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俐
另外之處的來者
如果你身處通勤高峰時段倫敦的金融城(City of London)中,在快速流動的身影之間瞥到幾個格外明顯的靜止不動的身影;如果你在傍晚經(jīng)過滑鐵盧(Waterloo)大橋,抬頭時發(fā)現(xiàn)有人正站在河畔南岸藝術中心(Southbank Centre)的最高樓頂處;如果你在利物浦(Liverpool)的克斯比(Crosby)海灘上獨自閑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你感到驚異好奇之余,你或許已經(jīng)變成了藝術家安東尼·葛姆雷作品的一部分。鬧市中靜止的身影,站于樓頂下望的人形,立于海灘遙望大海盡頭的人像,這些都是安東尼·葛姆雷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形象,也是他個人創(chuàng)作最典型的視覺符號,更是這位“另外之處的來者”最個人化的表達。
出生于英國倫敦的安東尼·葛姆雷是少數(shù)幾個生于五十年代,至今仍在延續(xù)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雕塑、裝置藝術家。不同于其他一直接受學院藝術教育的同年代藝術家,安東尼·葛姆雷最開始是在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學習藝術史、人類學和考古學等學科。這種人文學科的基礎教育給了安東尼·葛姆雷與其他最開始就接受藝術實踐基礎教育的藝術家不一樣的觀察事物的視角。完成了在劍橋大學的學習后,他選擇離開歐洲大陸前往亞洲這一具有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地域進行探索,于1971年到1974年間在印度和斯里蘭卡學習佛教相關知識。后來有關佛學的思考例如生命輪回的象征、個體本為虛無等等都可以在安東尼·葛姆雷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看到反映。在完成了亞洲之行后,他回到倫敦開始了正規(guī)的學院化藝術訓練,經(jīng)過在圣馬丁(CSM)、金匠學院(Goldsmith)學院和斯雷德(Slade)藝術學院的學習后于1979年開始了職業(yè)藝術家生涯。
身體的釋放
葛姆雷的第一個展覽在著名的白教堂畫廊(Whitechaple Gallery)舉辦,其他作品也多次在具有極高聲譽的藝術機構上展出,比如威尼斯雙年展、悉尼雙年展、卡塞爾文獻展、泰特美術館、黑沃德畫廊(Hayward Gallery) 等。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以雕塑為媒介,強烈地與身體的感知和記憶相連。他的雕塑作品不棲于傳統(tǒng)的、特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之中,也不對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和西方文化話語上的強勢過度地遵從。他的雕塑實踐釋放了一種爆炸性的、物質(zhì)感的對非理想化人體形態(tài)創(chuàng)造的嘗試。安東尼·葛姆雷通過營造一種精神上和空間上的懸停,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開放的力量去挑戰(zhàn)觀看者的視角與角色。他自己將這種開放稱為“身體的黑暗”。這種黑暗不是指邪惡的含義,而是身體對于空間結構的一種有巨大想象空間的理解。葛姆雷作品材料、物質(zhì)的維度表現(xiàn)出了他對于世界元素間永恒變化和無盡循環(huán)的關注。他最具代表性的人形雕塑都是以他自己的身體作為模板,之后的嘗試更多地反映出他對個體與集體的環(huán)境、個體空間與公共空間的探索。
葛姆雷目前正在舉辦的幾個展覽正好囊括了他創(chuàng)作的幾個重要時期和領域。正在英國約克郡雕塑公園(Yorkshire Sculpture Park)展出的群展“不尋常的土地:英國大地藝術1966-1979(Uncommon Ground:Land Art in Britain 1966-1979)總結了英國六十年代以托尼·克拉格(Tony Cragg)、理查德·朗(Richard Long)、安東尼·葛姆雷等藝術家不約而同拋棄了畫廊“白立方”式的封閉空間轉而朝向開闊的自然環(huán)境去試圖創(chuàng)造藝術新形式的一種趨勢。這些展覽中,安東尼·葛姆雷對最早期的作品有所回顧:“扁平的樹(Flat Tree)”和“垂直的樹(Upright Tree)”都是1979年所作。這兩件作品嚴格來說并不是當時英國大地藝術時期最好的創(chuàng)作,因為這兩件作品只是在材料上共同使用了來自大自然的樹木,在更重要的對于空間和環(huán)境的探索上明顯偏弱,但很顯著地反映出了安東尼·葛姆雷對生命的循環(huán)輪回和事物空間結構的變化上的討論。作品“扁平的樹”是將一整棵樹木橫向切解成一片一片的部分,然后將這些切片平面地鋪滿地面,整體組成一個更大面積的圓形。葛姆雷在這件作品中對樹的物理空間結構做出了截然相反的改變,并以一種和諧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同時也表現(xiàn)了個體的生命在另一種形式上的延續(xù)存在。
雕塑在城中
