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清易代之際的錢謙益,立本程朱,兼師狂禪,崇尚實學,以包容并蓄的學術理念實現(xiàn)了由“經(jīng)術以達于世務”的學術路徑。
關鍵詞:錢謙益經(jīng)術世務學術路徑
“由經(jīng)術以達于世務”(《初學集·常熟縣教諭武進白君遺愛記》){1},這是萬歷四十七年正月二十八日,錢謙益在給友人唐順之外孫白紹光的書信中所闡釋的自己的學術觀點,一方面說明錢謙益在會通地看待程朱學和狂禪學之后,有了自己的取舍,體現(xiàn)了其學術上的成熟;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錢謙益對當時講求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主流思潮的迎合,成為張揚清代樸學之風的先導。
一、學本經(jīng)術
錢謙益出生于書香世家,祖父與叔祖皆以進士入仕,因此,形成了治授經(jīng)術的家風。“仆家世授《春秋》,兒時習《胡傳》,粗通句讀而已,多所擬議,而未敢明言。長而深究源委,知其為經(jīng)筵進講,箴砭國論之書。國初與張洽并行,已而獨行胡氏者,則以其尊周攘夷,發(fā)抒華夏之氣,用以斡持世運,鋪張金元已來驅除掃犁之局,而非以為經(jīng)義當如是也?!眥2}(《有學集·與嚴開正書》)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錢謙益自幼習學《胡氏春秋》,在長期的研習過程中,逐漸懂得了胡傳之所以獨行其道,是因為其闡釋了以經(jīng)術治國的道理。錢謙益這一學術本原的形成得益于父親錢世揚的教導,“余為兒時,受春秋于先夫子。”(《初學集·春秋匡解序》)錢謙益座師東林黨人孫承宗稱贊錢世揚:“公深于《春秋》,真見天下?lián)軄y大手。從大綱常著力,立身訓子,皆本《春秋》大義,非章句儒者所通曉也。”{3}(《牧齋外集·先父景行府君行狀》)正由于此,錢謙益深通經(jīng)術之道,天啟元年,錢謙益曾出任皇帝的經(jīng)筵講官,開講儀禮,得到了廣泛的贊許。在《經(jīng)筵紀事十首》其二中,他這樣寫道:“元老延登講幄新,文華秘殿啟埃塵。袖中儀注中官訝,嘖嘖詞垣尚有人?!保ā冻鯇W集》)直至晚年,白首屏廢,錢謙益仍然讀經(jīng)不輟,“衰病放廢,獨抱遺經(jīng),以老于荒江寂寞之濱。”(《初學集·春秋匡解序》)
錢謙益對經(jīng)學的尊崇,還受到了經(jīng)學大師歸有光的影響。萬歷三十八年到四十八年,十年家居期間,是錢謙益學術成熟的重要時期。在《答山陰徐伯調(diào)書》中,他有明確的表述:“浮湛里居又數(shù)年,與練川諸宿游,得聞歸熙甫(有光)之緒言,與近代剽賊雇賃之病?!约尉改┠?,王、李之學盛行,熙甫遂為所掩沒。萬歷中,臨川(湯顯祖)能訟言之,而窮老不能大振。仆以孤生■聞,建立通經(jīng)汲古之說,以排擊俗學,海內(nèi)驚噪,以為希有,而不知其郵傳古昔,非敢創(chuàng)獲以嘩世也。”(《有學集》)歸有光自幼習學程朱之學,當程朱學隨時代的發(fā)展,逐漸流于空泛之后,歸有光認識到了欲救其弊,必返經(jīng)正學。“夫圣人之道,其跡載于《六經(jīng)》,其本具于吾心。本以主之,跡以征之,燦然炳然,無庸言矣?!眥4}錢謙益認為自己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受到了歸有光的啟發(fā),“余少壯汩沒俗學,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歸有光)實導其前路?!保ā队袑W集·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崇禎十二年,錢謙益作新刻《十三經(jīng)注疏序》,表達了“返經(jīng)正學,以救世務”這一思想:“誠欲正人心,必自反經(jīng)始;誠欲反經(jīng),必自正經(jīng)學始。圣天子廣廈細旃,穆然深思,特詔儒臣,是正遺經(jīng)進御,誠以反經(jīng)正學為救世之先務,亦猶二祖之志也?!保ā冻鯇W集》)
