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指間流沙飛揚,像他離愛時的慌張匆忙。
[一]血胭脂
阿離推門走進來,首先看見的是那個舞姬的背影。
剛沐浴完,她身上披著薄薄的白紗,姣好的身段若隱若現(xiàn)。
“待會兒我要舞的是翩若驚鴻曲,你若梳得好,我另有賞賜?!闭f罷,她抬起纖纖玉手,從滿滿一盒子光燦燦的首飾中,隨意揀了一枚古玉描金簪斜斜插入阿離的鬢間。
“是。”
阿離恭謹?shù)氐拖骂^,熟練地捧起她蓬松如云的烏黑秀發(fā)。
盡管給那么多女子梳過頭,卻從未見過比她更美的。那一根根發(fā)絲堅韌、光澤、細滑,好似絲緞,又好像是少女的肌膚。
阿離一邊梳著,她一面對鏡起妝。
妝臺上有一小盒嫣紅的胭脂,紅得似有生命。涂至腮邊,沾染了人氣,很快就與她的肌膚混為一體。
“真好看?!?/p>
阿離輕聲地贊。
她也很滿意:“月影齋的膏子是還不錯,聽聞要一把金葉子才夠填滿一指甲縫的?!?/p>
是嗎?阿離微微笑了笑,心思卻全不在那金貴的胭脂上。
木梳梳到發(fā)尾,阿離靈活地抽動手指,屋內便旋起一陣怪風,燭火頓時瑟瑟發(fā)抖,光明被切割成無數(shù)碎片,斑駁在舞姬那一頭烏黑柔亮的長發(fā)上。
阿離加快動作,須臾之間,就有一根根金色的絲線從舞姬千絲萬縷的黑發(fā)中流淌出來,乖順地繞住阿離的手指。
此時,鏡子里的舞姬眼珠子早已成了頹敗的灰色。
盡管在推門進來之前,阿離已經(jīng)努力地將自己催眠成一名冷面冷心的殺手??僧斶@個上一秒還活色生香的美人這一刻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倒在妝臺前,生命已經(jīng)抽干,灰暗的眼睛再不復嫵媚流轉時,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心酸。
趁還沒人發(fā)現(xiàn),阿離快步離開房間。
慌亂間腳下卻一絆,阿離低頭去看,是那一小盒胭脂膏。大概是隨著舞姬的袖擺一起被掀到地上。
阿離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去撿,余光卻瞥見那舞姬好似動了一下。
阿離嚇得打了個激靈,鼓起勇氣回過頭,只見那舞姬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閉上了,奇怪的是她腮邊的胭脂好像比她生前涂上去時更紅更艷了些,宛如人血一般。
[二]撫沙女
狹長幽深的古殿里,面容模糊的女子靜靜地靠在古老的梨花木床上,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慵懶氣息,或者說陳舊的味道。
“看來是順利完成了?”
阿離點點頭。解下腰上小瓷瓶,扯掉瓶蓋,那些長長的“金色絲線”就像被召喚的精靈般爭先恐后地飛到了女子指尖。
阿離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
自從她五歲時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爹娘,便在尸橫遍野中誤打誤撞來到了這座古殿,見到這個自稱撫沙女的女子。
十幾年過去,她依舊在做著同樣一件事,就是將那些流沙在手掌中細細摸索,直到它們細到不能再細,便燒制成螺狀,鑲以金柄,綴上珠寶,看起來精致小巧,卻不知有何用。
她只知道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用撫沙女教會她的梳頭技藝,趁著給那些年輕美貌的少女們梳頭的機會,自發(fā)間奪去她們的精元,供撫沙女使用。
