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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螅月斬

        2014-06-05 20:15:58橘文泠
        飛魔幻A 2014年5期
        關鍵詞:華城

        橘文泠

        (一)

        這或許是個兇兆。

        苓衣盯著前方七尺之外如此想到——玄色的巖壁上用朱砂涂抹出的形象很眼熟,她見過這只飛禽,其形如鶴,身披紅紋,站在一片火海中發(fā)出響亮的哀叫。

        正如那一場火燒毀了她的家園,燒死了她的生母。

        所以在她記憶中這形象是與痛苦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此刻看到,令她深感不安。在那飛禽的圖畫周圍還有許多奇怪的圖形,像是某種文字,但她沒有去探究其含義的興趣和余裕。

        她的時間不多,不能因為莫須有的恐懼就止步于此。

        深吸了一口氣,她再次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終年云霧不散的章峨山,嵐氣籠山,滋潤得山上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小路因此很難辨認。而走在這樣的路上,總能感覺到來自于兩旁密林中,那種或好奇或危險的目光。

        那是木靈們在窺視山中罕有的訪客,它們山精澤怪的一種,性情溫和……也許吧。

        撥開一叢剛開始結子的茱萸,她找到了剛才那條小路的延續(xù)。

        路的盡頭,是看上去剛剛修葺過的茅屋。

        有個人在屋前背對她站著,似乎正在查看茅屋的情況。

        “華城許苓衣,拜見大匠?!彼硇辛舜蠖Y,等抬起頭來卻吃了一驚。

        眼前的人已轉身面向自己,看上去年輕得超乎想象。

        至多不過比自己大個幾歲吧?她看著面容英武的男子想,他當真是傳聞中能鑄造各種神兵利器的那位名匠?

        而此時那人也在看著她。

        自己在他眼中會是什么樣子?她暗暗猜測,身著男裝的女孩子,一身風塵仆仆的,獨自跑進這深山老林里來。

        想必很怪異?

        “章峨山不歡迎外人。”那人開口了,冷冰冰的語調,“你來此所為何事?”

        她正等著他這么問——為了爭奪青水流域水草豐美之地,華城與雁城之間已經(jīng)持續(xù)兵戈多年,近日雁城城主致書來表示,愿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戰(zhàn)事的結果。即雙方各自挑選一員勇將出戰(zhàn),就讓這兩人的勝負來決定兩城之勝負。

        “城主答應了,如今最熱門的出戰(zhàn)人選便是家兄許縉。只是我許家祖?zhèn)鞯纳呙T聰囟嗄昵罢塾谝粓龃髴?zhàn),苓衣今日前來,就是懇請大匠重鑄矛尖……”

        “好讓你等再開殺戮,是不是?”對方忽然截斷了她的話,一怔之下她還想辯解,對方卻再度背過身去了。

        “你走吧,你的心愿無法實現(xiàn),這里也不歡迎你?!?/p>

        這姿態(tài),看來是沒有商量的余地。

        眼看對方向茅廬走去,她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轉身似欲離開,卻忽然一聲痛呼,跌坐在地。

        耳聽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心下稍安。

        “沒有傷到骨頭。”也不問她的意見,去而復返的那個人便伸手按過她的腳踝處,“但恐怕不能走了?!?/p>

        她微微皺眉,不想下一刻便被人橫抱起來:“我送你下山?!?/p>

        她不禁暗自嘆息。

        “有勞大匠了……”

        他目光下視,掃了她一眼。

        “我名重炎。”

        他本可以不用自報姓名的,或許只是不習慣她大匠大匠地稱呼,但也足以看出這人冷冰冰的樣貌下,其實平易近人。

        不然也不會對她這樣一個陌生人輕易付出關切——當然,也可能他只是不想她留在山中。

        但不管怎么說,他就不該如此輕信……

        山下的水道稱作無名江,乘舟沿江而行便可直入華城,此刻小舟的船艙中,她看了看一旁昏迷的重炎,低頭輕嘆。

        “你打暈了我?”忽然有人問話。

        是重炎醒了。

        他的語調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疑惑,那也是當然的——他將她一直送到江邊,而她則將浸透了麻藥的針送入他頸后。

