng)下的大院子就顯得空落落的寂寥。說實話夜里我有些害怕。母親不住地說:“你爹沒走,還在這院子里呢!他個死鬼,他還惦記我!咱們住在這里,陪他過了盡七,過了百日?!蔽艺f你別說這話了,瘆得慌。母親不知道,父親的的確確回來過。
父親下葬前,每晚我們都要睡在棺材旁邊的草墊上守靈。父親仙逝的第三天夜里,我剛蒙目龍睡下,就覺得一股氣息在身邊穿梭,像一個人,熟悉而輕靈。嚓嚓嚓的腳步,輕輕地靠近了我。我想睜眼,卻睜不開。那股熟悉的氣息停在了我的頭前,一雙手幫我輕輕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我的脖子下面,掖了掖。父親的聲音說,天涼了,冷。
這親切的聲音激動得我心跳加速,又有些毛骨悚然。父親的聲音又說,二妮兒,人這輩子,該記住的事要記住,該忘記的事也要忘記。
我心里說,爹啊,我忘不掉。
父親又說,糊涂,才能了。
我嘩地睜開眼,那氣息忽地就蕩然無存了。慘淡昏黃的燈泡垂在棺材上面,屋子里靜謐如常,姐姐和弟弟均勻的鼻息在空氣里淡淡地漂浮。母親和弟媳在里間床上依舊安靜地睡著。
看來父親只是放不下我!死亡使一個人具有了神通,我瞞不住他;死亡也可以使一個卑微的人成為哲學家,能說出精辟的話。
父親生前是個懦弱而多愁的人,像一個落魄詩人,喜歡在無所慰藉的生活里吟誦一些古詩或者自己謅的小詩。盡管他只是初中畢業(yè),可是這并不影響他對詩歌的熱愛。我想我的多愁善感和對文學的執(zhí)著,應該緣于我父親的基因。
我母親卻對此大為鄙夷。她常常吊著像兩根彈簧管一樣的褲腿指著我父親大罵:“尸從樣!尸從樣!說那些屁話有啥用!費那個勁拉泡屎也可以給莊稼上上肥!”因此我父親回家后就沉默寡言。久而久之他連寡言也稱不上了。
母親鄙夷父親是有理由的。很簡單,活著首先是吃飯,飯都吃不上,一切都是屁話。我父親生來就是一個落魄詩人,不僅有落魄詩人的才情,還有落魄詩人的身體。他是個表里不一的人,生得瘦高英俊,卻手無縛雞之力,從來種不好地。他一臉憂郁,性情和善,優(yōu)柔寡斷,不僅種不好地,還處理不好任何事物。因此我們家里里外外,都要靠母親操持。
母親卻生性強悍。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姥姥就生養(yǎng)了她這一個孩子。家族觀念濃厚的農(nóng)村,這樣的絕戶人家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母親并不管這一套,從不曾向人低過頭,她的生活原則很簡單——強者勝。她不僅形體彪悍,而且氣勢壓人。一遇事,她往人前一站,啊啊啊幾聲就壓倒了一切牛鬼蛇神。她的聲音總是往下挫的,這使她的語氣相當壓迫人,每發(fā)出一聲都會讓對方的心癟一下。并且她很堅強,每當她的斗志遭受挫折的時候,她就會大罵一通,然后很快就又變得昂揚起來,無所畏懼,仿佛大力水手,吃一根菠菜就迅速恢復了元氣,誰也別想阻撓她。
當初她跟我父親見面時,一眼就喜歡上了我父親俊朗的外表和憂郁的氣質(zhì),力排眾議,執(zhí)意要嫁。我父親當了四年兵,練得昂首挺胸腰板筆直,加上“美容儀”和修長腿,一開口文縐縐儒雅風流,簡直比得上李淵的姥爺獨孤信。雖不至于有“側(cè)帽風流”的故事發(fā)生,但迷倒一大片姑娘,卻是有的。然而因為太窮,也就一直沒有討上媳婦。我姥爺不同意這門親事,又不敢跟我母親討價還價,就去我母親叔叔那里告狀。我母親的叔叔和我母親一樣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先是吵了我姥爺一頓,然后叫來我母親,說:“你真是個傻妮兒,嫁這么一個窮光蛋做啥?他又不肯來咱家做上門女婿?!?/p>
“人家長得好?!?/p>
“長得好能當飯吃啊?”
“不能當飯吃,看著舒服?!?/p>
“你臉皮夠厚的,大姑娘家說出這話來!不知好歹!”
“我愿意!”
“反了你了還,我說一句你犟一句!你跟你爹跟前兒愛咋咋地,跟我這兒你放端正點!”
“那我跟我爹說話,我犯不著跟你說話!”
“啪”,她叔叔照她腦袋上扇了一巴掌。我母親條件反射,抬手就掄到了她叔叔的腦袋上。她叔叔惱羞成怒,一巴掌把她掄到了地上。我母親毫不示弱,跳起來就把她叔叔推倒在屋門外。
如果我父親早知道我母親做出這等事來,想必他寧可打光棍也不會娶她。我母親模樣還算周正,生人打冷眼看,她還算溫溫糯糯,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吐著,四平八穩(wěn)。媒人傳話說要求父親倒插門,父親不答應。他父母正罵他,媒人卻送信來,說不倒插門女方家也同意,那就出點彩禮。父親出不起彩禮,正一籌莫展,以為親事要黃,媒人又學過話來,沒有彩禮也成,人家姑娘相中你了。
所以母親最終是光禿禿地嫁到父親的破家來的。我父親別著一團大紅的紙花,拉了一輛半舊的排子車,被幾個潦草的迎親人簇擁著,接走了我母親。我姥爺不顧他兄弟的勸阻,堅持把一對木制炕箱給我母親放到車子上。排子車吱吱呀呀,一路歡歌。我母親摟著箱子,一臉歡喜,一路上從稀拉拉的蒙頭紅里喜不自禁地盯著我父親寬闊的背影看。蒙頭紅大模大樣地遮掩著她勝利歡笑的大嘴,仿佛夢想馬上就會從天上真實墜落,她即刻就擁抱了未來。她在排子車上晃晃悠悠地享受著這個高大的男人帶給她的幸福感,癡癡地期盼著,就這樣一直坐下去,多好——她后來給我們回憶她的出嫁情形時常說:我那是第一次坐排子車,走那么遠的路,真好,我都不愿意下來!
嫁過來一過日子,她才意識到夢想仍然是夢想,而且即將長久地以夢想的形式存在——要吃沒吃要穿沒穿要住沒住的日子里,愛情似乎不夠純粹濃郁。但她從不后悔,仿佛賭氣,努力地過日子。在生產(chǎn)隊時她整天偷隊里的玉米棒子、麥穗和大豆,包產(chǎn)到戶后她半夜三更還在地里勞作。她像一臺永動機一樣以一種相當高的頻率日夜轉(zhuǎn)動。
相比母親的勤勞和強悍,父親太渺小不堪了,他做不了太多的活計,面對煩瑣繁重的生活,反而常常嘆息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p>
我母親說:“歸個屁!干活去!少說屁話!”
父親嘆一口氣,瞪一眼不可理喻的母親,就荷鋤而去。他本來想再說,草盛豆苗稀,但他沒有說。很早以前他站在地頭偶然吟過這句詩,母親聽到后把他徹頭徹尾地罵了個夠,從地頭一直罵到家里。她不知道“草盛”什么意思,但她聽明白了“豆苗稀”。她很憤慨,第一,豆苗不??;第二,如果豆苗稀了,你這個大男人是干什么的?第三,是誰的辛勞使豆苗不稀的?三兩力氣沒有,還有臉站在地頭說“豆苗稀”?還有沒有天理了?
