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護身符
2011年的冬天,唐麗蘋在北京一家美發(fā)中心上班。她的工作,就是洗頭發(fā)和按摩。很多人誤會她,在做不正經(jīng)的事。但她自己清楚,她憑手藝吃飯,錢賺得干干凈凈。
每天,唐麗蘋要做到晚上11點30分才下班。她在車站等夜班車的時候,會拿出手機,看看里面的照片,有她的父母和兒子小杰。
她離開安徽老家那年,小杰三歲,看起來虎頭虎腦的,鼻子流著清鼻涕。唐麗蘋坐在干冷的寒風里看一會兒,心里像貼了暖寶寶,護住一口凝集不散的溫度。
第一班車,總是在11點55到站。它會載著唐麗蘋一路開出五環(huán)。其實,她也可以和同事一樣,在美發(fā)中心附近合租一間房子。但她舍不得,寧可住得遠一點,可以省下不少錢。
美發(fā)中心的老板徐姐問她:“你住這么遠,晚上回家不危險???”
唐麗蘋說:“沒事,有我兒子護著我?!?/p>
徐姐聽了,咯咯地笑出聲。她當聽了一個充滿美好愿望的笑話。但事實上,就在夜歸的公交車上,小杰也的確保護過唐麗蘋。那是唐麗蘋剛上班不久。她坐車回租住的房子。公交車上除了她,還有一個喝多的男人。
他看見唐麗蘋上車,就湊過來,醉醺醺地套近乎,手臂還不規(guī)矩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唐麗蘋心里就有些怕了,下車她還要走一段夜路,她撐得過車上,怕?lián)尾贿^車下。那個男人說:“小姑娘,多大了?這么晚一個人,怎么沒人送你呢?”
唐麗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我哪還是小姑娘啊,兒子都三歲了。”
她怕那人不信,就找出手機里的照片給他看。有追著家里大黃狗滿院跑的,有戴著圍嘴拿手抓飯的。后來,她還點開一段視頻,小杰坐在奶奶的懷里,用各種各樣的聲調(diào)說:“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視頻停下來的時候,唐麗蘋說:“大哥,你有孩子沒?”
那個男人怔了一會兒,忽然就哭了。
到站的時候,唐麗蘋一個人下了車。那個男人沒跟下來,只是趴在車窗上,喊住她說:“妹子,對不起。謝謝你?!?/p>
唐麗蘋對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她手里緊緊攥著手機,默默想,兒子真是她的護身符。
定心丸
2007年,22歲的唐麗蘋,嫁給了24歲的羅強。羅強和唐麗蘋一樣,高中畢業(yè),在縣里的一家有色金屬廠工作。雖然掙不了什么大錢,但為人勤奮善良。一年后,他們有了孩子。日子滿是柴米油鹽的小幸福。
然而命運多舛,2009年,羅強因操作失誤,導致半個身子卷入機器,由于縣醫(yī)院做不了復雜的手術(shù),死在了轉(zhuǎn)院的路上。那一年,唐麗蘋深受打擊。公婆都已60,小杰才2歲。她不知道要怎么撐起這個家。
公婆也算開明,和她說:“你還年輕,改嫁我們也不反對,但小杰不要帶走,羅強就留下這么一個根,我們再苦也能把他帶大?!?/p>
那天下午,唐麗蘋一邊收拾豆角,一邊考慮這個問題,畢竟她才24歲,青春還是份實實在在的本錢。不遠處,小杰蹲在院子里,在和一只螞蚱斗智斗勇。秋日的陽光,不疾不徐地照著。唐麗蘋把洗好煮過的豇豆,穿在繩子上,曬起來。
小杰跑過來問:“你干什么呢?”
唐麗蘋說:“曬豆角啊。”
“曬豆角干什么呢?”
“給你做干豆角紅燒肉呀?!?/p>
小杰咧嘴笑了,他說:“你咋知道我愛吃干豆角紅燒肉呢?”