        太典型的恩將仇報。

        “苓衣行前起過誓,定要將能修復螅月斬的人帶回去?!彼吐暤馈?/p>

        “你怎知道我是那個人?”重炎輕哼,“其實我也是去求見大匠的?!?/p>

        她極其迅速地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旋即低頭道:“你的臂力驚人,十指有煙氣,身上又有金鐵的腥味,這是鑄匠的特征,不會錯的。”

        她頓了頓:“我說你是,你就是?!?/p>

        重炎默然了好一會兒。

        “倒是很有自信。”最后他這么說,然后忽然轉了話題,“你的腳如何了?”

        “到華城之前就會好的。”

        她笑著說——當時不過是為了一試他的品性,就算他不聞不問她也至少有了停留在山上的理由。

        當然腳傷是真的,因為她一向認為,就算是演戲,也該有七分真性。

        (二)

        華城,許氏將門。

        她領著重炎入府時府中早已得了消息,早有家人等候著,將他們迎到了大堂上。

        父親,大娘,幾個異母的兄弟姐妹,大哥許縉一如既往立于父親身后,最親近最倚重的位置上。

        她本以為重炎會自報姓名,卻不想他只是一味地盯著她的父親,神色有些古怪。

        只好由她代為說出身份。

        隨后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位就是……”許老將軍顯得疑惑,那是當然的。

        重炎看上去太年輕了。

        她正想進一步說明,卻聽重炎說:“我要先看一看螅月斬?!?/p>

        眾人都是一怔,包括她在內。遲疑片刻后,許老將軍向長子使了個眼色,許縉轉入后堂,一刻之后才回來。

        他的手中托著一桿蛇矛,矛尖部分從中斷開,只剩少許相連。

        “請看?!痹S老將軍示意呈上。

        可重炎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這不是螅月斬?!?/p>

        許縉吃了一驚:“你胡說什么?!”

        “我所知的螅月斬利能分水,可將水中之月一斬為二,是一等的神兵。”重炎的語氣依然是那樣淡淡的,可不屑之情卻是清晰非常,“而你手中的不過是凡器,砍瓜切菜倒還可以?!?

        這是羞辱,許縉露出了惱怒的神色。

        許老將軍卻哈哈大笑起來,隨即自己起身轉入后堂,稍后返回時,他的手中提著另一桿蛇矛。

        外形上這把蛇矛與許縉手中的是一樣的,長度、形制、矛桿的花紋,甚至矛尖上的裂痕,全部一模一樣。

        但誰也不會懷疑這把才是真正的螅月斬,即便從中斷開,矛尖上散發(fā)出的森森寒意還是能震懾諸人。那是上過戰(zhàn)場,斬殺過無數(shù)敵兵后才有的,屬于一把神兵的氣勢。

        重炎接過了它,閉上眼,一手緩慢地撫過矛身,當他碰觸到矛尖時,一絲寒光泛過,就像是某種回應。

        “要修復它,我需要一處鑄室,還要一些特別的東西。”睜開眼,重炎這么說的時候徑直看向她。

        許老將軍心領神會:“這個自然,大匠所需的一切,小女均會安排妥當?!?/p>

        許氏是歷代守護華城的家族,位高權重,聲名顯赫。

        所以按說無論重炎要求什么,他們都應該能輕易辦到。

        但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

        離合木、鶴吐金、玉山犀石……重炎列出的材料樣樣珍貴非常,珍貴到即便是許家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置辦齊全。

        要不是她清楚自己是怎么把他帶回來的,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雁城的奸細。

        因為誰都知道雁城屆時會由誰出戰(zhàn)——城主將親自上場,他所持雷云锏是難得一見的利器。若螅月斬不能復原,即便許縉武藝強過他,也未必有獲勝的把握。

        她想知道這些東西可有更易獲得的替代品,于是去鑄室找他。許家兵戈傳家,府中本就有城主所允的鑄造刀劍之地,此時便成了重炎的鑄室。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用朱砂在墻上畫著什么。

        她在山中見過的,那鶴形紅紋的鳥:“這是什么?”