她們約好,等到阿離替她取到第一千個少女的精元時,就殺掉這第一千個人,不留余地地抽干她所有的精元。
這樣,從此阿離就可以擺脫這份聽起來并不算光彩的工作,就當是報答了撫沙女當年的救命之恩,二人從此不再相見。
“這些年辛苦你了。這枚星子黛,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找到一位良人,相伴終老。不要像我……”撫沙女抬手一指,其中一枚星子黛便從金絲籮筐中飛出,穩(wěn)穩(wěn)地落在阿離手上。
“用它來畫眉,可使你容顏動人。去吧?!?/p>
撫沙女輕輕揮了揮手,阿離只覺得被一陣怪風纏著飛快地倒退,直至失去意識。
[三]眼迷離
阿離醒來已經(jīng)是七日后。
七日,宛如一個小小輪回,一切都似新生。
只是頭幾日傳得沸沸揚揚的云薰樓頭牌舞姬猝死案尚無頭緒,不過舞姬嘛,本就生如浮萍隨波散,今日便又會選出新的來,很快人們便不再記得她的模樣,自然了,更不會有人去討回她的冤屈。
阿離打開窗戶,晴好的天空一碧如洗。
集市正是旺時,吆喝聲此起彼伏,整個長街熱鬧而繁忙,似是一出流光溢彩的戲。
阿離忽然疑心,自己是否從未遇見過那個神秘詭異的撫沙女,更不曾干過那些傷人性命的勾當。然而她動了動手指,張開來,掌心里赫然握著那枚精巧的星子黛。
有人敲門進來。是住在隔壁的小姐妹,見阿離醒了,歡喜地責備她,病了那么久,不知多少姑娘叫梳頭呢。
阿離愣了愣,不覺苦笑。即使如今她終于獲得自由,卻依然要靠此活計謀生,宿命般,根本逃脫不了。
小姐妹催她:“愣著做什么,今兒個這位可是個有來頭的!快!別讓人等急了?!?/p>
馬車在一扇朱紅大門前,阿離便知道小姐妹所言非虛。
這次請阿離梳頭不是煙花柳巷的頭牌或花魁,也不是即將出嫁的閨閣小姐,而是葉家的老太太。
據(jù)說祖上是做過高官的,葉老爺在世時亦是當?shù)赜忻娜迳?。不過自他老人家駕鶴而去之后,葉家生意也有了些頹敗的跡象。
宅子卻是極美的,園林重疊,流觴曲水環(huán)繞有致。
阿離緊緊跟在管家身后,生怕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她來往這長歌城各處十幾年,卻不知葉宅竟如此龐大幽深。
穿過曲檐長廊,忽地下起雨來。雨落得很急,阿離單薄的衣裳很快就被淋透。管家卻毫無停下來避避雨的意思,一再催促她,阿離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跟上。
一抬頭,卻不知哪里來的如此巨大的荷葉,端端地頂在她頭上。
阿離一回頭便看見執(zhí)荷葉的男子,微笑的眼,單薄的唇,雨水自額發(fā)滾落,一張溫潤的面容上留下淡淡水痕。
阿離頓住,管家回過頭,連忙道:“少爺,我這就去找雨傘?!蹦凶訑[擺手,一只手輕輕覆上阿離的肩,看起來分明是輕薄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沒有一絲生分。endprint
就這樣,一路來到葉家大宅里最深的庭院。
禮佛之人專用的檀香遠遠傳過來,阿離不由得振作了精神,回過頭微笑著道過謝便跟著管家拜見了葉老太太。
“管家說,你的手巧?”
阿離上前一步,作揖道:“請老夫人恩準小女一試?!?/p>
給人梳了這么多次頭,阿離還是頭一次生出慌張。葉老太太滿頭銀發(fā)如雪,無一絲雜質,亦是那般氣定神閑,眉舒目慈。那是再嬌俏美貌的少女老去之后都未必及得上的端莊雍容。
發(fā)質依然輕盈、蓬軟,飽滿的滿月髻很快便梳成了。
夏日的雨說停也就停了,只聽得門口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踏進來,邊拊掌邊道:“娘親壽辰那日,就梳這個發(fā)髻,必定艷壓群芳!”
