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生活從退休開始
文清麗
一
戎馬半生的哥哥今天正式從中國人民解放軍隊列里光榮離職,在這之前,他是陸軍某集團軍政治委員。一下子從眾星捧月到門可羅雀,侄女在外地讀博,嫂子又要上班,我不能想象革命了一輩子的哥哥如何孤獨地適應(yīng)他這個痛苦而艱難的轉(zhuǎn)型期,就在出版社給他找了個寫書的差事,以便他順利軟著陸,過普通人的平常日子。哥是那種生活單一只知道埋頭干工作的人,晚上吃完飯,碗一擱就去辦公室,一年四季,雷打不動。
現(xiàn)在沒了辦公室又不擅長跟人交往的哥,整天得悶在家里了。這么一想,我覺得有必要去安慰孤獨的他了。
沒想到剛過八點,哥就準時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他上著明黃色的鱷魚牌T恤衫,下穿銀灰色的花花公子西褲,腳蹬亮閃閃的老人頭白色皮鞋。要不是那圓圓的像半只倒扣著的鍋蓋樣的肚子,跟我一樣細小的眼睛,我差點認不出面前就是我那不茍言笑的少將哥哥。
我笑著說,挺得瑟的嘛,我還想著讓你寫書發(fā)揮余熱呢,真是杞人憂天了。
既然退休了,咱就好好休養(yǎng),不聞?wù)?。哥說著,伸開雙臂在我面前轉(zhuǎn)了一個圓圈,說,還行吧?不錯,老帥哥。下次注意,換掉你的軍用皮帶。還有,你臉黑,不宜穿太艷的衣服。最后一條,作為軍職干部,千萬不要穿假名牌,有失身份。
哥臉一紅,狠狠瞪了我一眼。他往沙發(fā)正中一坐,蹺著二郎腿,雙手按著椅背,說,我今天來向你宣布,我的幸福生活將從今天開始。具體怎么實施?現(xiàn)在就是想請你幫我出主意。過去為了工作,舍棄了許多愛好,現(xiàn)在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了,我要把過去沒有來得及享受的快樂全部補上。我說,這愿望對別人都不難實現(xiàn),可是對你這個什么都不會干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來說,可就另說了。哥臉一沉道,你看低我了。我說,那我問你,今天你是怎么到我家的?我家離我哥家不到十公里,可是沒有直達車,坐公交的話得倒三次車。哥詭秘一笑,說,我說了,不去醫(yī)院不進車站沒有急事,從今以后,我不會再要公車。告訴你,我是坐地鐵來的,也算是一次體驗民間生活吧。我撲哧一笑,少將同志,民間是不是男耕女織,其樂融融?哥不理我的打趣,認真作答,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fā)現(xiàn)社會發(fā)展有多快。就說地鐵吧,我第一次坐時,還是十幾年前在北京工作時,晚上加班晚了,回家倒了三次,下車后又走了兩站;現(xiàn)在從家里一出門,就下地鐵,在里面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還聽著音樂,沒覺著就到了。
領(lǐng)導(dǎo)會坐地鐵了,不簡單。
哥微笑回答,進站時不會刷卡,是旁邊人教的。出站時還鬧了笑話,卡找不到了,又補了一張。
我說,不錯,繼續(xù)努力。怪事,往日都是哥教育我的,怎么,哥剛退休我就在他面前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實在可惡。這么一想,我暗暗告誡自己,再說話時,一定要把握好分寸,站在我面前的畢竟是位剛剛離開工作崗位的首長,即使他是我哥,也千萬別撥動他那根敏感的末梢神經(jīng)。
你幫我辦好地鐵和公交卡,從明天起,我就要開始實現(xiàn)我的人生計劃了。
好呀,應(yīng)當好好生活了。有沒有具體想法?
你把北京最好玩的地方給我一一列出,要認真,不要遺漏。那些耳熟能詳?shù)木包c不要,要列一些有趣的,吃的玩的有看頭的都可以,可不要糊弄你哥。雖然咱從高原部隊下來,不要以為沒見識,我們集團軍駐扎的市區(qū)還是很繁華的,什么巴黎婚紗樓、維也納酒店、巴厘島咖啡屋,還是與世界接軌的。哥的話讓我肚子都笑疼了,這可不像整天把政治工作是我黨我軍的生命線掛在嘴上的哥哥,不像那個整天不讀《人民日報》就睡不著的哥哥,更不像我聽到的昨天宣布命令,領(lǐng)導(dǎo)讓他講話,他說我離不開部隊,“隊”字還沒說出就哽咽了的哥哥。
我說,好,我們合力把你這個土八路也打造得跟世界接軌。
別嬉皮笑臉的,整認真點,明天送來。我看了看表,哥說你還要上班,不是專業(yè)作家嗎?單位九點要開會。哥意猶未盡地站起來說那我走了,明天還有事??磥磉€把自己當領(lǐng)導(dǎo),我心里這么想,沒敢說出來。我給你發(fā)郵箱吧。我沒有,也不會呀。哥呀,你已經(jīng)開始幸福了,怎么可能不上互聯(lián)網(wǎng)?我?guī)湍憬▊€郵箱,資料發(fā)你。要下車庫了,我說,哥,如果不耽誤你體驗民間生活的話,我捎你一程?哥想了想,說,我也累了,送我到家吧。說著,坐到二排他一貫坐的靠右位置,然后頭一仰,說,你這車怎么這么低,空間也這么小,讓人腿都伸不開。將軍同志,凱悅當然比不上奧迪了,你老將就著坐吧。
二
我從網(wǎng)上下載了哥有可能感興趣的名人故居、風(fēng)味小吃、博物館等具體地址,如何坐公交或地鐵都一一寫在上面,又教他如何上網(wǎng),并給他辦好了公交地鐵卡。一周過去了,哥并沒有按自己的計劃暢游北京。嫂子打電話說,你哥五六天前就計劃去紀曉嵐故居了,誰知到現(xiàn)在連單元門都沒走出!為啥?怕見人唄,正是上班高峰,院里人多嘴雜,他又那么脆弱。他說玩嘛,又不趕時間,圖的是舒心。
過了十幾天,哥還是沒能走出家門。轉(zhuǎn)出轉(zhuǎn)進,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撥一通電話號碼,還沒接通,又立即掛上。聽到門響,立即去開,才發(fā)現(xiàn)來人進的是對門。
嫂子說出去走走吧。哥邊看地圖邊不停地說,太遠了,天又這么熱,我要重新調(diào)整我的計劃。第二天,哥決定在天熱的日子里,安心在家讀他收藏多年的世界名著。對了,哥雖是我軍政工干部,早年卻是一位忠實的文學(xué)愛好者,還在中央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習(xí)過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平均分都在80分以上。他那時在集團軍組織處工作,我剛好高中畢業(yè),沒事干,就到他家玩。他只有吃飯睡覺時在家,其他時間很少能見到他。家在集團軍大院里的一排平房里,門前有塊地,嫂子讓哥種點菜什么的。他答應(yīng)了,別家的菜園已經(jīng)綠茵茵一片,他家的園子還荒蕪著。嫂子下班后挖地松土,種了幾窩菜籽,點了幾顆花種,兩三次雨澆,滿院都是花花綠綠的,既實用又好看。
哥在家,除了早晚把每間房子的窗簾拉開合上,其他家務(wù)一概不干。讓他帶侄女玩,你猜他教她什么,一個女孩子,卻讓練掰手腕、摔跤,受委屈了,還生生地讓把眼淚憋進眼眶里。每次吃飯像打仗,我們剛吃到一半,他已經(jīng)吃完,飯碗一擱,腿從椅子上跨過去,也不知道把椅子收進桌下,要么去看報,要么去讀書。那時部隊開始重視文憑,哥經(jīng)常一大早起來,背什么《牡丹亭》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杜甫和李白詩作特點異同?我印象最深的是,晚上哥從電大上課回來,總是從他下班提回來的黑色文件包里拿出一堆材料,邊讀邊寫,常常熬到半夜。因為他在家里的客廳寫,上廁所時我都經(jīng)過。他家的房子一進門是個小廳,當飯廳兼客廳,來人了就坐桌前說話??蛷d后面通向廚房??蛷d左邊直通臥室,右通客房,我和侄女住。他學(xué)習(xí)就是坐到小飯桌上。有時我路過偷偷從他身后瞥一眼,紙上的標題是《某集團軍貫徹基層建設(shè)綱要的幾點經(jīng)驗》,也有時,會是《論合同戰(zhàn)術(shù)下如何開展思想政治工作》。他知道我偷看時,會擺著手讓我走。為了跟他說話,我會主動給他倒杯水。這時,他會問我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想干什么,整天讀什么書,高興了還讓我給他讀一段我最近看的書的某些片斷。那時瓊瑤、汪國真是年輕人的最愛,我給他念《窗外》《夢的衣裳》,給他背汪國真的《熱愛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fēng)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fēng)冷雨……通常這時,哥就會嚴肅地說道,瓊瑤文筆不錯,詩情畫意的味道頗濃。不足是,男女主人公過的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不接地氣。汪國真的詩明白曉暢,思想性挺強。有時,他會摘一些好的詩抄在筆記本上。哥周日跟我們逛街,永遠邁著軍人的步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不抱孩子,不提東西,更不說話,直奔目的地,轉(zhuǎn)了不到一會兒,就坐在樓梯口,邊等我們邊在一個小本子上不停地寫。對了,哥有無數(shù)個筆記本,最大十六開紙那么大,小到能裝進口袋里。有黑色的塑料皮,封面字全燙金,上面是寫著“八一”的軍徽,下面是某某軍區(qū),也有小學(xué)生式的那種筆記本。還有的明顯是有皮子的,不知是沒套上,還是去掉了,反正成了純硬紙板。因為它們式樣不同,用途也就各異。那個“八一”,我認為規(guī)格最高,哥不讓我看,當然,在他睡覺時,我偷偷地看過,全是工作記錄,某月某天到某某部隊調(diào)研,字跡工整。而那個裝在口袋里的是我最喜歡看的,里面啥都有,有些寫著“優(yōu)秀政工干部必備素質(zhì)”,什么政治思想立場堅定,知識面豐富,談話風(fēng)趣幽默對癥下藥等等;有些是下連隊雜感;還有些記著××思想不穩(wěn)定,要找他談話之類的,記得雜七亂八,不一而足。哥還有一個本子,是淡粉色的塑料皮日記本,這個本子是哥的珍愛,我一直認為這本子是一個女人送的,因為封面是張女演員玉照,最可疑的是扉頁被撕掉了。單位不會發(fā)這樣的本子,一向連一毛錢冰棍都舍不得給自己買的哥,才不會花錢買這么漂亮的本子。這個本子哥一寫完,就鎖到抽斗里,所以我更認定這里面有秘密,一直計劃著哪天偷出來,可是一直到我當兵走,也沒逮著機會。
