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可嫌棄我們大陸了,一會兒嫌烏魯木齊太吵,一會兒嫌紅墩鄉(xiāng)太臟。整天一幅“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的模樣。抱怨完畢,換了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掃雞糞的勞動中,毫不含糊。
之后,足足有半年的時間,無論和誰聊天,她老人家總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話上成功地把話題引向臺灣。
問題是她整天生活在紅墩鄉(xiāng)三大隊這樣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農(nóng)民,人家一輩子頂多去過烏魯木齊。你卻和他談臺灣,你什么意思?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同學會。畢業(yè)四十年,大家見了面,敘了情誼,照例開始攀比。我媽回來后情緒低落。說所有同學里就數(shù)她最顯老了,頭發(fā)白得最兇。顯老也罷了,大家說話時還插不進嘴。那些老家伙們,一開口就是新馬泰,港澳臺,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溝。就她什么地方也沒去過,虧她頭發(fā)還最白。
她一回來就買了染發(fā)劑,但還是安撫不了什么。我便找旅行社的朋友,幫她報了個臺灣環(huán)島游的老年團。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去年年底初冬的某一天,我媽拎了只編織袋穿了雙新鞋去了一趟臺灣。這是她老人家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幾乎成為她整個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回來后,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枝香奈兒口紅扔給我。輕描淡寫道:“才兩百多塊錢,便宜吧?國內(nèi)起碼三四百?!痹诖酥?,她老人家出門在外渴得半死也舍不得掏錢買瓶礦泉水,非要忍著回家喝開水。
那是最后的購物環(huán)節(jié),大家都在免稅店血拼,我媽站在一邊等著,不明所以狀。有個老太太就說了:“你傻啊你?這多便宜啊,在國內(nèi)買,貴死你!”
可在我媽看來那些東西也不便宜,一個錢包八千塊。一枝眉筆五六百。
還有的老太太則從另外角度慫恿:“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咱都這把年紀了,再不花還等什么時候?”
我媽是有尊嚴的人。最后實在架不住了,只好也扎進人堆,挑選了半天,買了支口紅。
在臺灣,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海,感到憂心忡忡。
她說:“太危險了,也不修個護欄啥的。你不知道那浪有多大!水往后退的時候,跑不及的人肯定得給卷走!會游泳?游個屁,那么深,咋游!”
她還喜滋滋地說:“我趁他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嘗了一下海水,果然是咸的!”
又說:“海邊的風那個大啊,風里支個小棚,人人都進去吃東西,一拔人吃的時候,另一拔人旁邊等著。太厲害了!”
我:“這有什么厲害的呀,不就在海邊吃個東西嘛?!?/p>
她:“我是說,老板的生意厲害!”
我問:“臺灣的東西真有那么好吃?”
她怒道:“別提了,去了七天,拉了三天肚子!”
又說:“那些水果奇形怪狀,真想嘗嘗啊,又不敢。一吃就拉!”
又說:“后來餓得頭暈眼花。特想家里的蘿卜干。幸虧同行的老太太帶了一瓶剁椒醬——她們出門可有經(jīng)驗了。她把剁椒醬幫我拌在米飯里,這才吃得下去。”
我說:“聽起來很慘啊。都病成那樣了,還玩啥啊?!?/p>
她說:“病歸病,玩歸玩??偟膩碚f,還是很不錯的!”
去之前,我倒是沒考慮過鬧肚子這個問題。唯一擔心的是她晚上睡不好覺,她長年神經(jīng)衰弱。
我問:“你和誰一個房間?她打不打呼嚕?吵不吵你睡覺?”
她害羞地說:“她不打呼,倒是我打呼……”
我驚道:“那人家不煩死你了!”
她:“我拼命地道歉,還幫她拿行李,她就不生氣了。還安慰我,還幫我打聽治打呼的藥。”
飛機從臺北飛烏魯木齊,六七個小時。下飛機時,她幾乎和滿飛機的人都交上了朋友,互相留了電話號碼。
她們還分享了各自的旅行經(jīng)驗:出門帶什么衣物穿什么鞋,到哪哪兒少不了蚊子油,哪哪兒小偷多,哪哪兒溫泉好……我媽暗記在心?;貋硪院?,向我提了諸多要求:買泳衣、買雙肩背包(終于發(fā)現(xiàn)編織袋有點不對了)、買遮陽帽、買某某牌的化妝品、去北歐四國……
北歐四國……就算了吧,畢竟出錢的是我。我勸道:“那些地方主要看人文景觀,你素質(zhì)低,去了也搞不懂。還是去海南島吧?!?/p>
看來人生的第一次旅行不能太高端,否則會慣壞的。
她開始研究我的世界地圖。
一會驚呼一聲:“埃及這么遠!我還以為挨著新疆呢!”
一會兒又驚呼:“原來澳大利亞不在美國!”
最后令她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是印度南面的一小片斑點:“這些麻子點點是啥?”
我說:“那是馬爾代夫。”又順手用手機搜出了幾張圖片給她看。
她嘖嘖贊嘆了五分鐘,掏出隨身小本,把馬爾代夫四個字莊重地抄了下來。
我立刻知道壞事了。
當天她一回到紅墩鄉(xiāng),就給我旅行社的朋友打電話,要預約馬爾代夫的團。
我的朋友感到為難,說:“阿姨,馬爾代夫好是好,但那里主要搞休閑旅行,恐怕沒有什么豐富的觀光活動。不如去巴黎吧,我們這邊剛好有個歐洲特價團?!?/p>
我媽認真地說:“不行,我女兒說了,我的素質(zhì)低,去那種地方會丟人現(xiàn)眼的。”
以前吧,我家的雞下的蛋全都攢著,我媽每次進城都捎給我的朋友們。如今大家再也享受不了這樣的福利了。我媽開始趕集,雞蛋賣出的錢分文不動,全放在一只紙盒子里,存作旅游基金。
但趕集是辛苦的事,我只好在朋友圈里幫著吆喝:請買我老媽的雞蛋吧,請支持我媽的旅游事業(yè)吧。
大家踴躍訂購。我媽一看生意這么好,很快又引進了十只小母雞。
總之,臺灣之行是我媽一生的轉(zhuǎn)折點。令她幾乎抵達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前她拍照時總是抿著嘴,板著臉,絲毫不笑,冒充知識分子。如今完全放開了,一面對鏡頭,笑得嘴角都岔到后腦勺了。還學會了無敵剪刀手和賣萌包子臉。
她不但染了頭發(fā),還穿起了花衣服。
我建議:“媽,穿花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當你穿花衣服的時候能不能別穿花褲子?或者穿花褲子的時候別穿花衣服?”
她不屑一顧:“你沒見人家臺灣人,男的都比我花!”
在臺灣,她還學會了四種絲巾的系法,回家后一一示范給我。
她說:“當時大家在上廁所。廁所門口就是賣絲巾的攤子,只要買他的絲巾,他就教你怎么系?!?/p>
她很自豪:“我記性真好,只教了一遍就全記住了!”
我心想:“要是教了好幾遍還學不會,還不買人家的絲巾——好意思嗎?”
她一邊扯著絲巾在鏡子前扭來扭去,一邊感慨:“這是去臺灣最大的收獲!”
突然有一天,我媽認真地說:“從此以后,我要放下一切事情,抓緊時間旅游!”
我以為她徹悟了什么:“什么情況?”
她說:“聽說66歲以后再跟團,費用就漲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