父親擺脫這種壓迫,是在他上班以后。公社棉站缺會計,好多人都在謀劃這崗位。我母親不知怎么聽說了,催促我父親去走走后門。父親羞怒道:“人家又不認識咱,誰沒有倆自己人,輪得到咱嗎?”母親說:“樣,你屁事辦不成!”她慫恿不動我父親,只好自己連夜托了個驢雞巴吊棒槌的親戚找到了棉站站長,送了一籃子雞蛋、一袋小麥、兩塊自己織的四匹繒的被子面,把父親的工作搞定了。她借錢給父親扯了一套新衣服,做了一雙新布鞋,打發(fā)他去上班。她說:“好好上你的班,家里這一攤子——孩子,地,有我,啥也掉不到地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只管上進?!备赣H很快適應了工作,并且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莊稼地里的一塊料,卻是工作崗位上的好手。他的文采和謹慎,使他很快就成了正式人員,并逐步升遷,從棉站會計、棉站副站長,一直到公社書記的秘書。母親再回娘家時就格外驕傲,說王寶釧十八年寒窯苦,等的就是一個薛平貴,你沒這個眼力還能等得來征西王?她叔叔深諳傳統(tǒng)戲曲,對王寶釧的故事熟稔于心,呵呵笑道,妮兒,你還真讓我服氣!我母親昂昂腮幫子,一臉得意。當年林肯夫人把林肯逼成總統(tǒng)后,想必也是這種感覺。
我們家的這所老房子,就是那時候蓋起來的。家里的地都是母親一個人操持,她種莊稼的標準是,要比周圍的莊稼壯實幾分,能以鶴立雞群之勢使人一眼從眾莊稼中分辨出來。你無法想象,她在使莊稼達到這個標準的同時,還能在農(nóng)閑時跑到村后的小土窯一個人去脫土坯。土坯脫成,要燒成磚,我父親住在公社不回來,她怕雨季里雨水泡了土坯,就自己燒。半夜三更,她一個人趴在窯口燒著紅紅的爐火,一點也不害怕。
有一天她去鄉(xiāng)里趕集,路過鄉(xiāng)政府——那時候叫公社,看見公社里一所舊房子在前幾天的大雨中倒塌了。這房子正好臨著馬路,地勢很好。深夜里她就拉著排子車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鄉(xiāng)里,偷偷叫起我父親說:“別睡了,看這好好的磚瓦椽子檁條,趕緊拉回咱家,蓋房?!?/p>
父親說:“拉公家的干嗎?讓人家看見多不好?”
母親說:“屁話,深更半夜的誰能看見?”
父親說:“沒有不透風的墻,讓人知道了多丟臉?”
母親說:“屁話,住一個雨天漏晴天曬的小東屋就有臉面嗎?黑夜里整點事還得讓孩子們看著你就有臉面嗎?”
那時候我們一家五口擠在小東屋的一張炕上睡。每天夜里,我和姐姐都睡得很死的樣子,從來都是屏息靜氣。我弟弟是真的睡得很死,呼嚕山響的。有一天夜里,我又聽見母親吭哧吭哧的聲音和父親顫抖而又使勁兒屏住的呼吸。這事很丑惡,我很厭惡,蒙頭作熟睡狀。我睡得很逼真,母親的呻吟放肆了起來。這時候弟弟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娘你咋啦?爹你這是咋?”
難堪的一幕終于出現(xiàn)了。父親翻身滾落,一聲不吭。母親給了弟弟一巴掌,壓著聲音吵他說,嚷什么,好好睡!
弟弟很快睡著了。我聽見母親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趴在我父親身上扭動著。父親悄聲說,別,孩子睡不著呢。母親不說話,使勁兒扭動,然后她抑制不住長長地呻吟了一聲,頹然倒伏在父親身上,哆嗦,喘息。
弟弟倏地坐起來,叫道:
“娘,咋啦?”
母親狼狽極了,翻身滾下來,捂住他的嘴巴。好容易哄睡了他,母親又爬起來,下炕去小解。那種哩哩啦啦的聲音真令人厭惡。
母親點撥開啟了父親的羞愧,知恥而后勇,父親到底幫她一起搬了東西,天時地利人和,她很快就裝滿了車,押著我父親,和她一道拉回了家。那座倒塌房子的一多半,以循序漸進的方式,乾坤大挪移跑到了我家。
終于有一天,父親回家惱怒地訓斥母親說,你叫我有什么臉面見人!父親一向諾諾,不意竟會以如此面孔對待母親,的確令我母親驚訝。她愣了半天,溫順地好言相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來父親在單位食堂吃飯的時候,同事老韓用筷子指著不遠處的舊房遺址說,瞧,這舊房子一直堆在那里,這三五天就沒了多半個,不知道哪個小氣鬼給弄走了。
老秦說,看看誰家院子里堆著東西了,不就是誰了?
老韓沖我父親說,老李,先看看你家院子中不中?
父親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老韓說,老李你臉紅啥,難道是你弄的?那天晚上我可是見一個娘們兒推著排子車拉走的啊。
母親鼻子里哼一聲說:“這算屁事。”
第二天她就開拔公社,敲開老韓屋門,扯著嗓子嚷道:“誰吃飽了撐的給我們家老李說難聽話了?誰證明是我們家老李拉了你們的破磚爛瓦廢木頭了?老韓你當著眾人的面兒把話說清楚,別閑著沒事找我們家老李的膩歪!世界上磚頭瓦片多了去了,都是你們的嗎?興你們有就不興我們有嗎?你們沒了我們還有就是偷了你們的了?是你們的你去我家喊喊它它應嗎?你吃個高粱窩窩就不興別人拉紅屎了!書記呢?咱跟書記那兒把話說清楚!”
母親氣勢壓人,她江河決堤般的一番質(zhì)問把老韓教訓得滿頭汗水。老韓不敢去書記面前和我母親這樣的女人對質(zhì),盡管他覺得自己鐵證如山。他一邊用他雪白的手絹擦汗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給母親賠不是,母親不理會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做個好人還真難哩,好好的人還都被你賴了哩,還要做好人干嗎?反正你是把我們兩口子看扁了哩,不拿白不拿,我今兒個還就是當你的面拿了,你去告我啊,你去告我???”
母親順手扛了幾根椽子,大搖大擺地走了。老韓目瞪口呆,目送我母親傲岸的背影晃到了書記的宿辦室。我母親把椽子擱到一邊,敲了敲書記的門進去,一進門她就哭了起來,說:“書記,老李兢兢業(yè)業(yè)給黨和國家工作著,家里地里,他從來都沒管過,我一個娘們兒家操持一個家,大一個小一個的孩子都等著吃飯穿衣。我從來都不拖老李的后腿,讓他好好給國家做貢獻,家里再苦再難,我都不拖累老李,不拖累公家,到如今我們娘兒幾個都擠在一間小破屋里睡一張炕,說實話老李回家后炕上都沒他的地方……”
書記笑了,說:“弟妹,沒啥也不能沒老李睡的地方,啥事也沒這個事大,那就太對不住你了。你有啥要求給我說說,看能不能幫你,實在忙就讓老李請個假?!?/p>
母親說:“不用不用,我不拖他后腿。我家的房頂漏了,我看你這院子的破房子倒了,我拿公家兩根椽子補補房頂中不中?”
書記說:“拿吧拿吧,改天讓老李再拿兩根?!?/p>
母親從書記屋里出來,扛起椽子大搖大擺地晃過老韓面前,輕蔑地瞟了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聲,走了。
我們家的新堂屋在母親一手操持下取代了原先岌岌可危的破房,大模大樣地豎了起來,父親母親終于搬進了新蓋的堂屋。堂屋分里外間,父母的西里屋門上安了碰鎖,黑色的,帶著大小兩個明晃晃的橢圓形按鈕,一扭咔吧咔吧地吐著鐵舌頭,在鎖殼里出出進進。他們睡在里間的炕上,把我們幾個甩在東里屋的炕上。從此母親再也不用壓抑她暗夜里的歡樂,從此我們只有把弄西里屋門上那種稀罕的碰鎖的機會。她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父親說,該請那個老韓到咱家吃頓飯!
三
舊房的土坯堆在院子里,是上地的好肥料。母親一有時間就往地里拉,逼著我和姐姐一道幫她,卻從不叫弟弟去。她心疼我弟弟,一是因為他是唯一的男孩子,二是因為怕耽誤他的學業(yè)。她種地要莊稼種得一等一的好,弟弟上學則要上得一等一的好。弟弟一貫名列前茅的成績,一半是他本人學出來的,一半是母親打出來的。在這一點上,母親極具超前意識。母親的一個親戚,因為文化高,當兵后成了志愿兵,后來又上了軍校,最終分到北京當了大官。這現(xiàn)實例子告訴母親,雖然團結(jié)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但知識更是力量,這力量比鐵還硬,比鋼還強。當人們都還不懂得上學的重要性,讓孩子們隨心所欲地去學習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對弟弟提出了“必須考上北京的大學,去北京當官”的目標,并對他嚴加管教。她因為無兄無弟,平時對我弟弟總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地嬌養(yǎng)著,唯獨在學習上,一旦弟弟表現(xiàn)不好,她就會棍棒伺候。后來弟弟成為山東大學的研究生,又分配到省城的師大做教授,完全就是母親棍棒的功勞。
一天夜里,母親囑咐弟弟在家寫作業(yè),就帶著姐姐和我又往地里拉土坯。
“嬸子,你這是咋咧?”
我們正往地里倒土,地頭冷不丁響起一聲。
是村電工李玉明。玉明搖著一把破扇子,站在地頭呼扇。
“嬸子,黑天半夜的,你這是咋咧?把倆小妮兒累成這樣兒!”玉明說著摸出兩毛錢,遞給我們說,“待會兒買倆糖吃吃?!?/p>
母親說:“嚯,還是你哥有錢。這不,熱得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把這舊房土坯拉地里上肥……”
“嬸子真是個勤快人,我叔娶你可真是他的福氣?!?/p>
“那是!”母親笑了。
“娶這么好個媳婦兒,可得知道疼。不知道疼就白瞎了?!?/p>
“那是!”
