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勁
(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1964年11月10日,“當代草圣”于右任先生在臺北與世長辭。在人生最后的歲月里,他寫下了“向荒山大海長空爭地,與自由平等博愛聯(lián)盟”絕筆對聯(lián)(見圖1)。這是右老生命歷程中最后的作品,也是他書法生涯的完滿句號。歷盡一生的輝煌與艱辛,沖淡靜穆之氣凝于他的筆下,靜水流深,波瀾不驚。
圖1 于右任絕筆對聯(lián)及李普同題簽
筆者在編集《于右任書法全集》時,得見右老作品3 000余件,五體俱備,形式多樣。編委會同仁將所收右老作品以書寫年代排序,排成之后,右老的書法歷程便頓時呈現(xiàn)于眼前,蔚為壯觀。尤其是他的草書,成就斐然,影響深遠。右老的草書歷經(jīng)三變:初創(chuàng)標準草書深得歷代草圣筆意;再由平正入險絕,氣象萬千;及至晚歲,鉛華洗盡,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現(xiàn)以《于右任書法全集》所收集資料為依據(jù),參考相關文字記載,對于右任先生的草書發(fā)展歷程做出梳理。
于先生學習草書始于中年。在《標準草書·自序》中,于先生說:“余中年學草,每日僅記一字,兩三年間,可以執(zhí)筆。”[1]可以為證。
我們目前所見到右老的作品,最早使用的草書文字是在其40歲左右的一些行書作品中。這些作品中以行書為主,偶有草書混雜。例如,書于民國七年(1918年)的《延長感事詩》(見圖2)中堂,正文57字,“客”、“可”、“余”、“里”、“獨”等5字使用了草字。寫于民國八年(1919年)的王維《觀獵》(如圖3)中堂,正文40字,16字使用了草字,已占全篇三分之一以上,這是他使用草字之濫觴。先生寫這些作品時,其書風仍在“二王”體系之中,寫得舒放縱逸,但其中“時見浮躁乃至病筆。此時應是先生正在尋找自己心線之時”[2]。
圖2 于右任先生的《延長感事詩》
圖3 于右任先生書王維《觀獵》
清末以來,西學東漸,當時的有識之士紛紛向西方學習,尋找貧困積弱的中國的復興途徑。有的學人認為中國之所以落后于西方的原因之一,是中國漢字較之于西方文字的書寫速度太慢。于是就有人于19世紀末提出了以“漢字拼音化”取代漢字的想法,并付諸行動。例如,錢玄同在致陳獨秀的信中說道:“先生前此著論,力主推翻孔學、改革倫理,以為倘不從倫理問題根本上解決,那就這塊共和招牌一定掛不長久(約述尊著大意,恕不列舉原文)。玄同對于先生這個主張,認為救現(xiàn)在中國的唯一辦法。然因此又想到一事:則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3]
魯迅、胡適、黎錦熙、瞿秋白、吳稚暉等都曾力倡廢除漢字。在此時代背景中,于先生認為:“新國家之建設,尤利賴于進步之文字,以為之推助而速其成功。歐美各強國,科學進步,文字亦簡,印刷用楷,書寫用草,習之者,皆道其便。吾國文字,書寫困難,欲持此以自立于競爭劇烈之世界,其結果則不遺必變。不變則全部落后,有必然者?!淖指牧?,雖僅為節(jié)省時間之一事,然以其使用之廣,總吾全民族將來無窮之日月計之,豈細故哉!這是我十余年來竭盡心力,提倡標準草書的唯一原因?!保?]