        “此鳥名為畢方,又叫兆火,所至之處必見大火?!敝匮走叜嬤叴穑难矍安唤指‖F(xiàn)了往昔的畫面,狂舞的火舌,夜空被映得通紅……

        還有那不祥的畢方。

        “對于鑄匠來說能否隨心所欲地使用火便是關鍵所在,所以會供奉畢方?!敝匮卓飚嬐炅耍粢獾剿某錾?,“怎么了?”

        “果然是惡兆……”輕聲喃喃了一句,她收回神思,然后對他說了來意。

        可他搖頭道:“一樣也不能更換,明白了嗎?”

        “可那樣不知要耗時多久……”她咬牙道。

        “這是你的問題。”這樣說著,重炎又執(zhí)筆舔了些朱砂,為墻上的畢方添上了一縷長長的翎羽。

        (三)

        轉眼十日。

        “苓衣!”這日午后,她正匆匆穿過回廊,一旁忽然有人叫她。

        是不能聽而不聞的人。

        暗自嘆了口氣,她停下腳步,低眉順眼地等著那人走近:“大哥?!?/p>

        是許縉。

        “我問你,修補螅月斬的事情如何了?”

        是慣常居高臨下的質問口吻。

        “大匠所需之物,只差鶴吐金一件,去找的人已有了消息,三日內便會送到府中?!彼⌒恼遄弥Z句,換來的是兄長的一聲冷哼。

        “耗時如此之久,你可真夠能的?!痹S縉不悅地看著她,“戰(zhàn)事迫在眉睫,你可不要打什么別的主意……認清你自己的身份,休要癡心妄想。”

        她低頭沉默。

        “是。”

        良久,才如此回答。

        啪!

        垂下的柳枝為劍氣所斷。

        這不是第一根被削斷的柳枝了,從半個時辰前她開始舞劍起,到此刻地上已經(jīng)鋪滿了斷柳,春日新綠的顏色賞心悅目,仿佛置了一張綠色的毯子。

        可她還不想停,更快地揮動著手中的三尺青鋒,點、削、抹、刺,劍氣激蕩,飛快翻動的劍身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銀芒,相互交織成網(wǎng)。

        “柳樹又做錯了什么,何苦拿它泄憤?”

        她認出這是重炎的聲音,當下一個轉身,長劍遞出,直指他的咽喉——

        堪堪在相距一寸處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記恨我騙你,所以根本不想修補螅月斬?”她恨恨地問,“要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耍我耍得高興是不是?!”

        重炎笑了起來。

        “那不正是你的心愿?”

        她睜大了眼睛。

        片刻僵持——

        然后她收了劍,斂起了方才惱恨的神色:“你胡說什么?!?/p>

        “難道我說得不對?在船上時你雖然說得頭頭是道,但你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是個普通的鑄匠又或是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你只是要找個差不多的人回來交差……你爹試我的時候,縱我不開口,你也早就編好了足以讓他們相信我的說辭吧?”

        他的笑容擴大了:“你根本就不想修補螅月斬?!?/p>

        有那么一瞬間,她確實想過是不是應該一劍刺死眼前這個人。

        但最終她沒有。

        “你說得對,我并不希望螅月斬復原?!奔热欢颊f破了,不如大方承認,“靠神兵利器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的,沒有螅月斬也能打敗雁城城主!”

        “聽你這意思,這事你能辦到?”重炎別有深意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回,“你的武藝確實不錯,怎么不向你爹爹毛遂自薦?”

        “不會有結果的。”她逸出了一聲嘆息,“我是外室所生,府中除了爹爹,本就沒什么人瞧得起我,豈能容我爭此大功?何況我與大哥并未真正見過高下,縱然向爹爹求了也是無用?!?/p>

        畢竟,只是個女子。

        這話她沒有說出來。

        重炎沒有搭腔,而她再嘆了一口氣之后,將劍收入鞘中,轉身向月門走去:“鶴吐金不日送到,屆時就看你的手段了……”

        她這么說。

        而重炎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四)

        “無論何種兵器,凡經(jīng)我手,便生靈性?!?/p>

        這天子夜,重炎忽然通知闔府上下都到鑄室來,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這番話:“凡有靈性之物皆有傲氣,若自身能耐不夠非但駕馭不了,反而可能有所損傷,所以我奉勸府上對于繼承螅月斬之人選當慎之又慎?!?