“要換上我,我上班再累也得見天回家,不能讓媳婦兒白天一個人干活,夜里還沒有個說話的?!?/p>
母親不說話。
“可惜啊,嬸子沒遇上我。不對,我沒遇上嬸子。我沒那福氣。嬸子恁招人待見,我沒那福氣……”
玉明湊前一步,壓低嗓門嗤嗤笑著說:“嬸子,不是熱得睡不著,是夜里勁兒沒地方使睡不著吧?”
我母親嘩地拉了臉,罵道:“玉明,少跟老娘這兒放屁!”她知道,玉明人長得帥,嘴巴又甜,當村電工手里又有點小權(quán)力,很討女人喜歡。仗著便利,走門串戶的,好幾個俊俏媳婦都纏著他不清不白。
玉明涎著臉說:“嬸子,叔老不回來,不定是有相好的呢。你又何必這么死心眼兒呢?你看你看,你一個人帶著這么幾個小孩,有啥需要幫忙的,你就叫我一聲,我絕對拼了全身的力氣伺候你?!庇譁惽耙徊?,訕笑著說:“嬸子,我的本事,保證把嬸子伺候舒服哩……”
母親倒拎著三齒,一齒把就敲到了玉明背上,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那騷性的人,你叔可不是,老娘更不是!”
玉明嗷地大叫一聲,憤憤道:“嬸子,你不信?我叔,唉,我叔……你別不信,我都是為你好……”
母親根本不聽他的辯解,抓起一塊土坷垃砸過去,一邊罵道:“沒爹的玉明你個王八羔子斷子絕孫的驢犢子,你少跟老娘這兒臭擺你叔!你叔那人,我知道,我跟你叔,俺兩個,好成一個人兒,你把全村的老少娘們兒都睡上,也別想打我的主意……”
玉明哎喲哎喲叫著逃跑,一邊跑一邊回頭說:“嬸子,值當?shù)貌??值當?shù)貌??你咋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咋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不信?成,改天!改天!”
母親對父親的愛,是單純熱烈霸道的,她根本沒把玉明的話放在心里。直到幾年后,她真正面對了。
那天,在鎮(zhèn)上上初中的弟弟拿著一張獎狀回來,他從年級第一墮落成年級第五。母親怒不可遏,拎起繩子摔了他一頓,仍舊不解氣,晚飯都沒吃就躺下了。躺了一會子,睡不著,就又爬起來,坐到門口去吹風。玉明去女人家串門子回來,正好從我家門前走過,他軟塌塌地沒了精力跟我母親調(diào)笑,只是奇怪我母親深更半夜還在門口坐著,就問咋啦。母親氣呼呼地說:“小蠢孩考不好。”玉明說:“嬸兒,這會兒,找他爹告狀去!”
母親一想,對,應該讓父親把弟弟接到他宿辦室里住,全面負責起督導兒子學習的責任。
母親是個急性子,說風就是雨,玉明一攛掇,她掩上門拔腿就徒步去公社了。玉明怔了一下,她還真說走就走了。玉明并沒有阻攔,冷冷地說,嬸子,你盡管去。
風從秋后的曠野上吹過,窸窸窣窣的,夾雜著熟透了的玉米的味道。蟋蟀在腳邊此起彼伏地歌唱,遠處隱約的燈火在夜的縫隙里明滅,母親向著那火光奔去,像一只懵懂的飛蛾。
公社大院里,父親的宿舍黑著燈。母親敲了半天門,就是沒動靜。她想是不是父親下鄉(xiāng)了,就轉(zhuǎn)身沮喪地要走。走到亮處,她看見自己肥碩的乳房從罩在身上的稀薄衫子里清晰地透了出來,沾滿泥巴的褲腳高高地挽到膝蓋上,裸露著臟兮兮的小腿。她把褲子放下來,捋了又捋。一松手,它們又皺巴巴地翹上半截,像個稀松的彈簧管。
這褲子真丟人。她躲到暗處繼續(xù)捋她的彈簧管。一串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嬌小裊娜的身影風拂楊柳般地搖了過來。母親望著這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影子,突然感慨萬端。又想,怎么還有女人深更半夜不睡,游走啥?就躲在暗處觀望。女人卻左右望了望,悄然走向了父親的屋子。她體態(tài)輕盈,像一只夜游的貓飄到了門前,她掏出鑰匙,熟練地打開了父親的屋門!
母親目瞪口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詫異地看著那個女人進了屋子,然后輕輕掩上了屋門。母親像在看一場電影,自己好像是情節(jié)之外的人。她驀然想起了玉明的話,大腦飛速地運轉(zhuǎn)起來,以至于一陣一陣地眩暈。她的心狂跳著,要從嘴里蹦出來。有些事情,往往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卻只有一個人不知道!當她一個人以女人的柔弱肩膀拼命頂起這個家的時候,這個家的男人卻躲在這里享受自己的快樂!
她幾乎崩潰了!
她努力使自己冷靜,在暗影里,顫抖著,等待著下一幕。
我父親隨后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好像很悠閑的樣子。他從來都是這樣輕地走路,這跟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稱。
父親打開門,一閃身進去了,然后插上了屋門。屋里沒有掌燈。母親潛到窗子底下,去窺探黑暗里發(fā)生的一切——其實,一切已經(jīng)昭然,窺不窺都不會有任何懸念??墒撬匀灰Q探,似乎這樣更確鑿。
屋子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無須解釋。女人嬌柔的鶯聲燕語呢喃含混。
這種事情,純潔的女人至死都會認為只有電影里有,電影是演來給大家消遣的,誰能相信自己會成了其中的主角?母親的腦袋嗡嗡作響,母親的頭發(fā)根根倒豎,母親的身體篩糠一樣顫抖。母親的淚水淌到胸口,像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切割著她的胸膛。我母親習慣于以一種強硬的態(tài)度來對待生活,她流淚基本上都是作為手段。現(xiàn)在的淚,仍然不是軟弱,而是怒火。
她倒退幾步,像一個足球運動員,運足了力氣奔過去,一腳踹到了門上。屋里立刻屏息靜氣了,門卻安然無恙。母親接著踹,屋里一陣慌亂的窸窣聲。終于我父親的聲音傳了出來,他說,誰?我母親咬牙切齒,一言不發(fā),繼續(xù)死命踹門。“咣咣咣咣”,那扇破舊的小門終于咣當一聲開了。她一個箭步?jīng)_了進去,憑直覺一下子摸住了那個女人,一把就揪住了她的頭發(fā)。她掄圓了胳膊,照她臉上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趁她沒來得及還手的時候,又狠命地朝她臉上抓了一把。抓破女人的臉最能制造輿論,我母親并沒有氣糊涂。這時候女人死命捉住了她的雙手,她掙了一下沒掙開,就餓虎撲食,趴到那女人的手腕上狠命咬了一口。女人疼得一下子松開了她,抱起衣服赤腳跑了出去,倏忽就消失在暗夜里。
父親扯住了母親。母親不能追出去,一掌就扇到了父親臉上,響亮清脆,像一道火光照亮了夜空?;鸸庵螅赣H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我父親擔心她又要破口大罵,那將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情。意料之外,我母親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這個一向強悍潑辣,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毫不畏懼的女人,現(xiàn)在,一言不發(fā)。她披頭散發(fā),嘴角沾著血,以一種潑婦的姿勢生硬地坐在地上,像一頭受傷的母獸。
沒有什么能為這頭巨大的野獸療傷。
四
很久以后,我母親才知道,那個女人是李桂蘭,娘家就是我們村的。她和我父親有點青梅竹馬的瓜葛,兩個人從小學開始同學,同到初中。后來我父親當兵走了,李桂蘭高中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嫁了一個火車司機。司機原來在縣化肥廠的貨車專線上開小火車,后來竟調(diào)到了市里去開大火車?;疖囁緳C工作繁忙,出一趟車半個月回不來。李桂蘭在公社當話務員,拿著插頭幫人家呼叫轉(zhuǎn)接電話的工作并不多,閑時就捧著書本看。書看得多了,在知識有限的年代,她就成了公社里的大才女。才女不僅出口成章,而且生得嫵媚溫婉,除了錦心繡口,還有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然而粗陋的人,萬不能領(lǐng)略她多情的眼神,更不能品味她豐富的內(nèi)心。我父親卻能。能也只是偷偷領(lǐng)略和品味,不過互相多借看幾本書,聊一聊書里的人和故事而已。卻在有一天,被李桂蘭攔住,遞給他一張紙片說,這首詞,你懂不懂?