葉老太太見兒子進來,笑意更甚:“你病了這好幾日,整天懨懨的,為娘我哪有閑心過壽。只想著宅子許久不曾熱鬧過,為你紓解紓解也好。”
“是秉桓不孝,讓母親為兒子憂心了。”葉秉桓換了一身湖水綠的長衫,越發(fā)顯得清逸挺拔。他的目光越過葉老太太,如一圈圈水紋漫過阿離。那波光粼粼的清澈之中又似有無限說不出的錯綜迷離。
只是阿離看不見,她只覺那目光無限溫柔,散發(fā)著扣人心弦的光芒,一直一直延伸到阿離心底里去。
[四]宴如花
葉老太太六十壽辰那日,擺了流水長席宴請長歌街上所有顯貴人家。包括霓裳館的主人朝暮、沐夜宮位于長歌的分舵主,以及香料世家現(xiàn)任當家龍老。
阿離想不到,她的名字亦寫在那張燙金書冊上,成為這繁華盛景中的一員。
即便是穿了最名貴的衣裳,坐在其間她依然覺得自己如同塵埃一般,暗淡無光。
與她同座的是豪紳家的小姐,其中一位衣著華麗的小姐一眼就認出她來。
靠著一雙會梳頭的手就成為了葉家的座上賓,葉老太太抬舉她,這群心高氣傲的小姐們可不愿給她面子,當即便起身要求換席。
一時間便鬧起了小小騷動。
阿離低著頭,只覺得如坐針氈,雙手纏住裙子,太過用力手指微微泛白。
即使殺過人,她依舊是那個柔弱、卑微伺候人梳頭的小丫頭,這些年她看慣了別人的臉色,早就練就了一顆隱忍疼痛的心。
可葉秉桓出現(xiàn)了。
他此刻本該在主人席上代替葉老太太敬酒的。
大概是有些薄醉,他的面孔泛著紅光,目光越發(fā)溫柔迷離,他不顧那些小姐們刻薄的抱怨,徑自走向她,牽起她的手,一直走到主人席,擲地有聲地介紹,這是他葉秉桓的遠房小妹,流離失所多年,好在他們終于重逢了。
“從今起阿離便入住葉家,是我們葉家的二小姐”。
葉老太太只微微蹙眉,到底沒有提出反對。而方才還頤指氣使的閨閣小姐們此刻只剩下瞠目結舌。
阿離濕著眼睛暗自握緊了那只清瘦卻飽含暖意的手,眼淚暗自流進嘴里,竟是甘甜。
[五]古玉簪
就這樣結束飄零,搖身一變成為葉家二小姐。
阿離正式入府那日葉秉桓去商鋪收賬,并不在府中。
管家七彎八繞,最終將她帶到宅子里最僻冷處,冷漠而敷衍:“宅子是老爺在世時親自設計好的,老爺太太、少爺少奶奶的主人廳,再到客廂房,后至下人居,都自有尊卑之序。老爺并沒有考慮過府中會莫名來了位二小姐,所以……”頓了頓,繼續(xù)道,“還請您見諒。不過,這里再怎么也比外面強多了,二小姐你說是不?”
阿離低著頭,緊張道:“自然。多謝管家?!?/p>
近了黃昏,天一下子就陰下來,云層邊侵染的夕陽紅仿佛是誰腮邊干涸的鮮血。風也吹起來,一陣陣宛如啼哭般的嗚咽,空無一人的小小庭院有種令人不安的惶然。
廳中的白紗幔帳隨風舞動,好像是著白衣的舞姬在跳舞,裙擺那樣長那樣大。
阿離警覺地環(huán)顧四周,明明沒有人,可就是有種隨時都會有什么東西逼迫上來的錯覺。
念著夜里還要去向葉老太太請安,阿離不敢怠慢,連忙自行燒水好沐浴焚香。
浴桶里撒滿茉莉花瓣,阿離整個人浸泡在溫燙的熱水中,繃緊的神經(jīng)逐漸放松下來,卻聽見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阿離極力忍著,只當是自己的幻覺??陕曇舴置髟絹碓浇?,甚至能聽出那該是一雙女子的腳,穿著精致的繡花鞋,踩在古樹枝鋪就的木階上發(fā)出吱呀的脆響。
終于腳步聲停在了阿離身后。
阿離屏住呼吸,雙手緊緊扣住木桶邊沿,指甲仿佛要生生摳進木頭里去。
一截幽涼纖細的手臂就這樣攀上阿離的發(fā)髻,指尖觸碰在她發(fā)間的那枚古玉描金花簪時,微微一滯。
阿離閃電般回頭,卻沒有見到臆想中的魑魅面孔。
“我叫靜瀾,是不是嚇著二小姐了?”
分明是張平凡無奇的臉,笑容淡淡的,目光柔和謙卑。該是府中的丫鬟。阿離定了定神:“你怎么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我身后?”