        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煞有介事的。而爐中燒得通紅的螅月斬為他的話增添了幾許權威——往昔無論多有名的工匠都是連煅燒螅月斬都辦不到,只有他,以離合木與犀石為料,終于使得螅月斬變得如凡鐵一般能夠鍛造。

        那么他說的話,誰敢不當回事?

        苓衣往邊上瞥了一眼,但見幾位兄長都面面相覷,過不多會兒,又都摩拳擦掌起來。

        果然,大伙也不是真的就那么服氣許縉。

        她心底暗笑,這時許老將軍也在沉思片刻后做出了決定:“也罷,你們就比試一番,勝者,執(zhí)螅月斬出戰(zhàn)!”

        他對著一班兒子喝道,隨即向她看了看。

        “苓衣,你也來吧?!?/p>

        眾人的臉色頓時精彩紛呈,尤以大娘那般有苦說不出的樣子最為有趣。

        也不知私底下傳言要說成什么樣……

        可她才不在乎。

        “是為了我嗎?”

        眾人離開時她故意慢了腳步,等人都走了才自陰影中現(xiàn)身,徑直向重炎問道。

        他轉過身對著她,月光照在他臉上,將一切都映得很清晰。

        “是為了我?!彼粗哪?,笑起來。

        重炎瞪了她一眼,“我可不是為了你……方才所言絕非虛妄,若是自身能力不足,修復后的螅月斬非但不能為人所用,反而會激發(fā)其本身的殺氣,傷害使用它的人?!?/p>

        她沉默不語。

        “怕了?”重炎挑眉,“害怕就不要蹚這渾水?!?/p>

        “我才不怕?!彼瘩g道,“告訴你,最后勝的人一定是我,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看看,這世上才沒有誰生下來便低人一等?!?/p>

        話音未落,她便輕巧回身,如同一只燕子般迅捷地隱沒到夜色中去了。

        校場演武。

        許家的子嗣們分為數(shù)組相互比試,勝者則與另一組的勝者對戰(zhàn)。

        到了正午時分,場上只剩下苓衣與許縉了。

        她緊了緊腰帶,再查看了一遍手中的蛇矛——雖然不是慣用的雙劍,但在戰(zhàn)場上以蛇矛作戰(zhàn)殺傷力更大。

        而且她要證明自己能夠駕馭螅月斬。

        更重要的是,就算兵器不稱手,她也能打敗許縉。

        抬頭望向點兵臺上立于父親身側的重炎,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看著她。于是一舞蛇矛,她視線下移,盯住了正前方的許縉。

        如同盯住了,開啟嶄新命運的契機。

        “這不可能——”

        一場遠比“點到即止”慘烈得多的廝殺后,許縉墜馬,摔在塵土中狼狽萬分地向著她大叫。

        而她一言不發(fā)地垂下矛尖,向父親看去。

        許老將軍一聲長嘆。

        晚間,父親宣布她將有優(yōu)先使用螅月斬的資格,但若神兵不能認她為主,她就必須無條件地放棄出戰(zhàn)。

        這就夠了。她也明白以父親的立場,如此已是最大的偏袒和讓步——大娘與幾位兄長的目光仿佛恨不能撲上來將她撕碎了一樣。

        更不用說沒有出席的許縉,他摔傷了胳膊,在自己房中養(yǎng)傷。

        還不知怎樣咬牙切齒地恨她呢。

        可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多年心愿一朝得償,她只在乎——

        (五)

        “為什么要幫我?”這天夜里她又去了鑄室,重炎正在看著火,離合木燃燒時淡青色的光映亮了鑄室,連墻上的畢方似乎都在這顫動的火光中活了起來。

        她看了他許久,終于問道,即便他沉默她也不依不饒,定要有個答案。

        “也許我上輩子欠你的?!边t疑了很久,重炎終于這么說。

        有點奇怪的回答。

        挑了挑眉,她忽然想捉弄他一把:“重炎,你喜歡我嗎?”單刀直入的問話,眼看著鑄匠英武的面容微微染上赧然,她幾乎要笑出聲來。

        “別胡說。”他看上去是在努力想說辭,“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是不是像自夸的那樣,我只是……想為螅月斬找到一個好的主人?!?/p>

