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國忠

曾見過這么一個教學現(xiàn)場：

學習《紀念白求恩》，教者反復地讓學生讀文中的一段文字：“我和白求恩同志只見過一面。后來他給我來過許多信?？墒且驗槊Γ瑑H回過他一封信，還不知他收到?jīng)]有。對于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币髮W生好好琢磨一下，這段文字的哪些字詞比較能傳遞出作者的態(tài)度與情感。應該說，這是一段很直白的文字，文字直白得八年級的學生都認識。但課堂現(xiàn)狀是絕大部分同學都反應漠然，都不吱聲，不吱聲不是不說，而是不知道，因為后來提問幾個學生，他們都明確表示體會不出來。其實，一個“只”字，遺憾之意頓現(xiàn)；一個“僅”字，內(nèi)疚、歉意溢于言表；一個“是”字，悲痛之情十分明顯。但對學生們來說，直白并不意味著他們能更好地領(lǐng)悟這些文字。

為什么學生會呈現(xiàn)出這種狀態(tài)？與我們的日常教學有關(guān)。因為我們的語文教學也一直沒能脫俗，一直在潮流中游移，在語文的工具屬性和人文屬性中搖擺。新課改前，片面地講工具性讓我們的教學成了條分縷析、支離破碎的肢解；前期課改，過分講人文性又讓我們的教學重活動形式甚于活動的語言意義。久而久之，學生的語文學習，少了對言語表達諸如字詞句的感悟與琢磨，少了傳統(tǒng)語文學習中“咬文嚼字”的基本方法與習慣。

語文教學，怎能缺少對語言的研習呢？何謂語文，眾說不一，但無論是“語言文字”“語言文學”還是“語言文章”，“語”是指語言，這是毫無疑義的。既然如此，離開了對語言的研習，還談什么語文學習？

語言的研習需要“咬文嚼字”。這一點在認識上已經(jīng)不成問題。我們現(xiàn)在有相當多的教師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語文課要體現(xiàn)學科特點，要體現(xiàn)語文味，要體現(xiàn)語言研習，要能夠“咬文嚼字”，也為此進行了許多實踐。但就筆者的觀察來看，這些實踐盡管注意到了語文學科特點，關(guān)注了學生語言形式的體驗，但總體上仍然呈現(xiàn)出一種基于應試的單一化、模式化傾向，并沒有真正讓“咬文嚼字”成為學習的自覺。

一位老師在執(zhí)教屠格涅夫《蔚藍的王國》時的案例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案例1】

師：請你找出文中那些帶著詩意，帶著芬芳氣息，能觸動你心靈的詞語或句子，在句子旁邊寫下自己的賞析。

師（示范）：第二自然段“白色的風帆鼓了起來，宛似天鵝的胸膛”，用了比喻的修辭方法，讓人聯(lián)想到高貴的白天鵝，賦予風帆以生命動態(tài)的美，很生動很形象。

學生賞析，在書上勾劃。

生1：“似乎天空本身也在和我們酬唱，四周的海洋也情不自禁地顫栗起來?！庇脭M人的修辭手法把天空和海洋寫活了，很生動很形象。

生2：“周圍的一切：天空……傾訴著無比幸福的愛情。”用擬人手法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作者對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

生3：“在那兒，和煦的太陽愉悅地露著笑臉?！庇昧藬M人的修辭方法，生動形象地表達了作者對快樂的未來生活的向往。

師：同學們說得很好，這篇散文用了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生動形象地寫出了作家對蔚藍的王國的心馳神往。今后大家要注意，語言賞析可以從修辭方法入手，比喻、擬人的作用就是要使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生動形象起來。

很顯然，這個案例中的語言賞析是淺表化的，談不上真正的“咬文嚼字”。案例中教師試圖通過示范引導學生賞析語言是很值得稱道的，同時從修辭方法的角度來體味語言本身也沒有錯，但語言的賞析不能簡單歸于修辭方法，更不能簡單地把語言賞析演繹成找有比喻、擬人等修辭方法的句子，貼標簽地分析它的作用，把賞析語言的結(jié)果變成“生動形象”的術(shù)語堆砌，如此賞析，是“咬”嗎？是“嚼”嗎？咬文嚼字是要細細品味的。拿《蔚藍的王國》來說吧，這篇文章是能充分體現(xiàn)屠格涅夫的散文風格的。托爾斯泰曾經(jīng)盛贊屠格涅夫的風景描寫，他說：“這是他的拿手本領(lǐng)，以至在他以后，沒有人敢下手碰這樣的對象——大自然。他兩三筆一勾，大自然就散發(fā)出芬芳的氣息。”托爾斯泰所說的“兩三筆一勾，大自然就散發(fā)出芬芳的氣息”難道僅僅是用修辭方法？顯然不是！語言，不僅注重說什么，更要注重怎么說；不僅僅要理解意思，更要品味它在傳遞意思基礎上的節(jié)奏、韻味。據(jù)此，真正意義上的“咬文嚼字”不僅關(guān)注前者，更關(guān)注后者，要真正品出節(jié)奏，品出韻味。

同樣是執(zhí)教《蔚藍的王國》，另一位老師作了不一樣的處理：

【案例2】

師：好文章的句子需要好好咀嚼。我們看第二小節(jié)中的這一句：“白色的風帆鼓了起來，宛似天鵝的胸膛，帆的上面掛著幾面隨風輕揚的小旗?！奔偃缥覀儼选巴鹚铺禊Z的胸膛”這一句去掉，感覺會怎樣？

