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如今已經有了新的名字,但我仍習慣于稱呼它的舊名“社南村”,這是一個只有一百多戶的小村,歷史很短暫,上世紀60年代時還是一片無垠的海涂,經過幾代人圍墾造田、遷移落戶最終建成了村落。
村子雖小,卻很有一點名氣,原因就在于這個村出了幾個有代表性的大學生,其中一個就是當了記者的我。說來滑稽,我的這點小進步,原本上不了臺面,但在這樣一個小村落卻委實是一件相當了不得的大事。
在我之后,村里陸續(xù)出了十幾個大學生,現在,幾乎每個考上普高的孩子,最后都能進入一所大學,當然,學校的差別很大,有些學校,只要愿意花錢,你就能進。
每每回家,總有一批親友、村民前來咨詢他們孩子考學的問題。我一直不敢輕易給出意見,因為我知道農民對高考的期盼,也理解寒門學子及其家庭的不易。
但這一次返鄉(xiāng),我卻發(fā)現了一絲異樣。
寒門大學夢
上世紀70年代前,家族一直祖居在毗鄰縣城的一個古鎮(zhèn)上,原本可以不務農,但在那個重農的年代,大伯作為一家之主,作出了一個改變了全族人命運的“昏招”——響應政府“圍墾造田”的號召,帶領他的四個弟弟去了古鎮(zhèn)往東40多公里的海涂開荒造田,唯獨留下了他的三弟在老家鎮(zhèn)上經商。
大伯當時說,總要給族人留一條后路,不能所有人都去務農,多年后,他看到那四個跟隨他東遷的弟弟整日辛苦勞作,很是愧疚,認為是自己當初的決定耽誤了大家。
父親也多次談起,如果不是“文革”,他或許是另一個命運,他高中就讀于古鎮(zhèn)一所知名高中,成績優(yōu)異,但這就是他的命,時運不濟。
1977年,中國正式恢復高考,父親和他的一干弟兄卻揮汗于海涂。勞作的辛苦可想而知,因此父親和我的伯父們朝思暮想的就是我這一輩能考學脫離農村。
城里的孩子也許一輩子也不能理解農村孩子對城市戶口的那種執(zhí)著的向往,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念初中那段時期,曾風行過購買城鎮(zhèn)戶口,我印象中是一萬元一個名額,一萬元在當時的農村是一筆巨資。
中專當時炙手可熱,因為考上中專就可以擁有城鎮(zhèn)戶口,工作包分配。因此中專一度是我們的夢想。
1993年,我進入鄉(xiāng)中學,因為是尖子生,頗受老師們的喜愛,當時的校圖書老師還專門給我寫了一幅毛筆字,激勵我知識改變命運,要好好學習。這幅毛筆字被我一直壓在枕頭底下整整六年,直至高中畢業(yè)。
讀初一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改變我人生定位的“意外”,當年洪災,從村通往鄉(xiāng)中學的泥路經雨水浸泡后變得非常泥濘,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上學,前輪卻陷進了爛泥里拔不出來,我一使勁,輪子居然脫離了車身,我一頭栽進了爛泥里,狼狽不堪。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個窮地方。
能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學,江蘇本來就是一個高考大省,我們的學習特色基本上就是兩個字——苦讀。學校規(guī)定,每天早上6點晨讀,晚自習9點半結束,但我每天都要比別的同學早起半小時,晚睡1小時,中午別的同學午休,我繼續(xù)苦讀。就這樣,我的成績很快一躍為班級第一、年級第一。
四伯的兒子、大姨的女兒都與我一個班級,1996年,我們一起參加中考。我放棄了中專志愿,填報高中,我立志要考重點大學,但這也意味著我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中專師范名額,放棄了近在咫尺的城鎮(zhèn)戶口,為此四伯曾生氣地責備我,班主任也勸我改變志愿,將來與他同事。
我堅持考大學,就這樣在眾人的不理解下進入了二十多公里外的一所省重點高中,四伯的兒子則按照四伯的要求考入了一所建筑中專,如愿以償擁有了城鎮(zhèn)戶口,大姨的女兒啥也沒考上,直接去了服裝廠打工。
我們三個同齡人就此開始走向不同的道路。
三年后,我迎來了高考,發(fā)揮正常,并一分不差地準確估算出了自己的成績,我一心要進上海,于是在重點本科志愿全部填寫了上海一所地方大學,并且在“是否服從調劑”一欄寫上了“不服從”。
班主任勸我不要如此冒進,他勸我上海高校分數線很高,同等分數,我完全可以進南京甚至北京更好的知名院校。
但我再次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其實我根本對大學毫無概念,更不用提專業(yè)區(qū)別了,在上大學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那個小縣城,外面世界的一切對我都是那么陌生。
1999年的夏天,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進校前,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xù),母親看到我的戶口從家中戶口簿上被抹去,哭了。我猜想她的感情一定是很復雜的。
高投入低回報
我踏進高校大門時,大姨的女兒已經早早訂婚了,而四伯的兒子也中專畢業(yè)了,但當時的形勢已經發(fā)生了重大的轉變,中專不再吃香,四伯的兒子不得不去當兵,重新尋找一個進城的機會,多年后,他還跟我感嘆中專白念了。