父親接過來看,是呂本中的詞,《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父親說,這是一首寫愛情的詞。
李桂蘭說,我知道是寫愛情的,可是“只有相隨無別離”“待得團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父親說,喜歡一個人時,就是這種感覺吧?
李桂蘭說,你有這種感覺嗎?
李桂蘭望著我父親的眼睛,眸子閃亮而光滑,熱烈而羞澀。她的臉騰地一下通紅了。她通紅著臉扭頭走了。
從此他們互為江樓月,在公社靜謐的暗夜里,彼此照亮陪伴,南北西東,南北西東地暫滿還虧,暫虧又滿。那首工整的藍筆寫就、紅筆勾畫的宋詞,一直安靜地躺在我父親的筆記本里。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見父親捧著他的筆記本,默默地讀來讀去。
有些男人因為強大而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我父親卻因為自己過于弱小而在生活的縫隙里尋找到了自己的歡愉。難道這才是父親的愛情?的確,父親的世界慘遭母親的霸占,可是難道蠻橫地霸占也能壓榨出意外的愛情?
這真是一個不幸的夜晚,我母親不小心把父親小心翼翼懸掛在他隱蔽世界里的月亮捅碎了,砸了下來,砸下來卻傷了她自己。她身心俱毀,箕踞在地無法收拾自己的碎片。我父親好半天才想起點燈,他轉(zhuǎn)過身來拉我母親,卻怎么也拉不動。他蹲下來抱她,仍舊怎么也抱不動。他只好費力地把她拖到床沿上,她卻仍舊是那個姿勢,僵硬地坐著,一動不動,直直地瞪著雙眼。
我父親哆哆嗦嗦地喊:“他娘,他娘,你咋啦?”
我母親還是那個樣子。
父親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母親的眼珠轉(zhuǎn)也不轉(zhuǎn)。我父親唏唏噓噓地掉起了淚。
單位不是久留之地,父親連夜找來一輛排子車,把我母親拉回了家。車輪吱呀,正如當年我父親娶我母親的時候,他拉著排子車走在迎親回來的路上。當年,我母親坐在那輛車上,懷里揣的,是一個嶄新的夢,一個強大的理想。如今,在這個寂寞的夜晚,我父親拉著的,卻是一個絕望了的人,一個殘破了的夢!我母親用她全部的心血,把自己的生命種在了我父親的手心里,現(xiàn)在,她的這顆生命的樹,卻慘遭狂風驟雨的摧折,碎了。
夜啊,彌漫了整個世界,黑沉沉的,似乎沒有了邊沒有了際。我父親無比頹喪,一步步走在夜的沉靜里。一粒粒熒光從身邊飄忽而過,是夜游的貓還是鬼火?父親忽地一陣心悸,恰在此刻,一個奇怪的聲音從曠野上傳來,是一個女人幽怨的哭聲。
這哭聲忽遠忽近,飄忽不定,一直跟隨著我父親的小車,甩也甩不掉。我父親頭皮直發(fā)麻,一聲也不敢吭,只是加快了步伐。車子吱扭吱扭地發(fā)著凄涼的哀嘆,我那僵直地坐在車上一直一言不發(fā)的母親,突然開口說: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找到他去報仇!”
我父親腿都軟了。那哭聲卻戛然而止。
我父親的兩條腿軟到發(fā)硬,他慌亂地拉著車一溜小跑地回了家。一進院門,我父親還沒有來得及去抱我母親,我母親突然能動了,“呼”地一下從車上下來,徑直奔到了堂屋里,瞪著眼左看右看,又回頭向門旮旯里一瞅,輕吁了一口氣說:“好害怕!”就朝灶屋奔去。我父親追過去,還沒趕上她,她又從灶屋里跑出來,拎了把菜刀,閃電般奔到堂屋,徑直照門旮旯后面砍去,一邊砍一邊罵:“你來我家干什么?!來我家干什么?!滾!”
門后什么也沒有!我父親訝異地盯著我母親,莫名恐懼。母親咣地一聲撒手扔下菜刀,愣了片刻,又一股風地沖到我們屋里。我們?nèi)齻€被驚醒了,爬起來看見母親瞪著眼冷冷地注視著我們,目光如炬。她如此陌生,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罵道:“你們這一伙子小王八羔子,滾下去!”我弟弟緊緊抓住我的手,他手心里黏糊糊的,全是汗,怯怯地叫了一聲:“娘?!蹦赣H噌地一下躥到了炕上,看起來力大無比,仿佛得了神通。她盤腿坐下,突然哈哈狂笑起來,沖我弟弟憤怒地說:“誰是你娘?你娘早死了,被你這個沒良心的爹氣死了!”
我父親這時候才想起救我們,他身上迸發(fā)出了少見的勇氣,一把把我們?nèi)齻€從炕上拉下來,攬到了他的身后。他的手在背后小心地動作著,暗暗地使勁兒推了我們一把,把我們推出門外。我姐姐拉住我們,光著腳飛一般跑了出去,去叫對門的二奶奶。我們聽見母親在身后囂張地喊道,叫誰來也不中,叫誰來也不中的!
二奶奶什么也顧不上,蹣跚著小腳,叫來了村里的師婆子。
我們進來的時候,我母親正坐在炕上,跟我父親討價還價。她嘴里說的不是她自己的話,她說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話。那個女人的丈夫移情別戀,拋棄了她,她一氣之下,上吊死了。她死后仍然怨憤難平,便逃離冥府,成了孤魂野鬼,日傍樹梢,夜止草尖,風起而行,風落而息。她今夜依舊無眠,撞上了和她一樣悲傷的我母親,心生感應,竟隨著她來到了我們家。她對我父親說,你要為我報仇,否則你孩子娘別想回來!我父親的臉嚇得煞白,燈光下看起來比我母親更可怕!
師婆子說,她這是陰魂附體了!她瞅了我母親一眼,唏噓了一下說,咦,她道行不淺哩!我們都嚇得屏氣斂聲。師婆子趕緊點燃了香燭,把我們家門神灶爺南海觀世音菩薩和天爺全神地藏菩薩鎮(zhèn)宅關(guān)爺?shù)南銧t都插滿了,然后她舉著一把香來到我母親面前說,你啥冤屈也都說了,你的日子不好過,這家孩子娘也不容易,都是女人,你可憐可憐她吧!
我母親突然長嘆了一聲,抹起了淚,說:“她也夠不容易的,師婆子,你知道不知道,她跟我一樣命苦!她家這男人!”她轉(zhuǎn)而又憤怒地指著我父親說:“我最恨你這種人!你們男人,是世界上最沒良心的東西!因為你們,女人才死的死,亡的亡,死不了的,也成天價活不痛快!你拍拍心口,拍拍心口想想!想想!你們?yōu)樯兑@樣!為啥!”
我父親突然眼含淚花,憤怒地說:“你說,你自己說,為啥!”
母親怔住了,怔了好久,低了頭怯怯地說:“為啥呢?為啥呢?”
她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可憐巴巴地問我父親:“哥,這是為啥呢?”
她嚎啕一聲倒在炕上,放聲痛哭起來。
師婆子說:“閨女,別哭啦,給你多包些銀兩,你到別處修煉去吧。你打擾他們這一家子,也沒啥用處,白讓她孩子大人擔驚受怕。都是女人家,你體諒她娘們小孩子的難處,走吧?!?/p>
我母親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嘆氣。她站起來抻了一下衣服說:“給我包五包銀兩,兩套衣服,我走。我喜歡紅褂子綠褲子,穿著靚?!?/p>
她長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上天去問問神,入地去問問鬼,這是為啥!”