“因為我是你媽唄?!?/p>
說完,唐麗蘋心里忽然就定了。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只是一個女人了,不是嗎?她還是位母親。她相信,她從今以后的幸福,不只是自己活得輕松快樂,還要有兒子無憂無慮的笑容。
幸運星
2010年,唐麗蘋決定跟著高中同學來北京打工。之前,同學在通州一家食品廠干過一年。她想,趁著公婆身體還好,可以帶孩子,她到外面去掙點錢。
不過想象和現(xiàn)實,總是存在一點差距。工作后的第三個月,食品廠就毫無征兆地倒閉了。唐麗蘋只拿到了一個半月的遣散費。她想留在北京再找工作。可是沒有技術(shù),沒有學歷,找起工作來,并不容易。后來她遇到了徐姐。徐姐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從錦州到北京,打拼六年,開了家規(guī)模不小的美發(fā)中心。
唐麗蘋去面試的時候,徐姐問她:“人家有長得漂亮的,有做活兒手藝特別好的。你呢,要啥沒啥,你給我個理由聘你吧?!?/p>
唐麗蘋想了想,說:“我有兒子等我養(yǎng),所以我肯定比別人更勤快。”
后來徐姐再回想起那天,總覺得唐麗蘋的樣子特別動人。她說:“我沒當過媽,但是看著你的眼睛,我就感到一種強大的母親氣場。好像為了孩子,什么都能干似的?!?/p>
唐麗蘋掩著嘴笑了,說:“我哪有那么兇啊?!?/p>
可唐麗蘋心里知道,那時候,她衣兜里就剩下302塊了。讓她在偌大的北京城撐下去的理由,就是她的孩子——她想給他好一點的生活,優(yōu)越一點的未來。其實,她很怕面對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但一想到兒子,那些怕與艱辛,都變成了不可阻擋的勇往直前。而小杰,就像一枚幸運星,幫她走過最艱難的時光。
鎮(zhèn)痛劑
2012年的11月,徐姐把員工休息室里隔出了大小間。她和唐麗蘋商量說:“我在小屋里放張床,你就能睡了,省得你再租房子?!?/p>
唐麗蘋特別感激,她覺得徐姐總是幫她。徐姐說:“謝什么呢。你這么好的員工,我得想辦法留著啊?!?/p>
過去的一年里,的確有人來挖唐麗蘋。也許是因為她足夠認真吧,每個顧客她都要仔仔細細地按足一小時,然后問人家哪里按得還不夠好。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也沒什么資本吃青春飯,只有一手踏踏實實的技術(shù),才靠得住。為此,她用業(yè)余時間,考下了按摩師的資格證。
那段日子,真心難熬。每天晚上回到家,她都要用溫水泡一會兒手,要不然關(guān)節(jié)就會徹夜地痛。有時,她也想過放棄??墒敲康街苣托〗茉谑謾C上視頻的時候,所有的抱怨也就不在了。
小杰會把從幼兒園里學回來的本事,統(tǒng)統(tǒng)展示一遍,背過的古詩,小九九,26個英文字母……
11月16日,是唐麗蘋的生日,小杰還特別展示了他的禮物,是他親手畫的10張按摩券。他在小小的視頻框里說:“媽媽,奶奶說你在外面工作,可辛苦了。所以我準備了按摩券,有效期是100年,我給你留著,等你回來,每天用一張。不!一天用10張也行的?!?/p>
唐麗蘋聽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發(fā)現(xiàn),親情是無法被距離斬斷的,遙遠的想念,只會把她和兒子,拉得更近。她用手,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那些微彎都會疼的手指,似乎都在這一刻好了。
歸心箭
細數(shù)起來,唐麗蘋有三個春節(jié)沒回過家了。一方面搶不上票,一方面也是舍不得加班的三倍工資。
2013年,婆婆中秋的時候就在電話里說:“今年回來看看吧。小杰都上學了,想你想得要命。天天和我念叨?!?/p>
可是唐麗蘋還是回不去。9月的時候,她從徐姐的店里辭職了,準備和按摩學習班里的幾個同學,合開一家按摩店。不做花哨的噱頭,只賣精湛的技法和手藝。選店、裝修,辦執(zhí)照,忙忙碌碌地根本沒時間回老家。
所以,每次和家里通電話,唐麗蘋心里都滿是愧疚。12月,新店已經(jīng)裝修好了。網(wǎng)上訂的按摩床,剛剛送到。唐麗蘋在店里等著接貨。那一天,霧霾爆表,整座城市淹沒在灰蒙蒙的霧氣中。
簽單之后,她在店里坐了一會兒。干干凈凈的,一屋子嶄新的味道。后來,又有快遞來敲門。是從老家寄來的包裹。她打開,里面是小杰的各科作業(yè),有一本寫著整齊鉛筆字的小楷,一本滿是對勾的數(shù)學練習冊,幾張色彩斑斕的畫,和一只厚厚的,樣子古怪的口罩。裝口罩的塑料袋里,還放了一封信。是小杰用拼音和漢字混寫的。
小杰說:“親愛的媽媽,我已經(jīng)上學了,長的可高可高了。勞技課上,老師教縫東西。我在電視上看新聞,北京總是霧霾,所以我給你縫了個大口罩。我用了好多好多的紗布,一定可以阻擋住灰塵。
媽媽,等你不忙的時候,回來看看我吧。家里這邊的天氣很好很好,天空特別特別的藍。你還有好多張按摩券沒有用,到時候可以一起都用上?!?/p>
那天,唐麗蘋從店里離開的時候,戴上了那只古怪的大口罩,于是她在濃稠的PM2.5里,仿佛就嗅到了宛如家鄉(xiāng)般熟悉新鮮的空氣。她一邊走,一邊想,等新店穩(wěn)定下來,她一定要回家去看看。大概三月,就差不多了,火車票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難買。家里的春天,總是比北京早一些。她要去感受一下可好可好的天氣,看一看特別特別藍的天空,讓她已長得很高很高的兒子,按一按她疲憊而堅韌的肩頭。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