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洪
(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1)
駢文作為一種文體概念,其正式出現(xiàn)于清代,此前駢文的稱呼較多,根據(jù)研究者的概括,有“麗辭”、“儷體”、“今體”、“四六”、“駢體”、“駢體文”等,這些名稱的出現(xiàn),其側重點不同,稱謂也不一樣,駢文名稱的演變,體現(xiàn)了各個時代文章變化的特點,也體現(xiàn)出人們對駢文文體的逐步認識。
一
六朝是駢文的興盛時期,也是駢文為后人推崇的時期。對于這個時期的駢文,人們的稱謂并不一致。對于這個時期文章的認識,歷代的觀點同中有異。
劉勰《文心雕龍·麗辭》是一篇存在一定爭議的文章,有人認為這篇文章是評價駢文的,也有人認為這是探討修辭的。從劉勰《文心雕龍》體例看,這篇文章列在第35篇,其前有《章句》、《聲律》、《镕裁》等,后有《比興》、《夸飾》、《事類》等,都是屬于修辭類的,而劉勰所論述的文體類,則在《辨騷第五》到《書記第二十五》中,包括當時流行的各種文類,諸如騷、詩、樂府、賦、頌、贊、銘、箴、誄、哀吊、雜文、諧隱、史傳、詔、策、檄、移、封禪、奏、啟等等?!胞愞o”并不在其中。
“麗”,《說文解字》解釋稱:“麗,旅行也。”但這并不是人們對于“麗”的完整認識。據(jù)《周禮·夏官·校人》:“麗馬一圉,人麗一師?!编嵭⒎Q:“麗,耦也?!憋@然,漢代的時候人們對于“麗”的認識就已經包含了“耦”的意思了,即“麗”具有成對、并駕的意思。劉勰《麗辭》篇從其所論述內容看,顯然也是采用的這個意思,因為在《麗辭》中劉勰基本上是在探討文章對句的使用問題。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將六朝一代文學界定為“六朝之駢語”,這個界定應該說是非常謹慎的,王國維在他的這段話中,對每個時期的文體都作了界定,如“楚之辭”、“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等,都是對每個時代一代之文學的文體作的界定,但是唯獨“六朝”他用了“駢語”。不稱“駢文”而稱“駢語”,體現(xiàn)出王國維的深刻認識:六朝文章有各種稱謂,贊、序、哀、誄、詔、策、檄、移等,這種分類是從內容和功能上對文章的劃分,駢文的名稱畢竟始于清代,且是后人從文章形式的角度進行的劃分,六朝時期的文章,盡管有后來駢文的文體特征,但稱為“駢文”,并不符合文體概念發(fā)展的歷史。因此,從當時文章的特點出發(fā),王國維用了“駢語”一詞來表達他的思考。章太炎在談及駢散敘事的特點時也曾用“駢語”一詞:“六朝人作史,亦無用駢語者?!苯Y合其其他論述,可以看出章太炎對六朝“體”、“語”的思考,這與王國維應該說是一致的。
“駢”即二馬并駕,引申為成對的意思?!墩f文解字》稱:“駢,駕二馬也?!币隇椴⒘械囊馑迹嘀肝木鋵ε??!榜壵Z”即對偶的語句。王國維用這一詞語來指代六朝文章,卻不稱其為“駢體”,也是從當時文章對偶句的大量運用這一角度出發(fā)。劉勰之前的文章,應該說確實具有“麗”、“駢”的特點,與后來的“四六”界定不同,這個時候的文章界定強調的是句式形式上的對仗,并不關注每個句子的字數(shù)。以下面幾段文章看: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雖區(qū)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陸機《文賦》)
夫金水無常,方圓應形。亦有隱括,習以性成。故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正人在側,德義盈堂。鮑肆先入,蘭蕙不芳。傅臣司訓,敢告君王。(傅玄《太子少傅箴》)
第一段文章是陸機的《文賦》,文章以賦名篇,其句子均為六字句,第二段文章是謝靈運的《謝對康樂侯表》,以表名篇,句式則四六相間,第三段文章是傅玄的《太子少傅箴》,以箴名篇,句式則四言五言相間。無論是賦還是表,抑或是箴,其句式大都講究對仗?!皩Α笔瞧涓咎攸c。
劉勰與王國維一樣,都是從六朝文章的最基本特點來認識文體,劉勰側重的是當時文體的“麗”的傾向,即文章在形式上追求對偶,對句的使用是其關注的重點。王國維關注的是六朝文章的“駢”語,其實也是“對偶”的問題,因為“駢”即兩兩相對??梢钥闯?,他們對于六朝文章的關注,仍然是文章的外在形式方面,是文章的句式特點。這兩個稱謂比較能夠體現(xiàn)當時文章的特點。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兩個名稱并不是文體的名稱,只能是文章的修辭形態(tài),這也是非常符合六朝文學的特點。
