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孔月香,女,山西忻州市忻府區(qū)人,躬耕田畝,相夫教子,與文友組織女子文學社,堅持小說創(chuàng)作十數(shù)年,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文學界》、《山西文學》、《山西作家》、《五臺山》等刊物。
還在被窩里,老頭就被老太太纏上了。
老太太說:“不行!我也要去。”
老頭反問:“那飯誰做?今天可是要大擺筵席的?!?/p>
老太太蠻不講理了:“我不管,反正我要去。”
老頭再沒出聲,對話出現(xiàn)了停頓。
時間還早得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子里黑燈瞎火誰也看不見誰,老頭老太太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想起哪說哪,想到啥說啥。前幾天,兩人在鄰村六子壽材鋪合了一對壽材,今天是運回壽材的日子,本來有兒子一手張羅,他們在家等著就行,可兩人就是不安分,都想去。
老頭八十二歲,老太太八十歲,早就該忙乎壽材的事了。每個人,無論活多少年,不管到什么時候,都得回老家,這是真理。老頭老太太不是很實際的人,也不管什么真理,他們活得很有勁,就是不知道會老會死,卻是老了,居然老到八十多歲了。他們的兒子向東比他們還要不實際,以為八十多歲的老父老母永遠不會死。就是因為兒子向東,他們回老家的事才一推再推?;乩霞揖褪撬溃谰褪腔乩霞?。當著兒子的面,壽材的事不能提,一提,兒子就哭,就好像真的死了爹媽一樣傷心。他們就這么一個兒子,兒子傷心他們就傷心,他們就再也不提壽材的事了。不提,是不當著兒子的面提,留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更多的話題還是關于回老家。兩個人的身體看起來都很硬朗,可畢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突然某一天,眼睛一閉,腿腳一蹬,那可怎么辦呀?兒子又是這副樣子,快要六十歲的人了,還是不夠堅強,恐怕到時候會亂了套的。死是遲早的事,壽材也是遲早要派上用場的,這才偷偷摸摸往六子壽材鋪跑。
兒子在一家企業(yè)當會計,兒媳在另一家企業(yè)當會計,每天,兩人的出門都是有規(guī)律的,是到點上班,到點下班的那種,老頭和老太太就選兒子兒媳上班的時間外出。可還是讓兒子他們給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就發(fā)現(xiàn)了,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正好乘機給兒子講講道理。陣勢擺開了,卻是都想到一塊了,兒子說:“人這一生,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要把這件事當做一件大事正確對待才是,我想通了,這件事,不用你們費心了,我是兒子,我來辦!”
自己的事情自己怎么能不去費心?鬧了半天,還是得偷偷摸摸。
做壽材是有講究的,不是想什么時候做就什么時候做,今年是閏月年,是做壽材的年份,村里的老人們搶著做,都有些火爆了。做壽材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請木匠上門;一種是把木料拉往木匠家。張老五家的老四第一家開始做,是請木匠上門加工的,兩只棺,兩個木匠做了十多天才算完成。期間,每天都有出出進進的老人前來觀看,鬧紅火一般,看人家木匠做壽材,也看壽材的模樣和形狀。木匠一會兒鑿一會兒鋸,一會兒推一會兒接,幾天下來,院子就不是院子了,堆得全是雜七雜八的木屑和木板,亂麻一般。張老五看過幾次,就拐往鄰村的六子壽材鋪了。
以前,村里人有一個錯誤的認識,以為買回木板自己家做,就會做得放心,就會省錢。張老五從六子壽材鋪拉回了定做的壽材,是雕刻工藝,壽材當街經(jīng)過,美麗的圖案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加工的壽材才做得好呢,是活脫脫的美麗,活脫脫的精致。之后,人們圍在一起算了一筆賬,算來算去,思想就偏向于定做雕刻壽材那一頭了。
老頭老太太早些年就買回了上好的松木,是兒子聯(lián)系六子派車拉過去的。木板拉過去了,人就跑得更勤快了,老頭老太太一直以為兒子不知道他們的蹤跡,其實,他們的一切都在兒子的掌控之中。
老頭老太太起得很早,早飯是豆?jié){小米粥。老頭堅持不喝牛奶,說奶是小孩吃的,一個老頭子吃什么奶?兒子就給他們買回了豆?jié){機,買回了黃豆、綠豆、薏米、麥片。兒子說,這個總可以了吧?總不能再不聽話了吧?
也許是豆?jié){營養(yǎng)價值高的緣故吧,自從喝了豆?jié){,老頭和老太太的身體更硬朗了。
兒子過來了,站在當?shù)匕才爬瓑鄄牡氖乱恕?/p>
兒子問父親:“大,你去不?”
老頭裝模作樣了,反問:“你看我用不用去?”
兒子笑了,說:“我說你不用去,你能嗎?”