三
退了休的哥還是出門游玩了幾次,埋怨街上烏泱烏泱的,到處都是人,腰也疼得直不起來了。身體的累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花錢老鼻子了,好玩的東西是不少,國家大劇院的門票好點的都三四百元以上,藍調(diào)莊園里的薰衣草是誘人,每張票少說也六十多塊呢。別整那洋玩意兒,哥說。農(nóng)民子弟出身,下面又有五個弟弟妹妹,身為長子的哥太知道節(jié)約是怎么回事了。從我記事起,就盼著家門口的摩托響。摩托響,我就知道當了軍官的哥哥又寄錢來了,這就預(yù)示著我們家有錢買化肥了,也有錢買白面吃了。媽讓我端著一大缸子白糖水去給郵遞員喝,她呢,打開我們家唯一鎖著銅鎖的紅柜子,找寫著父親名字的印章。下巴上長著黑痣的闊臉郵遞員我當然認識了,熟悉得僅次于我的班主任。他總是背倚綠色摩托車大聲地數(shù)著錢,通常是十元十元地數(shù),少則一百,多則三百,聽說是哥好幾個月的工資。村里圍觀的鄰居總是夸媽好福氣,養(yǎng)了個有出息的兒子。媽嘴上說著客氣話,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總是故意跟郵遞員聊聊家常,這樣全村人就都知道哥又寄錢回家了。
嫂子上班遠,中午在單位不回家,她讓哥到院里食堂去吃飯。食堂很大,中西餐齊全。退休后的哥不想下樓,每天中午給自己下掛面,雞蛋西紅柿鹵,天天吃,吃久了,味同嚼蠟。雞蛋沒了,菜沒了,總不能等到上了一天班回家的嫂子再買吧,況且那時服務(wù)社也下班了。過去有理由,工作忙呀,現(xiàn)在你都退休了,再不干活就說不過去了。
哥提起菜籃,感覺別扭,多少年沒有買過菜了,院里還有自己認識的領(lǐng)導(dǎo)或部下,大家會不會說,特別是會不會嘲笑自己。哥思忖片刻,放下菜籃,口袋里裝了只塑料袋下樓了。
院子里好在沒有多少人,但還是停了不少軍車??吹杰娷?,看到一些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小心翼翼地敲門,哥心里很不得勁。他小心地繞過人群,走進服務(wù)社。哥轉(zhuǎn)了一圈,挑了一大堆菜,交錢時,才知道自己口袋從來不裝錢。長著一雙金魚眼的年輕女服務(wù)員惡狠狠地說,沒錢買什么菜呀,真是老糊涂了!哥說你怎么罵人呢,我回去取不行嗎?
就罵你了,怎么著吧,你還能把我開了?
一個軍職干部被一個賣菜的服務(wù)員搶白,這對哥來說是奇恥大辱。哥說,叫你們領(lǐng)導(dǎo)來!
你又不是領(lǐng)導(dǎo),憑什么叫我領(lǐng)導(dǎo)?沒錢就不要買菜,一會兒嫌這塊肉太肥,一會兒又說那塊肉皮太厚,把自己當高干似的。
這時,一位中校過來了。他是哥原來部隊的一位干事,一看到哥立即熱情地叫政委,然后批評了服務(wù)員幾句,要給哥交錢。哥忙說不買菜了,扭頭就走。
哥走出好遠了,還聽到服務(wù)員跟旁邊一個服務(wù)員說,還政委政委地叫,肯定退休了,要在位,哪能親自買菜?早有人成箱成筐送到家了。都退休了,還擺官譜,擺了給誰看呢!
哥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莫大侮辱,第二天下樓買菜時,生怕再碰上那個讓人討厭的服務(wù)員,走出大門,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茫然了好一陣,最后選擇朝南走,他印象中那兒有個菜市場。走了一站路,也沒發(fā)現(xiàn)菜市場,他只好拐進一個小區(qū),在小區(qū)后門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小販的菜攤。
菜是買回來了,嫂子問每種菜的價錢,哥回答反正身上帶的五十元錢沒了。嫂子不相信,一把小白菜、兩斤西紅柿,外加三個小黃瓜,能花去五十元錢?哥回想半天,一拍腦門,對了,我還買了一只雞呢。雞在哪?反正哥提回來的塑料袋里是沒有的。
嫂子嘆了一聲說,算了,你在家待著,周六我去買菜。
你是不是認為我退休了,就是廢物了,什么也干不了?明天我就去。哥生氣地一揮手,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哥吸取了教訓(xùn),從網(wǎng)上查到離家最近的一個菜市場,拿著小本子,走一家,記一筆,最后相比較,買了一家相對便宜的菜,很高興地提回家。嫂子問價錢,哥掏出小本子,一家家地念,價錢竟然比院里還貴。嫂子說,到外面買菜挺冷的,別去了。
哥猜想一定是價錢上出了問題,硬著頭皮來到院子里的服務(wù)社求證,想著千萬別遇見那個讓他討厭的服務(wù)員,可是剛一進門,那個女服務(wù)員正看著他。哥想我又沒做錯事,害怕她什么。于是理直氣壯地問一斤西紅柿多少錢?沒想到服務(wù)員頭也不抬地說,兩塊八。還真比外面的便宜。哥怕自己不買,又遭服務(wù)員譏諷,就買了一斤西紅柿。家里一下子多了一袋西紅柿,怕嫂子又搶白,中午下掛面吃了兩個,然后又生吃了一個。
好幾天了,他在院子里總能碰到幾個老頭老太提著新鮮的菜從大門外走進來。他幾次張口想問人家在哪買的菜,都張不開嘴。有天,他看到一個提著空菜筐的老頭走出門,去的不是服務(wù)社,就清了清嗓子,搭訕道,老哥,到哪去買菜?老頭很熱情地說,你跟我走吧,外面的菜市場價錢比院子里的便宜一半。省錢倒是小事,關(guān)鍵哥實在不想再看那個金魚眼。哥打量了一下老頭,穿著部隊發(fā)的舊式馬褲呢褲子,上面的灰色夾克一看就不是他的,穿在身上,像架在衣服架子上。哥遲疑了片刻,又回頭望了望四周,院子里沒有幾個人,就點點頭,但跟老頭還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老頭好像沒有看出哥的心思,仍是熱情地問,你是帶孫子還是外孫?是剛來的吧,要不我怎么不認識你。哥一時很緊張,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說自己在家里不帶孩子,沒事干。老頭很熱情,說,老哥,我退休前在鋼廠看大門,現(xiàn)在退了,到我兒子這兒來了。你是干什么的?哥說,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老頭上下打量了哥半天說,看你樣子,臉那么黑,不像整天坐辦公室的??煽茨愕倪@身打扮,又像個干部,至于干哪行的就不好猜了。哥聽著這話,感覺很受用,就笑著說,一般人吧。
不過到菜市場,就不必穿這么好的衣服了,出門穿得越不講究,小偷就越不會盯著你,賣菜的也不給你亂要價。咱們地位差不多,退休了,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日三餐,頓頓都離不了菜。以后買菜咱們結(jié)伴去,走路既鍛煉了身體,又能買到新鮮又便宜的菜。末了老頭介紹自己姓徐,問哥姓,哥說,他姓李,叫老李就可以了。
老徐帶著哥到了離家最近的四環(huán)大市場,市場什么東西都有,菜市場、五金、百貨、食品、古董、連環(huán)畫,竟然還有哥在老家時穿的媽媽織的那種土布,哥看了這個又拿那個,流連忘返。老徐指指腕上的手表,拉著哥就往成排的菜攤走。哥挑了兩個茄子放到菜筐里就掏錢,老徐咬著他的耳朵說,不要急,先問價錢,然后拉著哥轉(zhuǎn)完整個菜市場,給哥說要貨比三家。哥說也差不了多少錢。老徐瞪著哥說,不能這么說呀,一斤省一毛,三斤就是三毛,一天省三毛,一月就是九塊呀。過日子,就得細水長流,什么叫日積月累?這就是了。老徐說你來的時間長了,就要發(fā)展自己的固定攤位,你買肉到23號攤位,買水果到45號,那都是我的老熟人。最后老徐笑著說,一看你就是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過日子,你得向我學(xué)習(xí)。還真是,老徐帶哥去的攤位菜價都比別人家便宜將近好幾毛,這讓哥一下子喜歡上了老徐。老徐走路慢,哥是軍人,走路快,老徐喘著氣說,老弟,你看報紙不?晚報上說了,老年人,要慢生活。
好,慢生活,慢生活。哥雖然嘴上這么說,還是改不掉軍人特有的那種急促有力的步履,總是無形中跟老徐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老徐為人活絡(luò),說話像打機關(guān)槍似的,愛講大院里張家長李家短,特別是說兒媳婦對自己不好,兒子不在時,就給自己臉色看。自己在這兒也很無聊,幸虧遇到了哥,以后就是知心朋友了。誰知沒過幾天,知心朋友就不理哥了,兩人在院里碰上了,就躲著哥走。哥截住他的去路,再三追問,老徐才像個孩子似的噘著嘴說,你要還認我這個老哥,就不許再耍陰謀。
哥驚異地說,耍陰謀?這從何說起?