二
柳宗元在《乞巧文》中首次將唐代講究四六對仗句式的文章稱為“駢四儷六”,后來李商隱也將自己的文集稱為“《樊南四六》”,“四六”作為一種文體概念,逐漸為人們所接受,也成為人們對唐宋時期尤其是宋代駢文的唯一稱謂。關于四六的名稱,李商隱在其《樊南甲集序》中用“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來表示其稱四六的原因,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稱:“此謂四六文系博戲與兒童初學識方位數(shù)干支一類?!彼坪酢八牧敝皇菑挠螒蚺c學習中來。但既然將之稱為“四六”,自然還是關注文章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句式上的四六字句式。
文人將六朝以來的講究對仗、多使用四六句式的文章稱為“四六”,其所關注的是這種文體的外在形式。這與劉勰對六朝文章的關注方面是一致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也說過“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四字句、六字句在當時就已經為研究者所關注?!八牧睆钠渥置嫔峡?,本來指的是文章的句子以四字句和六字句為主,四六句式兩兩相對。這種文章形式在六朝時就已經達到了成熟,徐陵和庾信的文章就很能體現(xiàn)這個特點。如庾信《哀江南賦序》中的一段: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鐘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
句式的特點非常明顯,都是四字句和六字句構成,這也就是典型的四六。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時期的文章在句式上還是有“對”的意蘊。柳宗元說的“駢四儷六”,指的也正是這種文章。初唐文章,四六句式仍然是其中的主要句式,大多數(shù)文章仍以四六句式為主,以當時的名篇即可窺見一斑: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云消雨霽,彩徹區(qū)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王勃《滕王閣序》)
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后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乎,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地后,識夏庭之遽衰。(駱賓王《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
這兩篇文章是唐代最有名的駢文作品,其句式雖有變化,如出現(xiàn)了三言、七言句式,但仍基本是四六句式??梢娝牧涫皆谔拼哉紦?jù)主導地位。除了句式四六的特點外,這兩篇文章的句子也都比較注重對仗,且每一個對句都非常工整,都符合后來說的“駢”之要求。故柳宗元稱“駢四儷六”,也就是針對六朝以來文章之基本句式特點。即使是中唐時期對駢文給予大力革新的陸贄,其駢文作品在句式上也仍然是以四六為主,這也就難怪柳宗元和李商隱都用“四六”來稱呼這類文章。
由于柳宗元和李商隱都將這種文體稱為“四六”,于是在宋代出現(xiàn)了大量的“四六”文,文人的文集以“四六”命名的不在少數(shù)。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稱:“本朝四六,以劉筠、楊大年為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本瓦B最早的“文話”——王銍《四六話》也是以“四六”命名,稍后的謝伋《四六談麈》也以“四六”為名。從當時有名的四六作家的四六作品來看,四六句式仍然是其中的核心,盡管可能會出現(xiàn)超過四六言的句子,但這些句子的核心仍然是四六的。有一點與唐代文章不同,宋代的四六文強調的是句式的四六,這些文章的句式是否存在“對”的意蘊,則不在考慮范圍。歐陽修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也為宋古文大家的領袖人物,但《歐陽文忠公文集》中有“四六集”七卷,在宋代作家中,其四六文章不在少數(shù),如下文:
臣伏蒙圣慈差內臣朱可道傳宣撫問,仍賜臣手詔,委曲慰安。臣孤危之跡,橫為言事者誣以莫大之罪,自非遭遇圣明,特為窮究,則當為冤死之鬼。然事出曖昧,上煩天造,累行詰問,必見蹤由。臣仰恃圣君在上,內省于心,必冀終獲辨雪。臣無任捧詔涕泗,感天荷圣激切屏營之至。謹奏?!稓W陽文忠公集九十三·表奏書啟四六集卷第四·謝賜手詔札子》
這段文字是歐陽修文集中的“四六”文,也是在其“表奏書啟”類的四六文集中的文章。從文章語言看,其基本的句式或者說句子的核心部分確實是四六句式,如“傳宣撫問”、“賜臣手詔”、“誣以莫大之罪”、“當為冤死之鬼”顯然是句子的核心。從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關系看,顯然沒有“對”的句子。從這里可以看出,宋代稱“四六文”,重視的是句子字數(shù),而不是看其是否是“對”的句子,也就是說,宋四六與六朝“麗辭”、“駢語”不同,與唐代四六也有一定區(qū)別。當然,在宋四六中,對仗自然不會沒有,王銍《四六話》中所用的事例就有這方面的例子:
蘇子瞻作翰林,林子中方以言者去國在外,以啟賀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盡淵云司馬之才;兄弟以方正決科,邁晁董公孫之學?!迸c其后為中書舍人謫二蘇告詞之語異矣。
這里所舉的例子顯然還是講究對仗的,但是句式卻并不是四六句式。
四六名稱,從句式的字數(shù)來確定,但是宋代四六文章的句式顯然并不完全是按照四字句或者六字句來構成文章句子,有些文人甚至喜歡使用長句對句,以至于當時的一些文人在談論到宋代四六文章句式時不得不專門談論到這個事情:“四六施于制誥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讀,多以四字六字為句。宣和間,多用全文長句為對,習尚之久,至今未能全變。前輩無此體也?!币环矫媸撬牧涫綖槠渲饕涫剑硪环矫?,“對”在文章中的位置依然還是比較重要,所以各種四六話中談論到的名句佳句,基本上都是對仗句。
三
正是因為“四六”的名稱與文章句式關系上存在一定問題,“四六”的名稱已經越來越不能適應文章發(fā)展的實際情況,盡管不少人仍然用“四六”稱呼這類文章,但是清代的大多數(shù)學者還是考慮到文章句式字數(shù)的實際情況,開始使用新的名稱來稱呼這類文體。于是,駢文的概念基本確定,文人或用“駢文”,或用“駢體”、“駢體文”,駢文作為一種文體概念基本得到承認。
從清代駢文狀況看,清代文人對駢文的界定,已經不再像過去文人那樣嚴謹,但凡文章使用較多對句,就可以界定為駢文。所以,在很多清代文人的駢文集中,對句運用成為主要的標準。
早在清代初年,人們對駢文的文體名稱的認識有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清初陳維崧的文集稱為“儷體文集”,就是陳維崧對講究對仗的文體的一次思考。根據(jù)陳維崧《儷體文集》中的序言及跋,可以看出陳維崧稱呼這類文體時所用的概念是“四六”,其弟陳維岳為其整理文集時用“儷體之文”,毛先舒作的序里既用了“儷體”,也用了“四六”,毛際可作的序言則已直接用“駢體之文”。毛際可時代已經進入康乾時期,所以用“駢體之文”,自然在情理之中。毛先舒生活在明末清初,與陳維崧同時,其對文體名稱的使用當相同。從這里可以看出,在明末清初的時候,人們對于“四六”的稱呼已經有了疑問。四六是具體的數(shù)字,是用在文體概念的名稱上,本來就是指文章句子的字數(shù)基本上是四字句或者六字句,但實際上自宋代以來,很多所謂的“四六”文的句式已經不再是四字句或者六字句了,有點名不副實。名不正則言不順,清人對于文體的認識比前代要嚴謹、科學。袁枚在《胡稚威駢體文序》中就稱“文之駢,即數(shù)之偶也”,李兆洛所編《駢體文鈔》為清代駢文選本的翹楚,其書名取“駢體”,對于駢體的認識,所強調的是“偶”,其序言中有言:“天地之道,陰陽而已,奇偶也,方圓也,皆是也。陰陽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離。方圓必相為用,道奇而物偶,氣奇而形偶,神奇而識偶?!边@應該是李兆洛所考慮的“駢體”的根本,這也是清代中葉以來文人對于這一文體的基本認識。