        沒有比他更笨拙的撒謊者了,她微笑著看他,可漸漸地笑意退去——

        憂傷,染滿心底。

        “無論你所求為何,你都是幫了我,從沒有人為我做過這樣的事?!彼肫疬@么多年來的委屈,“從沒有人想過,要給我一個機會?!?/p>

        可他看到了,聽到了,想到了,放在心上。

        “重炎……”她小心翼翼地湊過去——

        “哇?。 ?/p>

        忽然看到一點火苗躥上他的肩頭,再仔細看時那團青焰中心有個寸許高的小小人形,太小了看不清面目……又或者本就沒有面目?

        她被嚇了一跳。

        而她這么一喊重炎也留意到了,攤開手讓小人跳進自己的手心,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才說:“這是犀石的石精。”

        說完便將石精丟回了爐中,融入青焰,小人便不見了。

        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他有多么特別。

        而后是一陣長長的寂靜,重炎的注意力再度轉到爐火上,而她在環(huán)視了一遍后,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異樣之物。

        拋開那些不時飛出煉爐的石精不說,停留在鑄器上的、喜食金鐵之氣的鉄翅蟲正散發(fā)點點紅光,墻上停留的月光蛾互相交換著細碎的人言,還有屋檐下那只生著雙尾的貓,螢綠的眸子瞪了他們一眼就走開了。

        “到底是在章峨山久居的人,這些家伙都被你身上的山林水澤之氣引來了。”她笑著說。

        “你不害怕?”重炎顯得驚訝。

        “早年我與娘所居之地偏僻,常見這些精靈古怪的東西?!?/p>

        喜歡在暗處活動的生靈——她自幼便與它們?yōu)榘椋握労ε拢?/p>

        那么重炎呢?她想,他在章峨山中獨自生活,想來也不怕這些。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在山中的時光是怎樣度過的,她很想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

        可是直到她離去,重炎什么也沒說。

        鶴吐金送來的當日,她親自小心翼翼地捧著去了鑄室。

        “這是費了多少工夫才尋來的,千萬別搞砸了,我可沒法子再給你弄一塊來了。”她將那形似琥珀的鶴吐金交在重炎手里——傳說百年之鶴便可化人,這鶴吐金便是其化人時所吐,是原本的鶴魄所化。

        當然她說得有些夸張,但要短時間內再找一塊確實不是易事。

        而重炎比她更夸張,那謹慎的勁,仿佛這世上百歲的鶴都已經(jīng)化了人,再不會有第二塊鶴吐金了似的。

        他又知道什么?

        好奇地看著他將整塊鶴吐金碾碎,倒入青石缶,再將缶放入爐中煅燒,那些金色的粉末漸漸融化,變成了泛著金屬光澤的液體。

        “就是用它修補螅月斬?”她問,重炎不答話,她便想或許已經(jīng)到了關鍵的時刻不好打攪他,于是乖乖住了口。

        只見重炎提起了一旁的螅月斬——矛尖已被燒得赤紅。

        “得到螅月斬后你就會去挑戰(zhàn)雁城城主。”他忽然開口了,“勝了他之后呢?你又要做什么?”

        她愣了一下:“與爹一樣,護衛(wèi)華城。”

        他看了看她:“你還真崇拜你爹?!?/p>

        “那當然?!彼硭斎坏卣f,忽然生出另一重期待,“那時你又會在哪里,重炎?”

        “你希望我在哪里?”