二、兼師狂禪
嵇文甫先生曾這樣來論定晚明狂禪派,“當萬歷以后,有一種似儒非儒似禪非禪的‘狂禪運動風靡一時。這個運動以李卓吾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顏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們的特色是‘狂,旁人罵他們‘狂,而他們也以‘狂自居?!眥5}萬歷二十六年前后,狂禪派管志道與東林學派顧憲成等人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無善無惡”的爭論?!额櫠宋墓曜V》萬歷二十六、二十七年載:“時太倉管東溟以絕學自居,一貫三教,而實專宗佛氏。公與之反復辯難,積累成帙,管名其牘曰《問辨》,公亦名其編曰《質(zhì)疑》,于‘無善無惡四字駁之甚力。”{6}萬歷三十五年,二十六歲的錢謙益向管志道行弟子禮,“謙益少游于梁溪,顧獨喜讀公之書,私淑者數(shù)年。丁未之秋,執(zhí)弟子禮,侍公于吳郡之竹堂寺?!保ā冻鯇W集·湖廣提刑按察司僉事晉階朝列大夫管公行狀》)對于兩位業(yè)師顧憲成和管志道的辯論,錢謙益認為管志道的學問“貫穿千古”,以“姚江四語”為宗旨,可作“百世師”,肯定了其援儒入佛,儒佛合一的言論,此外,還道出了管氏之說的重要意義在于“繩狂”和“砭偽”,這種對泰州學派自身流弊的反撥,體現(xiàn)了管志道開放的學術態(tài)度和對當時學術環(huán)境的客觀認知。
管志道而外,錢謙益對狂禪派的核心人物李贄也是倍加稱頌。因言行悖逆,李贄在當時被視為“異端之尤”,成為眾矢之的。如顧憲成認為:“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敗為是非而已。學術到此,真成涂炭,惟有仰屋竊嘆而已!”{7}與東林學派觀點不同,錢謙益對李贄所著書大加贊賞:“卓吾所著書,于上下數(shù)千年間,別出手眼,而其掊擊道學,抉摘情偽,與耿天臺往復書,累累萬言,胥天下之為偽學者,莫不膽張心動,惡其害己,于是咸以為妖為幻,噪而逐之?!眥8}《松影和尚報恩詩草序》稱:“余少喜讀龍湖李禿翁書,以為樂可以歌,悲可以泣,歡可以笑,怒可以罵,非莊非老,不儒不禪。每為撫幾擊節(jié),盱衡扼腕,思置其人于師友之間?!d翁老而好學,涉世日深,素心遠性,未嘗少改,斯其所以異也。”(《有學集》)錢謙益認為其“直可與紫柏大師相上下”,“風骨■,中燠外冷,參求理乘,剔膚見骨,迥絕理路,出語皆刀劍上來。獅子途乳,香象絕流,直可與紫柏老人相上下?!睆亩鴳阎\的心情向李贄問學,“龍湖一瓣心香宛在,安得促席從作齡而向之?!睂钯椀耐瞥?,使錢謙益在晚年所編《列朝詩集》中,特立“異人”一目,列李贄為第一。
三、崇尚實學
萬歷中葉以后,心學隆盛,程朱式微,士大夫談禪務虛,流弊甚明。東林學派以顧、高為首,旨在重振程朱理學?!白鹜鯇W者導揚其波,至有心學、理學之名,而脈若分為二矣。悟門既辟,一切窮理居敬之學事為塵垢枇糠,而流弊且中人心。于是,東林君子起而維之,言體則必合之于用,言悟則必證之于修,程朱之說復揭中天?!眥9}針對王學空談心性,不務實學的弊端,東林學派開出了“尊經(jīng)重道”、“反之于實”的藥方?!稏|林會約》云:“尊經(jīng)云何?經(jīng)常道也??鬃颖碚铝?,程子表章四方,凡以昭示往來,維世教,覺人心,為天下留此常道也?!备吲数堉赋觯骸敖袢仗摪Y見矣,吾輩當相與稽弊而反之于實?!眥10}以實學摒俗學,東林學派為扭轉世風和學風作出了貢獻,在當時學術領域內(nèi)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耙粫r儒者之宗,海內(nèi)士大夫識與不識,稱顧、高無異詞?!眥11}
