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克明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一個精神和物質(zhì)十分匱乏的年代。尤其在鄉(xiāng)下，如同荒涼的沙漠，難得見到一縷文化生活的綠意。那時，我們這群山里孩子，除了數(shù)月半年地盼望一場電影，最大的奢望就是希冀借到一本小說。書，成了慰籍少年心靈的妙藥；書，成了維系純真友情的紐帶。借書到手的一剎那，猶如寂寞心湖投下一塊歡樂的石子，蕩起小孩過年般的幸福漣漪，能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村有一位叫“大官”的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青年，是全公社唯一會畫“主席像”的知名人物。最令我羨慕嫉妒恨的是，他有一箱子寶貝——小人書??？然而，愛書如命的他，從不肯外借。當時，大官正與本村一個系白紗巾的三妹子談戀愛。一天，他在女方閨室，兩人房門虛掩，聊得入巷。只有八、九歲的我很不識趣地推門而入，立即成為他們眼中的一泡“臭狗屎”。大官見支不走我，他自己卻面臨被三妹子支走的危險，不得不妥協(xié)。于是，我懷揣他的字條，屁顛屁顛地找他弟弟借《小兵張嘎》去了。

借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年月，人們最大的擔憂，就是怕被扣上傳播“封、資、修”流毒的大帽子，引火燒身。當時借書的情形，用地下黨秘密接頭傳遞情報來形容，也毫不夸張。

不知是越被禁錮的東西誘惑越大，還是書的魔力太大，我睜眼閉眼是書，日思夜夢是書。為了弄到書，我決定鋌而走險。

一天，大隊小學的操場上，堆放著紅衛(wèi)兵“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抄地主、富農(nóng)家抄來的各類舊書，所謂的“大毒草”。其中有令我心尖顫動的中外名著！怎奈有民兵荷槍實彈的來回走動，守衛(wèi)森嚴。若偷書被逮，難逃“炮打火燒”挨批斗的厄運。我真恨不能變只小鳥，飛進去叼出一本書來！

傍晚開始點火燒書。這時，天黑人散，大伙兒回家吃晚飯。惱人的是，現(xiàn)場仍留下一個民兵盯在那兒。眼瞅著，火堆飛起漫天的紅蝶兒，轉(zhuǎn)瞬間就變成黑蝶兒無情墜落，我如同烈火焚心！正當我決意飛蛾撲火，孤注一擲時，那個民兵突然鉆進了茅房。真是天賜良機！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射入，迅疾將火堆旁一本火舌還沒舔到的《苦菜花》救出，翻墻而逃。因為太過慌張，我栽了個嘴啃泥，吐掉滿口沙子，幸虧門牙還在。

班上一個同學，由于我們雙方父母關(guān)系的原因，我不太搭理他。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本令我垂涎已久、作家曲波寫的《林海雪原》！那時，由該書改編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在全國演得正火。這本書饞得我搔耳抓腮，不瞞你說，我連“偷”的念頭都有過。書中年輕英俊的團參謀長少劍波，偵察英雄楊子榮，“萬馬軍中一小丫”白茹……對我的吸引和震撼真的是太大、太強烈了！受這本小說的影響，我還寫過一篇《九嶺剿匪記》。2013年8月我到北京，還專門去了一趟“少劍波”？的原型、已故作家曲波家，采訪了他88歲的夫人、“白茹”的原形劉波大媽（另文詳述）。

正苦于拉不下“老臉”開口，而整個人卻被《林海雪原》折磨得神魂顛倒寢食不安之際，一天上課，這本書竟神奇地出現(xiàn)在我書包里！頓時，我感動得淚流滿面，為這位同學赴湯蹈火的心都有！當天放學回家，就迫不及待的把我那“束”火中救出的《苦菜花》獻給了他。書為“媒”，我們成了一生一世的好兄弟，兩家大人的關(guān)系也因我們的親密往來得以修復(fù)。

學業(yè)結(jié)束后，我回鄉(xiāng)開拖拉機。工作雖累，但我對書的激情未減。那時，我和一位南昌下放的好友學詩興趣正濃，寫的大多是一些詩的形式、日記的內(nèi)容之類的打油詩。一次，在貨主家發(fā)現(xiàn)一本《宋詞三百首》，和貨主好說歹說才借到手。有感于宋詞的詞牌美、形式美和詩意美，我愛不釋手，連夜挑燈磨墨，奮戰(zhàn)幾個通宵，用工整的毛筆字抄完全書，裝訂成冊。

從軍的歲月里，軍營曾一度秘密傳借著張揚的小說《歸來》（后改為《第二次握手》）?？茖W家蘇冠蘭和丁潔瓊他們之間感人的愛情故事，撥動著我們那個時代青春少年的心弦。非常時期這本小說被列為禁書，定了所謂四大罪狀：“一、利用小說反黨；二、吹捧臭老九；三、鼓吹科學救國；四、明明不準寫愛情了，還非寫不可?！弊髡邚垞P為此蒙受牢獄之災(zāi)，差點被判死刑。因為愛所以愛，我冒險抄下這本書，時稱“手抄本”。30多年過去，我一直珍藏著這個手抄本。閉上眼睛，書中人物就會鮮活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沖你微笑。它讓我深刻體會到“買書不如借書，借書不如抄書”的道理。常常，你會把買來的新書放進書櫥，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都無暇光顧。而借書要還，你會快速瀏覽，因為匆匆，難免草草。如邊讀邊抄，溫故知新，那么，這本書就不僅住進了你的書櫥，也住進了你的心房。

一位作家說：“幸福不是當時的享受，而是過后的回味?！逼D難年代，借一本書，就有一個難忘的故事。現(xiàn)在回憶起來，依然那么真切可觸，令人神往！它不僅豐富了閱歷，美麗了友情，書中正義戰(zhàn)勝邪惡、光明驅(qū)散黑暗的給力故事，更是鼓舞和堅定了我做一名“一手拿槍一手握筆”的人民警察的無悔追求，用自己畢業(yè)的精力甚至生命，去維護社會的和諧安寧，去謳歌警察的壯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