靜瀾不好意思道:“我是聽管家說少爺在老夫人壽宴那日認了位小妹,接進府中來做了二小姐。聽說是個極漂亮又可人的美人,一時心癢便來看看。見你正在沐浴我不便打擾,只是你頭上這枚簪子十分特別,我就沒忍住。”
原是如此。
阿離點點頭,夜已經(jīng)黑透,也沒時間再磨嘰,便任由靜瀾殷勤替自己擦過背,拭干足,穿上那件葉秉桓所贈布料裁的衣裳,便同靜瀾一起往葉老太太屋里去了。
“阿離給老夫人請安?!卑㈦x畢恭畢敬地磕頭,不等葉老太太開口不敢起來。
卻聽見靜瀾笑呵呵道:“已經(jīng)是二小姐了,不是該稱呼姑母嗎?”
“不必?!比~老太太聲音有些冷淡,“靜瀾,你怎么出來了?不是讓你在雅苑好生養(yǎng)著嗎?”
“母親,靜瀾只是在院中散步,正巧遇上了二小姐,她與我年紀相仿,我們甚是投緣,所以我想求母親一事?!?/p>
“只要你好生養(yǎng)著,來日為我們葉家傳承香火,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你?!眅ndprint
阿離越聽越覺著不對,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葉老太太只顧與靜瀾說話,也不喊她起身,盡管隔著絨毯,石階的涼意還是幽幽地沁入額頭。
“母親放心,那些藥……靜瀾日日都喝著?!膘o瀾弓身去攙阿離,乞求道,“雅苑只有我一個人,如今秉桓有了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母親就讓阿離與我同住吧。”
葉老太太悠長地嘆了口氣,半晌才瞇著眼道:“你既不驕矜,那便隨你與她住吧。只是阿離,你日日要早起來替我梳頭,可別驚了少夫人?!?/p>
少夫人?
阿離全身一凜,忍不住偏頭仔細打量這個方才還在百般卑謹伺候自己沐浴的小小女子。她穿得那樣素凈,身上什么首飾都沒有,相貌更是平平,竟會是葉秉桓的夫人。
“謝謝母親?!膘o瀾歡天喜地地扶起阿離,眉眼間分明是天真的喜悅。阿離頓時閃過一個念頭,也罷,反正她也看不出靜瀾憑哪一點能同自己爭奪少爺?shù)膶檺邸?/p>
從葉老太太處出來,左走不過數(shù)十步,便是靜瀾的雅苑。
琉璃瓦當,金漆雕花,就連庭前的竹子亦刻滿合歡花紋路。這是怎樣精巧的功夫,竟會用在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上。
阿離不禁嘆:“老夫人待少夫人真好。”
“哎,剛還叮囑過你,不能這么稱呼我?!膘o瀾嘟著嘴,“照理,你該我喚我嫂嫂,可你又比我年長,便直接叫我的閨名吧?!?/p>
“好,靜瀾?!?/p>
“這樣多好,阿離以后就有你和我做伴?!膘o瀾猶自心滿意足地笑。
阿離亦是牽起嘴角,心里卻道,是啊,很快就能和她“真正”做姐妹。
[六]疑竇生
第二日一早阿離伺候完老太太梳頭,出來便遇見剛回到府中的葉秉桓。
阿離特意為這身繡滿合歡的衣裳配了一副珍珠耳墜,是一早從靜瀾的首飾盒里選的。
“我剛回來就聽說你住進了靜瀾的雅苑?”葉秉桓分明有些不郁的神色。
“嗯,是少夫人去求老太太答允的?!卑㈦x緩緩道,試探著問,“難道少爺不喜歡我與少夫人走得太近?”
葉秉桓嘆口氣,上前一步,猶自握住阿離玉白的手指,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般:“阿離,若是……若是我想娶你,你可愿意?”