老頭也笑了,是沖著老太太笑,有種得意在里邊。老太太覺得不對勁,急了,沖兒子說:“我也要去!”
兒子連個猶豫都沒猶豫一下,說:“知道你要去,去吧!有桂娥在家做飯?!?/p>
這個結(jié)果是老頭老太太沒有料到的,兩人極開心。
老太太說是嚷嚷著要去,卻是沒有做好要去的準備,這才急著取衣服換衣服,免不了一陣忙亂。
兒子每天出入,都騎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兒子說,坐車走吧。老頭老太太執(zhí)意要步走,說走慣了。在他們看來,鄰村并不遠,只一條大路加一條大街的距離。因為壽材的事,這段距離,也不知老頭老太太走了多少回了,走的路熟了,六子熟了,壽材鋪子里的旮旮旯旯也都熟了。
壽材鋪子就是原來的老宅翻新了一下,把半拉院子都改成了房子,像工廠里的車間,里面的東西都是與壽材有關的,比如材板、成品、模具、工具等。他們第一次去是隨張老五一塊去的,走進去時有些瘆人,看著那么多棺材,聯(lián)想到都要躺進去一個一個的死人,是件可怕的事,要不是有張老五陪著,老頭和老太太真沒膽子進去。他們硬著頭皮跟隨張老五在車間里走動,恰巧走進來一個年輕媳婦,媳婦是來討要鋸末面的,當然得走進來與六子打聲招呼。腳底到處都有鋸末面,還有刨花,六子很輕松地說,那不是簸箕,愛哪裝哪,自己動手。媳婦說,我可不敢到里面,那么多棺材,太嚇人了。六子就發(fā)表了一通他的獨家見解:
“怕什么?這就是個木板做的,相當于家具,相當于床,只是做的樣式不一樣,叫法不一樣罷了,我天天和這些東西在一起,看著就親,連做夢都是壽材?!绷诱f著,伸出手,把壽材拍出“嘭嘭嘭”的響聲。六子走到做大頭的模具前,把那個活動的模型拉出來再推進去,說:“我整天就琢磨這些東西,有了這個模具,我做的壽材,每個都是一樣樣的尺寸。都說我爹做的壽材好,我現(xiàn)在的技術早已超過他老人家一百倍了……這東西好啊!是最實際的東西,人活一世,到時候都得回老家,與其手忙腳亂,還不如早早備一個,自己放心,兒女們省心……”
六子邊說邊忙乎,電刨、電鋸在他手中就像繡花針,老太太利用噪音停歇的空隙連聲囑咐,小心些小心些。六子嘴上說沒事沒事,動作卻更嫻熟了,是有意在炫耀,也是運用自如的發(fā)揮。
一個壽材已經(jīng)做好,需要把棺蓋蓋上去試試。棺蓋是六子和他的妻子舁起來的,看樣子,分量不輕,那個胖墩墩的年輕妻子,臉都憋紅了。
有了六子的講解,有了六子夫婦對壽材的親切和親近,老頭和老太太的思維放開了,心性放開了,眼界也放開了,一時間,壽材鋪子變成了集貿(mào)市場,一個個壽材好像就是白菜蘿卜、芫荽大蔥,都可以任意購買。
老頭老太太挺有夫妻相的,都是瘦高個,都是瘦長臉。老頭穿著一件灰色的休閑裝,走路還是那種輕飄飄,像云像霧像風。生產(chǎn)隊的時候,他是隊長,到處帶頭,社員們都罵他“五長灰鬼”,五長指的是他身子長、臉長、胳膊長、腿長、跨步長;灰是指他總穿一身灰色衣服;鬼的意思就是來來去去像鬼一樣輕,像鬼一樣快。
老太太到底走不過老頭,老頭走出一截,就停下來等老太太一會兒,等不上,就不耐煩地返回來幾步。每次去都是這樣。隨張老五去過一趟,再后來就老頭和老太太自己去了,他們對那個雕刻的龍鳳呈祥壽材喜歡得不得了,這大概就是一定年齡段的特別之處吧。第二次去,那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的瘆人跡象,好像早就是人們本該常進常出的娛樂場所,壽材也不再是裝死人的東西,而就是單單的工藝品、美術品、擺件。他們摸摸這個,再摸摸那個,就像一心一意地挑選家具,是要擺在家里的,與死無關,與裝死人無關。
他們是第二次去的時候訂上的,那一次,老頭都有些巴不得了,硬要叫老太太一塊去。
“走吧!走吧!快走吧!”