你老謀深算,像個特務(wù),還隱瞞身份!不像我,把你當自己的熱兄熟弟,啥掏心窩兒的話都跟你說。不要以為我笨,我對你的身份早就懷疑了。你買東西眼睛都不眨,直接就掏錢,我就猜你是個大干部。起了疑心,悄悄跟在后面,發(fā)現(xiàn)你住的是帶花園的17號樓。我兒子說那樓里住的可都是將軍呢,肩上亮閃閃的,住著大房子,坐著高級小轎車,屁股后面還跟著警衛(wèi)員。
看老徐連說帶比畫,哥笑完又感到一股悲涼涌上心頭,說,啥師職軍職,退了啥職也不是,你看我在生活上不是還要向老哥你學(xué)習(xí)嘛。那天你不在,我到公交車終點站車場去坐車,工作人員像喊狼一樣說,老頭,你沒長眼睛呀,沒看到里面不是車站嗎?你說我又沒坐過22路車,怎么清楚車站在哪?
老徐哈哈地笑著,邊笑邊拍著哥的肩膀說,只要老弟能看得起我,咱就是心對心的朋友了。我除了早晚到幼兒園接孫子,其他時間都很閑。你要是煩了,就來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咱們?nèi)チ飶潱瑖Z嗑。人老了,沒幾天好日子了,別人不關(guān)心咱,咱要給自己找樂子。下棋,到街心公園唱歌跳舞,由著性子樂。
跳舞我可不會。
學(xué)唄,我告訴你,每天晚上七點,人丁湖公園都有舞會,咱們?nèi)ヌ?。那里面有個李老師,聽說原來是中央民族歌舞團的,那腰扭得能迷死一大堆男人。老徐說著,學(xué)著李老師扭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扭得人差點摔倒,慌忙間一把抓住了哥的胳膊,逗得哥開心地大笑起來。自從退休后,他再沒有這么暢懷大笑了。
哥跟老徐去了一次人丁湖,他感覺自己胳膊腿都是硬的,又是大庭廣眾男男女女搭肩摟腰,有失老干部的氣節(jié),堅決不跳舞。但是大合唱他還是愿意的,反正混在人堆里,唱得好不好也沒人聽得出來。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個混在人堆里的南郭先生,好在公園里的大合唱不會單兵教練。讓他奇怪的是,他的內(nèi)心不知不覺起了變化,一些固有的東西就像冰山在春天到來時,忽然崩塌了。坐免費的車去超市他不再感到丟人,排隊買降價的豆腐也不再怕麻煩。過去理財對他來說,是俗不可耐的事,現(xiàn)在他也樂此不疲地三天兩頭跑銀行了。他知道了用買保險的方式存錢利息最高,學(xué)會了把自己的錢存起來用信用卡透支。
哥就像上班樣,到點準時給我打電話,給我講述他幸福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雖然不用整天上班,但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想睡個懶覺,也被他整得支離破碎。但是他是我的哥呀,在我的成長道路上,他像父親一樣關(guān)心著我。當兵時,是他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婚戀時,是他給我細致的教導(dǎo);在我事業(yè)遇到挫折時,又是他第一個給我鼓勁。于是我就抱著電話,閉著眼睛聽。他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聽眾,就像跟他的部下談話,必須要得到對方的共鳴。因為實在太困,我有時提不起興趣,回答得就不盡領(lǐng)導(dǎo)滿意,他就會生氣地說,你在應(yīng)付我,我現(xiàn)在不在位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我忙說,哪敢呀,首長,昨晚我兩點才睡的,你不是說了,良好的睡眠是成功的一半嘛。首長態(tài)度和緩了,像對小兵一樣說,那你睡吧,我要告訴你,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好的睡眠怎么能保證好的身體呢。不過我那時下部隊,白天跟戰(zhàn)士談心,晚上寫調(diào)研報告,根本就沒有瞌睡。我給你講過我在C團的那次調(diào)研吧,就是到紅四連抓典型,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又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聽得我都能背下來了,我聽著聽著睡著了。喂,你在聽嗎?你還在不,怎么不說話?哥高八度的一聲吼,驚得我一下清醒了,忙說,你剛才說什么?再說一遍!不像話,太不像話了!我們軍隊怎么能養(yǎng)作家呢!首長哥說著,摔了電話。
哥在老徐的帶領(lǐng)下,已經(jīng)能自如地逛市場了,他能伶牙俐齒地跟菜販侃價,也敢跟售貨員叫板。而且也不再像以往出門要染發(fā),穿衣要照半天的鏡子。不染的頭發(fā)成片灰白,白了就白了,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人注意一個老頭了;還有衣服,他找了過去的舊軍裝,隨便一穿,在人來人往的菜市擠來擠去也方便。
如果不是遇到劉總,也許哥后半輩子就跟所有的老干部一樣,整天在菜市場穿行,到免費公園唱唱歌,度過自己的晚年生活。可他偏偏遇上了劉總,生活從此就偏離了原有的軌道,哐當一下,就駛向了一個不可知的未來。
四
那天哥在菜市場排了半天隊,買了一大筐菜,實在不想走路回家,就擠上了公交車。
車上人真多,好不容易下來,帽子卻被擠掉了。他追著車跑了半天,帽子被人從車里扔到了窗外的河里,他氣得罵了一句,混賬!就聽有人叫:政委,政委!退休后的哥好久聽不到這樣的稱謂了,雖然還在部隊院子里住著,但因為哥多年都在外地工作,院子里沒幾個人認識他,現(xiàn)在大街上驀然聽到有人叫,他想不到是叫他,頭也沒回,仍然罵咧咧地往前走。政委,是你嗎?一個人一下子擋到了他面前,馬上一股香氣也隨之鉆到他鼻孔里。哥定睛一看,一個秀麗豐盈的女子朝著自己盈盈地笑。政委,我是劉娜呀,M集團軍的劉娜。哥好像想了很久才想起似的,說,劉,小劉呀。政委,真的是你,我走了一路,一直看像你,不敢認,走到跟前了,我才確信就是你。小劉,你好吧,你在北京工作?哥想了半天,才說出了這么一句。政委,我們公司在北京有分公司,總部在上海,我兩邊跑。我知道你回北京了,一直在找你,咱們老部隊的人都說你退休后跟大家沒了聯(lián)系,沒想到今天遇上了你,真是太讓人高興了。
是呀,是呀,哥干巴巴地說著,一提起M集團軍,提起他政委的稱謂,他感覺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他忽然很委屈,好像眼淚要掉下來,忙使勁閉了閉眼睛,讓自己恢復(fù)應(yīng)有的平靜狀態(tài)。
劉總滔滔不絕地回憶著曾經(jīng)的歲月,講熟悉的人的動態(tài),哥除了只顧機械地嗯嗯兩聲,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好像一根短路的線,需要半天方可接通。
政委,你去哪?我送你。好在,劉娜總算結(jié)束了話題。
過去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現(xiàn)在卻要坐部下的車,手里還提著一大筐菜,穿著像民工樣的衣服,說著粗話,哥心里很不得勁。忙說,我馬上到家了。
熱情的劉總還想送哥,一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那是她曾經(jīng)熟悉得不容商量的表情,便雙手遞給哥一張灑著香水的名片,坐進一直跟著她慢慢行駛的寶馬車里。離哥很遠了,她還在不停地說,政委,有空打電話,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
寶馬車走遠了,哥戴上老花鏡細細打量劉總的名片:上海華東金世紀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副總經(jīng)理。
金世紀是個什么玩意兒,哥不知道,但是劉娜的出現(xiàn)卻讓他一下子想到千里之外的集團軍。他從那里當戰(zhàn)士、提干,從排級一直到團級,在北京只待了短短的三年,又回到老部隊擔(dān)任師政委,軍政治主任、政委,四十一年的軍旅生涯都是在大西北那座高原城市度過的。