在清人的文集中有很多以駢體命名的文章,“對偶”成為其中的要素,文章的句子是否整齊并非其中要素,對句的多少也不一定是他們確定文體的要素,有時候文體的界定稍顯隨意,試看下面一篇文章:
諸州之水多繞城南,宜州之水獨阻城北。隔水以望,崖岓四立。谽谺半空,則白龍洞在焉。秋八月之三日,邱子仁甫為金谷主人招同人游之。江荒日白,樹密云青。鷗邊招舟,人影半渡。犢外扶傘,山光忽來。途迫若開,磴盤在空。凡歷數(shù)百級,始抵焉。薛蘿在眼,云霞蕩胸。樹老石上,不粘寸土;風來穴中,突見丈室。喘哮少定,踴躍告行。燭奴引前,燈婢列后。鑿空直下,乘間曲入?;鹕x離目中;鐘聲鼓聲,隱隱足下。更進百步,陽開陰合,所見益奇,石柱削下,如垂佛牙;石墳空中,定葬仙骨。同人大呼,山鳴谷應。其路始窮?;厥仔毙校斆鏅M亙有石焉。蜿蜒在地,蹴爾不起;躨跜向人,赫然欲飛。首尾相糾,鱗翼自動。同人曰:此白龍洞所由名也。燭龍漸暗,洞口微明。乃從別竇橫出,壁間有“白龍洞”三大字,其旁又有紫霞翁一題名,余多漶漫不可記誦。因循崖而復其故處。大暑將盡,小年正長。徐子治軒挾梯,陳子寶田載筆,余執(zhí)帚偏摩崖文并剔苔字,皆前明來游者。始耳有岳君和聲五言磨于東崖,又有劉君彥直七古磨于西壁,號為佳矣。已而拊幾者高吟,憑欄者遠眺。陽光隱山,涼意浮水。魚鱗萬龍,螺髻千峰。疏林來風,不落一葉;野樹當屋,猶開數(shù)花。秋聲正濃,酒色亦淥。蔬果間陳,蕩以涼雪;觥籌交錯,盎如熱云。青蘿合陰,蒼蘚分路。徐步欲下,而夕陽已淡然矣。聞其上更有雪竇,有玉井,有丹龜,皆前代陸仙翁遺跡也。去此百築,別循一徑,同人皆有難色。及歸時回望山巔,逈出云表,城中燈火,頂上鐘魚,白云蓊然,碧宇如畫,未嘗不徘徊而不忍去也。同游者慶遠學博胡君文江,忻城大令莫君向巖,邱子仁甫,徐子治軒,陳子寶田,吳子海樹,馮子相山,施子,龐子,及獻甫共十人。——鄭獻甫《游白龍洞記》
這篇文章被放在鄭獻甫的《補學軒駢體文》中,鄭獻甫為清中后期文人,有駢體文4卷131篇,從本文看,文章中確實有很多對仗句,有單句對,也有隔句對,形式上還是很能體現(xiàn)駢文“駢”的特點,不過文章中也有很多散句,有些四字句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對”的意蘊,顯然作者對對仗的問題要求不是很嚴格。這恐怕也是造成后人在界定駢文時難以把握的一點:駢文應該是“對仗句”為主的。劉開在《與王子卿太守論駢體書》中也提到:“道炳而有文章,辭立而生奇偶?!憋@然是從“對”的角度來考慮文章的分類。吳育在《駢體文鈔》序言中稱“昔史臣述堯,啟四言之始;孔子贊易,兆偶辭之端”,把駢體的發(fā)源與“偶辭”聯(lián)系在一起,也還是強調文體“對”的基本特征。
對于四六與駢文的關系問題,近代孫德謙有一個描述:
駢體與四六異。四六之名,當自唐始,李義山《樊南甲集序》云:“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知文以四六為稱,乃起于唐,而唐以前則未之有也。且序又申言之曰:“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使古人早名駢文為四六,義山亦不必為之解矣?!段男牡颀垺ふ戮淦冯m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此不必即謂駢文,不然,彼有《麗辭》一篇,專論駢體,何以無此說乎?吾觀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對者,往往只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間而出。至徐、庾兩家,故多四六語,已開唐人之先,但非如后世駢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調也。彥和又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笨梢娢恼麦w制,在六朝時但有文、筆之分,且無駢、散之目,而世以四六為駢文,則失之矣。