那目光里是滿當當?shù)钠诖?、急切、溫柔蕩漾?/p>
阿離被鋪天蓋地的幸福包圍,只覺得一切來得這么迅疾,好像所有孤獨卑微的過去都在那個瞬間遠走他鄉(xiāng)。而她的良人正捧著沉甸甸的真心滿眼熱切地站在她面前。
葉秉桓見她怔怔的,并不回答,更加用力捧住阿離的雙手:“離兒,我知道,做妾是委屈了你。可是,我并不愛靜瀾。她只是我母親替我安排的女子,我從來都不曾愛過她啊。你放心,成親之后,我會好生待你?!?/p>
阿離含笑流著眼淚點頭。
怎會不愿意。即便是妾又如何,只要有夫君的寵愛,又有什么好計較。
可阿離沒想到,葉秉桓為此事去求老夫人卻遭到好了一頓訓斥。
一時間消息傳遍全府。下人們都道,阿離從一開始進府便是處心積慮要迷惑了少爺,好一朝飛上枝頭當葉家的少夫人的。好在有老夫人攔著,少爺最是孝順,也不敢亂來。
果然,葉秉桓沮喪地站在她面前,痛苦地道歉。
“不要緊。秉桓,只要你心里有我。”阿離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眉,被那雙有力的臂膀輕輕一拽,整個人便跌進這個溫軟結實的懷抱中。
沒過多久,葉秉桓便明目張膽地夜夜宿在阿離房中,且隔壁就住著少夫人。
主子要做什么或是做了什么,自然沒有下人置喙的余地。只是于回廊間相視默契一笑,少夫人不得寵,梳頭的小丫鬟想做妾不成,便這般不要臉地直接勾引了少爺,平靜了太久了的葉府終于要熱鬧一番了。
晨起,房中。
阿離自葉秉桓尚在沉睡的臂彎中睜開眼睛,忍不住去細細地看身邊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在躍動的燭光下,映出他面孔一片發(fā)冷的瑩白。他唇間嘟囔著什么,孩童一般,不知為何那一刻她心里積滿酸楚,一顆淚不自覺滑落,驚醒了他的眼。
“怎么哭了,離兒?!彼焓痔嫠魅I水。
阿離忍不住撲進他頸窩,用力地嗅著這安穩(wěn)熟悉的味道,撒嬌道:“我只是擔心,擔心你會離開我?!?/p>
“傻瓜。”葉秉桓愛憐地撫摸她的長發(fā),“你已經(jīng)是我葉家的人了,等到年下,新春時我會向母親再提此事。到時候你說不定已經(jīng)有了葉家骨肉,母親便再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倘若沒有,我也會告訴母親,此生除了你不再納妾?!?/p>
葉家只有葉秉桓一脈,葉老太太自然重視香火傳承。
阿離稍稍安心。自從她與葉秉桓在一起,靜瀾便不再與她如當初般熱切,但那又怎樣,古往今來,愛上同一個男子的女子都是天生的敵人。況且阿離并不需要這姐妹之情。
“離兒,你今日怎的沒戴那支簪?”
阿離一愣,才知道葉秉桓說的是那支古玉描金花簪,那是死在她手中的舞姬所贈,她早該取下來,卻一直忘記了。直到那日靜瀾說好看,她便拿了下來,畢竟是死人的東西,總覺得不祥。
“那支簪很襯你的氣質,離兒。”
阿離便找了出來,葉秉桓親自替她戴上。鏡中一對男女有同樣微笑的眉眼,庭院里的花都開了,那是靜瀾親手種的芍藥,團團殷紅,就像血一樣。
血,阿離恍惚想起了什么,卻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掉。
嘴角只挑起得意的笑,花種得再好又如何,沒有那賞花的人,也是一季無望的花期。
秋還沒到,一向健朗的葉老太太便無故病倒。
葉秉桓請了全長歌有名的大夫,可每個都只搖頭稱奇,脈象平穩(wěn)有力,卻是失血過多的癥狀。奇了,太奇。
府中便有膽小的下人妄自揣測,是中邪了吧。
阿離跟隨葉秉桓一起去侍疾,親眼看著她的氣色一點點灰敗下去——那分明是精元逐漸流失的跡象。
可是……可是,她在老夫人梳頭時并沒有動任何手腳。endprint
難道……難道,她的手指在觸碰發(fā)絲的同時已經(jīng)習慣了悄無聲息地吸取來自其主人的精元,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
不會的,不會的。她安慰自己,葉秉桓的手撫她的臉時,她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看著他。
“怎么了,離兒?”葉秉桓奇怪地瞧著她,“你的臉和手為什么都這樣涼?”
她來不及回答,雅苑的丫頭便哭著來傳話:少夫人不對勁。好像是得了失心瘋。
[七]黃粱破
阿離同葉秉桓一起趕到雅苑時,靜瀾正睜著驚恐迷離的雙眼躲在墻角巨大的花瓶后面。
“靜瀾,你這是做什么?”
