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歸來的父親

小小

因為親近，所以肆無忌憚

爸爸又一次要離家出走。先是跑到小區(qū)對面的訂票點訂好了回家的火車票，又回去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打包收好，這次連水杯也沒放過。媽媽抱著我女兒燦燦，跟著他從這屋跑到那屋，語氣幾近哀求：“你這一走，讓慧慧怎么辦？”

“愛怎么辦怎么辦，我當牛做馬累死累活忙前忙后，她還動不動就挑三揀四，我是她的長工嗎？她有把我當親爸嗎？”氣頭上的爸爸聽不進任何勸解。

看到平時和顏悅色的姥爺變了樣子，燦燦嚇得哭了起來。爸爸眼中忽然一片氤氳，習慣性地伸出雙手想抱孩子，但最終只捏了捏燦燦的小臉蛋：“燦燦呀，姥爺以后不能天天抱你了，姥爺要回自己家了?！彼D(zhuǎn)過身對媽媽說了句“我走了”，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媽媽說，她看到爸爸出門后用手擦了擦眼睛。

就這樣，爸爸趁我上班時，自己坐上了北京回哈爾濱的動車。

和爸爸吵架的起因很簡單。昨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燦燦嘴邊起了一圈小疹子，有的地方都被她用手撓破了，便問怎么回事，媽媽閃爍其辭，爸爸顧左右而言他。

晚上，我收拾垃圾時，發(fā)現(xiàn)一個獼猴桃皮赫然躺在垃圾袋的底層，一看就是用勺子刮著給燦燦吃完后扔掉的。而在這之前，我不止一次跟他們強調(diào)，燦燦才9個月，輔食不能喂帶毛的，容易過敏。他們怎么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呢？

來到爸媽那屋時，燦燦正和姥姥姥爺瘋玩，見到我，一下子倒在姥爺懷里，一副我不跟媽媽玩、就要姥爺抱的架勢。看她那可愛的模樣，我想要不就算了，過敏幾天就會好，傷了和氣就得不償失了。但他們?nèi)绻麓卧俳o孩子誤食其他東西怎么辦？想到這兒，我盡量語氣平和地問了句：“爸、媽，你們給燦燦吃獼猴桃了？”

爸媽先是一愣，接著對視一下，默認了。

“帶毛的水果容易過敏，我告訴過你們的?！?/p>

“我們以為吃一點兒沒事呢?！眿寢尳忉尩?。

“結(jié)果呢，你看燦燦的嘴都成這樣了?！币驗樾奶叟畠?，我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八度。

一直沉默的爸爸突然來了句：“燦燦這樣，我們也很心疼，從她開始起紅點，我們隔一小時就給她用溫水清洗一下嘴巴四周，就是怕你回來數(shù)落我們。帶個孩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再不行，不也把你帶大了，也不缺胳膊少腿的?！?/p>

我張了張嘴，沒再說什么，我怕爸爸會再次離家出走。

不止一次了，和爸爸爭執(zhí)激烈時，他就會拿“回老家”嚇唬我。但在北京，他除了我沒別的親人，頂多在小區(qū)周圍走走，就被我“恰好”找到了。我撒個嬌，一切就煙消云散了。所以，這一次我主動終止話題，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對。沒想到，我主動繳械，他還是買了車票回老家。

爸爸離開的那天晚上，媽媽問：“慧慧，你想過爸爸為什么會那么生氣嗎？”我一愣。如果不是媽媽問起，我從沒考慮過他們不高興的原因。

從我懷孕5個月起，爸爸媽媽就從哈爾濱來北京照顧我，他們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忍著腿疼陪我散步，忍受我孕期及生孩子后的壞脾氣。實在忍不住了，就和我吵幾句。但媽媽說，每次吵完，她和爸爸關(guān)起門來都會討論為什么我最近火氣這么大，是不是夜里帶孩子太累了，是不是在公司遇到什么煩心事了，是不是和老公鬧不愉快了。

前天中午，爸爸媽媽帶著燦燦出去遛彎兒，看到水果店新上了進口獼猴桃，盡管要68元一斤，爸爸還是買了幾斤。當時他樂顛顛地跟燦燦說：“可不能虧了我乖外孫女的嘴！”