哥任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時,劉總在宣傳處任副處長,漂亮,但絕不是花瓶,碩士畢業(yè),寫一手好文章,在集團軍,甚至在軍區(qū)都小有名氣。因為處長在外地學(xué)習(xí),她主持工作。上面來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都是她陪著。從學(xué)校到集團軍工作幾年來,從來沒有任何緋聞傳出,雖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實就是這樣的。她分管新聞報道工作,每年集團軍都是軍區(qū)新聞報道先進單位。哥非常器重她,想提她當宣傳處處長,遭到老資格的政治部副主任反對,理由是一個女同志當個副職還馬馬虎虎,當集團軍的宣傳處處長就不合適,女人嘛,婆婆媽媽的事太多。
哥卻一直看好劉副處長,他的提議也使一些對他不利的傳言散播開來,他仍不在意,直面政委,說明了自己的理由。政委是位愛才的老領(lǐng)導(dǎo),支持哥的意見,最后劉副處長順利地當上了處長。誰知到年底,卻交來了轉(zhuǎn)業(yè)報告,說丈夫一直在上海,孩子要上小學(xué)了,她想轉(zhuǎn)業(yè)回去。
你可以調(diào)去呀。
劉處長說,我丈夫已經(jīng)幫我在上海找到了工作。
哥勸了半天,劉處長直哭,一句話都不說,最后組織尊重她的個人意愿。劉處長轉(zhuǎn)業(yè)后,就再也沒有跟軍里人聯(lián)系過,大家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她。沒想到多年后,劉處長已經(jīng)成為劉副總經(jīng)理,聽說手下有一棟寫字樓,這讓哥很為他的部下驕傲。
退休后,哥深深地意識到世態(tài)炎涼,過去跟他經(jīng)常走動的人,逢年過節(jié)連個電話都不再打了。人家為什么要跟你聯(lián)系呢?你現(xiàn)在又不能給人家辦什么事。雖然有時也有電話來,但傳遞來的都是讓他添堵的事,比如他過去倡導(dǎo)的什么建軍思路已經(jīng)變了,他在位時器重的人也被挪到可有可無的位置等等,讓他對打電話的人產(chǎn)生了極度的討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他給自己提出的原則。因而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他都是嗯啊幾聲,然后掛斷。慢慢地,這樣的電話也少了。也有人請他參加個聚會什么的,都是有理由的,比如說通過他認識現(xiàn)任的領(lǐng)導(dǎo)。最讓他氣憤的是,有一次別人告訴他那個請他吃飯的人給別人說,為什么請他們這些已經(jīng)離職的領(lǐng)導(dǎo)吃飯?這叫廢物利用。這話讓一向自尊的他,氣得連罵了好幾遍龜孫子。再遇上這樣送上門來的聚會,他一概謝絕參加。過去他的電話本總是記滿了集團軍所屬單位的所有電話,大到各級主管,小到偏遠連隊的哨所、養(yǎng)殖廠,每每空閑時,他總是望著一串串的號碼,回憶著自己每一次去看望官兵的細節(jié)。可以說集團軍的一草一木,都像血肉一樣融進了他的體內(nèi),現(xiàn)在卻要從他身上把這些已經(jīng)融化在血肉里的東西剔除盡,其艱難程度不亞于上青天。他聽說某某首長退休不到一年忽然查出了絕癥,某某首長離職了還不忘給新任班子三天兩頭地提意見,甚至為逢年過節(jié)沒人看他而耿耿于懷。哥在位時不理解,退下來后,不但深深地理解了,而且不時提醒自己,千萬要想開看淡快樂地過下去,做一個識時務(wù)的退休老干部。為此,他重新整理了自己的通信錄,現(xiàn)在他手機上顯示最多的是訂票的、門診部的、送水的、小時工的、伙伴老徐的等等。每每看到這些號碼,他感覺自己就像從空中落到了地面上,生活的五味雜陳鋪地而來,這些人間煙火,慢慢填充著他被生生抽去的從軍四十多年的空虛。
有一天哥的手機響了,除了家里人,除了推銷保險的,就是恭喜你中大獎了。而不是過去那些鮮活的兵營生活:“首長,新裝備到了,我們要合成訓(xùn)練,請您撥冗指導(dǎo)!”“首長,集團軍國防生全部到位,請您給他們上一課?!薄笆组L,想不想去打幾槍?大家可都想見識你那三步穿楊的絕活呢”……往事不堪回首呀,哥一把按斷了電話。
可是電話不屈不撓的聲音好像提醒主人這個人跟別的人不一樣,實在不耐煩了,哥一接,竟然是劉總。劉總說晚上想請哥和嫂子一起吃飯。哥說,我現(xiàn)在可是一個廢物,啥也干不了啦。劉總嗔怪道,政委,難道部下請你吃頓飯就必須是有事求你?明天晚上五點半我的車準時停在你家樓下。
染不染發(fā)?哥糾結(jié)了半天,決定不染。部下請你吃飯,你染發(fā)成何體統(tǒng)?再說又是個女的,更不能讓人產(chǎn)生誤解,為老不尊。哥決定本色出鏡。衣服嘛,純羊毛的休閑裝,他思量了半天,這可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了,還說得過去,也與自己的軍職干部身份相配。
哥剛一下樓,一位帥氣的小伙子自稱是劉總的助理來接哥和嫂子。正軍級干部,按說也算是見了世面的,可是腳踩在世紀花園飯店金黃色純羊毛地毯上,被漂亮的女服務(wù)員扶著踏上華麗臺階時,哥還是有一種眩暈感。嫂子比他還緊張,腿哆嗦個不停。
人還沒進門,劉總已經(jīng)微笑著迎上來,扶著嫂子,阿姨長阿姨短地叫起來。席間有總部的某一位首長,中將,還有一位工商銀行的老總。一見飯桌上的人,哥不禁自慚形穢起來,自己灰白的頭發(fā)感覺比中將還老,中將可是比自己大五六歲呢。還有,吃菜時,白白的襯衣胸前染上了幾片醒目的辣油漬,更讓他難堪無比。吃的不用說鮑魚海參什么的,每份菜都用小盤盛在客人面前,身后的服務(wù)員照顧周到。魚呢,去了刺,螃蟹呢,當然也揭了殼。包間跟哥過去的辦公室一樣大,外面是客廳,里面是飯廳,飯廳外就是一條河,河上亮燦燦的,五彩的燈照著,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哥感覺好似在做夢。
吃完飯,劉總親自送哥嫂回家,還說,以后她會經(jīng)常來看他們的,說,真高興首長退休了回到北京,你跟阿姨在我人生的關(guān)鍵處幫了我,我會報答你們的,我掙了些錢,錢多也沒有用,不給你們花給誰花呀!
劉總走了,哥嫂回憶了劉總在席間的種種言行,最后得出結(jié)論,劉總雖在商界,但軍人本色不變,是個有情義的部下。
幾場秋雨過后,嫂子的哮喘病發(fā)作了,有時喘得需吸氧氣。這天又犯病,劉總恰好拜訪,急得一會兒要打120,一會兒又是抱氧氣瓶。哥說沒事兒,天氣不好,或者花粉過敏什么的,都可能犯。
劉總看嫂子好些了,才用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說,政委,你跟阿姨到三亞海邊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我給你們安排,你們待多長時間都沒問題。
哥說不用不用。
劉總說就這么定了,我馬上讓人訂機票,你們后天就出發(fā),啥都不用管。說著,劉總拿起電話,不到五分鐘,機票,房間,接機,一切全都安排妥當。劉總?cè)允钱攧⑻庨L時的辦事作風(fēng),語言干凈利落,不容商量。
一直到哥拿到了機票,才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哥嫂在三亞住了半月。后來哥給我說,他們住的酒店對面就是大海,他倚在沙灘椅上,仰望著碧海藍天,靜聽椰風(fēng)的呢喃,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哥回來后,生怕劉總讓他辦他辦不了的事,比如讓他去求他認識的地方領(lǐng)導(dǎo),批地皮貸款什么的,可是劉總好久都沒有消息。哥終覺過意不去打電話致謝時,劉總的助理說,劉總回上海了。
哥再次見到劉總是自己生日的那天。嫂子打來電話說,哥過生日,讓我到家去,孩子在外地,怕哥感到冷清,往年可是熱熱鬧鬧好幾桌呀。
我剛進門,可視電話響了,劉總說她就在樓下。哥哥和嫂子像迎接貴客一樣,忙把劉總讓到家里。劉總說我記著首長今天生日,專門來給首長做壽面的。嫂子說,這怎么使得,你們聊天,我來做。劉總忽然眼睛紅了,說,我就當給父母做頓飯還不行嗎?