她看見葉秉桓,目光片刻溫柔,欲伸手叫葉秉桓拉她一把,可當她看見他身后緊跟著的阿離時,便驚叫起來。
“女妖,別過來,別過來,我都看見了,都看見了!”
靜瀾反復重復著這句話,顫抖著往墻角縮,葉秉桓忍無可忍上前拽起她,花瓶被重重推倒在地,碎片濺得滿地都是。
“靜瀾,你究竟在鬧什么。就算你不喜歡阿離,那也是我的錯。你該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你。要不是因為你是沒落的前王朝公主,我母親認為你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寄希望于你來添旺葉家香火,我絕不會娶你?!?/p>
話絕,情更絕。
寒心如死的寂滅閃過靜瀾的瞳孔,然后一瞬間,她復又驚恐地哭泣起來:“秉桓,我并非容不下阿離,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從不主動去接近你,以免惹你煩心。我這樣愛你,從第一眼就愛上你。盡管你不愛我,你愛外面那些妖嬈的舞姬,你愛阿離,我也會好生待她?!?/p>
“可是,阿離她不是平凡人!我親眼看見……”靜瀾極驚恐地看了阿離一眼,仿佛刀俎上的魚肉,“我看見她給老夫人梳頭的時候動了手腳。我看見她在施法!一定是因為老夫人不同意你們的婚事,她才……她才……”
不不。阿離拼命搖著頭。
好在葉秉桓也并不信:“閉嘴,天底下沒有這么荒謬的事?!?/p>
靜瀾不死心地撲向他的腿,被毫不留情地踹開:“靜瀾,你病了,以后不要再走出雅苑?!?/p>
阿離跟著一起退出來,聽著葉秉桓警告所有下人,不準把少夫人的瘋言瘋語傳出去。老夫人只是尋常病癥,他會去京都尋訪更好的名醫(yī)。
臨走時,葉秉桓囑咐阿離:“我不在,你便是家中女主人,要替我好好照顧母親,還有……善待靜瀾?!?/p>
葉秉桓的手指輕柔地覆上她冰涼的唇:“我愛你,便信你?!?/p>
世間所有的纏綿悱惻都如芝蘭玉樹般美好,總能輕易讓人就沉醉其中,也總能打磨了心智,迷失了自己。
葉秉桓離開的那晚,阿離便吩咐廚房將飯菜送到雅苑,她要與少夫人一起用晚飯。
靜瀾單獨見她卻全然不似當日在葉秉桓面前那般驚慌失措,反而格外鎮(zhèn)定,好像知道她會來一樣。
“你不是很怕我嗎?”阿離看著她,就像獵戶盯著獵物。
靜瀾淡淡地看著她,冷冷地笑開:“秉桓既不信我,我又何必再演戲。只是,阿離,你這樣卑賤的人根本配不上秉桓。他終有一天會遺棄你!”
“哦,也許吧,”阿離挑眉,笑道,“可你永遠都看不見那一天?!?/p>
說著阿離站起身,緩緩走向靜瀾身后:“少夫人你的發(fā)髻松散了,不如讓阿離重新替你梳一梳吧。”
靜瀾仿佛預知到會發(fā)生什么,想要起身躲避,卻被阿離狠狠按在位置上,她腦海中出現(xiàn)一個場景,阿離的手指快速而詭異地抽動著一捧烏黑的發(fā)絲。
而那也的確是阿離此刻正在做的事,就在第一根金色絲線從靜瀾的黑發(fā)中被拽出來的時候,阿離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葉秉桓驚恐萬分的臉。
不不不,怎么會這樣。
秉桓,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阿離停下手上的動作,錯愕地向葉秉桓伸出手去。
然而,他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跑開了,驚呼聲響徹整個葉府。
[八]一世怨
依舊是狹長幽深的古殿。
阿離睜開眼感覺到身體撕裂般地疼痛,才明白這一切都不只是夢。
那個口口聲聲說著愛她說著信她的男子,其實早與靜瀾串通,假裝離開葉府去求醫(yī),事實上就在等著阿離落入陷阱,直到親眼看到了那一切,終于對她痛下殺手。
葉家是不能出丑聞的。
阿離只有一死,才能永遠保住葉家的聲譽。
阿離記得那些亂棍如同雨點般打在身上的麻木與心寒,她睜著眼,于混亂的縫隙中窺見葉秉桓嫌惡的嘴臉。他眼中的深情早已消失,只剩下恨與怕。
可是,她從不曾想過要傷害他啊。她這樣愛他。一顆心全然付了出去,收獲的卻是血淋淋的離棄。
“有什么好哭的呢。世間所有的愛情都不過如此,經(jīng)不起考驗與算計?!睋嵘撑幻嬗萌崛魺o骨的雙手撫著沙子,一面淡淡地道,仿佛是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不適合生活在人世間,陪我一塊留在這里制星子黛。要不是你用了這些連當年瑯嬛女帝都用來畫眉的星子黛,早就已經(jīng)死了。”
撫沙女的手指劃過阿離的眉,幽幽地嘆了口氣。
忘了吧。時日這樣長,總會忘的。
就像她總有一天會忘記那個叫破曉的男子一樣。
[九]枉情深
可阿離是記得的。在她已經(jīng)被打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時,葉秉桓早已離去。
靜瀾屏退了下人,幽幽地笑著,月光下,阿離這才看清她眼底洶涌的恨。
“你與那個舞姬,都該死!”