師婆子趕緊叫我二奶奶拿來十包錫箔紙,又用彩紙剪了兩套紅衣綠褲,在門口燒了,對我母親說:“你要五包,給你十包還不中?趕緊修煉走吧!”我母親在炕上站著,嘆了口氣,沒說話,突然撲通一聲直直地仰身倒在炕上,昏了過去,再也不出聲。躲在門口的我們,眼看著一溜火星倏地從屋里躥出來,哧溜一下滑到了街上。
我母親一下子睡了兩天兩夜。她再醒來的時候明顯變得有些癡呆。她徹夜徹夜地不能入睡,從此開始依靠安眠藥度過一個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并且脾氣變得更加暴戾和乖張。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進行任何勞作,甚至連飯都不為我們做。二奶奶說,小勝娘,這世上的男人女人,都是這么活過來的,你心里撂下來吧。母親撂不下來,仍舊呆呆的,什么也不干。我和姐姐每天放學后點火做飯,我弟弟也學會了自己洗衣服。我們家的地都荒了,我父親盡管有時間就去地里,但是他根本就干不好農(nóng)活。
有一天我母親精神好了些,就去地里查看,她看到我們家的地已經(jīng)不是村里第一好了,幾乎是村里第一不好,完全一副真正草盛豆苗稀的景象。她像面對了我弟弟的考試慘敗那樣,坐在地頭大哭了一場。她回家扛來鋤頭,一頭扎到地里,又開始沒命地勞作起來。從此她的全副精力,都灌注到我家的莊稼和我弟弟身上,對莊稼日耕夜種,對我弟弟嚴刑酷法,一點都不肯松懈。我想她坐在地頭哭的時候,內(nèi)心一定充滿了絕望和無奈。絕望卻不能放棄,就是無奈。這是怎樣一種撕裂人的人生況味?。?/p>
五
我母親的脾氣越發(fā)乖戾,乖戾到隨時都能像一桶炸藥,可以瞬間就引爆我們的日子,使我們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惶恐里白癡一樣煎熬上一陣子。正如《孤星血淚》里的鞋匠喬所言,“皮普,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不暴跳如雷,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我姐姐憨厚愚鈍,她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我則更像我父親,多愁,敏感,細膩,因而愈加憂郁和寡言。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幻想早一些嫁出去。記得一本書上說,女孩子希望早日嫁人,往往與她不幸的家庭有關(guān)。后來我才明白,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比離開一個不幸的家庭更為艱難。
一個禮拜天,我正在院子里喂兔子,我母親在門口坐著納鞋底兒,她的腳下是一筐裁剪好的鞋底兒,剪刀在框子邊上翹著明晃晃的刃口得意洋洋。天氣和母親的情緒一樣好,像剪刀一樣熠熠閃亮。母親一邊做活一邊夸我勤快。學習那么好,還能把兔子喂得那么肥,眼看就又可以出一窩小兔了。我的情緒也很好,和她手里的鞋墊一樣在她的撫慰下柔和服帖。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不住地笑著回頭看她。我父親看我母親情緒好,他的情緒也很好。父親站在屋門口他親手種植的那棵梧桐樹下,抬眼看著梧桐闊大的葉片微笑著說:“這樹長得真快,等二妮兒出嫁的時候夠打嫁妝了!”
我羞澀地笑了,望著那棵張揚的梧桐樹,想象我幸福滿面地嫁出去的情形。父親再次說起他喜歡一貫重復的那句話——將來,二妮兒能過得很好,她少言寡語,溫和靦腆。我嗔怪父親說:“爹——”
母親臉上的微笑突然跌落塵埃,她“呼”地一下站了起來,沖我咆哮道:“閉上你的臭嘴!不要臉的東西!不要讓我再看見你那副賤樣!不要讓我再聽見你犯賤的騷音!”
我傻愣愣地看著母親,不知所措。母親瞪圓了眼睛叫罵道:
“瞪眼看我干嗎?賤貨!不要臉的賤貨!”
“嘩”的一聲,針線框子劈頭潑了過來,那把剪刀夾雜在劈面而來的鞋底子里閃著寒光戳了過來,突然張開了翅膀,像一只精巧的小鳥,優(yōu)雅地滑翔而至。它冷笑著一下一下扇著翅膀從容飛來,落在我的胸前,啄住我的鎖骨,然后隨著框子和鞋底子們嘩啦啦地落在了地上。
我像一只掉了腦袋的蒼蠅,愣頭愣腦地亂撞一氣,先是跑向廁所,跑了兩步,意識到那是絕路,就又轉(zhuǎn)回來。母親跟在我身后,她手里舉著剛撿起來的寒光閃閃的剪刀。我于是又跑向了父親。父親站在梧桐樹下,伸開了雙手,想抱住撲過來的我??墒悄赣H像得了神通,她一下子躥到我和父親中間,沖我擺開了架勢。我大睜著一雙恐懼的眼睛看著她。她獰猙的面孔,暴露著的大而長的閃光的門牙,以及一頭晃散了的頭發(fā),銀光閃閃的剪刀,母親激情澎湃的手和腳,不分上下亂紛紛地在我眼前狂舞。她的嘴巴翕動開合,卻沒有聲音。她背后,父親的嘴巴也翕動開合沒有聲音。整個世界像一臺壞掉的電視,只剩了無聲的圖像在我眼前表演。我看著父親背后的梧桐想,可憐的梧桐,再也不會使我的婚姻幸福了。這特別的鏡頭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里,它永遠超過那些美好快樂的片段,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候搶先占領(lǐng)我的記憶。
內(nèi)心說不出的痛苦從脖頸熱熱地淌了出來,爬到我的胸口,盤踞在那里。父親大叫道:“二妮兒!”
我低頭看去,我胸口的衣衫上,瑟縮著一團殷紅。父親沖了過來,抱住我,向門外沖去。母親怔了一下,一把扔下剪刀,在后面哭道:“我的孩子——”
父親挾持著我出了門,他突然哆嗦了起來。前面,一個他深深熟悉的裊娜的女人背影正慌亂地遠去。母親跳了出來,她的疼痛又被痛恨占據(jù),她又恢復了瘋狂,跳回去撿她扔掉的剪刀。父親扔下我,以一種蘇醒的勇敢去奪她的剪刀。他們在門口扭打起來,母親的剪刀驚魂動魄。父親終于按倒了她,試圖按住她的手腕,一邊喊我說,二妮兒,快奪過你娘的剪刀。母親被父親制服在地,憤怒地把剪刀投了出去,叫道:“賤貨,你糟害我男人還不算,你還糟害我閨女!我戳死你!”剪刀再次像一只鳥兒優(yōu)雅地飛了出去,但它不是按照母親的意志飛向前方去百步穿楊,而是因為我父親恰好抓住了母親揚起的手腕,使得它彈向了天空。它忽閃著翅膀,充滿歡愉地落在我父親的頭上,然后哐啷一聲掉在地上,現(xiàn)了原形。
父親哎喲一聲捂住了腦袋。我撲過去,一腳踢飛了剪刀,去拉父親。母親翻過身,看到疼痛的父親。她跪起來去撫摸父親的頭。血從父親的指縫里冒了出來,流得很歡快。母親哭起來,把父親的腦袋摟在胸口前,沖我吼道:“快,拿塊干凈的布來!”
我飛奔回家,不忘朝胡同口看一眼。胡同里空蕩蕩的,二山家的黑狗在他家門口沖我們不咸不淡地吠了兩聲,就無聲無息了。那個女人夢一樣消失了。
母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發(fā)瘋了。盡管那次詭異的中邪事件之后,父親決絕地同那個女人分了手,但母親并不會從心靈深處擦除她的疼痛。她上次發(fā)瘋是在父親和話務員分手不久之后。她給我父親制定了規(guī)矩,每天無論多晚下班,都必須回家睡。那次父親跟公社書記下鄉(xiāng)檢查回來太晚沒回家睡,第二天一早他就趕回來給她說明情況,可是母親卻哈哈大笑著跳上了桌子,指著我父親邊笑邊唱:“老李老李,你窮得一屁股眼子倆窟窿,我不嫌棄你,跟著你熬了半輩子,我給你生兒育女,給你種地養(yǎng)家,你看看,老李,你閨女,你小子,你哪個孩子長得不好?你看看,老李,你哪片地沒有種好?看看咱修的房蓋的屋,看看咱養(yǎng)的雞喂的兔,啥不好?我跟著你受了半輩子苦,老李老李,你咋就不心疼人!”父親莫名其妙,萬般惶恐,指著她說:“你下來,你下來,你上桌子上干嗎?”就去拉她。母親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抱持著跳了下來,跳下來仍舊不撒開他的脖子,摟著他親他的臉,一邊親一邊哭:“老李老李,我一顆心都掏給了你,你知不知道我一顆心都掏給了你,我待見你長得好,待見你有文化,離了你我一天都不能過,你咋就不可憐我哩我的老李啊——”
母親摟著父親放聲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父親抱住她,也哭了,說:“我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你貢獻大。你以后好好的,咱好好過。”
這一招立竿見影,父親以后再晚下班也沒有在外面睡過。這使母親一輩子都妄圖以發(fā)瘋作為殺手锏來對付我父親,甚至我父親想把她布置的上午拉糞的任務調(diào)整到下午,她都會以此來威脅。這招數(shù)用起來太現(xiàn)成了,無時間地點的限制,不需任何服裝道具,不用龍?zhí)籽輪T配合,只需一兩個觀眾,就可以順利完成。父親為了遏制她發(fā)瘋,常常在她開始之前就趕緊小心撫慰她。他常常小心翼翼地琢磨她的心思,挖空心思調(diào)整適當?shù)姆桨竵斫獬C。在父親小心的維護下,母親的瘋狂一再得以夭折。
父親在這種窒息的空氣里尋求到了另一種新的方式來撫慰自己,那就是酗酒。他愛上了喝酒,有酒必喝,一喝必醉。他只有在喝醉之后才可以大膽地表達他的各種見解和思想,才可以抒發(fā)對我母親的真實感情。盡管我母親的后半生一直用各種方式同我父親的酒癮做著斗爭,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她徹底失敗了,連發(fā)瘋都失效了。因為她裝瘋的時候我父親是真醉著的。
事實上父親醉酒后很痛苦,他踉踉蹌蹌地回到家后,總是一身泥土,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他不肯睡覺,要我們都到他身邊來,他拉著我們的手說,孩子,你爹這輩子……唉……然后他吐得到處都是,難受得蜷曲著身子在炕上翻來覆去。他拉住我母親的手說,我這輩子,苦了你了,我對不住你,你就指望孩子們長大了孝敬你吧!我是不行了,我還是早一點死掉的好。母親就捂他的嘴,不讓他說這些敗興話??墒歉赣H總是在這種絮叨中睡過去才肯閉嘴。
這種時候母親常常一反常態(tài),又是給他擦臉洗腳,又是幫他扒下衣服,把他挪得更舒服些,接著就去洗他那堆又臟又臭的衣服。她大聲地罵著我們:“滾,你爹要睡覺了,別在這兒攪和了!”她還會連著幾天給父親做一些好消化的食物,以使他的胃舒服一些。父親一旦酒醒,向她認罪道歉,她就又開始大罵:“你造作吧,造作吧,早晚有一天你一覺醒過來就會看見我死過去了!我死了你別后悔!”