最后是我給劉總打下手,給哥做了一頓豐富的生日飯。這是我第一次見劉總,一眼就喜歡上她了。我見過許多女強人,可是劉總雖然事業(yè)成功,但是人非常的女性化,我不能說她驚艷,但是那種你見了還想再見的女人,總之,她身上好像有一股你無法拒絕的氣息,纏繞著你,讓你不由得被她吸引。她有個女孩。丈夫是公司的老總,她是副手,主要打理北京的生意。他們總是很忙,孩子一直放在她父母家里。劉總還給我講了在部隊時,哥是怎么照顧她的,嫂子又多次請她到家里吃飯。
劉總給哥嫂每人送了一套衣服,哥是一身銀灰色的西裝,嫂子是一身墨綠色的套裙。后來我在商場里看到了那兩套衣服,最少值萬元。哥嫂穿著非常合身,好像量身定做的。我笑問劉總怎么知道他們穿得那么合適時,劉總嫣然一笑,你猜吧。
嫂子帶著劉總轉(zhuǎn)遍了家里角角落落,劉總說,阿姨,部隊給你們分的這套房子是好,就是在市區(qū)太吵了,有時間的話,我?guī)銈兊浇紖^(qū)去看別墅,那兒空氣清新,又安靜,適合休養(yǎng)。
我們買不起。
看上了房子咱們再想辦法。
哥嫂跟我坐在家里分析了半天,也不知劉總為什么對哥那么好。反正聯(lián)系半年了,劉總只字不提讓哥辦什么事。我們從太陽出來一直分析到日落西山,最后結(jié)論是劉總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而且人家有的是錢,給過去的老領(lǐng)導(dǎo)花個一萬兩萬九牛一毛。這么一說,劉總再約請,哥就沒有心理負擔(dān)地欣然前往了。
沒多久,劉總就帶著哥到郊區(qū)不停地看房子。今天到青龍湖去看家里安著電梯的房子,明天到西山去看連排別墅,哥每次帶回來一大堆銅板紙裝訂的宣傳廣告冊,什么毛坯房、板樓、期房,連排、獨體別墅,說起來頭頭是道。哥說好樓盤多的是,但不是咱們這些工薪層人住的??戳撕芏?,房子當然都很好,可是價錢太貴,哥感慨良久。
劉總說她有個朋友剛買了一套別墅,住了不到一年,忽然被派往國外工作,房子急著出售。她上午十點帶哥和嫂子前去看房,十一點哥就給我打電話,說,你來看看吧,波爾多莊園的房子簡直就像電影里演的。
當了多年兵的哥說話一向?qū)嵤虑笫?,他的“像電影里”的渲染挑起了我的興致,立即驅(qū)車前往。
波爾多莊園離市區(qū)九十公里,因在地球北緯40度,跟法國波爾多同一緯度,是世界公認的種植葡萄的黃金地帶。此時,正是十月,成片的葡萄園簇擁著美麗的波爾多莊園,院里種滿了薰衣草和海棠樹,海棠果色澤鮮紅奪目,紅里透紫,果形秀美地掛在廊前檐下。別墅共三層,地下有三間房子,一間做酒窖,存放著陳年的葡萄酒,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香味。一間是家庭影院,掛著小銀幕。另一間是活動室,放著一張臺球案子。一樓客廳,西洋式的浮雕,精致的壁爐。廚房里間是中式,外面是西式餐廳、客房。二樓主臥、書房都在南邊,從窗外直接能望到老百姓的葡萄園。三層客房的陽臺很大,中間擺著能容十人坐的大方桌,坐在桌前,能看到小區(qū)的秀湖。前有小園,建了彎曲的小池塘,里面有零星的小金魚游來蕩去。后有花園,種著成片的薰衣草。還有兩個車庫。出門朝南走不到十分鐘,就是老百姓的梨園、海棠園。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走不多遠,就到了蘆葦遍地的官廳水庫。
哥說,怎么樣?聽說一平米比市場價便宜將近八千呢。
太好了,買吧。
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錢呢。
劉總說,沒關(guān)系,可以先付一半。革命了一輩子的哥,平時省錢是出了名的,但是房子實在是好,他把別墅的角角落落拍成照片,一張張發(fā)給侄女。照片發(fā)去不到一刻鐘,侄女就很夸張地打來電話,說愛死了。
哥坐在客廳的落地大玻璃窗前,望了約有一小時院外成片的薰衣草,走到客廳,說,既然大家同意了,咱們就集體湊錢,先交預(yù)付款,然后共同享受美好生活。
我、侄女還有大哥湊夠了一百萬先交了預(yù)付款。劉總要寫收條,嫂子去找紙,哥說不用不用,劉娜,你在我手下工作了十年,我還不信任你?自己人,寫了收條就生分了。劉娜笑著摟住嫂子的胳膊,說,我一直把首長跟阿姨當自己的父母呢。
過了幾天,嫂子提醒哥找劉總辦過戶手續(xù),要房產(chǎn)證什么的。劉總說朋友在國外培訓(xùn)學(xué)習(xí),明年三月份學(xué)習(xí)結(jié)束后回來,再交房產(chǎn)證,辦過戶手續(xù)。哥說我的錢不夠,要交全款得貸款,劉總說政委放心,我朋友說了,到明年底給他全款就行。哥一聽這話,當然心里更踏實了,說,好,余下的錢貸款。
有了別墅,哥整天思考如何設(shè)計裝修,在院子里種啥花草,一改過去啥活都不干的習(xí)慣。沒幾天,哥宣布他要學(xué)車。我說哥,你都六十歲了,哥說交規(guī)上不是規(guī)定七十歲才不能學(xué)嘛。哥起早貪黑到郊區(qū)駕校去學(xué)開車,兩個月后竟然真的考試合格了。學(xué)會了開車,接著就買車。
哥退休時,部隊一次性地補給了他買車的錢。嫂子一直說買車,哥總說自己年紀大了,學(xué)車手腳都不靈了,等女兒畢業(yè)回來后,再買不遲?,F(xiàn)在郊區(qū)有別墅了,當然買車就擺上了日程。哥整天打電話,上網(wǎng),四處咨詢,最后買了一輛銀灰色的奧迪。
嫂子去外地學(xué)習(xí)了,哥有天說要是你沒事兒咱們到稻香湖去玩,我說你真的能上路?哥說技術(shù)沒問題了,他獨立在三環(huán)上跑了十幾趟,閉著眼睛都能開回來了。
誰知不到中午,他就用公用電話給我打電話說,你快來,帶份飯,到翠湖濕地。我還要問,電話已經(jīng)掛了,再打也打不進去了。我打哥手機,也沒人接。我立馬毛了,立即驅(qū)車前往。遠遠看到哥一個人無精打采地站在車旁,說把車鑰匙鎖到車里了。哥滿頭是汗,責(zé)怪我說,你怎么才來,急死我了。我問備用鑰匙在哪兒?他說嫂子放的,嫂子的手機號存在他手機里,而他的手機又落在了家里。幸虧我知道你的電話。哥讓我看著車,他回家去取鑰匙。我說你開我車吧,哥說怕再撞了。說著,指指他的車,前邊是剛撞的,車頭掉了一大塊漆,后邊是出車庫時撞的,車屁股陷進去一大片。哥打車取回了備用鑰匙,打開門找遍了全車,也沒有他說的車鑰匙。車鑰匙最后還是我在離車不到五十米的草叢里找到的。
我望著哥,以商量的口氣說,別開了,行不?哥擦著汗說,我的脾氣你是了解的,從不半途而廢。放心吧,你哥雖然退休了,可是腦子還像年輕人的腦子,機靈著呢。再說沒有車,怎么裝修別墅呀,怎么到市里來呢?現(xiàn)在一切都是為了住進別墅,為了過高質(zhì)量的生活。革命,總得要有犧牲,比如說,今天犧牲了寶貴的時間,但是得到一個教訓(xùn),凡事一定要心細,再心細。比如必用的鑰匙要帶,手機要帶,還有,常用的電話一定要記在心里,而不是只存在手機里。萬一手機也忘了呢,對不對?你辛苦了,晚上哥請你撮一頓,說好了,別為我省錢。
一回生,二回熟,哥練就了良好的目測能力,能自如地會車,也能順利地出入車庫,連我那個靠著墻的固定停車位也能一次性進到位了。
就在哥學(xué)車學(xué)得熱火朝天時,嫂子忽然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我當時在外地開會,哥急得沒辦法,不由得想到了劉總,懷著試試看的想法給劉總打了電話。
劉總接到電話不到半小時就趕到了醫(yī)院,幫著聯(lián)系床位,幫著找主任安排手術(shù)。還幫著找護工,三天兩頭地到醫(yī)院幫著嫂子擦澡,洗衣服。感動得嫂子說,劉娜真好呀,像自己的閨女一樣。
嫂子住了十天院,劉總每天晚上一下班就到醫(yī)院去看她,在做了手術(shù)的那幾個晚上,她硬是在病房的椅子上整夜地守著。
自從遇上了劉總,哥好像換了個人。老徐叫他去菜市場,他不但不去,還勸老徐說,時間就是金錢,去大市場花的時間也很寶貴,還勸人家想吸引公園里漂亮的李老師注意,就得去染發(fā)。后來,慢慢地,老徐來找他,他都借口有事,不去了。
車學(xué)會了,哥又想玩照相機,又是劉總在攝影器材公司找了熟人,幫著哥挑了半天,最后買了比市場價便宜許多的尼康D90單反相機。哥也像大干一場似的,先后配齊了三腳架、長短鏡頭、定角鏡頭柔光鏡之類的,整天背著攝影包,早出晚歸,美其名曰:捕捉美麗,定格瞬間。
寒假侄女和她男朋友從外地回來了,我跟愛人孩子一大家七口人浩浩蕩蕩直奔廈門。哥染了發(fā),穿著做工考究的純棉休閑裝,人好像也年輕了許多。嫂子盯著哥上下打量了半天,說,這衣服不是我?guī)湍阗I的。哥忽然臉紅了,說,我自己買的。
哥除了有架單反相機,還有三個卡片機,無論任何時候,我們吃飯時,在車上打盹時,或者逛名勝,偶爾散步時,哥的照相機永遠對著我們喀嚓個不停。
我們在鼓浪嶼時,劉總也來了,說她剛好在這有筆生意要談,說一會兒趕過來請我們吃飯,陪我們到環(huán)島路觀賞大海。她穿一件大紅色的立領(lǐng)羊絨大衣,非常高貴典雅,我跟哥搶著給她拍照。她一會兒做仰望的姿勢,一會做沉思狀,還拉著嫂子和侄女一起拍照,親熱得跟一家人一樣。哥呢,更是一路妙語連珠,逗得眾人忍俊不禁。
吃飯時,劉總接了一個電話后,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說,我女兒。我們大家輪流著看,我一看,長得就是一個小劉總。我聽嫂子問,孩子沒在身邊?劉總說,在我杭州的父母家,我顧不上。嫂子說,小劉呀,事業(yè)好是一方面,家也要經(jīng)營好呀。劉總看了哥一眼,哥正在給我們照相,不知是否聽見。劉總說,謝謝阿姨,我這次開完會再去上海跟他談?wù)劊^不到一起就分手。嫂子說,要是兩人真過不到一起,離婚了也不是一件壞事。你長得漂亮,各方面條件都挺好,阿姨幫你再找一個。
劉總笑著說,好呀。
你喜歡什么樣的?