（學生分別讀原文的句子、改動后的句子）

生1：原句文學色彩強，能促使人想象，去掉后敘述變得很平淡，就沒有那種味道了。

生2：天鵝本是美的，讀了原句，更能感受到美。

生3：原句把鼓起的風帆比作天鵝的胸膛，天鵝的胸膛展示的是一種曲線之美，有很大的想象空間，去掉后就感覺不到這層意思了。

師：的確，“天鵝的胸膛”這個比喻引人遐想，讓我們充分感受到了美。要描繪一種美，有時可以運用適當?shù)男揶o方法。下面再請同學們一起讀一讀，去想象畫面，去感受美。

（學生從文中找出了一些句子進行賞析，教師適時點評指撥。）

師：描繪如此詩意的畫面，作者不僅借助了一定的修辭方法，文中的一字、一詞、一句，甚至一個標點都詩意地勾勒著作者那幅美妙的畫，那個美妙的夢。你能否談談自己的體會？

（學生分別著眼句式——多短句，明快；著眼形容詞——“蔚藍”“青春”“自由”“精美”“華麗”等；著眼表色彩的詞——“白色”“蔚藍”“五彩繽紛”等；著眼動詞——“酬唱”“顫栗”等進行了比較細致的賞析。）

無疑，這位教師的處理方法可圈可點。首先是準確把握了語言教學在語文教學中的地位，把“咬文嚼字”作為學生對言語形式的體驗。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語言表達方式，通過作品的語言理解作品承載的內(nèi)容是我們的教學任務之一；從學科特點出發(fā)，我們的教學更需要把這種具體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作為學習的主要對象，作為學生體驗的主要對象。該案例正體現(xiàn)了教者對此問題的認識。

其次，圍繞學生的語言實際，進行了真正的體驗活動。與案例1相比，本案例基于應試性的痕跡明顯減少，教師著力真正讓學生沉浸其中。如對比喻作用的賞析，通過改寫的方式，讓學生在比較中感受變化，感受文本語言傳遞的形象之美。對一字、一詞、一句，乃至一標點的關(guān)注，則讓學生完全走進文本的言語世界，全方位地去體悟托爾斯泰所說的“兩三筆一勾，大自然就散發(fā)出芬芳的氣息”。

第三，很好地把握了“咬文嚼字”的規(guī)律與方法。有人認為，讀書要細讀，一個字往往是一個“生命的細節(jié)”，生命是有韻味的。咬文嚼字，要“咬”出真義，“嚼”出真義，更要“咬”出韻味，“嚼”出韻味。韻味要細細地才能品出來，朗讀無疑是細細品的有效方法。這位教師始終把朗讀視為體悟語言的必要方法?！坝媚愕那楦衼碜x一讀作者這句話蘊含的感情?！薄拔覀兇蠹乙黄饋碜x一讀，讀出作者對大海的喜愛之情，讀出你對大海的喜愛之情?！薄處煂首x的一次次要求，調(diào)動了學生的體驗，讓學生逐漸走進了詩意的文字，走進了詩意的文字所描繪的詩意的畫面，走進了充滿青春與自由的詩意生活。

語文教學要咬文嚼字，不能僅僅體現(xiàn)在對文本的閱讀上。事實上，語文的育人價值更多地體現(xiàn)在學生的發(fā)展價值上，學生的發(fā)展除了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這些要素外，還包括能力等。從學科角度來說，語文教會學生咬文嚼字，教會學生怎么說話，盡管語文的聽、說、讀、寫要并重，但筆者認為，說什么、怎么說，要貫穿在語文教學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無論是課堂師生對話，還是言語訓練，要關(guān)注學生并指導學生更恰切地表達，不能僅僅滿足于表達的意思對不對、說得有沒有道理，要根據(jù)不同的語境讓學生學會推敲語言，學會精準表達。遺憾的是，在日常的課堂上，我們總能見到學生不流暢的表達在教師的忽視中淡去，總能見到許多可以幫助學生咬文嚼字的契機悄然逝去……

教師每時每刻都需要有幫助學生“咬文嚼字”的意識。筆者一直忘不了五年前的一個案例：

【案例3】

在一堂指導學生如何聯(lián)想與想象的課上，執(zhí)教老師設計了幾道仿句練習。同學們很踴躍，紛紛起來展示自己的成果。有兩個學生，上黑板分別造出了這樣兩個句子：“園中花朵，在他看來是大自然繪出的最美最好的圖畫?！薄昂w舞，在他看來是大自然繪出的最美最好的圖畫?！睉撜f，這兩個答案表述得沒有什么不當，理應肯定。所有的聽課老師微微頷首，執(zhí)教老師在答案上也打了大大的紅勾。事情如果到此結(jié)束也就沒故事了，只見執(zhí)教老師拿起粉筆，提議將“園中花朵”改成“姹紫嫣紅”，將“蝴蝶飛舞”改成“蜂飛蝶舞”，并要求學生比較表達上的差異與效果，本來平靜的水一下子又激起了漣漪，學生思考和討論的積極性被調(diào)動起來了。我直驚嘆：真乃點睛之筆！只稍稍改動了幾個字，就使整句話一下增色不少。

我始終這樣認為，案例3凸顯的不僅僅是教師的教學機智，更是教師對語文教學的理解，是教師對“咬文嚼字”的孜孜追求與教學自覺。

語文教學當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