考進一所重點大學并不意味著寒門子弟就此可以改變命運,人生有很多事情,也不是你努力就一定能實現的。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復旦大學碩士,同樣在上海,卻極其不如意。他房子、妻子一樣沒撈著,最終患上抑郁癥,連工作都丟了,只得回老家,靠老父老母供養(yǎng)。
親友們眼里的我,作為家族里第一個大學生,在上?;斓谩坝心S袠印薄R恍┎豢伤甲h帶有荒誕性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當年讀過的書,有家長慕名而來要走了,初中圖書老師贈給我的那幅字也被人要走了。我突然間理解了安徽毛坦廠高考基地,那些考生和家長為何會對著一棵只有幾十年樹齡的“神樹”頂禮膜拜。
繼我之后,六叔的兒子也考入了一所知名的軍事院校,定居上海,我和他是家族里通過高考徹底改變命運的僅有的兩個案例。
從2009年開始,我的那些堂姐、堂哥們的孩子也陸續(xù)進入了高考季,兩個侄女、兩個外甥相繼考上了大學。
我自己的切身體會是,由于家庭條件、所處環(huán)境的巨大差距以及教育資源的不均衡,農村孩子的教育從起跑線就輸給了城里的孩子,高考根本不具備競爭優(yōu)勢,尤其是語文、英語科目上。我念高中時,高考制度比現在還要僵硬,通過苦讀,農村孩子還能與城里孩子拼上一拼,但到了2000年之后,高考以及錄取制度不斷改革,農村孩子被拉開的差距越來越大,苦讀不再具備優(yōu)勢,進入重點院校的機會越來越少。endprint
我的這四個晚輩中有一個考進了南京一所中醫(yī)藥大學,其余三個考入了三本院?!,F在他們已經畢業(yè)或者行將畢業(yè)了,但至今沒有一個能在城市立足。
農民供養(yǎng)一個孩子念大學艱難到必須從嘴巴里省錢,我記憶中,我念中學那會兒,父親到上海打工,母親則去趕海撿貝殼。1999年,我上大學時,一年所需的各種費用差不多一萬元,但到了十年后我的侄女們上大學時,一年的費用至少也要兩萬多元。
為了供孩子念書,兩個堂姐辦起了養(yǎng)雞場,一個堂哥租地種大棚西瓜。堂姐、堂姐夫省吃儉用幾年不購置新衣,此番回老家,我去堂哥的瓜棚摘西瓜,西瓜販子將堂嫂誤認為是我媽,堂姐一臉尷尬,堂嫂不過比我年長十五歲,足見他們的辛苦。
大學“無用論”興起
這些年,大學錄取率在逐年提升,大學的含金量卻在下降,就業(yè)形勢自然也變得嚴峻。
堂姐們很焦慮,因為大城市落戶的門檻在提高,中小城市的生活成本也不低,他們的孩子沒有考上重點院校,如果畢業(yè)后不能在城里找到像樣的工作,那根本談不上改變命運,還不如不考大學,去做生意,或者留著農村戶口,好歹將來還能分到耕地有個退路。
考上中醫(yī)藥大學的侄女,本科畢業(yè)后繼續(xù)念碩士,如今又在考慮繼續(xù)念博士,我們一致反對,她說繼續(xù)讀下去的理由是將來好找工作。
對我們這些寒門子弟而言,太高的抱負是奢侈的,生活才是最真實的,經濟賬不能不算。
三年高中花費五六萬元,四年大學花費至少八萬元,如果再念下去,成本還要上升,畢業(yè)后工作如果每個月只有兩三千元,這大學念的意義在哪里?
如今侄女碩士快畢業(yè)了,在張羅工作的同時,家人開始為她的婚事著急,家長們認為,女兒找一份好的工作還不如嫁入一個像樣一點的家庭。
我那兩個外甥可就麻煩了,當初進的“三本”院校,畢業(yè)后工作不如意,一個留在蘇州,一個留在常州,每個月工資兩三千元,除去各種開銷,基本月光,談個戀愛的錢都不夠。
考進大學不過是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第一步,畢業(yè)后還得“農村救濟城市”,二堂姐不久前咬著牙在常熟給兒子買了一套90萬元的兩居室,首付款耗盡了她近十年來的所有積蓄,還要舉債60萬元,這筆債,靠兒子去還是不可能了,堂姐還得繼續(xù)養(yǎng)雞,還得繼續(xù)祈禱不發(fā)生禽流感。
大堂姐連這點能力都沒有,去年禽流感,再加上自己一場大病,將七八年來養(yǎng)雞場的積蓄全部搭了進去,她也知道買房對于兒子的意義,但無能為力。
目睹了這一切,家族里的后繼者們開始重新認識,堂哥楊健作出重大調整,不再讓女兒考高中,他還在南京買了一套房,計劃把兒子送到南京念小學,要拼就從小開始。
因為買房可以落戶,四伯的女兒也舉債給自己的女兒在南京買了一套房,她的女兒在念初中,堂姐說,考不上好大學,還不如給孩子買套房儲備。
堂哥楊健給我打來電話討論他女兒雯雯的中考問題,楊健認為女兒成績不理想,如果硬要孩子讀普高,將來也考不上名牌大學,與其三年后去讀民辦院校、畢業(yè)后找不到滿意的工作,還不如現在就放棄高考夢,去讀技校,學一門技術,免得浪費青春、浪費時間、浪費金錢。
我打心眼里贊同堂哥的意見,高考不是人生必選題,大學也不是唯一出路。但堂哥的這個決定卻激起了我無限的感慨。
短短15年,我所在的這個家族,對大學的看法,已經發(fā)生了如此重大的變遷。大學承載著夢想,也意味著負擔。
6月15日,一個鄰居拎著一籃子雞蛋到我家串戶,她說兒子成績不好,初中畢業(yè)后打算送去學汽車修理。“不再上大學的當了!”
我在村里走訪了一下,15年來一共考出十幾個大學生,其中也不乏重點院校的,但男孩子多半仍在城市漂,女孩子多半通過聯(lián)姻才最終落戶城市。
到底是不是知識改變了命運,誰也說不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