我想象不出，退休工資加起來還不到4000元的他們，如何舍得給燦燦買這么貴的水果，這是他們認為的愛的表達。他們都是普通工人，一直省吃儉用，想把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東西給我。我不知道買房時的那20萬元錢，是他們跑了多少次早市、多走了多少站地省下來的。當我有了女兒，他們又把對我的愛，轉(zhuǎn)移到了外孫女身上。

我不讓女兒吃容易過敏的東西沒錯，爸爸想給燦燦最好的愛，也沒錯，錯的是我們的交流方式。但面對最親的人，我們往往會肆無忌憚，因為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真心計較。就像爸爸一樣，臨走前，還不忘熬好大骨湯放在冰箱里，叮囑媽媽記得給我喝，說我產(chǎn)后身子弱，需要補鈣。

欺負我閨女，姥爺要打屁股的

沒有了爸爸的家里，空了很多，晚飯得我和老公回去再做，因為媽媽一個人帶燦燦就累得夠嗆；早上起來，再也沒有了香噴噴的豆?jié){或米糊，因為我夜里要帶孩子，有高血壓的媽媽和經(jīng)常加班的老公需要休息；屋里的玩具散亂地堆在地上，因為沒有爸爸搭把手，媽媽無暇顧及衛(wèi)生情況……我的生活，變得一地雞毛。

拿起手機，撥了幾次老家的電話。爸爸要么不接，要么拿起來就掛掉。爸爸是傷心了，一門心思疼閨女和外孫女，卻因為一點兒失誤就被一通數(shù)落。

我想發(fā)短信求饒，但好幾次都編輯好又刪掉。跟爸爸說對不起，太過生硬。

在公司吃午飯時，和同事說了家里的事。同事沒直接勸慰，而是問了句：“你有沒有注意到，如果在父母家，咱們怎么和他們吵都沒事；而一旦父母和我們同住，他們就會變得敏感多疑，稍有爭執(zhí)就覺得自己寄人籬下，受盡委屈。”

還真是這個理兒。剛結(jié)婚時，跟老公一起回婆婆家，我不也因為婆婆說了句“衣服收好記得疊上，不然屋里太亂”而介懷良久嗎？爸爸媽媽也不止一次表示，他們只是暫住在女兒女婿家，燦燦上了幼兒園，他們就回自己家。相反，就算我結(jié)婚了，依然覺得父母家是自己家。這種“主”與“客”的心理，如果考慮不周，會出現(xiàn)很多問題。

同事說：“想和老人和平共處，你就記住4個字：‘難得糊涂’。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別較勁，遇事多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不要覺得這是你的家，一切就該聽你的?！?/p>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打算晚上回去，正式和爸爸道個歉。

那天因為出外勤，我回家比往常早了點兒，到家也沒敲門，拿鑰匙直接開了門。

書房的門虛掩著，我躡手躡腳走過去，看到媽媽正抱著燦燦跟爸爸視頻。爸爸手里拿著一件公主裙，聲音通過網(wǎng)絡清晰地傳了過來：“燦燦，叫姥爺，想姥爺了就叫??！看姥爺給你買的新裙子，好不好看？過幾天姥爺回去就給你穿上。還有啊，燦燦一定要聽話，夜里別鬧騰，你媽媽白天上班很累了，別給她添亂，你要是敢欺負我閨女，姥爺可是要打屁股的……他媽，慧慧要是實在太累，你夜里也起來幫她哄哄孩子。”

瞬間，我紅了眼圈，趕緊躲到廚房擦干眼淚，又去離家最近的超市買了爸爸最愛吃的海蝦和大肘子——是時候請爸爸回來了。

晚上，我用媽媽的手機撥通了爸爸的電話，未等他出聲，我的眼淚就來了：“爸，你不在，我都快累死了……”

一聽我哭，爸爸的聲音也有些哽咽：“傻閨女，哭什么啊，都多大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我票都買好了，后天下午就到北京。給你買了一大箱紅腸，開心吧？”

一場戰(zhàn)爭，就這樣甜蜜落幕。

不能讓我閨女難過

在火車站接到爸爸，他心情格外好，話也多起來，嘮叨著在哈爾濱過得怎么不開心，做夢都是燦燦在哭。有時候打著牌，聽到小孩兒哭，他也覺得是燦燦在鬧脾氣……

回到家，燦燦見到姥爺張開雙手鬧著要抱，興奮地哇哇直叫。爸爸一手抱著她，一手把東西從大包小包里拿出來。我注意到，這次他把存折、房產(chǎn)證甚至他和媽媽的結(jié)婚證都拿了過來。他一邊收拾一邊跟燦燦嘮叨：“小燦燦，姥爺把花和狗狗都送給隔壁的孫爺爺了，哈爾濱再也沒姥爺?shù)哪钕肓恕！?/p>