劉總依舊笑著,沒什么條件,只要人好就行了。
五
隨著別墅主人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隨著哥車技越來越精,他去建材市場更勤了。有天,看我沒事,讓我跟他去買別墅玄關(guān)上的花雕。我們跑到市場,全是整體浴房、玻璃門什么的,就是沒有花雕。天挺冷的,風(fēng)又大,我說你來時應(yīng)當在網(wǎng)上查清楚,現(xiàn)在一沒電話,二沒地方,到哪找呀?哥說開好你的車,咱們走到哪就看到哪。這時,看到一個大樓門楣上掛著巨幅大字“地毯王國”的店面,他說,進去看看。老天,全是地毯,純羊毛的、純棉的、真絲的、手工的、機織的,光看名字,就可以周游世界了。英國皇家伊麗莎白地毯、意大利羅馬地毯、法國盧浮宮地毯……每幅都很精致,價格也不等,有四五千的,也有五六萬的。哥讓服務(wù)員給我們介紹這兒最好的地毯,漂亮的售貨小姐帶著我們轉(zhuǎn)了整整四層樓,大的小的,方的圓的。哥像個行家,告訴我,選擇地毯時,一要看外觀,二要看手感,三是看顏色,四是看材質(zhì)。比如表面厚薄要均勻,用手輕壓毯面要能恢復(fù)原樣,不能有倒毛現(xiàn)象?;ㄉ珗D案對稱有立體感,麻背是否結(jié)實,無稀疏開裂現(xiàn)象。說小的放哪,大的放哪,毛的放哪,化纖的又放在哪,在他的計劃中,他們家任何地方都要鋪地毯了。說著還不停地拿筆記下來,服務(wù)員更是眉開眼笑,像是遇到了大客戶。這一趟算下來,哥怎么也得買十萬塊錢的地毯才夠鋪的。天已經(jīng)黑了,我連累帶餓,實在走不動了,哥還在興致勃勃地記著地毯的號碼。
留電話,拿名片,服務(wù)員忙活完了,哥又問了中式家具在哪?服務(wù)員熱情地畫了地圖。當我坐到車上提議先吃飯時,哥說先看家具,要不人家下班了。
急奔到時,大多店面都關(guān)門了,有零星幾家小店開著門,哥一家家地進。進了七八家,我實在不想動了,也不想聞那味道,好像那些家具都是從土里剛挖出來的,讓他一個人去。哥背著手,整的像首長檢查工作似的,東問西查,樂此不疲。
我們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吃的飯,是刀削面,哥說很香。我說香什么呀,難吃死了。
跑了一下午,哥什么也沒買,他笑著說,這叫考察市場。只有考察清楚了,才可能買到稱心如意的。我一看他手里拿的本子,諾貝爾磁磚色彩柔和,典雅,小資品位;釉面磚,較軟,風(fēng)格簡約,耐磨;冠軍磁磚排列在它前面,價格貴些,有待詳查;圣象地板、瑞嘉地板、歐派櫥柜、科勒廚衛(wèi)、立邦漆和華潤漆……還有什么索菲亞衣柜、塞科蒂名門、百強家具,整整一厚本。哥跑了多少個市場,我不知道,反正他說有好幾家售貨員都記下了他這個只看不買的老頭。我說你煩不煩,哥說,生活就是這樣子呀,不煩還叫生活?
別墅設(shè)計可以說是哥生命中的大事,什么輕舟港元的七八家裝修設(shè)計公司,磁磚、木地板什么的他都詳細記下,哪里的磚哪里的漆,哪里的家具哪里的燈具。萬事俱備,只等著房子主人走了,正式開工裝修。
快過春節(jié)了,嫂子催哥給劉總打電話。哥說,人家主人不是三月份學(xué)習(xí)才結(jié)束嗎?嫂子說,我心里不知為什么老不安,再說,快過節(jié)了,說不定主人回來了。咱們再去量量房子的面積,好讓裝修公司設(shè)計一下。哥一聽,有理,就給劉總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第二天他和嫂子到郊區(qū)玩,路過波爾多莊園,嫂子說進去看看吧。一敲別墅的門,一個年輕的女人問找誰。哥說,他是劉總的朋友。然后把如何買房子一事詳細說了。年輕女人立即叫書房里的男人。男人一出來,很生氣,說,誰說我這房子賣了?真是有病,走人。哥一聽不對勁了,再細看,沒錯啊,門牌號準確無誤。哥說,劉娜不是你們的朋友?十一月我們還到這來過呢。
劉娜是到這住過幾天,我們讓她住,沒說賣房子呀。
哥立即給劉總打電話,劉總這次電話是停機。再給助理打電話,也是停機。
你們知道劉娜現(xiàn)在在哪?
女人不耐煩地說,我怎么知道?只知道她是我妹妹的朋友。
你妹妹在哪?
美國。哥話還沒來得及說,門就哐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哥嫂一時無措,嫂子坐在車里邊抹眼淚邊埋怨哥。哥說,不會的,劉娜是我的部下,我了解她,一定是發(fā)生了誤會。
你的部下?這個是你部下,你幫著人家調(diào)動過,那個是你部下,你提拔過人家,可是他們都在哪里?自從你退了,誰來看過你,誰再給你打過電話?
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劉娜不是請咱們吃飯了嗎?不是讓咱們到三亞去玩了嗎?
那能花多少錢?她可是騙了咱整整一百萬呀。那可是東拼西湊的,你拿什么還?
遇事不要著急,更不能懷疑自己的同志。你還說劉娜好,像親閨女一樣呢。你忘了在你生病時,人家怎么對你的?
可這是我們一輩子的心血。嫂子說,她為我唱歌,為我擦屎,真的比我親生的女兒還親。我過意不去,她說阿姨你這樣做我就生氣了,你不是對我生分了嗎?難道她這樣做就像慈禧對慈安的做法,先收了你的心再騙你?
劉娜又不是跟我們一天兩天了,那真心可不是裝出來的。哥說。
這車轱轆話我們說了一遍又一遍,也沒分析清那個劉娜到底是個啥人。
你放心,如果她真的是騙子,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只要她還在這世上,我就一定能找到她。哥最后說了狠話。
可是這個可靠的朋友劉總好像從地球上蒸發(fā)了,再也沒有了消息。手機停機,又找助理,助理倒是很熱情,問候了半天,然后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劉總了,在另外的公司工作,很久沒有跟劉總聯(lián)系了,還說要是見到劉總請代為問好。
哥每次不停地打劉娜的電話,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說劉娜在部隊可是個優(yōu)秀干部呀!跟咱們一起,也沒看出有什么企圖呀。
過去不等于現(xiàn)在,她做一切都是有預(yù)備的,先讓我們嘗點樂子,然后再把我們狠狠地宰一頓。嫂子生氣極了。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找到她,只要她還在這世上,我就能找到她。哥說。
兩個月了,還是沒有劉娜的任何信息。嫂子要報警,哥說,不要,報了警她就完了,我相信她一定會還錢的。
我瞞著哥和嫂子向我的律師朋友咨詢了半天,沒有收條,什么都沒有,這種只有嫂子是見證人的案例法院根本不予受理。
哥每天留意著報紙電視上的新聞,上網(wǎng)不停地搜索“劉娜”的名字,還在網(wǎng)上發(fā)尋找她的照片,甚至為此專門給自己建了微博,辦了包年的手機上網(wǎng),整天發(fā)微博,都是一句話:誰知道M集團軍的劉娜,請詳告,有重謝。
全是石沉大海。
他會一天八遍地問我劉總會不會遇上車禍?會不會遭綁架?會不會發(fā)生了意外?
哥通過多種渠道,總算打聽到了劉總的父母家。哥不愧是搞政治工作出身的,他跟嫂子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到劉總家,在靈隱寺附近一個很舊的家屬院里。只說他是劉總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到杭州旅游,順便來看望她的父母。劉總母親說,我那個女兒呀,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聽人說在國外,我倒盼著她死了算了。孩子的撫養(yǎng)費一分都不給,今天這個來要錢,明天那個說她欠的錢沒還,生生地能把我氣死。那個長得酷似劉總的女孩子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穿著臟乎乎的衣服,很冷漠地望著哥,不說話。至于劉總的公司,她父親說什么公司,是她丈夫的公司,在上海,兩人半年前就離婚了。離婚后她就到北京租了個門面,也就兩三個人,給人介紹個房源什么的,一個皮包公司罷了。
哥在杭州住的半個月里,隔幾天就到劉總家里去,給老人買衣服,給小女孩買吃的玩的,有時,還帶著小姑娘到動物園、游樂場玩。跟女孩處熟了,哥問小女孩媽媽給她打過電話嗎?小女孩哭著說,好長時間都沒有見到媽媽了。劉總的父母對哥嫂很感激,但對女兒的去向一直說不知道。嫂子說別在她家費精力了,還是另打主意吧,天下父母沒有一個不是為自己的兒女著想的。哥卻說,什么叫精誠所至?什么叫金石為開?我就要讓你慢慢地見識。
哥的一位在杭州工作的部下說,劉總肯定跟家里秘密聯(lián)系著呢,她的父母不說罷了。他讓哥把那個女孩子帶回北京,這樣劉總自然就會露面了。
哥當即就批了他一頓,說,你以為我是黑社會呀,我可是堂堂正正的黨培養(yǎng)了多年的正軍職干部,即使退休了,軍人本色也不丟。你要是認為我還是個好領(lǐng)導(dǎo),有空時,就常到劉總家走走,只要她出現(xiàn),就悄悄地告訴我,不要讓別人知道。
嫂子說,你真是瘋了,都這時候了,還為那個騙子考慮!