“急什么?過些時候吧。”
“過什么過,都八十幾歲的人了。”
“我年輕,我不想死。”
老太太這么說是故意賣關子的,說的是孫子小時候的一件事。那一年,老太太四十三歲,還是一個年輕的二老板兒(晉北、內(nèi)蒙地區(qū)對中年婦女的稱呼。編者)。她抱著剛剛兩歲的孫子一路走來,來來往往的人流也一路走來。東巷的本族爺爺擇日葬禮,遠近的族人都要過來祭奠一下。人流當中,有近族,相互間事筵走動;也有遠族,只送一張燒紙過來。孫子已會講一些簡單的言詞,見了小孩兒喊娃娃,見了老人叫丫丫,看見花圈就呼花花。老太太口語配合著孫子,間或也和路人打打招呼,不知不覺來到了門口。門口照例站著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孩兒,這小孩兒是族后,手里拿個鐵盤,就等著有人送過來燒紙,是接待的意思。她家是遠族,她把燒紙放進盤里,小孩兒快速跑回家了。孫子的目光被小孩兒牽動,身子用力偏過去,是種跟小孩兒去的意思。老太太被孫子帶動著,一步步走進門里。
白事筵的紅火熱鬧在于紙扎多、族人多,孝子多、鋪排大。她看著披麻戴孝、哭聲嘈雜的院落,心想畢竟是大戶人家,院子也寬敞,靈棚也排場,幫忙辦事的人又多,男男女女忙忙亂亂的。此種場合,她默默觀看,孫子卻身子使勁前傾,并“嗷嗷嗷”地叫著,看樣子是想要什么東西。她低聲吼著孫子,雙手護著孫子,是種不往里的姿勢。孫子還是叫。她挪動兩步,想遂了孫子,又停下了,是有所忌諱。村里有種說法,是小孩子魂魄不全,不能靠近死人。孫子卻不依不饒,身子的傾斜度更大,也更有勁了。她被孫子強勢的力量帶過去,卻又想停下來。孫子掙扎著,打鬧著。她的額頭都急出汗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到底還是依了孫子,她向里走去。孫子的“嗷嗷嗷”變成了“要要要”,她以為孫子看上了花花綠綠的紙花,卻被孫子撲棱著臂膀打開了;她以為孫子看上了紙糊的汽車,孫子卻還在掙扎;她又把手指向童男女。孫子還是不依,還是往里。她突然明白過來,驚得不輕,抱著孫子一路小跑回到家中。
孫子看上的是華光彩翼的棺材。全家人笑成了一鍋粥。她問孫子,你要那個干什么?孫子說好看。她說那是裝死人的,是死人睡覺的地方,咱要那個干什么?當著全家人的面,大概孫子被問得不好意思了,有些羞羞答答,可還是笑瞇瞇地說:
“給爺爺,給爺爺睡覺?!?/p>
全家人哄堂大笑。老頭也笑,卻沒出聲,看得出他很不高興。
那時候,老頭還是個壯年,全家人還笑著,他就離開了。
這件事后,老頭再也不要別人提棺材的事,簡直到了憎惡的地步。
直至七十歲的那年,老頭還是回避此事。鄰居家的老爺子不到六十歲,突然病故了,沒有壽衣,沒有壽材,亂成了一鍋粥,因為是鄰居,老頭老太太全程幫忙了后事料理。事后,老太太再次提起壽材的事,老頭還是氣粗粗的口氣。
“你盼我死?”
“不是不是?!?/p>
“這不明擺著我比你大嗎?我不想死,你要嫌棄我,就離婚?!?/p>
什么時候轉(zhuǎn)變認識的?大概就是從開春開始的,張老五訂回家龍鳳呈祥雕刻壽材以后,就更是等不及了,老太太就賣了回關子。
這個鄰村,真就很近,沒經(jīng)走,就拐到了巷子里。遠遠地,老頭老太太看見六子站在門口跟一個男人說話,旁邊停著一輛白亮亮的小汽車,還站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子,大概也是來訂壽材的吧,看來六子這壽材鋪子真是搞大了。
六子還是個年輕人,卻已經(jīng)是做壽材的老把式。六子的父親張糧,是祖?zhèn)鞯哪窘?,做的是走街串巷的生意。張糧有六個兒子,都被張糧培養(yǎng)成了木匠。時至今日,六個兒子只有六子的木匠活做得紅紅火火,也只有六子繼承了張糧的事業(yè)。六子有商業(yè)頭腦,把所有的木匠活全部擱置,偏偏撿起了做壽材這一項?,F(xiàn)如今,他的壽材鋪子聲名遠揚,驚動了十里八鄉(xiāng)。
老頭老太太快要走近的時候,男人和女子鉆進了汽車里,六子又在玻璃窗口說了會兒話,汽車七拐八拐開走了。六子也沒有急著回去,和向東一起站在門口等,他們都樂呵呵地,就好像是專門出來迎接老頭老太太似的。
老太太又拉后了一截,老頭停住腳步,又耐不住地往回返了幾步,還說:“你可是比我還小呢,卻是讓我一路等你?!?/p>
老太太笑著摔過一句:“誰像你,五長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