        他這么問,可當她想回答的時候,他卻將螅月斬探入了那只青石缶里。

        嘶嘶的聲音阻止了她出聲,然后只見奇異的畫面——鶴吐金所化的液體如同有生命一般攀上矛尖,慢慢填滿了斷裂之處……

        轟!突如起來的氣浪將她震飛,隨即重重摔在地上。

        “苓衣!”重炎大喊著扶她起身。按著嗡嗡作響的耳朵,她環(huán)顧四周只見煙霧繚繞,跟著又是一聲炸響。

        煙霧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大哥?!”她驚呼。只見許縉手握點燃了引線的雷火彈,臉上是怪異的大笑:“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不給我,你們誰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

        “他瘋了……”她睜大了眼睛。

        許縉猛地轉身,將雷火彈丟進了煉爐——

        “小心!”

        火光襲來的同時她被大力地拋了出去,憑借武者的靈敏這次她在空中翻了個身后穩(wěn)穩(wěn)落地,卻見鑄室已然陷入重重煙霧,內中還有火光沖天。

        “苓兒!”趕來查看的許老將軍見了她立刻上前查看有無損傷,“發(fā)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也陸續(xù)趕來了。

        “爹,是大哥他……”她耳中轟鳴未退,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更重要的是……

        回想著剛才看到的情景……忽然她死死地盯住前方。

        一開始煙霧中只是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而后,重炎走了出來,衣角還燃著零星的火,他的左肩上扛著昏迷的許縉,而他的右手,則提著螅月斬——

        裂痕猶在。

        (六)

        鶴吐金已失,螅月斬修復未完。

        但遭逢大難,許府上下還有更為要緊的事要忙——修復宅邸,安撫傷者,更重要的,是醫(yī)治許縉的瘋狂。

        大夫們一時之間找不到辦法,只好給他灌了安神湯,綁了監(jiān)禁在房里。

        大娘哭天搶地,投向她的目光更是怨毒無比。

        可此時她已無心于這些。

        深夜。

        她端著茶盅去到后院——鑄室毀了,重炎暫時住在這里。

        她敲門,沒有回應,便徑直進去,恰遇上重炎從里間出來。他剛更了衣,衣襟未及系好,被她窺見了一道傷痕。

        寬近寸許,沒在衣物之下的部分不知有多長。

        這舊傷,當年必是足以致命。

        他真是……有很多秘密。

        “苓衣?”看到她重炎有些疑惑。

        “這是祛毒湯,大夫交代了從火場出來的人一定要喝,不然熱毒積在體內容易致病。”她放下茶盅。

        重炎聞言似乎有些不情愿,但最后還是拿來喝了。

        她看著他一口口飲下,涓滴不剩。

        “好了,我喝了。”他看向她笑笑,“沒事……”

        茶盅跌落,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重炎猛地倒在地上,整個人蜷曲成一團。

        “喀喀——”他發(fā)出了仿佛窒息的痛苦聲音,抬眼,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她退后了一步,默然看著他在地上翻滾。

        然后是火焰自他指尖燃起,一點一點地,慢慢燒過他的全身。

        手指,小臂,寬厚的肩背——

        化成了輕盈的翎羽、舒展的雙翼,還有那萬分刺眼的,紅色紋路。

        烈火在其周身燃燒,男子化出了本來面目。

        “畢方……”看著眼前的兆火之鳥,她咬牙切齒,痛恨入骨,“你就是那只畢方,你就是那只畢方對不對?!是你!就是你引來那場火,燒死了我娘!”

        火場中煉爐炸毀的瞬間,重炎撲向她擋在她與火焰之間,就是那一刻她看到了他背后隱約化出的翎羽。

        她多希望那是自己的幻覺。

        于是便配了藥茶給他——母親曾說過有些精怪能夠化為人形,而此物能夠令他們現(xiàn)出原身。

        而眼前的結果,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那種。

        “苓衣……”鶴形的重炎口吐人言,卻仍是人形時的欲言又止。

        他沒有否認,便是承認。

        就當……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曾經(jīng)的言辭浮上心頭,她再無動容,只余恍然后的憤恨與苦澀。

        他欠她的,原來并非前世,而是今生。

        只是喪母之痛,要如何償清?

        她心中恨極。

        “我應該殺了你……我想報仇已經(jīng)很久了?!彼f,卻又搖了搖頭,“可是,為什么是你?”

        為什么會是重炎呢?