另一個正在進行的項目“雕塑在城中(Sculpture in the City)”是一個委托給藝術家的公共藝術項目。藝術家將他們對代表性作品放置于倫敦市中心最繁忙、人流量最大的金融城地區(qū),最大程度上與觀眾和環(huán)境發(fā)生關系。在這個項目中,安東尼·葛姆雷的作品“平行之域(Parallel Field)1999”將展出一年的時間。這件作品使用了葛姆雷最具代表性的符號形象——以自己為原型的人形雕塑。他將幾尊鐵質(zhì)的雕塑散置在城市之中,有的直接在人行走的便道上。很典型地體現(xiàn)了安東尼·葛姆雷對個體存在和個體與環(huán)境關系的探索。粗略算算,安東尼·葛姆雷創(chuàng)作生涯中百分之八十的作品都是以這一人形為基礎的。包括最著名的“北方的天使(Angel of the North)1995-1998”,一座聳立在蓋茨黑德市(Gateshead)一塊草坪上的近五十多米高的人體雕塑。安東尼·葛姆雷將天使的翅膀戲謔地變成了工業(yè)化代表符號——飛機機翼的樣子,巨大的人形眺望著北海,在這件作品中葛姆雷以巨大的體量突出地表現(xiàn)出了很個人化的情感,并討論了科技工業(yè)的發(fā)展帶給個人的變化。
另一件帶給安東尼·葛姆雷透納藝術獎的作品“不列顛諸島之域(Field for the British Isles)1993”則相反地使用了體量很小的人形雕塑,不過數(shù)量有四千之多。在這個作品里,葛姆雷制作了大小不一,尺寸在8-26厘米的陶土小人四千余個,密集地擺放在展示空間之中,使得觀眾沒有足夠的空間進入。他想用這件作品展示群體和個體在當代社會中的復雜關系。作品原料為粘土,也就是地球上最基本的材料、元素之一,藝術家與全球各地的制作者合作才得以生產(chǎn)出千萬件陶土人形。安東尼·葛姆雷認為這些人形和觀眾是一種相互觀看的關系,這使得觀眾能夠從有限的觀看空間中理解到更多個體與集體間的沖突。
葛姆雷持續(xù)多年地對人體雕塑的探索還延伸到各個方向。他曾用各種不同的材料和結構來表現(xiàn)同樣的人形,例如“量子云(Quantum Cloud)2000”系列他使用數(shù)不清的不銹鋼棍去組成一個類似量子群組成的抽象人體?!盀V(Sieve)1997”系列中則用一條條的金屬網(wǎng)格去概括出人體外形的結構?!熬A(Distillate)2008”系列他用大小不一的切割的鐵立方塊來組成一個人體形狀。由于一些真人大小的雕塑放在社會環(huán)境中會帶來突出的效果,安東尼·葛姆雷一直將這一人形符號與環(huán)境大膽地結合。例如“另外之處(Another Place)1997”項目中,他將許多真人大小樣子的雕塑放在英格蘭西北部的克斯比海灘上,人像都面朝大海方向,隨著漲潮落潮會出現(xiàn)不一樣的效果;另外一些作品被放置于城市中的各種地方,引起過社區(qū)居民各樣的反應:有的人像被放在橋邊,在晚上有居民看到以為是有人想要輕生,于是打電話報了警……類似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所以安東尼·葛姆雷的這一系列作品在社會互動中也存在著一定的負面反饋與爭議。
互動的空間
葛姆雷的最新個展“狀態(tài)與狀況(States and Conditions)”正在香港白立方畫廊展出??梢钥闯霭矕|尼·葛姆雷最近的實踐又更多地集中于對封閉空間的理解和分析上。以“呢喃(Murmur)2014”為代表,作品占據(jù)了整個畫廊的一個空間,由“人形”的框架擴張而形成,并進而挑戰(zhàn)了已存在的畫廊空間的結構。但是第12屆卡塞爾文件展上的作品“地平線之域(Horizon Field)2012” 同樣關于空間,卻不盡相同:藝術家制作了一個25米長,50米寬的懸浮著的站臺,地面是高度拋光的樹脂材料。觀眾被邀請到站臺上活動,一切動作都會被清楚地反映在地面上。由此可以看出安東尼·葛姆雷的空間實踐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對個體的研究。
互動性、參與性等當代藝術語境下的熱門話題在安東尼·葛姆雷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xiàn)。他在2009年的“第四柱基項目(Fourth Plinth Commission)”中就提出了一個極具創(chuàng)意的方案。第四柱基項目是一個每年舉辦的藝術委托項目,地點位于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的一個柱基,每年藝術家們都可以提交方案,批準的方案會在這個柱基上幾平米的面積上實施。這是一個很獨特地將當代藝術帶入傳統(tǒng)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的項目。且由于特拉法加廣場的旅游聲譽,這同樣也是一個擁有大量觀眾的項目。安東尼·葛姆雷在特拉法加廣場的方案叫做“一個和其他(One & Other)”,他邀請了所有人參與到這個項目當中,而并不展出物體化的實體,只是請每一個人站到柱基上一個小時,做他們?nèi)魏蜗胱龅氖隆m椖砍掷m(xù)了100天,一共有2400人參與到了這個藝術項目當中。
葛姆雷這樣解釋他的創(chuàng)意:“很簡單,通過將參與者放到柱基上,每個個人變成了一個比喻、象征。在特拉法加廣場這一具有軍事、男性英雄象征的背景下,將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其并置,提高到與紀念碑性的雕塑一樣的位置上,允許我們看到個體的多樣性、脆弱性、個性在當代社會中的反映。而且參與者會做出各種不可預測的行為,這個作品可以是悲傷的也可以是滑稽的?!?/p>
葛姆雷的雕塑跳脫平臺的一個很大特點是它們的“理科特質(zhì)”,不同于很多感性的藝術家,安東尼·葛姆雷更多關心的是社會中個體的生存和存在狀態(tài),而不是一味的個人情感與情緒的釋放。他以一種脫離傳統(tǒng)媒介的方式來探索了個體和公共環(huán)境的密切關系,這使得他的藝術實踐格外的不同尋常, 更像是一位另外之處的來者。其實他的作品里,雕塑只是一小部分看得見的地面建筑,彌漫在其間的氣氛與思考、與社會反應互動頻繁的行為,才是雕塑之下龐大的根系。這種扎實、理性、數(shù)據(jù)化的特征正是安東尼·葛姆雷區(qū)別于他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