這話，是爸爸刻意說給我聽的。那滿陽臺的郁郁蔥蔥和那只小博美曾是爸爸的命根子。用媽媽的話說，我是獨生女，上大學以前我是爸爸的精神寄托，上大學之后，花和狗是爸爸的精神寄托。而現(xiàn)在，這個寄托變成了燦燦。爸爸在用這樣的方式給我吃定心丸：他把家里的一切都處理好了，再也不用擔心他會離家出走、不辭而別了。

心里的歉疚，讓我一下子有勇氣說出那句對不起：“爸，那天吵架，是我不對?！?/p>

事情發(fā)生了，本來就應該努力解決問題，而不是掰扯誰對誰錯。

在爸爸到來之前，我已經(jīng)把陽臺收拾了出來?！皬慕裉炱?，陽臺就交給你來養(yǎng)花，北京的空氣太差，我和燦燦都需要綠色來凈化空氣……”我說。爸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讓父母的愛好繼續(xù)，也是我們愛的表達方式。

接著，爸爸不顧長途奔波的勞累，把家里里外清潔了一遍，還燉上了我愛吃的蓮藕排骨湯。家里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而這一次，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那天深夜，我去廚房燒水。原本以為累了一天的爸媽都睡了，經(jīng)過臥室門口時，聽到他們在聊天，才知道爸爸這輩子為什么“賴”上我了。

一直以來，爸媽就沒把我家當成自己的家，因為畢竟這個家還有我老公的一半。做客的感覺，讓爸爸一大把年紀脾氣還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離家出走，目的不過是想引起我的重視，發(fā)泄自己的郁悶。

但他們又清楚地知道，我和老公都是獨生子女，他們和我公婆終究有一天會和我們同處一個屋檐下。為了不給我添麻煩，爸爸媽媽一直努力趁著自己身子硬朗，能多幫襯就多幫襯。就算將來老了，做不動了，他們也不想拖累我們。

但這次回去，爸爸恰好遇到樓下的鄰居孟叔叔突發(fā)腦梗去世。孟叔叔的女兒在南京定居，早就想讓爸爸搬過去和她同住，但孟叔叔不想拖累女兒，堅持自己住。結(jié)果她閨女緊趕慢趕也沒見到爸爸最后一面，看到陰陽兩隔的爸爸，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天，爸爸跟媽媽說：“我的血脂一直都高，以前沒擔心過什么，但看到老孟閨女那傷心樣，也開始擔心慧慧了。”

媽媽感覺莫名其妙：“你不擔心自己，擔心咱閨女干嗎？”

爸爸嘆口氣，說：“是啊，咱們不能光考慮自己，還得替閨女想想。我如果一下子沒了，慧慧得多傷心啊，她會覺得自己沒盡孝，沒伺候過我一天，會好長時間都沉浸在傷心里。如果我得個磨人的病，讓她照顧仨月倆月的，她不定就被折磨得不傷心了，我走了對她來說也是解脫……”

我一下子淚流滿面。我知道父母事事都為兒女打算，卻從沒想過就算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們想到的依然是兒女。

原本我打算燦燦大一些，再給爸爸養(yǎng)一只博美，但那一刻我決定把爸爸那只博美還給他。

第二天，我給孫叔叔打電話，說明情況，把狗要了回來，又托哈爾濱的同學去機場辦理了動物托運。

一周后，當我?guī)е侵恍」烦霈F(xiàn)在家里時，爸爸顫抖著嘴唇說：“這得好幾百塊錢吧？一個月孩子的奶粉、尿不濕花費就夠多了，還給我老頭子瞎花什么？”我卻從這些嘮叨里聽到了驚喜與滿足。

也正是在那個瞬間，我明白了，愛是妥協(xié)，愛是理解，愛是付出與獲得。我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也即將背上養(yǎng)老的重任。但只要有愛，一切都會變得異常簡單。就像我，用一個陽臺、一只小狗，就收獲了父母的安心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