        被她騙也不會生氣,看上去冷淡,內里卻很溫柔的重炎。

        唯一想到要給她一次機會的重炎。

        三千大千世界,沙數(shù)般億萬計的生靈,為什么偏偏是他呢?

        “抱歉……”重炎的聲音還是那樣好聽,可她不想聽:“住口!”|

        她張開了雙臂向前撲去。

        似欲捕捉,又仿佛想要擁抱那周身烈火的兆火之鳥——

        可他躲開了。

        隨后周身燃火的他便撲打起了翅膀,熱浪在室中翻滾,強烈的熱風逼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

        但聞長鳴遠去。

        再睜眼時,重炎已經(jīng)不在。

        三日后,螅月斬無故失蹤。

        許氏一門頓時大亂,各種各樣的猜測,雖然她沒有將重炎的身份告訴過任何人,但大家還是猜測螅月斬的失蹤與同樣神秘消失的鑄匠有關——自然她也受了不少非議。

        大娘力主派人追捕重炎,幾位兄長更說要什么張榜懸賞。

        但最后還是許老將軍一錘定音:“反正也是根廢了的破銅爛鐵,老惦記著做什么!”

        “你說得倒好聽,反正不是你家的傳家寶你不心疼!”大娘聞言痛哭起來,卻也無法拂逆一家之主的意思。

        她在旁看著,再一次感受到父親在許家的艱難。

        入贅如此高門的女婿,若非多年來浴血拼殺戰(zhàn)功赫赫,恐怕連說句話的份都不會有。

        所以對于父親的庇護,她一向很知足。

        如今,更是到了她為父親而戰(zhàn)的時候。

        決戰(zhàn)當日,苓衣內著紅袍,外披銀甲,跨上白龍駒,抬頭挺胸,傲然無比。

        她知道父親在看著,滿是期待驕傲——她在最終的甄選中勝出,城主封她紅衣將,是許氏一門新的榮光。

        與眾人別過后,她微勒韁繩,催馬欲行。

        “將軍且慢?!眳s聽一個稚嫩童音喊道,隨即人群中擠出個小小的身影,七八歲大的童子,吭哧吭哧的扛著一桿兵器跑到她面前,“我?guī)煾刚f,此物獻給將軍助陣,愿將軍此去所向披靡,滌蕩寰宇?!?/p>

        她狐疑地接過那兵器,扯下蒙布時卻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竟是螅月斬。

        完好如新,顫顫錚鳴著渴望一戰(zhàn)沙場的螅月斬。

        許氏一門都在驚呼。

        “你的師父,現(xiàn)在何處?”

        遲疑良久后,她終是這樣問道。

        (七)

        然而得到答案,卻是三個月后的事了。

        她與雁城城主的一戰(zhàn)結果十分慘烈,三處重傷,斷了兩根肋骨,額頭還多了一道再難消去的傷疤。

        戰(zhàn)后的一個月內,她一直昏迷不醒。

        代價,不可說不大。

        但到底是勝了。

        她在兩城數(shù)萬軍士面前,以螅月斬指著雁城城主的臉,迫他認了輸。

        她為華城奪得青溪之地,更重要的是,她了結了綿延數(shù)年的戰(zhàn)火,使得無數(shù)人免于死亡與分離。

        而這一切,都要拜那個送來螅月斬的人所賜……

        若無此神兵,她不可能贏。

        自昏迷中醒來她就心心念念要尋找那人的下落。

        可是赴戰(zhàn)那天童子并未回答她便鉆入人群消失了,本以為就此失去線索,卻不想兩個月后的一天,童子又忽然出現(xiàn)在許府門前,說帶她去見師父。

        她去了,以為自己知道要去見誰。

        可住在茅廬的人鶴發(fā)童顏,陌生的樣貌令她一見之下不禁怔然。

        不是……重炎嗎?

        “老夫日前帶了這娃兒求醫(yī)去了,故而拜托了一位友人照看此地,將軍當日所見想必是他了?!崩险咭簧淼臒煔猓讣膺€有常年碰觸金鐵所留黑漬。

        他才是那傳聞中的鑄匠。

        原來如此……

        苓衣覺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么說,螅月斬也是他托付您修復的?”她問老者,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陷入沉思,良久又問,“那重炎他,何時會再來此處?”