父親說:“不會,不會?!?/p>
母親罵道:“沒良心的,你巴不得我早死嗎?!”
父親說:“不是,死的是我,后悔的是你?!?/p>
后來我母親抱怨說,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酒害死了你爹。他就是喝酒才把肝臟喝壞了,死掉了!我母親確立了這個認識之后更加痛恨酒,即便過年的時候,她也不允許我們?nèi)魏稳撕纫坏尉?。父親是肝腹水死的,在醫(yī)院時,醫(yī)生說,父親的肝病絕對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我們怎么也想不到,肝病,可以在一個人身上潛伏二十多年之久。
六
那時候父親不止喜歡品評推測我未來的婚姻,也喜歡品評推測我姐姐和我弟弟的未來。他最喜歡我姐姐,因為她憨厚老實,任勞任怨,從沒有什么觀點和不滿。父親曾經(jīng)說,將來你姐姐也會生活得很幸福。而對弟弟,父親則不置可否。他說,男人幸福不幸福取決于他將來所娶的女人,誰知道小勝將來遇到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一個好女人,幸福三代人。反過來,一個不好的女人,會痛苦三代人。
母親得意洋洋地問他:“那你呢?”
父親笑笑,不置可否,并沒有給母親她所期待的贊美。晚年的時候,父親對母親的這個問題有了明確的答案。他曾經(jīng)在他的一次生日宴會上酒后吐了真言,他紅著臉靦腆而真誠地說,我這輩子,最幸運地是娶了你娘!看看你們仨現(xiàn)在這樣子,看看咱家!
其時我們都有了工作和家庭。姐姐按照母親的旨意嫁了一個鄉(xiāng)長兒子,因為姐夫個子不高,長相平常,而姐姐又生得高挑俊美;再加上姐姐在家受到我母親良好的訓練,習慣于勤勞做事,家里家外的活計都做得很漂亮,性情又溫柔敦厚,招人愛憐,所以深受婆家人喜歡。結(jié)婚前她的鄉(xiāng)長公公就把她安排到鄉(xiāng)里工作了,后來轉(zhuǎn)了正,吃上了皇糧。鄉(xiāng)長升到縣里任職的時候,姐姐姐夫又都調(diào)到了縣城,姐夫也升職到某局做了科長。他們在縣城買了房,過著相當安逸的幸福小日子。弟弟在師大教書,經(jīng)過漫長的戀愛,他和女友結(jié)了婚,在省城買了房,終于成了我們村唯一的大知識分子,省城人。雖然沒有混到北京,但省城畢竟也是大城市,弟弟終于成功成長為母親最大的驕傲。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生活還很好。我初中的時候就開始談戀愛。我母親一直不肯相信我這么沉默寡言的人會那么早就開始戀愛,她不懂得,不愉快的家庭生活會使女孩子過早地渴望離開。我沒有愛得死去活來,卻堅持從一而終。我和楊斌的戀愛從初中持續(xù)到中專,又從中專持續(xù)到畢業(yè)分配,終于從地下變成了地上,從兩個人牽扯到兩個家庭。
“不行!”母親知道后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的斬釘截鐵。
母親的理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除了難過日子就是日子難過,沒一點意思。母親說,等熬出頭了,人也老了。你看你娘這輩子就知道艱難了,小姑娘家自作主張吃不了好果子。
楊斌家境貧寒,兄弟眾多,父母年邁。母親數(shù)來數(shù)去,找不到他一點可取之處。她苦口婆心地勸阻我,我沒有表示贊同,但也沒表現(xiàn)出反抗。母親就托人給我介紹對象,鼓動我去相親。我沒拒絕,母親很高興,梳光了頭發(fā)穿上她出門的衣服,并強烈反對我穿灰色或褐色的衣服,讓我穿上她趕集給我買來的大紅大綠的衣服,陪著我一趟一趟去相親,幫我把關(guān)。母親熱衷于對對方評頭論足,她幾乎不給我任何表態(tài)的機會,就決定“中”或者“不中”。她的這些評判毫無作用,我對所有的男孩子都表示不感興趣。幾次三番之后,母親終于明白我這是冷對抗軟抵制,她憤怒地向我父親控告我,并指責我父親沒有生下一個好閨女來。父親嘟噥說,拉不出屎怨茅廁。母親勃然大怒,沖父親咆哮道:“你這閨女,轉(zhuǎn)了種了,她既不像你,又不像我!讓她作死去吧!”
我本來做好了準備,和母親斗爭到底,哪怕她再次向我丟剪刀。父親說,一個人能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也是難得的事,人能有幾個一輩子?你就別為難二妮兒了。母親堅持了一段時間,看我像個悶葫蘆一樣,一天到晚面無表情,沉默寡言,吃飯的時候動幾筷子就撂碗了,加上父親在其間小心地斡旋,終于答應我嫁給楊斌了,但她堅持向楊斌家要豐厚的彩禮。楊斌家因此債臺高筑,我因此在婚后很長時間內(nèi)都為這債臺所累。
后來楊斌竟然也成長為令母親驕傲的人。正是由于這債務的壓迫,若干年前,楊斌乘著春風果斷下海,賣起了家電,如今已經(jīng)成為全縣最大的家電商場的老板。他風光無限,開著小車載著我出入我們的小村莊的時候,我母親全然忘掉了她當年對他的刁難,得意洋洋地拿他到處炫耀,甚至毫不謙虛地把楊斌的成功歸功于正確的施壓。
她絕對沒有料到,她女兒光鮮的婚姻下面,也掩蓋著同樣的疼痛。
事情很突然。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痛,小腹,一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楊斌沒在家,說是打麻將去了。現(xiàn)在的男人,除了傻瓜和窮光蛋不打麻將,其余的都打。像我父親愛喝酒,楊斌有一個男人的愛好我也無可奈何,只好習慣。下午楊斌出去時,我就隱隱覺得身子不舒服,有些不舍得他出去,就撒嬌說,別出去了,我覺得有些不舒服。楊斌笑了,捧起我的臉說,老頭老婆了,還這么著撒嬌。著涼了吧?吃點熱的就好了。擁住我拍了拍我的背,習慣地吻了吻我的額頭,匆匆走了,把我扔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像扔了一張過時的光盤在電視柜的抽屜里。暗紅結(jié)實的房門關(guān)上了,關(guān)起了一片空白。晚飯楊斌沒回來吃,他經(jīng)常玩起麻將就不回家吃,不回家睡。我一個人也沒心思吃飯,圍著毛毯窩在沙發(fā)上傻愣愣地看了會子電視,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迷糊到凌晨三點,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把我從夢中扯醒。我爬起來,肚子痛得厲害,勉強挪到衛(wèi)生間,一坐下去,還沒有小解出來,就聽見哩哩啦啦的水聲。我看了看臉盆,水龍頭關(guān)得好好的,看了看淋浴噴頭,噴頭也關(guān)得好好的。我扭身看身后的馬桶水箱,水箱也沒動靜。嘩啦啦的聲音變得越發(fā)急促,我莫名驚恐,仔細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我身子底下的馬桶里傳出來的。我下意識地抬起了身子——我看見滿馬桶的殷紅,我的身體正像花園里的自來水管一樣從從容容地流淌著鮮血!這和曾經(jīng)我胸口的殷紅、我父親頭上的殷紅一樣的殷紅!