1927年后,于先生將自己大量的心血用于標準草書的研究中。1932年,他在南京成立了“標準草書社”,邀集同仁在深研歷代草書經(jīng)典的基礎上,以“易識、易寫、準確、美麗”為標準。1936年,他與“標準草書社”同仁集出了百衲本《標準草書千字文》,從而揭開了中國文字發(fā)展史上草書標準化的第一幕。在這一時期,于先生的草書研究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是他和草書社同仁以提高漢字書寫速度,利于國家建設為目的,以“易識、易寫、準確、美麗”為標準,編訂“標準草書”文字,這是文字學領域的草書文字標準化的研究。二是他的研究草書藝術的實踐活動。于體草書風格在這一時期逐漸形成。
這一時期,于右任先生大量臨寫了《十七帖》、《急就章》、《月儀帖》、《出師頌》、《智永草書千字文》以及《書譜》等歷代草書經(jīng)典。《臨孫過庭書譜》就是這一時期于先生的臨習之作(見圖4)。1924-1929年之間,于右任先生所書的《總理在黃埔軍校告別辭》、1933年所書的《斗口農場遺囑》(見圖5),均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此時于先生已研究魏碑多年,逐步形成自己獨具一格的楷書風格。隨著于右任先生審美情趣和書法風格的轉變,使其草書脫胎換骨,從流美雋秀的二王、歐、趙體系轉向渾穆樸拙的魏碑體系,書風由早前的舒放縱逸變得雄渾開張。
圖4 于右任先生臨孫過庭《書譜》
圖5 于右任先生撰書《斗口農場遺囑》
1936年,凝結于先生和草書社同仁數(shù)年心血的雙鉤百衲本《標準草書》由上海漢文書局出版,標準草書正式公布。此后,于先生的書法創(chuàng)作大多以草書為主。以書法風格論。于先生此時的草書,字不連屬,大小均勻,簡約流暢,用筆以中鋒為主,粗細對比不強,結字標準,雖線條沉厚自然,但仍寫得“流而暢”,未脫歷代草圣筆意,是“于體草書”的初創(chuàng)階段。1938年,于先生書《正氣歌》(見圖6),1939年書《李雨田墓表》(見圖7),1945年書《中呂·醉高歌》(見圖8)均是這一階段的代表作品。
圖6 于右任先生書文天祥《正氣歌》
圖7 于右任先生撰書《李雨田墓表》
圖8 于右任先生撰書《中呂·醉高歌》
“標準草書”和“于體草書”是兩個常常被人們混淆的概念。于先生中年之后將大量的心血用于標準草書的研究,使人們覺得于先生和標準草書深深交融在一起,提起標準草書就想起于先生,提起于先生就想起標準草書。于是便有了將“標準草書”與“于體草書”等同的看法。其實標準草書是經(jīng)以于右任先生為代表的“標準草書社”同仁對歷代草書文字正定之后形成的一套書寫草書文字的規(guī)范;而“于體草書”則是于右任先生在長期研究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一套自己的書法風格。于先生在草字的運用上大量采用了標準草書的寫法,但草書的形成有源出篆隸、簡存輪廓、約定俗成、符號化四種方式,對于一個字由于構字方式的不同常有多種合乎造字之理的寫法。于先生在編訂標準草書時,只是以“易識、易寫、準確、美麗”的標準,為了草書的普及使用選擇了其中的一種寫法,并沒有否定其他正確的寫法。因此,他在自己的草書創(chuàng)作中并非所有草字都按照標準草書文字書寫,以準確化為基本要求,兼顧多樣性。絕筆對聯(lián)中“爭”字沒有按照標準草書書寫就是一例(按:《標準草書》“爭”字作)。而且在右老所書的大量的作品中使用非標準草書文字的例子也大量存在,甚至有的草書作品中還混雜著一些行楷書寫法。因此,我們就不能說這些字也是標準草書了,況且,標準草書只是一項未完成的偉大工程,其標準化的草書文字體現(xiàn)在修訂過9次的標準草書千字文中,字數(shù)有限,在標準草書所標準化的文字之外右老書寫的其他草書文字是否算作標準草書,這也是一個難以界定的問題。右老在世時已將“標準草書”和“于體草書”做了清晰的區(qū)分。他在臺灣就曾給書法青年說:“你寫標準草書,不要寫我!”因此,我們不能將“標草”與“于草”兩個概念混為一談。
1948年前后,于先生開始對他的草書進行革新創(chuàng)變,由平正入險絕,由流暢入厚拙,夸張變形,追求雄渾蒼樸、不齊之奇,漸開新境。于先生的創(chuàng)新變革既有藝術風格上的,又有書寫技法上的,這都是可資后世借鑒的寶貴經(jīng)驗。其革新創(chuàng)變的方法可分為融碑入草、以章入今、夸張變形三個方面。
