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_謝明德
公務接待的千年隱痛
文__謝明德
在我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歷史中,政府接待制度一直是各朝代政府后勤保障制度的重要內容。政府接待制度為帝國日常行政管理活動提供了服務保障。但同時,因政治腐敗產生的各種弊端,尤其是在各王朝后期接待中的腐敗現(xiàn)象表現(xiàn)尤為突出,導致超范圍、超標準接待、恣意享樂、糜費公帑、獻媚取容、送禮行賄等不良風氣滋生蔓延,成為古代官場公務接待的千年隱痛。
自秦始皇創(chuàng)立大一統(tǒng)帝國確立了專制集權政體,官僚政治一直是中國社會主體架構。皇帝通過官僚行政系統(tǒng)達到“經(jīng)理宇內”“遠邇同度”的統(tǒng)治目的。官吏離開治所出差公干,無疑是帝國日常、重復進行的行政管理活動。
官員因公出差以及調任遷轉,必然面臨如何解決飲食、住宿和交通工具(車、馬、船、轎等)等問題。由于古代交通業(yè)和接待服務業(yè)不發(fā)達,行旅服務經(jīng)濟短缺,吃飯難,住宿難,成為古代社會行旅生活的常態(tài)。因此,自秦漢時期起即建立了政府接待制度,由官辦驛站和地方官府負責過往官員的接待服務。這既是為官員因公出差這種日常的行政管理活動提供必要的物質條件,也是對于官員的一種優(yōu)待,進而成為特權。
古代政府的公務往來,包括上級巡視、督查,官員出差公干,乃至一定秩次的官員調任遷轉等,由地方政府和官營的驛站提供接待服務。
古代驛站最初的功能定位,是為傳遞政府文書的人提供中途居停服務。我國郵驛歷史長達3000多年。早在商朝郵路沿途就有了驛站一類的設置,稱“堞”“次”。西周時期的“委”“館”“市”,戰(zhàn)國時期的“傳舍”,均屬此類設置。秦漢以后,盡管在不同的朝代驛站一類設施稱謂不一,但名雖異,義實同。驛站在保障帝國郵驛通信系統(tǒng)正常運行以及國家行政管理、疆域形成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后來,驛站的職能進一步擴大,由單純?yōu)猷]驛通信服務,擴大到同時為政府官員出差過往提供接待服務,成為政府接待的主要服務機構和設施。驛站具有雙重職能的這種情況,自秦至清,一直沿襲。只有宋代是個例外。兩宋實行“驛”“遞”分立,郵件文書的遞送和接待過往官員的館驛從職能上完全分開。館驛演變?yōu)閱渭優(yōu)檫^往官員提供接待服務的政府招待所。
古代驛站制度與郵驛通信制度的這種密切聯(lián)系,是古代政府接待制度的顯著特點之一。驛站不同于普通旅舍,它是官辦的非贏利性單位,對過往官員通常提供無償服務。驛站所需要的物資、經(jīng)費由中央或地方政府負擔。自唐代開始,除了中央政府設置的招待所“驛”,地方政府還設置稱之為“館”的地方政府賓館。數(shù)量眾多的驛站或館驛,頻繁的公務往來,是帝國財政支出的重要組成部分。
古代歷朝接待制度設計的兩個突出特點,一是控制接待范圍,官員利用驛站需要經(jīng)過批準,持有特殊的通行憑證,過往官員憑通行憑證可以得到相應于身份等級的待遇。二是實行消費等級制度,驛站按規(guī)定的接待標準接待過往官員。
自秦至清各個朝代都有明文規(guī)定的接待范圍和接待標準,但實際情形卻大相徑庭??v觀各朝代,一個具有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是:各王朝前期,最高統(tǒng)治者大多勵精圖治,政治也較為清明,而進入中后期,隨著政治日益腐敗,驛站接待制度產生許多弊端。超范圍、超標準接待,擅自乘驛、給驛泛濫、利用公驛恣行享樂、糜費公帑,獻媚取容、賄賂誅求現(xiàn)象十分普遍,成為吏治腐敗的一個重要方面。公元999年,宋朝京西轉運副使朱臺符曾上疏:“今署置之過也,官吏森羅于郡邑;差命之煩也,使者旁午于道路。廩祿之費耗,驛券之供給,何可勝數(sh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四》咸平二年)
更糟糕的是,封建最高統(tǒng)治層常常帶頭破壞郵驛接待制度。如明朝自正德、嘉靖以后,政治日益腐敗,國家財政捉襟見肘,但正德皇帝幾次南巡時游玩尋樂,耗費巨大。一次僅水路驛站所用人夫即達數(shù)十萬人。他還命令沿途驛站準備美女,以備他來時隨時尋歡作樂。乾隆皇帝也一連六下江南,還將他的“南巡”視作其平生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之一,耗費巨大,興師動眾,其游山玩水的成分顯然大大多于實際工作的需要。為了滿足其奢靡需要,在江南大修園林,沿途擾民甚巨。
