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浙江大學出版社
作者/吳曉波
分類/經濟史
定價/42.00元
中國歷代的經濟變革,應從公元前8世紀的春秋說起。
春秋之前,只有“天下”,而沒有“國家”。周天子封疆裂土,一千多個諸侯國恪守秩序,相安無事。公元前771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被犬戎殺死,西周終結。從此,天子權威喪失,各國開始火拼,爭強求富就成了新的時代主題。孔子稱之為“禮崩樂壞”,我們則視之為變革。
從統(tǒng)治者的策略來說,兩千年的經濟變革以千年為界,截為兩段。從春秋時期到12世紀的北宋,變革是基于擴張的需求,而之后到18世紀初期的“康乾盛世”是以穩(wěn)定為主題,及至近當代,從洋務運動到現(xiàn)今,則出現(xiàn)了救亡、擴張、穩(wěn)定、再擴張、再穩(wěn)定的多個主題變奏。這期間的反復、徘徊,值得我們細細體味。
(一)被嚴重誤讀的“士農工商”
春秋有“五霸”,首霸者為齊桓公,齊國之盛,正是第一場經濟大變革的結果。周朝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在黃河中游,而齊國地處偏遠的膠州半島,很像改革開放之初的廣東、福建,地狹、濱海、遠離中央政治中心,屬邊遠小國。所以,自古以來,弱者就是變革的發(fā)動機。
特別有趣的是,齊桓公并不是一個有遠大志向的君主。此公自詡有“三好”,好吃、好田、好色。輔佐他的人叫管仲,是一個戰(zhàn)場逃兵和很失敗的商人,曾經“三辱于市”。就是這樣的“三好先生”和失意商人,聯(lián)起手來,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場、也許也是最成功的一場經濟大變革。
在漫長的前工業(yè)時期,經濟治理的流派無非有兩種:一個是重農主義,一個是重商主義。哈耶克認為,東西方的早期文明都是重農輕商,對商業(yè)的厭惡是共同的。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把國民分為三等:第一等是哲學家,第二等是戰(zhàn)士,第三等是商人、手工業(yè)者和農民。在中國,儒家孟子輕蔑地把商人稱為“賤丈夫”。[《孟子·公孫丑下》:“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盷然而,商人出身的管仲,是極少數(shù)的重商主義者。司馬遷評論他的治國之道時曰:“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币簿褪钦f,管仲最擅長的是配置資源,提高效率,以妥協(xié)和謹慎的方式重建各種秩序,很有“企業(yè)家精神”。
引起最大誤讀的政策:“四民分業(yè),士農工商”
管仲變法中有一項引起最大誤讀的政策:“四民分業(yè),士農工商”。這一政策的要點是,把國民分成軍士、農民、工匠、商賈四個階層,按各自專業(yè)聚居在固定的地區(qū)。《國語·齊語》記載,管仲規(guī)劃士鄉(xiāng)十五個,工商之鄉(xiāng)六個,每鄉(xiāng)有兩千戶,以此計算,全國有專業(yè)軍士三萬人,職業(yè)的工商臣民一萬兩千人(均以一戶一人計算)。此外,在野的農戶有四十五萬戶。管仲認為,四民分業(yè)有四個好處:一是“相語以事,相示以巧”,同行業(yè)的人聚居在一起,易于交流經驗,提高技藝;二是“相語以利,相示以時”、“相陳以知價”,對促進商品生產和流通有很大作用;三是營造專業(yè)氛圍,使民眾安于本業(yè),不至于“見異物而遷焉”;四是無形中營造良好的社會教育環(huán)境,使子弟從小就耳濡目染,在父兄的熏陶下自然地掌握專業(yè)技能。[《管子·小匡》:“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盷
專業(yè)分工、子承父業(yè)的制度讓齊國的制造業(yè)技術領先于其他國家?!犊脊び洝穼R國手工業(yè)作坊有很多記錄,以絲綢為例,我國最早出現(xiàn)的絲織中心就在齊國首都臨淄。當時,臨淄生產的冰紈、綺繡、純麗等高檔絲織品,不僅齊國國內供給充分,還大量銷往周邊各諸侯國,乃至“天下之人冠帶衣履皆仰齊地”。
把社會各階層按職業(yè)來劃分管理,管仲是歷史上的第一人。細致的職業(yè)化分工及世代相傳的制度安排,是中國早期文明領先于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自秦以后,嚴格意義上的“四民分業(yè)”就被揚棄了,不過它成了戶籍制度的雛形。
后人論及于此,先是用知識分子或有學問的官吏替代了軍士的“士”。然后,又認為這是尊卑排序,以士為首,農次之,以工商為末,這就形成了所謂的“末商主義”。而實際上,管仲提出的“士農工商”,乃并舉之義,并沒有先后尊卑之分。
古人對工商的態(tài)度有過數(shù)度戲劇性的轉變