哩哩啦啦的聲音沒完沒了,我被這殷紅沖得大腦一片空白,竟然忘記了疼痛。我扯下大把的衛(wèi)生紙,想墊進內(nèi)褲,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衛(wèi)生紙?zhí)煨×?,它根本無法阻擋如潮的殷紅。我只好扯下毛巾,胡亂地塞在身子底下,扶著墻站了起來。雙腿軟如面條,我忍著痛挪了出去,一摸到手機,眼淚就洶涌而下,我一點也不能再堅持下去了,手機仿佛就是楊斌,我渴望倒進他的懷里。手哆嗦得無法按下任何一個鍵,好半天才撥了出去,卻只聽到王菲耐心的歌聲:
因為愛情不會輕易悲傷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
因為愛情簡單的生長
依然隨時可以為你瘋狂
因為愛情怎么會有滄桑
所以我們還是年輕的模樣
因為愛情在那個地方
依然還有人在那里游蕩
一直唱到“人來人往”,還沒有楊斌的聲音。歌聲戛然而止,失望席卷而來。再打,王菲也不言語了,只有一個機械的聲音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p>
絕望從天而降,整個兒罩住了我,從大腦到身體,我無處不蒼白空洞。腳下的地板已經(jīng)紅艷艷的了,在燈光下驚艷無比。我想我要死掉了,我會血盡身亡,永別我的父母,我的女兒,我愛了二十年的楊斌和這美麗的世界。沒有人會關(guān)懷我臨死前的這些悲傷,這悲傷只有我一個人無助地品味。我在恐懼和悲傷中努力搜尋自己的神智,終于想到給出租車們打電話——我竟然忘了120——電話本里一派凌亂,好容易找到一個號碼,小沈陽聲嘶力竭不知疲倦地重復,我是小沈陽啊我是小沈陽,沈是沈陽的沈啊陽是太陽的陽……終于司機黏滯的嗓音代替了小沈陽,可他并不比小沈陽動聽,他在那頭慢條斯理地說,這么晚了,不出車了,滴的一聲就掛了。第二個出租車號碼,吹著葫蘆絲,《月光下的鳳尾竹》。鳳尾竹風韻十足優(yōu)雅恬靜地在月光下?lián)u曳,搖了兩搖,果然搖出竹樓里的好姑娘。姑娘冰冷而嗔怪地說,這么晚了,你是干啥的?我們不出車了。醋意嗖嗖,一點余地也沒有。第三個,還沒來得及唱就傳出了人聲,一個男人說,誰?我說,我,快來我家接我。一個女聲卻搶過來說,你誰啊,干什么???我說我打車,快來接我。女聲不耐煩地說,這么晚誰還出車?。坑猩妒绿炝亮嗽僬f吧。我激動于這深更半夜,在我瀕臨死亡的時候,還有一個女人肯和我搭訕幾句,并且肯問我“有啥事”。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哭著說,天亮了我就死掉了。我大出血。我一個人。我求你了。女人說,真的???聽著女人又小聲說,一個女人,快死了,大出血,像是真事。男人說,那趕緊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手機里男人的聲音大聲說,那你趕緊下樓,我馬上去。地點!
放下電話,我顧不上換衣服,裹了毛毯就出了門。樓梯十萬八千里長,走過一個拐角,還有一個拐角,走過一個拐角,還有一個拐角。大腿間的溫熱在樓梯里一出世就瞬間變得冰涼。樓下悄無聲息,路燈昏黃惺忪,明亮的光束并沒有出現(xiàn)。一團一團的溫熱從大腿間墜下,又沿著雙腿淌成冰涼。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終于再也覺不出痛苦。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天后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女醫(yī)生告訴我,我是宮外孕六周輸卵管破裂大出血,“你真是命大啊,真是撿回了一條命。”她呶呶不休地說。
透過監(jiān)護室模糊的玻璃門,我看見玻璃框里垂頭喪氣的楊斌。就在幾天前的夜里,他撫摸著我鎖骨上的傷疤說,唉,這可憐的,可惜了你這副美人骨,連個低領(lǐng)的開衫都不能穿。我笑了笑,沒說話。楊斌說,唉,你呀,多少句也換不來你一句,一輩子也不見你能說說笑笑。我怎么守了你這個悶葫蘆過一輩子!就翻身睡去了。如今,對于楊斌,是我幸好撿回一條命,還是我不幸又活了下來?我很想知道,在我生死攸關(guān)的那個夜晚,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和楊斌。楊斌無數(shù)次地重復說他那晚打麻將了,趕巧手機沒電了。這一問一答在我們之間毫無新意地重復著,重復到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重復下去,真相卻突然自己暴露了。
現(xiàn)在的小三,跟過去不同,她們?nèi)狈Ρ蝗私野l(fā)的羞愧,反倒充滿了自我暴露的勇氣。一個禮拜六下午,我正給青青準備生活用品,打算禮拜日和楊斌一道去學??此G嗲啻騺黼娫?,說學習機的充電器壞了。楊斌怕人家店里下班,放下電話就趕緊買去了。他剛一出門,他的手機卻響了,他出去慌了竟然忘了帶手機。我接了,一個清新甜膩的女孩聲音,甜膩得像蘸了蜂蜜。我差點以為是青青,還沒有開口,對方卻嬌嗔地說,哎,那件低領(lǐng)的衣服你到底給不給買呀——
我目瞪口呆,握著手機半天說不出話。女孩喂喂了好幾聲,鼻息在我耳邊靜靜地繚繞了一陣,掛了。
后來電話又響了。女孩軟語溫存地說,姐,對不起,您就睜只眼閉只眼吧。
我傻愣愣地坐在床邊,想象那個女孩的模樣。我居然像中了邪一樣,一想就想起了我母親痛恨過的那個女人的模樣:雙眼皮,圓臉龐,高鼻梁,厚嘴唇,白凈,漂亮。她言談溫和,如風似雨,一顰一笑,羞怯萬分。她裊娜多姿,風情萬種,她吟誦著唐詩宋詞,舉著小本本無比嬌嗔地說: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七
愛情是純粹的,所以它自私,容不得任何人分享?;橐鰠s常常因為摻雜了過多的成分而變得價不足惜,所以有時候可以允許別人共有。比如一塊無瑕美玉,我們決不與人共享,而珍珠數(shù)顆,卻可以送人一枚。
道理是這樣講,于我卻并不能行得通。我怎么能想到,我一直以來奉為舉世無雙的美玉的楊斌,竟然成了同人家一樣的珍珠。我是個完美主義者,既然珠子已毫無光彩,何不干脆拱手送人。楊斌竭力懺悔,努力改過,他拿一大筆錢打發(fā)了那個女孩,跪在我的腳下,懺悔他只是一時糊涂。二十多年前他向我表白的時候曾單膝下跪,在大家走盡的時候,在教室里,我那個安靜的角落里;二十年前他娶我的時候,也曾單膝下跪,在我們家的梧桐樹下,我穿著婚紗走出我家的屋門,在梧桐樹寬闊的葉片間漏下的朝陽的光熹里,迎接了他驚艷了我們整個小村的那罕世一跪。如今他雙膝下跪,觸痛了我所有的記憶。我鎖骨的痛,輸卵管的痛,子宮的痛,全都涌上來,像那些殷紅的血液一樣整個兒地浸泡了我。世上無法回頭的,就是人生的路,那就就此作別吧!
作別的過程很漫長,因為楊斌一再堅持。法律是人性的,它給足你猶疑的空間、拖延的時間,才最終判決。然而法律又是不長眼睛的,它恰恰趕在父親去世前夕,給出了結(jié)果。
我以為我瞞過了父親,卻不料,父親死后卻仿佛成了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仙人,對此洞悉無誤。
我仍然一直瞞著母親。但是,在我父親百日前,有一天母親突然問我:
“你男人怎么啦?怎么這么長時間也沒來看你?”
又問:“鬧別扭啦?他要欺負你,妮兒,告我說,別看他有錢,他就是美國佬,咱也不受他的!”
我搪塞說沒事。母親不再懷疑,仍舊整日繼續(xù)她對父親的回憶,而忽略我的存在。
有一天早飯后,母親又在家悶坐了一會子后,就到街門口去閑看人,我也跟著她出來閑站著。朝陽和煦的日色里,晨霧在胡同口裊裊地散去。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胡同口晨霧的尾色中出現(xiàn),話務員再次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我鎖骨上的傷疤隱隱疼痛起來,腹部也開始痙攣。我心口縮緊,頭發(fā)倒豎,手心冒汗,我驚恐地看著我母親,喊她說,娘,門口冷,回家吧。母親說,好。她起身搬起板凳的時候,看清了來人,她拎著小板凳迎了上去!
我惶恐地喊道,娘,咱回家去!
母親沒理我,繼續(xù)迎上前去。她要把小板凳砸出去嗎?