錢謙益的觀點與東林學派略同,針對當時學術之失的局面,他響亮地提出了:“今誠欲挽風氣,甄別流品,孤?lián)为殬?,定千秋不朽之業(yè),則唯有返經(jīng)而已矣?!保ā队袑W集·答徐巨源書》)錢氏所謂“返經(jīng)”,即東林學派之“尊經(jīng)”,都是針對“馴至于今,輇材小儒,敢于嗤點六經(jīng),訾毀三傳,非圣無法,先王所必誅不以聽者,而流俗以為固然。生心而害政,作政而害事,學術蠱壞,世道偏頗,而夷狄寇盜之禍,亦相挺而起”(《初學集·新刻十三經(jīng)注疏序》)等社會弊端的糾弊舉措。接踵東林學派,錢謙益提出“窮經(jīng)學古”思想:“古之學者,九經(jīng)以為經(jīng),注疏以為緯,專門名家,各仞師說,必求其淹通服習而后已焉。經(jīng)術既熟,然后從事于子史典志之學,泛覽博采,皆還而中其章程,隱其繩墨。于是儒者之道大備,而后胥出而為名卿材大夫,以效國家之用?!保ā冻鯇W集·蘇州府重修學志序》)有鑒于此,錢謙益倡導講求實學,“由經(jīng)術以達于世務?!卞X謙益認為:“古之學者,必有師承,顓門服習,由經(jīng)術以達于世務,畫丘溝深,各有所指授而不亂。自漢唐以降,莫不皆然。勝國之季,浙河東有三大儒,曰黃文獻■、柳待制貫、吳山長萊,以其學授于金華宋文獻公。以故金華之學,閎中肆外,獨盛于國初。金華既歿,勝國儒者之學遂無傳焉。嘉靖中,荊州唐先生起于毗陵,旁搜遠紹,其書滿家,自經(jīng)史古今,以至于禮樂兵刑陰陽律歷勾股測望,無所不貫穿。荊川之旨要,雖與金華稍異,其講求實學,繇經(jīng)術以達于世務則一也。”(《初學集·常熟縣教諭武進白君遺愛記》)這種以倡導經(jīng)學為中心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明確指出以經(jīng)術作為治國的本源,是清初學術的主干,它包括經(jīng)、史、子、集,性理天道,天文歷算,地理沿革和釋道經(jīng)籍在內(nèi)的諸多學術領域,這和東林學派的務實思想一樣,有利于形成經(jīng)世致用的樸實學風,成為清代樸學之風的先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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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錢牧齋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120,1316,166.
{4}歸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50.
{5}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50.
{6}顧樞.顧端文公年譜[M].顧端文公遺書[C].四庫全存目叢書本.
{7}顧憲成.涇皋藏稿[M].四庫全書本.
{8}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05.
{9}高廷珍等.東林書院志[M].雍正十一年刻本.
{10}高攀龍.高子遺書[M].四庫全書本.
{11}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6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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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永剛,江蘇鎮(zhèn)江高專人文系教授,主要從事明末清初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