        老者說當日重炎將螅月斬托付給自己后就出發(fā)游歷去了,三山五岳,不知蹤跡。

        “近日是不會來了,不過十年二十年的,怎么也得來看看我這老頭子吧?!崩险叽蛑?,說得含混不清。

        想來或許是重炎并不想見她……

        一如她此時的心緒,依舊是紛亂的,想見又怕見,因為心知見了也不知該怎樣才好。

        終究是他害了她的母親不是嗎?

        終究是他救了她的性命,兩次,不是嗎?

        “那就不再叨擾大匠了,苓衣告辭?!?/p>

        末了,她弓身作揖,然后轉身向山下走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老者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隱去。

        與友人的對談言猶在耳——

        你當真要這么做?

        鶴吐金已失,百年內世上也不會再有化人的鶴,所以這是唯一修復螅月斬的辦法。

        你這是何苦,你又不欠她什么,你為什么不告訴她……

        “告訴她什么?”

        對于老友的問題,兆火鳥化形的青年只有苦澀地一笑。

        他能說什么?難道要告訴苓衣,她最最敬重愛戴的父親,當年偷偷與她母親相好為正室所知后,為了能從正室手中得到許家的家傳神兵螅月斬,不惜放火燒死了她母親并偽裝成意外?

        他永遠不會忘記火場里那個男人的樣子,那人殺了苦苦哀求自己的愛人,是何等的冷血無情。

        很難與慈愛英睿的許老將軍聯(lián)系起來。

        而他尚且難以置信,苓衣若知真相,情何以堪?

        所以他寧可她被蒙在鼓里,寧可她恨他。

        所以……

        “不行的,我不能說?!?/p>

        老者耳邊回響著青年當時的回答。

        是的,不行,人家是父女情深。

        可他的好友又何辜?人言畢方為兆火之鳥,其實它們不過是以火靈為食,所以舉凡大火之地畢方便會出現(xiàn),以至于人們誤以為火是它們引來的。

        而十余年前那個起火的夜晚,途經(jīng)火場的重炎恰好受了重傷險些喪命,是那場火中的火靈救了他。

        所以起初他覺得,自己欠了這個叫許苓衣的女孩子一點恩情。

        所以,便想替她修好螅月斬。

        至于后來發(fā)現(xiàn)真相,又或者感受到她的心意,都是意料之外的事。

        因此而起的愧疚煎熬更非初衷。

        可等發(fā)現(xiàn)時,他已難以抽身。

        而在沒有鶴吐金的情況下,要修復此物只有一法——以畢方鳥體內之火精融化鑄造螅月斬的寒鐵,重鑄矛身。

        重炎毫無吝惜,他吐盡了最后一絲火精。

        就此身形消散,唯余一點靈識隱入了山下朱砂畫就的鶴形中。

        要重新凝結火精,獲得形體再回人世,還不知要多少年……

        總之……

        說來說去,都是該死的一點在意。

        而神鳥畢方的在意,哪怕只有一點,也從來都是凡人難以消受的浩烈。

        山道。

        木靈們細碎的低語,不知為何有種哀傷的感覺。

        苓衣又看見了巖壁上鮮紅的鶴形,這一次她上前去,輕輕碰觸那輪廓,似乎感到一絲灼熱自指尖傳來。

        然后她重登行程,且行且思,度量著老者的話。

        應該……還是會再見的吧?

        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重炎還會回來,那時她或許手執(zhí)螅月斬正守衛(wèi)著華城,或許描摹著最美的容妝恰當窗理云鬢,又或者她已滿頭白發(fā),垂垂老矣?

        但總歸會再見的,一定會再見的。

        她終究還是想再見到他……

        這樣想著,走在山道上,山道曲折漫長,她想了很多很多,快樂的、悲傷的、疑惑重重的,但總歸都是和重炎有關的。

        只和重炎有關的。

        當然,這一刻她還不知道,她也再不會知道。

        他們是,再見,永無此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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