孫德謙明確指出,駢文與四六是不一樣的,因為在六朝時期尚無駢文的文體概念,這是必須要區(qū)分清楚的,所以劉勰《文心雕龍》中只是列《麗辭》,并未列出“駢體”。至于駢文的概念,孫德謙則一再強調,“我朝學者,始取此‘駢’字以定名”。孫德謙還強調“后世駢文”是“全取排偶”,這應該是對文體界定的一個重要因素。從文體名稱的演變情況看,孫德謙可以說指出了“駢文”與“四六”的根本區(qū)別,即“四六”強調句子的字數(shù),“駢文”強調句式的對偶。正因為這個區(qū)別,所以四六和駢文是不一樣的。
從“四六”到“駢文”,可以說是文學文體認識歷程上一次非常大的飛躍,“駢文”這一概念包括了更為廣泛的意義,能夠包容更多具有同樣特征的文章,這個名稱也才成為今天人們討論這一文體時的標準名稱。
四
從以上三個階段文體名稱演變的情況,可以看出,歷代文人對于駢文這一特有文體的認識,就是從駢文形式方面最突出的特點來考慮的。對于駢文最突出的這一特點,后世文人在談到駢文與外國文學在形式上的區(qū)別時,也經常以此為標準。劉麟生《中國駢文史》中就對駢文與外國文學的形式差異做過類似的比較,稱:
西洋文學中,亦有平行之語氣,而駢文則無有。此則彼方文字之本身,有以限之,匪有他故。中國文字單音只義,遂造成駢文之絕大機會,蓋單音只義,易于屬對,且單音之字,說話作文時,有時甚感不便,則復其字以釋之,如名詞中之絲綢,絲即綢也,形容字之泄沓,泄即沓也;動字中之欺騙,欺即騙也。緣此類推,不可悉數(shù)。反之則單音只義之字,不特工于屬對,抑且使作風易于凝煉,如《書經》中之“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对娊洝分兄案スビH,庶民弗信;弗問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無小人殆?,崿嵰鰜?,則無膴仕”等句子,無不言簡意賅,而文字簡煉,實能增加偶儷之可能性。要之或重復其詞,或凝煉其意,皆所以謀駢儷之成功也。
很顯然,劉麟生在談論駢文之成為中國特有的民族文學時,關注的是中國文字特有的個性,即漢字的單音只義,形成特有的對偶形式。這是其他國家文字無法達到的高度。因此,對偶是駢文最基本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錢基博在《駢文通義·原文第一》中界定駢文時也采取了同一標準,全書開篇稱:“《說文》:駢,駕二馬,從馬,并聲;古義訓併,或訓并,皆謂偶也?!币杂枴榜墶弊值囊饬x來確定駢文的特點,抓住駢文的“偶”的基本意義。所以,謝無量在《駢文指南》中明確指出:“美文(駢文)之特質有二:一即多用偶句,一即多用韻是也。”
這種認識對于今天人們在研究駢文的時候提供很大的幫助。駢文的最基本特征就是對句的使用。既然稱為“駢”文,就應該從其名稱上確定其特點,“名正言順”,“駢”是“駕二馬”,是對句,以此命名的文體就應該是以對句為主體的文體。
當代學者對于駢文形式上的突出特點,也基本以其對仗、對偶為核心。姜書閣在《駢文史論》中稱:“駢文亦言其文句皆兩兩相并而成偶者也?!敝苷窀Α吨袊恼聦W史》稱:“駢文主要講文句的對偶,不論字數(shù)的多少;四六文指四字句與六字句構成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的四字句六字句相對?!蹦啦旁谄洹恶壩耐ㄕ摗分姓劶榜壩男揶o形態(tài)時,就特別將“對仗”作為其中之一加以論述,稱“對仗是駢文的最基本的修辭形態(tài)”,這種認識可以說已經將駢文之所以稱為“駢”文說明清楚,故張仁青也說:“駢文者,以通體多作偶句也”,偶句或者說對偶句成為了“駢文”名稱真正的意義。
駢文的名稱在歷史的演變中是一個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這個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反映出人們對駢文文體特征的基本認識,從麗辭、儷體到四六,再到駢文、駢體,人們對駢文的關注點基本上集中在駢文的句式上,或者關注其對偶的因素,或者關注其句式的字數(shù)特征,然真正稱為駢文的,還是關注其句式的對偶特征,因為“駢”本身具有對的意思,表示兩兩相對,對偶是其最基本的形式特征,這也是駢文之所以稱為“駢文”的真正原因。從駢文名稱演變的情況來說,我們在研究不同時代的駢文文章時,應該注意名稱與時代文體特征關系之下所出現(xiàn)的文體的特有名稱,如“麗辭”、“儷體”、“四六”、“駢文”等,這樣也才能更準確地把握文體的根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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