“草貴流而暢”。這是孫過庭對草書特征的一個高度概括,歷來寫草莫不追求用筆之流動暢達。于先生寫草的革新之處在于,不失流通暢達而又能雄奇樸重、變化豐富。作為碑學流派的代表人物,于先生的魏碑楷書在中年時期已寫得雄渾樸拙,成為魏碑體楷書的幾座巔峰之一。魏碑點畫異于唐楷之處在于寫唐楷時筆毫與紙面接觸較少、在點畫中段筆鋒是聚在一起的,通過提按來增加線條的變化。書者在寫魏碑時,筆毫與紙面接觸較多,點畫中段筆鋒多是散開的(包括絞鋒、裹鋒、鋪毫、破鋒等),在提按的基礎上通過使轉和鋒面轉化增加線條的變化。這種變化體現(xiàn)在一筆之內也有粗細之變化、方向之變化、以及質感之變化,極大地豐富了線條的內涵和表現(xiàn)力。1948年之后,于先生逐漸將這種豐富多變的魏碑體線條運用于他的草書中,前人常用“一波三折”來形容書法線條的豐富變化,在這一時期于先生的草書里一筆之內何止“一波”、“三折”(見圖9),在直的線條中他通過提按、波動、裹束、散攏、或中鋒或側鋒、或順鋒或逆鋒使線條產(chǎn)生粗細、方向、質感之變化,在厚重蒼茫與勁細峭拔之間拉開無數(shù)的線條層次;而他的曲線常由多段短直線連接而成,絕不一筆帶過,豐富的筆法就在這集短線成圓弧的過程中紛紛登場,各種對立的矛盾(中與側、粗與細、疾與遲、光與毛……)都統(tǒng)一于短線之連接處,將“留”與“流”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變化豐富而不失流通暢達,流通暢達又能雄奇樸重。
圖9 于右任草書中的波折變化
1932年,于先生邀請王世鏜從漢中赴南京切磋草書藝術。王世鏜在章草之外于漢魏碑刻用功頗多,將碑學筆法融入章草之中,骨骼挺拔,沉穩(wěn)厚重。于先生受王世鏜影響頗深,也從章草書法中泛汲取養(yǎng)分,并參以魏碑意趣,寫得生拙古樸,自然活潑。如圖10《周慶云墓表》就是其中的代表。
圖10 于右任先生書《周慶云墓表》
于先生不是為寫章草而研習章草,而是在章草中提取有用的要素,運用在自己的草書之中,這是他的高明之處。于先生提出的標準草書“四忌”中的“忌眼多”與章草之筆劃簡潔、氣象高古實質相合;在他的草書中常有章草意味的波挑和波磔出現(xiàn),尤其是末筆捺畫波磔尤為明顯;更為重要的一點是,他吸收章草字字獨立、不作連綿之節(jié)奏,用于自己的草書中,寫出一派靜穆之氣。歷代以來的今草雖字不連屬,但上字之末筆總有向左下伸展欲與下字之起筆呼應之勢,筆雖斷而意實連,行氣上雖不若狂草之奔突起伏,但仍綿綿不絕、節(jié)奏跳蕩。于先生古稀之后的草書中,往往將一字之末筆或回鋒斂勢,或指向中宮,絕少與下字呼應,大大地降低草書的節(jié)奏,氣息嫻靜渾穆,這樣的節(jié)奏與氣息在草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見圖11)。
圖11 于右任先生書心地性天十二言聯(lián)
于先生變革時期的草書結字可以用夸張變形而得“不齊之奇”來概括。孫過庭說:“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钡莱隽藭ńY字的兩種方式,“平正”和“險絕”。德國藝術心理學家魯?shù)婪颉ぐ⒍骱D?Rudolf Arnheim)也曾做過這樣的實驗,給出稍微有點兒不對稱的圖a和d(見圖12),人們往往有兩種反應,一種是看到了對原形的不對稱性加以削弱的圖b和圖e,另一種則看到了對原形的不對稱性加以夸張的圖c和圖f[5]。
這兩種反應體現(xiàn)在書法結字上就是孫過庭所說的初學分布時所追求的“平正”與稍后的“險絕”。b和e因削弱了不對稱性(或差異性、豐富性),故而“平正”,這種“平正”在藝術上是初級的、簡單的“平正”;而夸張了不對稱性的e和f則因其更加不對稱(不齊)而使藝術形象豐富奇特,得不齊之奇,因之“險絕”。
圖12 阿恩海姆《整平與尖銳》
具體而言,于先生的夸張變形有這樣幾種方式:夸張字內空間的疏密關系、夸張結字的收放關系、夸張用筆的粗細對比關系、夸張各部件的斜正關系、夸張字與字之間的對比關系等(包括輕重、大小、收放)。從而使他的草書隨意生態(tài)形象鮮活。即使是臨習之作于先生也不刻意追求形態(tài)肖似,而根據(jù)自己的意圖對原帖加以改造,法古開新,是在繼承同時的再創(chuàng)造。如圖13就是于先生這一時期臨習的王羲之《十七帖》,參以己意,夸張變形,不為原帖字形所縛,雖臨王書但仍是于氏手法。