晚年的乾隆廣收貢品,來者不拒,還狂納“議罪銀”,指示臣子送禮,不以腐敗為恥。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年初,66歲的乾隆帝第四次東巡山東,由北京到山東,一路之上,幾乎每個驛站都有大量的貢品在等著乾隆。沿途王公大臣如河北山東的地方大員,乃至蒙古王公,遠在湖廣、四川、廣東的封疆大吏紛紛前來接駕和“進貢”。權力一旦失去約束,必然導致腐敗。高居社會政治結構金字塔頂端的皇帝,對物欲的瘋狂追求和對郵驛制度的破壞具有巨大的消極作用,由此引發(fā)官場奢侈之風和送禮之風興起,政府的清廉和行政效率消失殆盡。
驛站接待是古代政府接待的制度化部分,制度的貫徹,需要理性行政作支撐。但實際上,主導古代官場接待過程的其根本是權力、面子和人情,突出表現(xiàn)在接待規(guī)格以及迎送、宴請、禮品等方面,由此形成官場接待中更為復雜多樣的景觀和各種潛規(guī)則。公元4世紀初,時任郡主薄的虞預(約285~340)曾經(jīng)發(fā)出尖銳的批評之音:“自頃長吏輕多去來,送故迎新,交錯道路。受迎者惟恐船馬之不多,見送者惟恨吏卒之常少。窮奢竭費謂之忠義,省煩從簡呼為薄俗?!保ā稌x書?虞預傳》)勾畫出古代千年官場迎送應酬的積習和常態(tài)。
面子,在漢語中的意思是表面;表面的虛榮;情面。在古代,官職是為官者個人的一種權力、身份和地位。面子,不過是權力、身份和地位的社會形象和自我意識。而“失面子”或“駁面子”,在古代官場無疑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明朝人馮夢龍在《古今小說》中說過一個故事:新授臨安府府尹柳宣教前往臨安府上任,到臨安府接官亭時,早有所屬官吏師生、糧里老、主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隸卒、轎馬人夫在彼處迎候。待迎接入城,行李什物搬移安頓畢,柳府尹出廳到任,接受一應人等參拜。
柳府尹還拿過參見人員花名冊,逐一點檢有誰該來參接而沒有來,發(fā)現(xiàn)只有城南水月寺住持玉通禪師沒來,這種“大不敬”,引發(fā)柳府尹勃然大怒:“此禿無禮!”一定要拿來問罪。有僧人連忙稟復:此僧已修行52年,不曾出來過。每逢迎送,皆由徒弟出面。請府尹諒解。柳府尹雖不再要求將玉通禪師拿來問罪,但心中忿忿。當日府堂公宴后,柳府尹對承應官妓紅蓮威逼利誘,讓她色誘玉通,以此報復。這位高僧僅僅因為沒有前來參接——在柳府尹看來自己有失“面子”,最后被迫害致死。
講排場,重豪華,鋪張浪費,窮奢極欲,是面子消費或炫耀性消費的本質特征之一。宴請,反映接待規(guī)格,更是“面子”的表現(xiàn)和確證。滿漢全席,又稱“滿漢席”“滿漢大席”“ 滿漢燕翅燒烤席”等,興起于清代乾隆時期,對后世影響甚為深遠,它發(fā)端于宮廷,繼而由宮廷而官場,袁枚稱之為“官場之菜”,用于“上司入境”。滿漢全席不僅禮儀隆重、用料華貴,且菜點繁多,入席品種最多時達200多種,因此袁枚又譏諷之為“耳餐”“目食”:“貪貴物之名,夸敬客之意,是以耳餐”;“慕‘食前方丈’之名,多盤疊碗,是以目食”。(《隨園食單》)隨著官場吃喝風盛行,引發(fā)全社會盛行奢靡之風,滿漢全席由官場而進入市肆。
在接待過程中,面子是接待者與被接待者共同完成的。面子是人情的載體。值得注意的是,所謂情面,本質是私人間的情分和面子。接待作為工作交往,在這里成了接待者與被接待者私人間的情分和情義,使接待作為工作交往和工作關系私人化。由此,接待規(guī)格、迎送、宴請、禮品等各種迎送應酬,成為私人感情、人情和情面的載體與表達。由此,在接待背后,必然產生形形色色的腐敗現(xiàn)象。面子和人情在接待過程中的主導作用,對于接待制度積極意義的一面產生了巨大的抵消作用。
如今的公務接待中,上述諸多弊端依然或多或少地存在,成為我國建立法治政府、透明政府的阻礙,也不利于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筆者期待,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的《黨政機關厲行節(jié)約 反對浪費條例》《黨政機關國內公務接待管理規(guī)定》能夠將公務接待的千年隱痛化為歷史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