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泯
草原上有的是路。
因為路太多,路,就給丟了。
指南針送你一條路,你又不要。
于是,你信步走去。
草原,又多了一條路。
——題記
我與草原
肥美的草原,在路的前邊,在夢的里面,在希望的中間——不絕聲地呼喚我。
我著魔于草原,想象起伏的草原上我是一條船,陽光下?lián)u著金色的歡樂,月華里蕩著詩的閑情;
我著魔于草原,想象遙遠的歌聲里我是一個音符,露珠一樣閃爍在草尖上,風一樣吻遍嫩綠。
草原著魔于我么——自從草原展開我的思想,溶化我的性格,我的骨髓和神經(jīng)里,便布滿了草原。
終于,我走在草原。
可是,秋天的草原,使我懷疑不是草原。黃河和草一個顏色,昏天和風沙一個顏色,只剩下疲乏的腳力和遼遠與草原有關。
走進草原人的家,馬奶子的醇香,羊羔的親昵和草原人的豪爽,我才確信是到了草原。
從奶香里,我聞到了草原;
從羊咩里,我聽到了草原;
從豪爽里,我感受到了草原。
草原喲,有嫩綠的前胸,也有枯黃的后背。
我想,只在春天來過草原的人,只看到了春天的草原;只有在秋天來過草原的人,才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草和草原人
草原人生在草原。
喝草一樣烈性的酒,抖草一樣粗獷的風,長成草的性格,草的氣質(zhì),長成草。
草原人和馬、羊及草,情同手足。
草原上放牧馬和羊,也放牧人生。
草原,自草莖生出草原人的活力。
草在馬頭琴起伏的琴音里奏響生命。草枯了,琴音不枯。
草原,自草葉染綠草原人的青春。
草在馬奶酒飄香的醉意里煥發(fā)生機。草黃了,酒意不黃。
草原的草無處不生根,無根不連著根。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無邊無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草原人在草枯萎的季節(jié),拋開定居的安逸去尋草,游牧于跋涉的艱辛,伴草而居,哪怕風隨時會刮走氈房,哪怕狼隨時會叼去生命。
草呀,草原人的生命之源;
草原人喲,草的歡樂之源。
生在草原,死在草原。草原人生生死死放牧草原,放牧自己的人生。
草原人跟隨草而走,草伴隨草原人而生。
草把生命交給了草原人,草原人把生命交給了草。
草是草原人,草原人是草。
草原的孤獨
在草原,影子枯瘦如草,腳印黯然如蟻穴,而我的孤獨是闊遠坦蕩的孤獨。
披著從南到北的長長風衣,戴著白云闊大的篷帽,我走在天與地之間,道路是永不斷頭的地平線。
累了,在駝峰晃蕩的搖籃里做一個童年的夢。
夢醒,揚起烈性的馬尾,踏碎一路死寂的昏沉,吻亮一縷馬蓮花香。
一擊長長的紅纓鞭,甩響太陽和月亮,我疾駛的目光,便穿過光明和黑暗。
沉悶已久的吶喊舉臂狂呼,撞響時空,有不絕的回聲,如鷹叼來一抹抹虹彩。
游魂,便不知是風行于草尖,還是飄逸于云端?
蒙古包是一個棲息的驛站。
一碗馬奶,三杯杜康,溫飽了孤獨的心;
一曲馬頭琴,是不知疲勞的音符,奏響了寂寞的旅途。
在草原,孤獨是有色彩的孤獨;
在草原,孤獨是有音樂的孤獨;
在草原,孤獨是草的孤獨。
草原篝火
我是飛蛾么?
寒夜,在草原里引燃竹芨,架起哈木,燒起一堆篝火,仿佛一面生命的旗,飏起金黃色的召喚。
人們從夜色里冒出來,拖沓著凍僵的雙腿,跌跌撞撞撲向火。
人們都像我一樣,知道野地里,火是一座燃燒的墳墓。但,都情愿化作一只飛蛾……
在火堆旁跳著,舞著,烤著,燒著——一刻短暫的溫暖。
當人面向火,背脊如冰,胸脯如火;
當人背向火,胸前如冰,背后如火。
生活喲!一半是寒冷,一半是溫暖。
火要滅了,人要走了。
我還是飛蛾么?
在荒涼的曠野里,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飛著,飛著……也不知能不能燒穿點什么?
草 叢
我熟悉那一片草叢。
穿過峽谷,履過平川,感覺便掩入草叢。
失望是草叢,希望是草叢,無窮盡的眺望只有草叢。
生命屬于草叢,死亡屬于草叢,不死不活的歷史也只屬于草叢。
草叢里有歡快的音樂,草叢里有悲哀的寂靜,草叢里還有喧嘩與騷動。
我曾把自己遺失在那一片草叢,因為太熟悉那一片草叢。
我也曾在那一片草叢找回自己,因為那一片草叢已陌生。
我熟悉那一片草叢!我熟悉那一片草叢?
草 海
這叫海?
這耐饑熬渴的胸脯;
這幽深黝黑的肌膚。
只有汗滴從毛細孔滲出,只有露珠在肌肉塊上波動。
載著月華和陽光,樹葉是船。船朽了,風吹不起微波,皺紋張開血口,吞噬光陰。
有人稱海,是因為你唾液噴吐的泡沫么?是因為你面孔隆起的顏色么?
我跳上一方龜裂的焦殼作舟,始終也劃不到岸,而跌落草叢的思索,又游不出自己的視野。
海呀海,你莫不是鍍金嵌邊框上的一幅油畫。
這像海。
詩人想象的翅膀扇落一行澎湃的詩,畫家的取景框嵌住一方遼闊的風光,鄉(xiāng)民的水瓢,卻掏一汪苦澀的淚水。
一行白色鳥,貼著草尖飛過去,吻出一片空曠的清音。岸邊炊煙,裊如桅桿,而穿孔的衣衫是風帆,五千年歷史在這里下網(wǎng),捕海,吃海,喝海,祭奠海。
一代又一代,是一波又一波消逝于遠方的浪沫。
生活,形成一個傾斜的平面。風雨會激起浪,地汐會涌動潮,顛簸的人生足夠了。
一個猛子扎入酒杯里,醉淹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一口老天鍋又會碾出一肚子苦水來,連同五臟六腑也吐得精光。
而杏黃旗仍在黃昏里不停地招搖;
而地窖里的老酒仍在發(fā)醇。
生,要喝酒;死,要喝酒。
夢,要喝酒;醒,要喝酒。
難道,出海時不喝酒?
我也喝了,卻沉不下海,抱著一塊石頭在海邊戲水,河灣都游不夠,還敢想象海么?
這不是海。
墨黑的蝌蚪,游不出坑洼;
五彩的蝴蝶,飛不出天空;
淚水,流不出自己的胸膛;
腳印,走不出自己的家。
目光,沉下去,也浮不起來喲!
船兒,不擊浪,也不被浪掀翻。
沒有港灣,也沒有漂泊喲!
墳墓,不是生,墓碑,也不是死。
觸礁,卻沒有礁的雕像。
太陽在這里升起來,也在這里落下去。
草海喲!草海,走不出四周的山,也就看不見外面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