遠古的中國人似乎并不輕商。早在殷商時期,人們非常樂于、善于經商及從事手工制造業(yè)。商亡周興之后,周朝的建國者們在反思商朝滅亡的教訓時認為,殷商之亡就是因為民眾熱衷工商而荒廢了農業(yè),造成民心浮躁,國基不穩(wěn)。因此,轉而推行鄙視工商的重農政策。在周制中,工商業(yè)者的地位非常低賤,金文中“百工”常與處于奴隸地位的臣、妾并列?!兑葜軙こ痰洹吩唬骸笆看蠓虿浑s于工商。”《禮記·王制》曰:工商“出鄉(xiāng)不與士齒”。也就是說,工商業(yè)者離開居住地則不得與士大夫交談。
管仲的立場則完全不同,他將“工商”與“士農”并列,認為這些人是“國之石民”。如果當年管仲提出“士農工商”,是以“士農”為優(yōu),“工商”末之,那就很難理解之后的變法政策了。
(二)放活微觀,管制宏觀
管仲將四民并列,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意識與覺悟,更是他的治國理念的體現(xiàn)。這位具有多年從商經驗的政治家,早已發(fā)現(xiàn)工商業(yè)的贏利能力大于農業(yè),而振興商品經濟則是增強國力的最佳途徑。他在齊國推行了涉及產業(yè)、稅收、價格等多個領域的整體配套改革。他搞的那一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放活微觀,管制宏觀”。
所謂“放活微觀”,就是對內刺激商品經濟的發(fā)育,對外降低關稅,形成“如水歸壑”的市場聚集效應。
齊國地處海濱,漁業(yè)和煮鹽業(yè)一向發(fā)達。管仲規(guī)定,魚鹽可以自由出口,關隘只登記而不予征稅,以便利諸侯各國。其他的出口商品也實行單一稅制,在關隘征過了的,在市場上就不再征了,反之亦然。《國語·齊語》:“通七國之魚鹽于東萊,使關市幾而不征,以為諸侯利,諸侯稱廣焉?!薄豆茏印ぐ匝云罚骸懊鞯酪灾馗嬷赫饔陉P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關?!?
對于前來齊國做生意的商人,他更是大開國門,無盡歡迎,提出“空車來的不要去索取稅費,徒步背東西來的不要去征稅,這樣來的人就會越來越多”?!豆茏印ぐ匝云罚骸疤撥囄鹚?,徒負勿入,以來遠人?!彼€建議齊桓公專門設立招待外國商人的客舍,每三十里有一處,來一乘車者供給本人飯食,來三乘車者供給馬的飼料,來五乘車者配備可供自由調遣的人員。《管子·輕重乙》:“請以令為諸侯之商賈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芻菽,五乘者有伍養(yǎng)。”從此,“天下之商賈歸齊若流水”。
為了活躍市井,管仲甚至首開國營色情業(yè)。他在都城臨淄開了七間官辦的妓院(“女市”),每一間有妓女(“女閭”)100人,共700人。管仲以此吸引外來的商旅,并大收其稅。在后世,管仲因此被拜為娼妓業(yè)的“祖師爺”,如同魯班在木匠業(yè)的地位。
在這種自由貿易政策的鼓勵下,可以想見齊國商業(yè)的繁榮以及商人的活躍?!妒酚洝ぬK秦列傳》如此記載齊國首都臨淄盛極一時的繁華景象:“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睋?jù)計算,臨淄的居民人數(shù)達30萬之多,是當時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最繁華富足的城市,而與其同時的雅典城人口不到5萬。
所謂“管制宏觀”,就是強調政府對經濟的宏觀管理,其手段則是從財政、稅收和價格三方面綜合入手的。
在農耕時代,對于國家的內政來說,最重要的商品當然就是糧食。中國自古存在商品糧交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商品糧占糧食交易總量的百分之八十。管仲對糧食政策十分重視,在重要的農業(yè)稅上,他并不像一般的治國者那樣,要么橫征暴斂,要么一味降低。譬如孟子就認定,國君是否實行仁政,“什稅一”只征收百分之十的農業(yè)稅是一條鐵線般的標準?!睹献印る墓稀罚骸胺蛉收堃熬乓欢瑖惺惨皇棺再x?!惫苤俚恼呤莾赡暾鞫愐淮?,大豐收之年,每年征百分之十五,中等之年,每年征百分之十,下等之年,每年征百分之五,如遇饑荒,則免稅。這一機動稅率,明顯比孟子的“什稅一”要靈活和現(xiàn)實得多。此外,管仲還建立了國儲糧制度,國家采購、囤積了大量糧食,其數(shù)量足以控制市場糧價的波動,以達到豐饑平衡的功效。管仲對糧食十分重視,他不容許任何人操縱糧價,嚴禁在饑荒之年利用糧食買賣欺壓農民,糧價波動必須由國家掌控,在農耕年代,這一見解無疑非常重要。
管仲還是一個運用價格杠桿來調節(jié)經濟和增加國家收入的高手。他曾舉例說,如果國家掌握了大量的布,即不必再征布稅,而要征原材料麻,麻價因課稅漲十倍,布價就可能因此而上漲至五十倍;同理,如果國家掌握了大量的織帛,就可征課原材料絲的稅,這樣又可使織帛的價格上漲十倍。在對外貿易上,他主張根據(jù)不同的情況來控制商品價格,即“因天下以制天下”:如果外國商品的質量高過本國,就提高該商品在本國的銷售價格,以控制外國商品的輸入,如果要鼓勵出口,就要壓低出售價格,“天下高而我下”。(編輯/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