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瓦是屋子上面的田地，一壟一壟，長滿了我的懷想。離開好久了，懷想還在上面搖曳著。

我不能進入瓦的內(nèi)部，不知道瓦為什么是那種顏色。在中原，最黃最黃的土燒成的瓦，也還是瓦的顏色。

瓦完成了我們的先人對于土與火的最本質(zhì)的認知。

當你對瓦有了依賴的時候，你便對它有了敬畏。在高處看，瓦是一本打開的書。我拆過瓦，屋頂搭下來的長板上，瓦像流水一樣滑落，手不敢怠慢，一塊塊像碼字一樣將它們碼在一起。

屋子一直在漏。雨從瓦的縫上淌下來，娘要上到屋子上面去。娘說，我上去看看，肯定是瓦的事。雨下了一個星期了，城外已成澤國，人們涌到城里，擠滿了街道的屋檐和學校走廊，后來學校也停課了，水漫進了院子。我說娘你要小心。娘嘩嘩地踏著積水走到房基角，從一個墻頭上到房上去。我站在屋子里，看到一片瓦在移動，又一片瓦動過之后，屋子里的“雨”停止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瓦的力量。

鱗是魚的瓦，甲是兵的瓦，娘是我們家的瓦。

風撞在瓦上，跌跌撞撞地發(fā)出怪怪的聲音。那是風與瓦語言上的障礙。風改變不了瓦的方向，風只能改變自己。瓦的翅膀在晚間巨大的空間飛翔。

屋不嫌瓦丑，屋子實在支撐不住了，將瓦卸下，做好下面的東西再將卸下的瓦蓋上去。瓦是最慢的事物，從第一片瓦蓋上屋頂起，瓦就一直保持了它的形態(tài)，到機器瓦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兩千年時光。

我一直不知道由土而成為瓦，是物理變化還是化學變化，叫做瓦的物質(zhì)，竟然那么堅硬，能夠抵擋上百年歲月。瓦最終從頹朽的屋頂上滑落，在地上落成一抔土，那土便又回到田地去，重新培養(yǎng)一株小苗。瓦的意義合并著物理和化學雙重的意義。

在人們走入鋼筋水泥的生活前，瓦堅持了很久，瓦最終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傷害。

一個孤寡老人走了，僅有的財產(chǎn)是茅屋旁的一堆瓦，那是他多年的積蓄，每撿回一片較為完整的瓦，他都要擺放在那里，他對瓦有著什么情結(jié)或是寄望。他走了，那堆瓦還在那里等著他，瓦知道老人的心思。

鄰家在瓦上焙雞胗，瓦的溫度在上升，雞胗的香味浮上來，鉆進我的嗅覺，我的胃里發(fā)出陣陣聲響，雞胗越發(fā)黃了起來，而瓦卻沒有改變顏色。瓦的忍耐力很強。

下雨了，我頂著一片瓦跑回家去，雨在地上冒起了泡泡，那片瓦給了我巨大的信心，我快速地跑著，我的頭上起了白煙，閃電閃在身后。

瓦藏在草中。一坡萎頓又復(fù)生的草，一片不再完整的瓦，不知道誰將它遺失，它一定承受過很長的歲月，沒有去處，不在這里又能去哪里呢？草里埋著各種形態(tài)的瓦，這是一個廢墟。我看到了瓦下面的時光，歡樂甚至痛苦。

注：王劍冰，專業(yè)作家，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全國魯迅文學獎二、三、四屆評委。有多篇散文入選中學考題和教材。

一片瓦在湖上飛，水上起了波瀾，波瀾變成花朵，瓦沉在花朵下面，等待重新開花。

一條狗銜著一片瓦跑過來，不知道狗對這片瓦有什么情愫，難道它認得這瓦或這瓦的主人？

我不知道瓦的發(fā)音是如何出現(xiàn)的。瓦—我感到那般親切。好久聽不到這種親切了，或以后愈加聽不到這種親切了。

選自《人民日報》

技法鑒賞：鏡頭描寫，精彩分呈

這是一篇狀物抒情的散文，作者既贊美瓦的無私和忍耐等美德，同時也感激瓦帶給人們的快樂，為瓦即將被取代而傷感，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將要逝去的傳統(tǒng)事物的審美和追懷。有幾點值得寫作時借鑒：

一、搖曳多姿的開頭?！巴呤俏葑由厦娴奶锏兀粔乓粔?，長滿了我的懷想。離開好久了，懷想還在上面搖曳著。”作者運用比喻、拈連等修辭，給了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長滿”形象地寫出“懷想”的豐富，“搖曳”寫出了“懷想”的不時浮現(xiàn)。

二、多姿多彩的修辭。例如，“鱗是魚的瓦，甲是兵的瓦，娘是我們家的瓦?！弊髡哌\用比喻與排比的修辭，把人們對瓦的依賴、寄托以及敬畏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還如“瓦是一本打開的書”，既形象地寫出屋頂上“瓦”的形態(tài)，也為下文敘寫瓦在人們生活中的種種作用張本。

三、精彩紛呈的鏡頭描寫。對一系列生活片斷進行描寫來表現(xiàn)作品的主題。例如，娘上房整瓦、鄰居瓦上焙雞胗、“我”頭頂瓦冒雨回家等鏡頭就寫得很精彩。幾個鏡頭特寫把對瓦的依賴，瓦的品德、靈性表現(xiàn)得很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