“這些天老也不見你回咱村,你這是回家看看???”
母親問道,她的語調(diào)和善、真誠、親切!
衰老的話務員一愣,細細地說:“我回家看看我生病的老哥哥。”
話務員的聲音,仍舊是溫和羞怯的;話務員的眼睛,依然情感飽滿。這是母親曾經(jīng)最為痛恨鄙視的一類。
然而,母親竟然握住了她的雙手。母親說:“活到這時候就都老了。你也上了年紀了,一定不要虧待了自己,該歇著就得歇著。你的身體還好吧?”
老話務員抽出手抹了抹眼角,又把手放進母親的手心里。她的手指在母親的手心里局促地扭動著。她說:“你也要好好的哩。”
母親說:“過得還好吧?孩子們對你還好吧?”
老話務員的火車司機,在更早的時候死掉了。
老話務員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說:“不好。一點也不好?!?/p>
母親拉住她的手,往家里走去,說:“去家里坐坐吧,給我說說心里話,心里利亮?!?/p>
我吃驚地盯著這一幕,靠在門口目瞪口呆。母親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她牽著衰老的話務員的手蹣跚著進了家門。走到堂屋里的時候又沖我喊道:“二妮兒,去小賣鋪買倆小菜,讓你姑在咱家吃晌午飯!”
兩個老女人坐在我家中堂方桌左右的兩把羅圈椅子上長談。她們從日上三竿談到日當正午。明亮的陽光斜照在屋門口的水泥地上,門框上方,父親殯葬時用刀砍下的小豁口還在齜牙咧嘴。兩個老女人只字未提我的父親,她們更多地聊著話務員不幸的晚年。母親說:“你恁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他們不孝順你,缺德!我孩子都孝順,你缺錢花我讓孩子給你倆。”
話務員搖頭拒絕。她掏出雪白的小手絹,輕輕地抹著眼淚。優(yōu)雅如果是一個女人骨子里的東西,她老邁不堪的時候仍舊能原封不動地保留。母親從來沒有用過手絹,即便大哭的時候。她向來喜歡仰著臉大張著嘴巴大聲嚎啕,碩大的手掌實實在在地往臉上一捂,從眼睛上刷地一下抹到嘴巴上,然后一揪,一甩,一抹,就是一幀動態(tài)畫面。
話務員并沒有在我家吃飯。她說不吃她哥家的飯她哥會不高興。母親失望地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門外,又揮著手送她走遠,仿佛一對久別重逢的姊妹。老話務員的身影里,雖然也烙刻著歲月的痕跡,但仍舊清爽整潔,不像我母親,一輩子都不修邊幅。父親曾經(jīng)真正地愛過這個不修邊幅的女人嗎?
母親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從胡同口消失,也不肯回家。母親扶著門口的墻角,蒼老不堪。她望著她消失的地方,喃喃嘆道:“唉,也老啦!唉,她也老啦!”
我沒有打擾母親,偷偷回家了。一會兒母親也回家了,滿頭白發(fā)在腦袋上蓬松著。葬完父親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原來花白的頭發(fā)全部變白。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身上再也沒有了當年的銳氣?,F(xiàn)在,她的步子也分明蹣跚了起來。她又坐到梧桐樹下那只棗木小凳子上,喃喃地說,這樹,你爹種的,當年還說給你打嫁妝來著,如今你都用不著了。她坐在樹下,又開始細細地回憶。她現(xiàn)在有充足的時間對過去進行回憶和整理,有我的悉心照顧,一貫閑不下來的母親,如今連做飯的事都不過問,只是低著頭思考,像個職業(yè)哲學家,專業(yè)思考人生和愛情。我想,她一定是把這大半生的每一天都思慮了一遍,并且對此有了明晰的結(jié)論。她在樹下突然哭了起來,她很突兀地喊住我說,二妮兒,你爹的死,都是我不好。她哭得像個孩子,當年她就我父親發(fā)表的關(guān)于女人的評論,向我父親發(fā)問時的得意神態(tài)蕩然無存。她孤獨地面對著她的結(jié)論,軟弱而可憐。我父親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分享她關(guān)于自己的剖析了。
我心里一酸,轉(zhuǎn)過臉去,沒說話。
她哭了一陣,眼神迷離地呆坐了半天,突然清醒過來,跑到我身邊,鏗鏘慷慨地問我:“你男人怎么這么久也不來看看你?也不來看看我?他太不像話!”
我依舊不說話。母親抹了一把臉,盯著我,突然厲聲說:“他是不是欺負你了?別窩憋在心坎里,說出來,娘給你做主!我這么俊俏聽話的閨女,三鄉(xiāng)五里的人誰不夸?別以為有錢了就可以作威作福,他敢慢待你,我到他家門口罵死他祖宗八代!”
母親的強悍激活了我的委屈,我怎么也克制不住,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我的鎖骨和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我說,娘,你別問了,過去了就好了,過去了就好了。
母親瞪著眼睛,大而長的門牙又熠熠閃光。她咄咄逼人地問:“我不問你誰問?給我說說!”
我心里再次升起那種恐懼,想躲進廁所,廁所不是躲避的地方。父親也不能再保護我,他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如今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我似乎要再次發(fā)狂的母親。我的眼淚嘩嘩地滾落,我捂住臉,跑到了里屋。她跟過來,翻出我的手機,舉著手機沖我憤怒地吼叫:“趕緊,給我撥,撥你姐的電話!”
和姐姐通了半天電話后,母親扣了手機,慢聲細氣地說了一句:“你這肉脾氣,是氣人。你也別怨人家生氣。”然后悄悄放好了手機,又去梧桐樹下安靜地坐著了。母親這一輩子的瘋狂仿佛都是為父親準備的,父親去世使她失去了瘋狂的興趣或者是舞臺。她竟然學會自控,并能小心地呵護我。她坐在樹下小聲地喋喋不休,小心地旁敲側(cè)擊地試圖探詢出一點子丑寅卯來。她一再證明,一個女人,不懂得如何擁有她的男人,就不是個好女人。比如,她自己。
唉,世界上無法回頭的路,就是人生的路。由他去吧。我說。
父親百日時,我們一起去上墳。這是母親第一次去父親的墳墓上。我們怕她傷心,一直阻止她去,母親堅定地堅持,不容商量。母親答應,百日后跟我們一起去城里住,她到墳上和我父親告?zhèn)€別。我們一路沉默,一上村西的小路,就遠遠地看見地里一團白花花的紙幡和高大嶄新的墳頭。母親哆嗦了一下,步伐突地就鏗鏘有力起來。
碧空藍天下,剛剛發(fā)芽的麥苗水一樣浮在大地上,嫩綠嫩綠。父親的墳墓裸露著新土,像一只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小船。我想,其實人如何都無法終結(jié)漂泊,任何人的存在,其實都是身有所托心無所依地漂泊人間。企圖抓住一根稻草,并不能改變漂泊海上的事實。
我們在墳前點著了大堆的紙錢,就坐下來哭。母親把供品一一擺好,絲毫不理會我們的嚎啕。她拿著一根小樹棍翻攪了幾下燃燒的紙錢,見它們?nèi)紵饋?,便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撫腿大哭道:“她爹,你勸勸恁二妮兒,這都半輩子人了,怎么又過到了這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活到老相依為命,這個事兒我懂,你更懂。她爹,你勸勸你閨女!”
母親說:“人這一輩子,好賴說不清。她爹,活到頭才知道啥好啥壞啥中啥不中,你說是不是?”
母親說:“你沒了我,咋過?我沒了你,咋過?你閨女一個人,咋過?今兒個晚上你給她托個夢,勸勸她!”
我姐和我弟弟顧不上哭了,起身去拉母親,怕她發(fā)瘋。我自顧痛哭,我認為母親不會再發(fā)瘋了。母親卻一把甩開他們,徹底瘋狂起來,她扯著嗓子撲到我父親的墳頭上,大罵道:“死鬼,我看你敢不給她托夢,你不給她托夢我明兒個就刨開你,把你的骨頭扔到地里去喂狗,扔到河里去喂魚!死鬼,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你休想丟下孩子們不管!我的那個傻閨女啊,我的那個作死的傻閨女啊——”
世上相愛的人兒啊,怎么最終都以慘淡的結(jié)局收了場?海誓山盟的愛情到底在哪兒出了差錯?人間平地起的風雷,有沒有把愛情驚散?娘,你說,日子,是怎么過出來的?
娘,乖戾的不是人,而是人生;痛苦的不只是你,還有我!
我站在母親身后,看她伏在父親的墳頭上忘情大哭。麥苗們正安靜地鋪展在田野里沐浴著夕陽。父親的墳墓像小船漂浮在海上。
一只南飛的候鳥從天空飛過,天空中并沒有留下它的痕跡。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