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完全承認我老了?!卑嗽挛绾螅完愇能缤档酶∩肴?,閑坐臺北巷弄咖啡館,聊她的新書《樹,不在了》,我冷不防地沖著她問了這句話,“你怎么面對老?”她一聽,立刻笑開了。
會問這個問題是有原因的。
距離當年書寫《文茜半生緣》轉(zhuǎn)眼十五年過去,十五年來,我看著她從政黨發(fā)言人、“立法委員”到媒體人,在這么長時間中,除非生病,她的容顏幾乎是可以停駐于時間之外。然而,她的政治處境乃至心境,都有不算小的起伏,對比臺灣十五年的變化,起伏當屬正常吧。
我們所經(jīng)歷的臺灣,是曾經(jīng)那么貧窮但卻充滿希望和機會的臺灣,一群菁英遷臺,畢生悲欣全用以澆灌這塊他們不熟悉的土地,然后,養(yǎng)出了豐碩的經(jīng)濟果實。
我們所經(jīng)歷的臺灣,是政治形勢大開放,街頭運動蓬勃卻并未遏止經(jīng)濟成長動能,相反的,就像街頭抗爭的風風火火,連股市都幾乎飆上兩萬點。愛國獎券還沒廢,六合彩簽賭正風行,這是一個三天一抗議兩天一游行的年代,是“臺灣錢淹腳目”的年代,是林強高唱“向前行”的年代,也是《時代》雜志稱為“貪婪之島”的年代。
“我們當時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都早已標好了價格?!彼械倪@一切其實很簡單,就是美國逼迫臺灣進口美國農(nóng)產(chǎn)品,臺幣升值,接上全球化浪潮第一棒的臺灣,幸也不幸。幸運的是這些街頭抗爭的人進了立院當立委,步入政壇成英雄;不幸的是,其實農(nóng)民的處境并未改變太多。文茜述說的正是時代反差下的喟嘆,當年不明所以也站上了浪頭的一輩;此刻年輕人望時代之巨浪而無能為力。
這個世代的年輕人以日本語匯創(chuàng)造自己的“小確幸”,文茜深不以為然反問,“小確幸,怎么是現(xiàn)在年輕人擁有的呢?錯了,是我們那個年代才可能擁有的?!蹦莻€年代,“文字好可能成為龍應臺,現(xiàn)在只能成為臺應龍!”年輕人努不努力是一回事,但是,任何年代都該給年輕人一個希望和可能。文茜在新書中寫了一個月薪四萬臺幣的年輕女孩,不要說買房子,她連幾年后能加薪到五萬都不敢奢想,遑論其他22K的年輕人。
時代到底能給年輕人多少希望?二十七年前進入社會,不到十年,我已是方面主管,薪水豈止三級跳;二十七年后,我的兒子都要進入社會了,薪水與我當年相距不遠,十年后他能否達到自己企求的成就?誰都不敢說,只能安慰孩子,無論如何得咬牙拚過來。
有孩子的我未敢多言,避免給孩子太大壓力,沒有孩子的文茜,卻如此疼惜且急切地與年輕人對話,隱匿在她心底最重要的潛臺詞卻是,“我們的時代,以憤怒為名。我們改變不了全球化的軌跡,各國政府皆俯首稱臣;愈憤怒的,反而愈走不遠。不如面對這場‘物競天擇的規(guī)律,找回強壯自己的肩膀吧。”
文茜這段話講得真好,“全球化或許留給許多國家的政治地層巨大的裂痕,甚至移動,但尋找答案的方法是把自己從單一一個小點中抽離出來,嘗試從歷史脈絡中理解發(fā)生于我們當代的現(xiàn)象,并正確的提出改革方案?!?/p>
結(jié)論如何?可想而知,“可悲的是,多數(shù)國家反而出現(xiàn)回頭擁抱‘舊政治的現(xiàn)象,尤其擁抱排他性的‘認同政治‘民族主義,并以民粹性質(zhì)的社會運動煽動渲染,同時敵視外來移民,或攻擊其他崛起的經(jīng)濟體……這種憤怒,在我們的時代只會形成更大的灰白與空茫。”
她沒有點名,但是,我們身處之地,正在第二波以大陸崛起為主旋律的全球化浪潮中,進退兩難,甚至很可能失去了方向。更可怕的是,我們正用著彼此仇恨的“舊政治”手法,既失去方向還加深彼此的傷害。
“這個世界只有一刀切的豬肉,沒有一刀切的議題?!标愇能缯f的是“青年胡適”與“老年胡適”。青年胡適一刀劃向時代,歷史從而出現(xiàn)轉(zhuǎn)折;老年胡適主張“多說問題少談主義”“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但是,時代再回不去了。
此刻,臺灣仿佛又到了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點,老輩想不清楚也罷,終究是享受過好處,年輕人則不然,“憤怒、抗爭、咆哮,或許是一種對全球化不公平的抗議姿態(tài),但若不想清楚時代的意義、時代的趨勢,面對的不僅僅是整體論述無能的臺灣,而可能是他將失自己未來的一生?!?/p>
一聲喟嘆一本書,陳文茜捐出所有的版稅給公益平臺,“我們這一輩享受過了,我們都該彎下腰、低下頭,把擁有過的彩虹放在山的一角?!彼靡槐緯f一個時代的故事,說的是你我“臨老一輩人”的小小心愿:“年輕人,請你聽我說一句:即使憤怒也不能停止思考,更不能喪失邁開腳步的勇氣?!?/p>
夏珍
(曾任《中國時報》總編輯,時報周刊社長,現(xiàn)任風傳媒總主筆;曾出版《宋楚瑜中興紀事》等13本著作)