以后我會告訴你的。相信我,這錢別人拿走了,我肯定報警,但是劉娜不一樣,她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錢是跑不掉的。
六
跑了一圈,一點進展都沒有,嫂子氣得病了,哥也悶在家里不出門。我一聽到這消息,立即去看哥。兩個月不見,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純正的老頭了?;ò椎念^發(fā)稀稀地耷拉在頭皮上,老頭衫、軍褲隨意穿著。他坐在沙發(fā)上,擺擺手示意我坐下。我說哥算了,咱也別再奔新生事物了,還是干好你擅長的老本行,寫書吧。
哥大手一揮說,不,我能從農(nóng)村放羊娃干到將軍,走了多少路,難道這事就被打得趴下了?我李文起的人生還沒有失敗一詞。說著,隨手從茶幾下拿起圍裙系上,說,去,勸勸你嫂子,哥今天給你露一手。
我跟嫂子說了會兒話,聞到廚房里傳來濃濃的香味,就悄悄走進廚房。哥戴著老花鏡,案板上放著一本油乎乎的《家常菜譜一百例》,看一會,做一下。哥看到我說,今天我給你們做紅燒肉和清蒸平魚。
哥會做飯了?我問。你就吃現(xiàn)成的吧。哥說著,像背書一樣,五花肉洗凈泡十五分鐘,油熱后把白糖炒成焦黃色,把肉放進去,翻炒上色,兌上開水,放花椒大料,倒老抽,再放兩個干辣椒、五香粉,蔥、姜切塊,燉十五分鐘,收汁放青蒜切段翻炒出鍋。
端上桌一看,還真不簡單,紅燒排骨、清蒸平魚、青蒜炒雞蛋、涼拌黑木耳、西紅柿雞蛋湯。嫂子躺在沙發(fā)上不起來,哥學(xué)著京劇的道白道:夫人,請起用餐。嫂子身子一扭,轉(zhuǎn)過臉去,哥哥朝我擠擠眼,再道:夫人,天色已晚,小妹還要趕路,快請用餐。果然嫂子撲哧一聲笑了,老不正經(jīng)的,前陣像抽了風(fēng)似的,一會兒去看昆曲,一會兒又聽京劇,人也學(xué)得油腔滑調(diào)了。
哥故意臉一沉,說,什么老不正經(jīng)的,這叫情趣。再不起來,我要背你起來了。
嫂子一嘗菜,說,味道不錯,比前幾次做的都好吃,特別是這個紅燒肉燉得倍兒爛。哥得意地說,世界上就沒有學(xué)不會的東西。木耳里有沙子,我們誰也不說,倒是哥說,這次飯我講評一下,一、態(tài)度是積極的。二、工作是認真的。不足,細節(jié)還不夠注意,沙子雖小,但是吃了影響食欲是大大的??荚u結(jié)果,合格。
生活真的會改變?nèi)?,望著現(xiàn)在的哥,我不能跟當年倔得像頭驢的哥對上號。我最忘不了的是那次雞死事件。嫂子很會打理生活,在家門口搭了一個雞棚,養(yǎng)了兩只母雞,我們每天都能吃到新鮮的雞蛋。有天晚上,一只母雞忽然不知何故死了。哥要扔掉,嫂子看雞身上有被咬的痕跡,認為是黃鼠狼咬死的,洗凈準備給我們做雞肉吃。哥提著雞就扔進了垃圾箱里,他說雞也有可能是病死的。扔了也就完了,嫂子也沒說什么。哥卻怒氣未消,不但不回家吃飯,還不讓我和侄女吃嫂子做的飯,每天下班回來給我們從食堂打飯吃,回到家也不跟嫂子說話。聽嫂子說整整冷戰(zhàn)了一個月,最后,嫂子做了自我批評,保證再也不做死雞肉飯了,哥才開始講話。哥在位時很少跟家人交流,經(jīng)常嫂子給他說件事,說一遍他沒反應(yīng),以為他沒聽見或者沒說明白,說第二遍時,他手指頭一伸,強調(diào):第二遍了。你再說第三遍,他人已經(jīng)不見了?,F(xiàn)在打電話,半天都說不完,他會時不時給我和侄女發(fā)個短信:天冷了,多穿些;天熱了,小心中暑。也是他第一個告訴我房山梨花開了,順義的桃花節(jié)到了。美其名曰要熱愛生活。
出了事,男人,總是比女人堅強,不知哥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他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不知是他找的老徐,還是老徐找的他,反正他們又頻繁地來往了。他們按固定作息時間,每天早上到菜市場買菜,然后哥跟老徐到公園里跑步、練拳倆小時,在家練書法,讀書,澆花喂狗,下午逛家具市場,傍晚在小區(qū)散步。晚上呢,視情而定:看演出、看電影,到老年大學(xué)學(xué)習(xí)畫山水畫,寫詩,讀書,比在職時還忙。
這時,部隊給哥分了經(jīng)濟適用房,二百多平米。因為有過去跑市場的經(jīng)驗,哥認為裝修起來肯定很順利。事實根本不是一回事。找裝修公司,哥的不少戰(zhàn)友給他介紹了一家又一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哥跑遍了北京好多家裝修公司,什么東易日盛、天盛、港元、瑞博文等,他認為大公司威信高,質(zhì)量一定也能保證,最后選中了報紙宣傳客戶口碑都俱佳的輕舟設(shè)計公司,公司介紹的裝修隊各種手續(xù)皆齊備。然而真的到裝修時,哥才發(fā)現(xiàn)那個包工頭名字叫朱克扣。哥心里很不舒服。我說名字就是個代號吧,哥說那不行,聽著這名字讓人心里就起毛。立馬換了裝修隊。這次裝修隊工頭人機靈,名字也好聽,叫大國。大國嘴上像抹了蜜,句句都說到哥心里去了,只是管理水平不咋樣,今天需要水工了,水工請假;明天需要木工了,木工半天才來。好在不是按天算錢。
求爺爺告奶奶,房子總算裝修完了,叫我去參觀。新房子離森林公園不遠,環(huán)境挺好,哥在一樓,外面雖是公用花園,也沒有薰衣草,但是高高的國槐飄進了窗子,海棠果紅紅的掛在樹梢,像個小燈籠似的,看來哥的設(shè)計還是派上了用場。
他拿著一幅中國畫《江山如此多驕》和一幅油畫《春韻江南》讓我選哪張好看。我說《江山如此多驕》有氣勢,好看?!洞喉嵔稀冯m是油畫,但是太清淡,太具象,沒有想象的空間,更重要的是,它太婉約了,圓月洞門、小橋流水,是不是小家子氣了?哥笑著說,就要這樣的,人看了,心靜?,F(xiàn)在我的生活要過得舒適安逸,心態(tài)也要從容淡然。再大的風(fēng)浪對于一個戎馬一生的老人來說,都是過眼煙云了。
房子裝修得簡約而時尚,一點兒都看不出這是一個老革命的家。哥過去的家,不是單位發(fā)的家具,就是那種沒花多少錢買的印刷畫,房間里放著的也是開會時發(fā)的一些紀念品,什么驅(qū)逐艦、神舟10號、殲10、北京勇士車之類的軍品模型。現(xiàn)在房子擺設(shè)極有品位,全是精致的藝術(shù)品,那博古架上精雕的小人,清雅的茶室,繡花的窗簾,小資情調(diào)的諾貝爾磁磚,一間中式、一間西式的廚房。退休不到一年,哥變化如此之大,連我都不相信。哥像一個很久沒有隨意玩耍的孩子,由著性子在自己的家里揮灑著他對生活的熱愛。還有玄關(guān)那漂亮的鏤空國色天香牡丹花雕門,謝謝老天,不知他在哪費了多少周折,總算找到了。至于地毯,我們看了那么多,一張也沒買。哥笑著說,哪能買得起呀,但是看看也是一種享受嘛,你回想那花色,那做工,需要多少能工巧匠織就呀。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嘛。
如果沒有那個騙子的話。
哥就像理虧似的,馬上不說話了。
房子剛住不久,實木地板踩在腳下咯吱咯吱直響,做的柜子裂了縫,門上的鐵條在風(fēng)中響個不停。
整天在工地上守著的哥,感覺自己很失敗。他說沒關(guān)系的,我立馬給裝修公司打電話,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修了補了,過幾天又是原樣,再打電話,工頭也不接電話了。
哥無可奈何地說,生活比當將軍難多了。這時,他要么就關(guān)在家里大唱革命歌曲,要么就到公園里一圈一圈地跑步。養(yǎng)精蓄銳差不多了,繼續(xù)一級一級地找裝修公司。嗨,只要你有組織,我就能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哥跑設(shè)計公司,跑總部,見了領(lǐng)導(dǎo),又是展示實物照片,又是遞自己的情況報告,再加上政工干部多年的口才,煩得那個設(shè)計公司的男經(jīng)理臉都綠了,親自帶著人馬來修復(fù)他們的“杰作”。
時間一晃而過,又是一年春草綠了,哥沒有給我來電話。他來電話我煩,不來,我又盼著。這不,哥退休快一年了,讓人總要慨嘆歲月的匆匆。正在急著趕稿,總部老干局的一位朋友給我打電話說,你哥評上先進了!什么先進?我很驚異。全軍老有所為先進老干部呀!他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讓老干部如何快樂地度過退休后第一年的艱難期。題目就叫《生活,從退休開始》。
放下電話,我立即給哥打電話,家里沒人接。我打他手機,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琴聲響起,接著就是哥熟悉的聲音。我說首長在哪?我在你家門口的海棠花溪賞花呢。
元大都土城遺址公園海棠花溪,小河兩岸,翠柳依依,海棠花樹,遮云蔽日。哥正舉著他的尼康相機在水邊仔細地照著一樹水中的海棠。他穿著渾身都是口袋的攝影服,滿面紅光,一點也看不出是六十多歲的人。
將軍,又成典型了,真是寶刀不老,英雄在哪都是一片風(fēng)景。
哥聽到我的溢美之辭不以為然,淡淡地說,那是人家布置的任務(wù),不值一提。你看這海棠才叫美呢,《紅樓夢》中那首詠海棠花的詩怎么說的?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哥長久地望著兩岸的海棠花,忽然手指朝前一指,說,你看那兒。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女人,扎著兩只小辮子,穿一身土布小碎花長袖連衣裙,正背著我們畫水面上的一枝海棠。
好像沒有什么嘛,一個年輕女孩罷了。
你呀看仔細些,你看那女人身上背著的小包多別致。
那是一個民族特色的小包。
哥連拍了好幾張,又拉著我往近處去看,原來畫畫的女孩是一張經(jīng)歷了歲月沉淀的中年人的臉。
人到中年,還有如此情致,怎么不美?