圖13 于右任先生臨《十七帖》與原作比較
“起筆不停滯,落筆不作勢,純任自然。自迅速、自輕快、自美麗?!?見圖14)這是于先生晚年寫給他的兒子于望德的一件手札《寫字歌》。這是于先生晚年書學思想的凝練概括?!凹內巫匀弧?、回歸平淡是于先生晚年草書的特點。1958年,于先生所書《先伯母房太夫人行述》、1959年所書《唐寅題畫詩》、1960年所書《與佛生草書聯(lián)》、1961年所書《百字令·題標準草書》先生以及絕筆對聯(lián)等,均是這一時期于先生草書的代表。尤其是絕筆對聯(lián),大巧若拙、靜水流深,在最平淡處見最豐富,起首“向”字之,一筆之內折筆十余次(見圖15),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在絢爛之極處歸于平淡。
回顧于先生一生的書法歷程,由二王、歐、趙入魏碑,成為碑學書風的巔峰;在魏碑書法最為輝煌的時刻又以民族社會之振興為擔當,轉而創(chuàng)編推廣標準草書,因研究草書而寫草書。他融碑入草、以章入今、夸張變形。所掌握和開創(chuàng)的書法語言豐富無比、絢爛之極!如果說于先生草創(chuàng)標準草書之時的草書是為“平正”,變革時期的草書是為“險絕”,那么他晚年的草書就是歷經(jīng)“險絕”之后的“平正”,是“通會之際”的爐火純青?!叭藭憷稀笔怯谙壬砟瓴輹淖畲筇卣?,他的草書之“老”,不是衰老、不是老態(tài)龍鐘,而是如《書譜》所說的“通會之際,人書俱老”[6],是歷盡探索之后的融會貫通,是“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式的“純任自然”的揮運。于先生晚年草書,鋒芒斂盡而真力彌滿,大樸不雕,由巧返拙,粗細、疏密、收放之對比逐漸弱化,但這種弱化不是簡化,雖然“起筆不停滯,落筆不作勢”,但依然“一畫之間,變起伏于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于毫芒”,只是將復雜的點線波變“迅速”、“輕快”地完成,隱于平淡的氣韻之中,不經(jīng)意處妙天然。
圖14 于右任先生所書《寫字歌》
圖15 于右任先生絕筆對聯(lián)中一個筆畫之內的多次折筆
雖然于右任先生作古已經(jīng)50年了,但這位“落落乾坤大布衣”,以其獨特的藝術精神和書法作品,為中華民族的振興而創(chuàng)立的“標準草書”,在現(xiàn)代書法史上樹立了一座豐碑,也在中國文化的史冊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他的“于體草書”,融碑入草,極大程度上豐富了草書線條的內涵和表現(xiàn)力;以章入今,開創(chuàng)了持重穩(wěn)健的草書節(jié)奏;夸張變形,形成了隨意生態(tài)、拙樸雄奇的草書結體。在“二王”、旭、素之外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草書流派,無愧于時代賦予的“曠代草圣”之桂冠。
[1]于右任.標準草書自序[M]//于右任.標準草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4.
[2]鐘明善.于右任書法藝術管窺[M].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07:137.
[3]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J].新青年,1918:第4卷第4號.
[4]于右任.標準草書與建國[M]//中國書學研究會.書學第二期.重慶:文信書局.1944:15-16.
[5]魯?shù)婪颉ぐ⒍骱D?藝術與視知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85.
[6]孫過庭.書譜[M]//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