舞姬?
“是啊。”靜瀾咯咯地笑起來,“你去殺舞姬的時候,我就藏在屏風后面,因為我要親眼看見她用了那盒摻了毒的胭脂?!?/p>
阿離睜大雙眼,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王室出身的靜瀾,竟會是用毒高手。
靜瀾得意道:“秉桓可以喜歡你,但絕不能娶你。那晚他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所以,我只好對那個老不死的下毒,再嫁禍給你?!?/p>
夜色越發(fā)濃郁,靜瀾瞇著眼,好似無限寥落。
“可究竟為什么,葉秉桓寧可愛上那個賣弄風騷的舞姬,也能愛上卑賤如你的梳頭丫鬟,卻自始至終不能愛我呢?”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阿離臉上,亦是那樣苦澀寒涼。
“不,秉桓也不算愛上你,他只是認出了你頭上那支他送給舞姬的古玉描金花簪。這東西可是葉家的傳家寶,他卻巴巴地送給了那舞姬?!膘o瀾身子微微顫了一下,“他卻從未懷疑過是你殺了他心愛的人,相反,他把對死去舞姬的疼愛都轉嫁到了你的身上。我怎么能夠容忍!”
哈哈。
阿離不覺笑出聲來,她只覺得身體忽然變得很輕很輕,接著身軀逐漸透明,靜瀾看見她的變化,嚇得忍不住一退再退,然后便眼睜睜看著阿離消失了。
而她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一支古玉描金花簪。
說來也奇怪,阿離消失之后,老夫人的病便好起來,葉秉桓再也沒有離開府中半步。
但每到夜深人靜,總有人聽見有女子的聲音,咯咯咯地笑。
清脆、哀傷、悲涼,卻又得意。
阿離記得的。那枚所謂的葉家的家傳之寶,是被舞姬隨意挑出來賞給她一個梳頭的??梢姡杓б苍S都不曾記清過那簪子的來歷。
她的心中自然也不曾有過葉秉桓這個人,他不過是她千萬恩客中的一名,不足為道。
可是阿離記得的。
嗬,怎么能忘得掉呢?她這污泥般一生中唯一的一株碧綠寬闊的荷葉。那時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世的安穩(wěn)與依靠。他對她說要娶她,他的眉眼那樣溫柔。他說,愛她便會信她,她便也信了。在經(jīng)歷顛沛流離之后,她以為她終于等到了這么一個人,以為能夠與他一起白頭,從此不會有孤獨寒冷的夜。她甚至還記得他頸窩里的溫度,記得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然而,到頭來才知道這場她自以為的情深意篤只是一場荒唐。
她想起撫沙女的話,這世間的情愛就如她指間汩汩流沙,握得越緊就逃脫得越徹底。
她當然也明白,很快有關于自己的一切都會被時光沖刷得干干凈凈。
然而,在連時光都仿佛被凝固的古殿中,她始終停留在最為心痛的時刻。
夜夜她都做著同樣一個夢,夢中她于最慌亂無措中看見了盛滿愛意的眼,他對她伸出手,仿佛要帶她走到白頭。
夢里,她哭著不愿意醒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