還情致呢,哥,你怎么越來越變得讓我不敢認了?
你看,她眼睛里透出的那股淡定像誰?
像誰?
還有那身上散發(fā)出的知性女人的氣息。
做詩呢?我說著,左手擋住哥的視線,反復(fù)追問,她像誰?你快說呀!
這時,《高山流水》又響起,哥邊接手機邊說,好,我十分鐘回去。放下電話,說,我得趕緊回去,當當網(wǎng)送書的。明天還要去另一個所里作報告,后天去看書畫展覽,大后天要去玉淵潭賞櫻花。對了,過兩天我就要跟你嫂子參加夕陽紅老年旅行團去歐洲旅行了。你猜我最想看什么?去俄羅斯,想看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多么的美好,還要看看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的真跡。我想通了,這樣的出國游,我們每年都要去一次。
現(xiàn)在誰還去那些東歐國家呢,貧窮不說,也不好玩,人家去的都是美國意大利什么的。
你還不知道你哥的心思,不到黃河心不死。
難道劉總在俄羅斯?
劉總的母親給我打電話了,說了她女兒在俄羅斯的詳細地址。我就給你嫂子說嘛,世界上最難戰(zhàn)勝的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自從杭州回來,我時不時地派人去看他們兩個老人呢。哥得意洋洋地說。
哥到俄羅斯后,找到了劉總住處,在一間地下室里。她的工作是給一家華人飯館洗盤子。到了飯店,人家說前兩天就回國了。哥立即給杭州的那位部下打電話,讓他這幾天密切注視劉總家的動向。嫂子說,你哥那人,天大的事,放在他心里都不急,像沒事人一樣。白天不停地參觀,晚上回到賓館躺下就睡,呼嚕打得震天響,一點都不擔(dān)心真的沒了錢,怎么辦?
哥有天約我到花神咖啡館喝咖啡,這是家在北京很有名的咖啡館。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是不是有人請他?當我趕到時,看到他獨自一人慢條斯理地品著咖啡,嫻熟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初次來。我說,哥,你不是不愛喝洋玩意兒嗎,現(xiàn)在品出啥味了?
別小看人,這豆子是現(xiàn)磨的。
我懷疑地看著他,說,你啥時又好上了這一口?
哥驕傲地回答,我還在人藝看了話劇《我愛桃花》,在國家大劇院看了歌劇《茶花女》?;始壹Z倉最近放廳堂版的《牡丹亭》,那真是太棒了。還有簋街的名典私家菜可好吃了,對了,東三環(huán)有個私家菜館也很不錯,一進院子,就有服務(wù)生穿著花棉袍打著燈籠迎著你進餐廳,里面的碗碟可真是藝術(shù)品呀,一個漂亮的女人一雙修長的胳膊捧給你的大盆里就是美味的菜,散發(fā)著清香的荷葉瓣上放著炒花蛤,絕了,這哪是吃飯,是視覺享受呀。
跟誰去的?是不是劉總?你們家的布置是不是也受她影響?我連珠炮似的發(fā)問。
哥沒有接我的話,岔開話說,你聽,這音樂是不是《獻給艾麗斯》?人老了,越發(fā)害怕感傷,因為,無可挽回的時間越來越多了,然而,也會遇到令我們遠離感傷的東西,比如,音樂。
當然是了,哥,你的生活越來越美好了呀!為了這美好,也讓我們這些做你親人的人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哥不接我的話,自顧道,比如,這香噴噴的咖啡。
我知道哥有話要說,就安靜地等著他開口,他又吸了一口煙,沉默了半天,說,劉娜找著了!
在哪?什么時候?還你錢了?
哥搖了搖頭,說,沒有,她病了,我在醫(yī)院看一位朋友時,無意中碰到了她,沒想到人瘦得脫了形。
活該!誰讓她騙人,還騙一個對她有恩的老領(lǐng)導(dǎo),真是良心讓狗吃了。
我整整找了她小半年,我想著找到她一定要狠狠地罵她,要將她繩之以法??墒牵吹剿稍卺t(yī)院,一句話都說不出時,我所有的恨都沒了。
聽到這里,我忽然冒出一句,難道你喜歡過她?我是說男女之間的那種。
哥沉吟半天,才喃喃自語,對于漂亮的女人,我遠遠地欣賞她們。在位時,我把名譽看得很重,從沒犯過男女錯誤。劉娜這一次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時,我已經(jīng)沒有職務(wù)了,就像你說的,是一個典型的啥都不會干的糟老頭,是她給了我精神上極大的安慰,讓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讓我知道原來自己還可以變得敏感、細膩。她從來沒有想著利用我的人脈給她辦過什么事。說到這里,哥忽然反問我,你知道她為什么忽然轉(zhuǎn)業(yè)嗎?她告訴我,她一直暗戀我,怕影響我的仕途,果斷地離開了心愛的部隊。
哥呀,你太天真。你為什么不問問她喜歡你為啥還要騙你?
哥沒有聽出我話里的譏諷,老老實實地回答,她一整天都在輸液,身邊總斷不了人,我就站了一會兒,其他話都沒說。小妹,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嫂子,是怕她多心。有一次,部隊抗震,我作為政治部主任帶著宣傳處去做政治鼓動工作。我們在查看地形,正往前走著,一塊大石頭忽然從頭頂?shù)袅讼聛?,劉娜一把沖上來,推開我,自己挨了一石頭,頭上縫了好幾針。你說在危急時刻,她一個女同志為了我,連命都不顧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騙子嗎?我就是想不通,她向我借錢,我也會給她的,可她為什么要采取這樣極端的手段,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她不救你,你出了危險,她也脫不了干系。
話不能這么說,陪著我的還有好幾個男同志,他們都是我的部下,全都條件反射似的躲到了一邊。在生死關(guān)頭,只有一個女同志能挺身而出,這是生死考驗呀。
你不去醫(yī)院找她,一定是又怕被她的甜言蜜語迷糊涂了。我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哥瞪了我一眼,說,我聽她表哥說,她得了絕癥,一下子就不想再去找她了,怕她以為我去要錢,加重病情。
這樣的人就該受到懲罰!特別是靠著男人的憐香惜玉生活的女人,更可憎。我惡狠狠地說。
無論生活是否如意,都別裝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老天已經(jīng)懲罰了她。
你就是心軟,人家才抓著你的軟處,騙你。你不吸取教訓(xùn),還會上當受騙,女騙子專門找你這種沒有防人之心的軍隊老干部來騙。
劉娜不是騙子!哥大聲說,拂袖而去。
幾天后,哥打電話告訴我,劉娜把錢還了。劉娜還錢給哥,是一件大事,我馬上說,我去你家看你。
哥說,一起喝咖啡吧。
仍舊是上次喝咖啡的地方。哥已先要了一杯拿鐵,用小匙子在杯子里輕輕攪拌著,一縷清香飄過來。坐下后,我要了杯藍山,在等現(xiàn)磨咖啡時,靜靜地看著哥,想聽他說說劉娜。哥果然說了。劉娜已經(jīng)不在了。哥語氣很淡,但我仍能覺出他心里的感傷。她把錢還給我后,不到兩天,就去世了。
哥說著,把一個信封放到我面前,喏,這是你集資的二十萬,收起來吧。
我看著信封,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劉娜就沒有解釋為什么要騙我們的錢嗎?
哥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我再跟你聲明一下,劉娜不是騙子,她沒有騙我們的錢。這不是把錢還回來了嗎?
新磨的藍山被服務(wù)員端上來。在咖啡的濃香里,我心里又冒出一個念頭,這錢,真的是劉娜還回來的?會不會是哥自己先墊錢還給我,讓我斷了對劉娜的懷疑?
哥品著咖啡,望著遠方,喃喃自語,小妹,你是個作家,不要帶著偏見去看人。她當初那樣做,肯定有她自己不能說的理由?,F(xiàn)在人都沒了,什么也別說了,讓她安息吧。
哥說完,輕嘆一口氣。我定定看了哥一會,低下頭喝咖啡,苦得我直皺眉頭。我忘放方糖了。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